天蒙蒙亮,外頭狗吠三兩聲,蘇傾就跑出了門。
剛睡醒殘留的一小抹紅,印在白而纖巧的臉上,好像掃了淡淡的胭脂。
清晨的湖面上起了一層濕冷的薄霧,蘇傾早了近半個時辰出發(fā),可臨到湖邊,霧中已經有兩道朦朧的影子。
其中一個見了她來,指指她,坐著的那個扭過頭,披著滿身晨露望著她,好像在檢查她跑沒跑。
船下午就開動,汽笛聲一響,f鎮(zhèn)的葉家就四分五裂,如朝露騰空。
蘇傾站到了葉芩面前,看見葉芩懷里放著一個滿當當的牛皮紙袋,就從口袋里鞠出十幾個小香包,轉身倒在賈三手心:“要是睡不著,就掛一只?!?br/>
一股混合著藥香的清香,賈三見那香包上的布料都是衣服邊角料,連夜趕出來的。這是f鎮(zhèn)的布,f鎮(zhèn)的香草,f鎮(zhèn)的姑娘。
蘇傾看見他眼圈發(fā)紅,沒逗他說話,剛轉過身,懷里冷不丁被塞了一大包東西,她下意識伸手托住,沉甸甸的,是那個牛皮紙袋,一股帶著熱氣的香甜沖上鼻尖。
一道陰影籠罩了她,葉芩站得筆直,骨節(jié)修長的手蓋在紙袋上面。
“不許給別人,也不許給狗。”
說完,他把手拿開,袋子里面滿當當個頭飽滿的栗子露出來,每一顆當中拿刀楔開一條縫,在蜜糖爆炒中綻開澄黃果仁的肚皮。
蘇傾懷里抱著牛皮紙袋,他忽然發(fā)現她手背上燙紅的傷痕竟然已經全消了,白皙的,能看到淺青色的血管。是一雙時常泡水的手,手背好似一層細膩的雪霜。蘇傾說“謝謝”,耳朵尖上的一點紅,盤繞不去。
別人給她的傷害,一夜之間便抹去,可是愛與歡愉,在她身上卻久久不散。
他想,要是親吻她,從上至下,一寸一寸,把她整個兒地浸在愛里,會怎么樣?
……
蘇傾聽葉芩交代,清晨的風帶著濕氣掃過脖頸和肩膀,可是懷里甜香的熱氣,不住地往臉上撲,弄得她的眼睛也有點潮濕。
他堅持站著,額頭上漸漸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看著她時,眼睛里似乎也有一層霧,這霧混沌如夢,似乎又愛又恨:
“只許你自己吃,一次不要吃太多?!?br/>
“聽到了嗎,蘇傾?”
船開走了。f鎮(zhèn)上的葉家老宅幾乎成了個空殼。
瀑布邊的霧散了,蘇傾再也不到湖邊去。
太陽曬著他們常坐的那塊石頭,石頭上偶爾有只小甲蟲爬過,針樣細的腿總是打滑,只好張開翅膀飛走了。
蘇傾每天晚上擦拭脖子上的圓環(huán),圓環(huán)停留在那個彎上,幽藍的,水紋一樣一閃一閃。她想起葉芩那根冰涼的寶藍色鋼筆撩過她的頭發(fā),拿根樹枝在地上學他寫字,等學得一毫不差,再去陰涼處放著的紙袋子里剝栗子吃,她舍不得太快吃完,一天只吃五顆。
原來栗子是這么甜的。
葉芩去平京六年,沈軼去邊關也是六年。
當時她沒能等夠,這一次,大風刮來,她把雙腳作根扎在土里,也一定會等。
葉家如黃粱一夢散,f鎮(zhèn)人津津樂道好些日子,蘇煜第一個幸災樂禍,但也總算與她和解,覺得他姐的日子終于恢復正常。
蘇傾去挑水時,翠蘭正倚在門前嗑瓜子,意味深長地看她:“那葉家少爺還不是走了呀?”
蘇傾抬起眼,巴掌大的鵝蛋臉上綴著這雙烏黑含霧的眼睛,看得人頭發(fā)軟:“我媽說蘭姨前些日子眼睛花,去看過了嗎?”
翠蘭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蘇傾拐著彎兒罵她,氣得想用瓜子殼扔她,蘇傾早已擔著桶走遠了。
她看著那背影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平肩膀,腿修長,衣服里隱約一抹腰又細又韌,蘇傾還是那個蘇傾,挑水洗衣服磋磨不了她,少爺來了又去,她也沒少吃一頓飯。
她懷疑蘇傾從來沒變過,芯子里還是個木訥沒開竅的石姑娘,真是蘇太太搞鬼說她壞話。
蘇傾走著,心里也想,她什么時候也會這么懟人了,她竟也不知道。原來自己對葉芩的事情,竟有這么在意的。
挑水走到半路,突然降下夏日雷雨,雨點像滾豆子一般從她臉上頭發(fā)上落下去,路上的人開始往家跑,條石路上濺起點點水花。
只有她是反方向的,有個人撐著把大黑傘迎面走來,她給人讓,那個人卻徑直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哎呀,小蘇,可找到你了?!?br/>
黑傘把她的腦袋也蓋住,蘇傾仰頭一看,看到一把花白胡子,楊老頭圓圓的黑墨鏡上濺上了細細的水珠。
首飾鋪的屋檐底下,楊老頭把長把傘上的水甩干凈。
蘇傾把扁擔和桶立在一邊:“您找我有事?”
楊老頭又把墨鏡摘下來,擦上面的水,有意哼笑:“答應了做我的忘年交,我不找你,你就再不來找我?!?br/>
蘇傾怔了一下,抬頭看著他,目光里仍是疑惑。
楊老頭柔和道:“鋪子里要人幫忙,識得幾個字就行,不用會算術。”
蘇傾一頓,對視的兩人均默了片刻。楊老頭又說:“工錢不多,夠你吃飯?!?br/>
葉家財政大頭流向平京,小鎮(zhèn)子上的首飾鋪生意能不能維系下去都是問題。蘇傾知道,這絕不是幸運,一切恰到好處白送到她面前的,大都因為有人默默無聲推波助瀾。
楊老頭見她半晌不應,也不逼她,他知道蘇傾聰明,故而垂下眼,慢悠悠地吸起煙斗:“再考慮一下?”
蘇傾卻忽地抬頭:“您先上去,等我一會兒。”她連扁擔和水桶都沒拿,就這樣趕著冒著雨跑了回去,遠遠看著,沒入雨簾子的影子小小的。
楊老頭有些意外,把煙斗放下,瞇著眼睛看,房檐上的水匯成好幾線,嘩啦啦地流下來。
不多時,蘇傾跑回來,懷里的兩袋沉甸甸的東西“嘩啦”堆在柜臺上,她還拿了一頁沾濕打了卷的紙,垂下濃密的睫毛,快速鋪開,趴在柜臺上飛快地寫起來。天氣太冷了,她懸筆的手發(fā)青,有些哆嗦。
楊老頭不吭聲,拿煙斗桿子把那布包輕輕撩開,里面滿當當的都是銀錢。
蘇傾寫完,拇指放在唇邊一咬,紅艷艷一片印在紙上,她將紙扭過來,朝他推過去:“您看看。”
楊老頭讓這干脆利落的一套動作震住了,低頭一看,驚笑了:“小丫頭片子,野心不小?!?br/>
蘇傾自己寫契,寫的竟還是伙資契約,他那手指點點她那錢袋子,語氣不經意間放沉:“這么點錢,還想跟我合伙做生意?知道我這鋪子值多少錢嗎?”
蘇傾眼里靜靜的,毫不怯人:“加上五少爺給您的,夠不夠?”
楊老頭靠著椅子,抽煙不語,手里捏著那頁潦草的契約看。
葉芩走之前,盤下他半間鋪子,換眼前這位一個容身之處。他本想著一個小丫頭,雇她幾年也就算了,其中內情不說誰能知道?他敢肯定葉芩沒跟她通過氣,五少爺那人,有些地方張狂外露,有些地方實在含蓄幽微,做了,生怕別人知道是他做的。
哼,等他到老了就知道,真心最好還是論斤稱,否則都是付諸東流。
他復又低頭看這份伙資契約,錯漏之處不少,但骨架齊全,條理極清,她這是告訴他,她是不好隨便糊弄的。那紙上的字,臨的是衛(wèi)夫人,少也有七八年的童子功。
原來這位蘇小姐,這才算露了鋒。
蘇傾一板一眼地說:“要是您答應,往后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生意不好,先生不必給我結工錢;生意若好,該給我的分成,先生一定算得清楚?!?br/>
煙霧裊裊地上升,楊老頭默了一會兒,笑出了聲。
雨勢不減,黃泥水花四濺,黃狗越過欄桿,躲進雞鴨棚圈里避雨。
蘇太太的門讓人敲響了,敲門的節(jié)奏像啄木鳥似的清脆。蘇太太打開門:“你找誰呀?”
門外站著個短發(fā)的女孩,一雙眼睛黑亮,蘇太太斜著眼打量著她旗袍外面露出的白生生的胳膊腿,心里直念阿彌陀佛:“你是蘇煜的同學吧?”
女孩的眼睛閃閃的,遲疑了一下:“我……我找蘇傾。”
屋里,兩個人面對著面坐著,茶碗里一裊煙霧斜升。
三小姐不太習慣蘇太太悄悄打量她的眼神,那眼神里含著好些鄙夷和猜測,好像她沒穿衣服似的。
蘇太太的鞋底也不納了,專心致志地窺探眼前的人:“她不在。那丫頭一大早挑水去沒回來,我是她媽,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br/>
三小姐不知道為什么葉芩讓她一定找蘇傾當面說,可他既然囑咐了,她也不敢違背。
蘇太太又緊盯著她看,生怕她這股不知廉恥的新風,把蘇傾也給帶壞了:“小姑娘,你到底找她什么事呀。”
三小姐搓著手臂,覺得就這么對坐著,太難忍受了。她尷尬地笑了一笑,隨便扯了個慌:“呃,上次我見蘇傾的舞跳得好看,我想找她學學?!?br/>
然后她看見蘇太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臉色變得及其難看:“你說什么?”
蘇傾在首飾鋪里耽擱了一會兒,這才挑著水急匆匆地回家。
雨水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她伸手推了門,剛準備把扁擔放下,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進了屋里,隨后,扁擔被人晃了一下,一桶水劈頭蓋臉、從頭到尾地將她澆了個透濕。
辮子被人狠狠扯著,手臂被拖著,跌跌撞撞地拽進了屋里。
水沿著她的臉頰和脖頸向下流,她眼前好半天才有了光,看見了那個呼哧呼哧喘氣的猛獸,是她身板矮小的養(yǎng)母。
屋子昏暗,沉窒的檀香味道擁塞不出,一排排高高低低的牌位底下,有層層明滅的火光。
蘇太太抓著她的肩膀往下壓,驚雷般喊道:“給我跪下!”
“跪不跪?”蘇太太發(fā)現她雖然瘦,骨頭卻是很硬的,竟然直挺挺地戳在那里,“你長本事了啊,蘇傾?”
她呼哧呼哧地喘著,勻了一口氣,手指頭顫顫的,指著面前呼吸樣的點點火光:“給老祖宗看看,你這個狐貍精小赤佬,怎么明里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我養(yǎng)出來了一個什么樣的白眼狼?。 ?br/>
蘇太太的眼睛格外的亮,亮得燒人,好像一頭氣得發(fā)抖的雌豹子。
蘇傾側頭看她,臉色有些發(fā)白:“媽……”
“你要臉嗎,賤貨?”蘇太太再度撲上來,按住她的肩膀, “跪下,給我跪下?!?br/>
她覺得這樣太慢,彎腰從柜子地下抄起一根棍,這是蘇鴻留下來的祖宗家法,別說用,以前她連拿都拿不起來,可是這一刻她如有神力,一下子便揮舞出去。
蘇傾立即跪下去了,照著脊梁骨去的棍子“咻”地滾了個空,險些把蘇太太帶倒,她又把棍子掄起來,忽然聽得跪著的蘇傾對著祖宗牌位開了口,紅光冥冥映著她凝脂似的臉:“謝蘇家十三年養(yǎng)育之恩?!?br/>
話音未落,她霍地伸手一捋,那細細的手臂在桌上一掃,桌上牌位全仰頭載下來,層層翻覆,灰塵騰起來,好些摔在了地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響聲。
“你反了,反了!”蘇太太嘴唇哆嗦,眼睛瞪得奇大,紅了眼掄起棍子,噼啪一聲墊在她脊梁上,蘇傾反手擋了一下,右手用力抓住棍子的一頭一奪,蘇太太哪里奪得過成日里擔水洗衣服的蘇傾,她細細的十指抓得如同生了根,那細骨伶仃的手腕一甩,反將她撂倒在地上。
蘇傾順著摸過去,從排位底下摸到一個泠泠作響的東西,捏在了手上:“我的東西,我得帶走?!?br/>
蘇太太跌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見那一圈墜著白玉小兔兒的瓔珞抓在她手里晃著,幾乎閃壞了人的眼。
當時她只是燒了衣服,見這瓔珞值錢沒舍得丟,就暫時留著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自己把它放在牌位下頭?
“你去哪,你給我回來!”她尖叫一聲,掙扎著爬起來追著蘇傾跑。蘇傾也急了,走路腳下打飄,臉色白得嚇人,她把瓔珞往包裹里一塞,又往廚房去了一趟,蘇太太一瘸一拐地追到了廚房,幾乎要昏倒,尖叫著罵:“好啊,婊|子,鍋你也帶走!”
蘇傾面色蒼白地走到門口,水順著辮子噠噠地滴下去,聽了這一聲,忽而折回去,將剩下的一桶水提起來,照著蘇太太的臉潑了過去。她不習慣這舉止,動作笨拙,多數潑在了外頭。
蘇太太讓這冷箭一般的雨一淋,兩眼一翻,真以為自己在做夢。
外頭也是稠密的雨,她肩上背著沉重的包裹,包裹里一只鐵鍋的柄伸出來,真似巨大的龜殼一般倒扣在她背上。空氣里靡靡一層霧,她像發(fā)燒一樣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什么時候走進了林子里。
小動物踩著腐爛的落葉快速略過,一股濕漉漉的泥土味道。落葉里隱蔽著一座小木房子,門口倚著一個穿碎花小襖的小小的人影。
二丫倚在屋檐下,大眼睛閃爍著,溫柔疑惑地看著她,仿佛能盯著這天地一整天。
蘇傾的沾濕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目光安靜而飄忽,見了這樣一雙眼,仿佛看見了這世上少有的親人:“能讓我進來避避雨嗎?”
二丫動了,一把拉住她冰涼的手:“快進來?!?br/>
蘇傾見她神情親熱,毫不見外,也如同夢中:“你還記得我?”
“我記得你呀,你是神仙。”
蘇傾放鍋的手一頓,有些赧然:“我不是神仙。”
二丫嬉笑道:“就是你,你又想吃梨了?!?br/>
蘇傾感到胸口一陣陣的發(fā)燙,二丫指著她的領子說:“還不是神仙?你看,都發(fā)光了?!?br/>
她低頭看見透出衣服的一灣藍光,呼吸一般閃爍著向上蔓延,心里覺得有些詫異地好笑。邪神邪神,竟連這神器都睥睨規(guī)矩,不顧倫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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