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畫得很認真, 匹諾曹的褲腳下露出木頭做的活動的關(guān)節(jié), 他留下一個迎著整張絢麗的日出的輕快的背影。
“‘爸爸,我來幫您。’它披星戴月地歸來, 幫老木匠鋸木頭。”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畫面上又是整張的,墨藍色的星空和黃色的閃爍的星星, 星空之下, 爸爸和匹諾曹一起鋸木頭, 充滿了歡聲笑語。
“從此以后, 匹諾曹再也不撒謊了。”她用柔和的聲調(diào), 緩緩地念道, “一天早上,匹諾曹醒來……”
他推開窗子,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他金色的鬈發(fā)上。男孩飽滿的臉頰上有著健康的紅暈。
他從床上跳下來,快樂地奔向客廳,穿錯的襪子上,是白嫩的腳踝和敦實的小腿。
“他發(fā)現(xiàn), 自己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故事結(jié)束了。
她捧著那繪本笑著,為匹諾曹感到高興,又有一種奇怪的情緒, 從心底油然而生, 使她對著最后一頁繪本發(fā)呆,久久沒有言語。
她無法形容這是什么樣的感覺。
到底是什么感覺呢?她慌亂地想,心口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一般,讓她忍不住揉揉胸口。
y假寐著。他忽然聽不見了聲音, 也沒等到燈光熄滅,他疑惑著,悄悄地瞇起眼睛。
蘇傾依舊坐在他的床頭一動不動
他在這雙眼睛里,看到了一股純凈的、濃烈的歆羨。
隨即她合住了書,熄滅了臺燈。
“晚安。”她在黑暗里柔聲對他說。
隨后她逃跑似地快速離開了他的房間,穿著裙子的背影沒在夜晚里,淺淡的月光照著她裙擺的輪廓,似潑上的光華,像是夜奔的公主。
她在羨慕什么?
y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像只夜視的貓。直到她走了,他的心還忍不住砰砰跳動著。
后來的日子里,蘇傾身上的芯片每六個月檢查一次,充電則三個月一回。
她現(xiàn)在學會了自己給自己充電,一切變得方便得多,y放學帶著一身汗跑回來時,時常看見她把自己連在廚房的電源上,邊充電邊做飯。
有時她忘記了自己脖子后面連著線,走到遠處的架子上去拿盒子,“啪”地一聲,線拽掉了。
斷掉電源的瞬間,她會是被嚇到似的僵立片刻,半晌,小心地摸摸后脖頸。
“嗤。”倚在門框上旁觀的小少年終于忍不住笑出聲。
隨后他走過來,將接口從地上撿起來,給她接好。
“不要一邊充電一邊做飯,容易接觸不良。到客廳來。”
升入初中之后,他的個頭竄高,嗓音也開始變得沙啞。
“唔。”她攪一攪鍋里的番茄蛋湯,渾似沒聽到,“下午還要補課嗎?我?guī)湍阊b好便當。”
個頭快趕上她的少年沒有言語,拽著她的胳膊返身便走,就直接將她拖到了客廳。
蘇傾掙扎著,卻甩不開他的手,頹然讓他按到了沙發(fā)上,輕松地翻了個兒,接上了電源:“就這樣,別動。”
蘇傾趴在沙發(fā)上,將頭埋在手臂里,感到非常郁悶。
原來那所謂的芯片檢查并不只是檢查——他同時開始著手修改她的程序,第一個讓他懷恨在心廢掉的就是她力大無窮的屬性。
雖然她有時會為連一個番茄醬罐頭的瓶蓋都打不開,還要求助于y感到郁悶,但下一次他再提出要“檢查芯片”的時候,她還是將芯片取出來遞給了他。
她全然相信著、照顧著、寵愛著這個孩子,這個她從廢墟中第一次抱住的生命體,從他還是一個兒童開始,她愿意給予他他想要的一切。
意外的是,他竟然寬容地留下了那個預報天氣的程序,容許她每天早上敲他的房門:“早上好。”
“下午兩點有雷雨,平均氣溫7-18攝氏度……”
小少年睡眼惺忪地推開門,t恤領口敞開著,露出蒼白的脖頸,明顯的鎖骨,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短發(fā),輕巧地繞開她去刷牙。
“聯(lián)合政府發(fā)言人換屆了。”她轉(zhuǎn)了個向,又向他走去,“換成了韓國的代表,下一任是中國代表。”
“哦。”他叼著牙刷,隨意地側(cè)眼說,“去幫我把床上的外套拿過來。”
“這個?”蘇傾俯身撿起一件藍色棒球服,發(fā)現(xiàn)底下還有一件白色運動衫,“還是這個?”
他拿手抹了把臉上的水,甩掉,抬起下巴看著鏡子,不耐煩道:“你幫我選一個。”
梳妝鏡上的照燈使他的眼窩深邃,輪廓愈加分明。
“綜合今天的氣溫和衣服的尺寸,我的建議是……”回過頭,蘇傾站在洗手間門口,左右手各舉著一只衣架,分別掛著他兩件熨得平展展的外套。
她滿眼無辜地看著他:“里面穿運動衫,外面穿棒球服。”
y愕然看著她,半晌,對著她重重嘲笑了一聲,隨手拿起她左邊手上的棒球服,快速套上了,邊拉拉鏈邊掠過她身旁。
“記得帶傘。”她再度旋了個身沖著樓下叫道。
“知道了。”他遠遠地應。
唯一使蘇傾感到很有意見的改造,是他強化了她的感官系統(tǒng)。
“為什么要加痛的感覺?”她不止一次地追問y,恨不得央求他把這個程序抹去。
當她的頭撞到了廚房的矮柜,腳趾碰到了床柱,被廚房的刀割到了手指,哪怕是被一頁書猛劃了一下。她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千奇百怪的疼痛,這對她來說是種巨大的折磨。
“到底為什么要加痛的感覺?”
“這樣你就會知道哪里受傷。”y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就知道往哪里上藥。”
蘇傾不這么覺得。
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幾乎變成了一個玻璃人,走路、做飯、修剪梨木……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傷到了自己,再體會到那種感覺。
但還是有一次,她從樓梯上摔倒,直接從兩三格樓梯外滑坐到了一樓。
她的平衡系統(tǒng)本來幫助她很快站起,但她因為太痛而腿軟了,y回來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前面,手臂撐著地,裙擺一朵花一樣鋪蓋于地,兩腿岔開。
“唔……”她痛得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下唇都被牙齒咬紅了。
是的,增加了特別的凝水裝置后,她也可以根據(jù)反射分泌淚液。
y被她這模樣嚇了一跳,待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繃著臉將她拽起來,用力拍拍她裙子背后的灰塵。
“平衡系統(tǒng)還是有問題,怎么還會摔跤?”他皺著眉快速操作著電子手表。
“不是平衡系統(tǒng)的問題。”她頓了頓,可憐巴巴地說,“你能不能——”
y茫然抬起頭,她眼里還凝著濕漉漉的水光,鼻尖也有些發(fā)紅,嘴唇上還留著牙印,像是四月天里被雨打的的桃花。
這一年他十四歲。
一股難以言說的,異樣的感覺過電般飛速掠過他的頭皮,他回想他剛進門時她的模樣。
她那樣坐著,無助地看著他,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非常惡劣的念頭。
如果不把她拉起來,如果就讓她那樣坐著,一直那樣坐著,讓他多看一會兒她含著眼淚的模樣……
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你能不能——”她咬了咬牙,終于下定了決心央求道,“把這個疼痛感知給我去掉?”
“不、不行。”他卻結(jié)巴了一下,避開她的目光,蹬蹬蹬擦過她邁上樓了。
每天早晨,y都被“早上好”的敲門聲喚醒。
他抱著被子翻個身,t恤下擺輕微掀起,露出少年窄而不瘦的、漂亮的腰線。
“今天有寒流入侵。”
“聯(lián)合政府的發(fā)言人改選中國候選人……”
他的眼睛還閉著,濃密的睫毛生長像蓬草,微微顫抖著,嘴角無聲地勾起。
床邊的平板電腦上還幽幽顯示著競賽習題。這段時間他在做編程集訓,通常是晚上兩三點才入睡。
待到他起床,將平板電腦塞進書包,猛地拉開門時,蘇傾在外面安靜地熨他的外套。
“你遲到了。”她的辮子搭在兩側(cè),脖子上還掛著那枚圓環(huán),專注地看著那件外套,語氣里有一股幽幽的,幸災樂禍的意味。
“不會。”他頓了頓,以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速度刷牙洗漱,拿起外套,抓起早飯,飛快地奔掠下樓。走時發(fā)梢上還滴著水珠。
蘇傾站在落地窗前看,少年的自行車從蘆葦覆蓋的木棧道中駛出,反手囂張地沖她揮了揮手。
河上空霧靄朦朦,他的外套后擺被風烈烈揚起,消失在日出的地平線上。
蘇傾微笑地回到房間內(nèi),打點好一切,開始捋順y留在電腦上的、未完成的程序。
升入高中后,y的課業(yè)很重,晚自習下課后,約莫八點鐘才能到家。蘇傾做飯的時間也相應后移。
每當y回到家時,都會看到蘇傾在廚房做飯的背影,不知從何時開始,那角度從仰視變成了俯視。
那種感覺……很奇妙。
當你最熟悉的人,忽然間變了樣子,當你發(fā)覺無所不能的尊神,褪去光環(huán)后是個小女孩子。
這數(shù)年來蘇傾堅守承諾,陪他坐在桌前吃每一頓飯,不過倒是沒有同他一起刷牙。她清洗食槽時每次都背著他,不愿意讓他看到,有時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
她已經(jīng)習慣這樣的日子,自欺欺人地忘記自己其實是不能吃東西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