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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

第十三回 理刑廳成招解審 兵巡道允罪批詳

要成家,置兩犁。要破家,置兩妻。小妻良婦還非可,若是娼門更不宜。試看此折姻緣譜,禍患生來忒殺奇。伸伸舌,皺皺眉,任教鎮世成光棍,紙帳梅花獨自棲。

晁大舍一干人犯,原差押著,仍回了下處。珍哥問了抵償,方知道那鍋是鐵鑄成的,扯了晁大舍號淘痛哭。晁大舍也悲泣不止。高四嫂道:“你們當初差不多好來,如今哭得晚了!”兩個廳里的差人說道:“褚爺雖是如此問,上邊還有道爺,還要三次駁審。你知道事體怎么,便這等哭?你等真個問死了,再哭不遲。”珍哥哭的那里肯住?聲聲只叫晁大舍“不要疼錢,務必救我出去”。

晁大舍又央差人請了刑廳掌案的書公來到下處,送了他五十兩謝禮,央他招上做得不要利害,好指望后來開釋。那書辦收了銀子,應承的去了。那伍小川、邵次湖把四只腳骨都夾打的折了,疼得殺豬一般叫喚。

次日,那書辦做成了招稿,先送與晁大舍看了,將那要緊的去處,都做得寬皮說話。還有一兩處茁實些的,晁大舍俱央他改了,謄真送了進去。四府看了稿,也明知是受了賄,替他留后著,也將就不曾究治,只替他從新改了真實口詞,注了參語,放行出來,限次日解道。那招稿:

一口施氏,即珍哥,年一十九歲,北直隸河間府吳橋縣人。幼年間失記本宗名姓,被父母受錢,不知的數,賣與不在官樂戶施良為娼。正統五年,梳櫳接客,兼學扮戲為旦。次年二月內,施良帶領氏等一班樂婦前來濮州臨邑趕會生理,隨到武城縣寄住。有今在官監生晁源,未曾援例之先嘗與氏宿歇,后來漸久情濃,兩愿嫁娶。有不在官媒人龍舟往來說合,晁源用財禮銀八百兩買氏為妾。氏只合守分相安,晁源亦只合辨明嫡庶為是。氏遂不合依色作嬌,箝制晁源,不許與先存今被氏威逼自縊身死正妻計氏同住;晁源亦不合聽信氏唆使,遂將計氏逐在本家盡后一層空房獨自居住。計氏原有娘家賠送妝奩地土一百畝,雇人自耕糊口。連年衣食,晁源從未照管。氏猶嫌計氏礙眼,要將計氏謀去,以便扶己為正,向未得便。

今年六月初六日,有在官師姑海會,尼姑郭氏,亦不合常在計氏家內行走。偶從氏房門首經過,氏又不合乘機誣嚷,稱說“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赤天晌午,精壯道士,肥胖和尚,一個個從屋里出來!俺雖是沒根基,登臺子,接客養漢,俺揀那有體面的方接;似這臭牛鼻子禿和尚,就是萬年沒有漢子,也不養他”等語,又將晁源罵說“忘八烏龜”,意在激怒。在官丫頭小柳青等證。

晁源已經仔細察明,只合將氏喝止為是,又不合亦乘機迎奉,遂將計氏不在官父計都,在官兄計奇策,誘至家內,誣執計氏與僧道通奸,白日往來,絕無顧忌,執稱氏親經撞遇,要將計氏休逐,著計都等領回。計都回說:“海會、郭氏,合城士夫人家,無不出入的,系師尼,不系僧道,人所共知。你既主意休棄,故捏奸情,強住亦無面目,待我回家收拾房屋完日來接回家去;等你父親晁鄉宦回日,與他講理。”遂往后面與計氏說知。

計氏被誣不甘,將計都、計奇策打發出門,手持解手刀一把,嚷罵前來。氏懼計氏尋鬧,將中門關閉。計氏遂嚷至大門內,罵說:“一個漢子,你霸住得牢牢的,成二三年,面也不見!我還有甚么礙你眼處,你還要鋪謀定計,必定叫我遠避他鄉!兩個姑子,又不是在我手走起,一向在你家行動,這武城手掌大城,大家小戶,誰人不識得是兩個姑子?忘八!淫婦!誣我清天白日和道士和尚有奸,叫了我父兄來,要休我回去!忘八淫婦出來!我們大家同了四鄰八舍招對個明白:若果然不是個姑子,真是和尚道士,豈止休逐!你就同了街坊,我情愿伸著脖子,憑你殺剮!若是淫婦忘八定計誣陷我,合你們一遞一刀,桶了對命!”等語。有在官鄰嫗高氏,見計氏在大門內嚷叫,隨將計氏拉勸進內。高氏證。

本月初七日,計都仍同計奇策前來接取計氏回家。計氏稱說:“收拾未完,待初八日早去未遲。”計都等隨自回去。計氏于初七日夜,不知時分,妝束齊整,潛至氏房中門上,用帶自縊身死。小夏景等證。

眼同計都、計奇策并計門不在官族人,將計氏身尸卸下,于本日申時用棺盛斂訖。計都痛女不甘,遂將氏設計謀害情由,告赴本縣。有已故胡知縣票差在官快手伍圣道、邵強仁拘拿。伍圣道、邵強仁俱不合向晁源索銀二百兩,分受入己,賣放不令氏出官,止將晁源等一干原、被、干證,俱罰紙、谷、銀兩不等,發落訖。

計奇策痛妹計氏冤死不甘,于某年月日,隨具狀為人命事赴分巡東昌道李老爺案下告準,蒙批:“仰東昌理刑廳究招,解。”該東昌府理刑褚推官將氏等一干人犯拘提到官,逐一隔別研審前情明白。看得:

施氏,惑主工于九尾,殺人毒于兩頭。倚新間舊,蛾眉翻妒于入宮;欺賤凌尊,狡計反行以逐室。乘計氏無自防之智,窺晁源有可炫之昏。鹿馬得以混陳,強師姑為男道;雌雄可從互指,捏婆塞為優夷。桑濮之穢德以加主母,帷簿之丑行以激夫君。劍鋒自斂,片舌利于干將;拘票深藏,柔嫚捷于急腳。若不誅心而論,周伯仁之死無由;第惟據跡以觀,吳伯嚭之奸有辨。合律文威逼之條,絞無所枉;抵匹婦含冤之縊,死有馀辜。

晁源,升斗之器易盈,轆軸之心輒變。盟山誓海,夷鳳鳴于脫屣之輕;折柳攀花,埒烏合于挾山之重。因野鶩而逐家雞,植繁花而摧蒯草。奪寵先為棄置,聽讒又欲休離。以致計氏涉淇之枉不可居,覆水之慚何以受?無聊自盡,雖妾之由;為從加功,擬徒匪枉。

伍圣道、邵強仁,鼠共貓眠,擒縱惟憑指使;狽因狼突,金錢悉任箕攢。二百兩自認無虛,五年徒薄從寬擬。

海會,不守玄虛之戒,引類呼朋;郭氏,抉離清凈之關,穿房入屋:致起釁端,釀成禍患;尋源溯委,并合杖懲。

四名口:計奇策年三十五歲,高氏年五十八歲,小柳青年一十七歲,小夏景年一十三歲,各供同。

五名口:晁源年三十歲,伍圣道年六十二歲,邵強仁年三十三歲,海會年二十四歲,郭氏年四十二歲,各招同。

一,議得施氏等所犯:施氏合依威逼期親尊長致死者律,絞,秋后處決。晁源依威逼人致死,為從減等,杖一百,流三千里。伍圣道、邵強仁合依詐欺官私以取財者,計贓以竊盜論,免刺,一百二十貫以上,杖一百,流三千里。海會、郭氏合依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律,杖一百。除施氏死罪不減外,晁源、伍圣道、邵強仁、海會、郭氏有大誥減等。晁源、伍圣道、邵強仁俱杖八十,徒五年。海會、郭氏俱杖七十。晁源系監生有力,海會、郭氏系婦人,俱準收贖;伍圣道、邵強仁系衙役,不準贖折,配發沖驛充徒,依限滿放。理合解審施行。

一,照出計奇策告紙銀二錢五分,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伍圣道、邵強仁、海會、郭氏各民紙銀二錢,晁源官紙銀四錢,又該贖罪,晁源折納工價銀二十五兩,海會、郭氏各杖贖銀一錢五分,俟詳允,追封貯庫,作正支銷。伍圣道、邵強仁原詐晁源二百兩,非本主告發之贓,合追入官。晁源監生,報部除名。伍圣道、邵強仁快手,革役另募。計奇策原賠計氏妝奩地一百畝,退還計奇策耕種,通取實收收管,領狀繳報。馀無再照。

將詳文書冊一一寫得端正,批上僉了花押。次日,原差同一干人犯點了名,珍哥、晁源、伍圣道、邵強仁都釘了手杻,交付原差帶去,往巡道解審。

晁源、珍哥到了這個田地,也覺得十分敗興,仍同差人到了下處。晁源央那差人,要他松放了杻鐐。差人道:“這杻,相公你不是帶得慣的,娘子是越發不消說得了,這是自然要松的;我們蒙相公厚愛,也自然不肯叫相公、娘子帶了走路。只是還在城里,且不敢開放。褚爺常要使人出來查的。萬一查出,我們大家了不得。待起身行二三十里路方好開得哩。”收拾了行李,鞴了頭口,扎縛了車輛。晁源因帶了手杻,不好騎得馬,雇了一頂二人小轎坐著,婦人上了車輛,伍圣道兩個依舊上了板門

行有二十馀里,晁源又央差人放杻。差人道:“這離臨清不上百里多路,爽俐帶著走罷;放了,到那里又要從新的釘,大覺費事哩。”這差人指望這松放手杻要起發一大股錢,晁源聽了他幾句哨話,便認要一毛不拔的。到了這個其間,那差人才慢慢的一句一句針將出來。晁源每人又送了二十兩銀子,方才三句苦,兩句甜,替他們開放了杻。

那邵次湖夾得惡血攻心,在板門上一陣陣只是發昏。喝了一碗冷水,方不叫喚了。也只說他心定好些,卻是“則天畢命之”了。一干人只得俱在路上歇住了腳。差人尋了地方保甲來到,驗看了明白,取了不扶甘結,尋了一領破席,將尸斜角裹了,用了一根草繩捆住,又撥兩個小甲掘了個淺淺的坑,浮土掩埋了,方才起身又走。

天氣漸夜上來,尋了下處。那晁源、珍哥就如坎上一萬頂愁帽的相似。那伍小川也只挨著疼愁死。只是那些差人歡天喜地,叫殺雞,要打酒,呼了幾個妓姐,叫笑得不了,這都是晁源還帳。睡到明日大亮,方才起來梳洗,又吃刮了一頓酒飯。晁源與他們打發了宿錢,一干人眾方又起身前進。進了臨清城門,就在道前左近所在尋了下處。眾人吃晚飯,差人仍舊嫖娼嚼酒個不歇,看了那伍小川、邵次湖的好樣,也絕沒一些儆省,只是作惡騙錢。

次早,各人都草草梳洗,吃了早飯,差人帶了一干人犯,赴道投文。即巡道逐名點了批回,原差呈上邵次湖身死的甘結,分付次日早堂聽審。回到下處,脫不了還是滿堂向隅,只有那些差人歡樂。晁源與珍哥抱了頭哭道:“我合你聚散死生,都只有明朝半日定了!”晁源絲毫沒有怨恨珍哥起禍的言語,只說:“官司完日,活著的,我漫漫報仇;死了的,我把他的尸首從棺材里傾將出來,燒得他骨拾七零八落,撒在坡里,把那二百二十兩買的棺材舍了花子!”咬恨得牙辣辣響。倒是珍哥被那日計氏附在身上采打了那一頓,唬碎了膽,從那日起,到如今不敢口出亂言。哭了一場,兩個勉強吃了幾杯酒,千萬央了差人,許他兩個在一床上睡了。

次早,吃了飯,都到道前。開了門,投文領文畢了,抬出解審牌來,原差將一干人帶了進去。晁源、珍哥、伍小川依舊上了手杻,系了鐵繩,跪在丹墀下面。那巡道的衙門,說那威風,比刑廳又更不同。只見:

居中大大五間廳,公案上猴著一個寡骨面、薄皮腮、哭喪臉彈閻羅天子;兩側小小三間屋,棚底下蚊聚許些潑皮身、鷹嘴鼻、腆凸胸脯混世魔王。升堂鼓三吼獅聲,排衙杖廿根狗腿。霜威六月生寒,直使奸豪冰上立;月色望時呈彩,應教良善鏡中行。十八屬草偃風清,百萬家恩濃露湛。

那巡道也將一干人犯一個個單叫上去,逐一隔別了研審。當初刑廳審的都是句句真情,這覆審還有甚么岔路?拔了簽,將晁源二十大板,珍哥褪衣二十五板,伍小川一拶二百敲,海會、郭姑子每人一拶。原來婦人見官,自己忖量得該去衣吃打的,做下一條短短的小褲繃在臀上,遮住了那不該見人所在,只露出腿來受責。珍哥卻不曾預備,那日也甚不成光景。幸得把錢來受了苦,打得不十分狼狽。拶打完了,將回文交付了原差,發了批回。公文上都是東昌府開拆,批上卻注人犯帶回東昌府收問,方知駁了本府,但不知怎樣批詳。托了原差,封了二兩銀子,往道里書房打聽。

晁源、珍哥也都打得動彈不得,央了差人在臨清住了,請外科看瘡。那差人在臨清這樣繁華所在,又有人供了賭錢,白日里賭錢散悶;又有人供了嫖錢,夜晚間嫖妓忘憂,有甚難為處?一央一個肯,那怕你住上一年。晁源、珍哥疼得在上房床上叫喚,伍小川在西邊廂房內炕上哀號,把一所招商客店變做了一座枉死羅城。

那高四嫂只說刑廳問過了,也就好回去,不料還要解道,如今又駁了本府。聽的說還要駁三四次,不知在那州那縣,那得這些工夫跟了淘氣?若是知道眉眼高低的婆娘,見他們打得雌牙裂嘴的光景,料且說得又不中用,且是又受了他這許多東西,也該不做聲。他卻喃喃吶吶,谷谷農農,暴怨個不了。晁源也是著極的人,發作起來,說道:“你說的是我那雞巴話!我叫你鉆干著做證見來?你暴怨著我!我為合你是鄰舍家,人既告上你做證見了,我說這事也還要仗賴哩,求面下情的央己你,送你冰光細絲三十兩、十匹大梭布、兩匹綾機絲綢、六吊黃邊錢,人不為淹渴你,怕你咬了人的雞巴!送這差不多五十兩銀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兒跟前說句美言,反倒證得死拍拍的,有點活泛氣兒哩!致的人問成了死罪,打了這們一頓板子!別說我合你是鄰舍家,你使了我這許些銀錢;你就是世人,見了打的這們個嘴臉,也不忍的慌!狠老屄的!心里有一點慈氣兒么!你待去,夾著那臭屄就走!你還想著叫我央你哩!這不是錢?你拿著一吊做盤纏往家跑,從此后你住下不住下,與我不相干了!你往后住下了,我也不能管你的飯,管你的頭口了!‘秀才旁牛——請行!’”

高四嫂道:“該罵!這扯淡的老私窠子,沒主意的老私窠子!那日為甚么見他央及央及,就無可無不可的夾著屄跟了他來!官兒跟前,我沒的添減了個字兒來?賊忘恩負義砍頭的!賊強人殺的!明日府里問,再不還打一百板哩!我再見了官,要不證的你也戴上長板,我把高字倒寫己你!”一邊數說著罵,一邊收拾著被套,走到晁源床底下扯了一吊錢,抗上褥套,往外就走。一個差人正在大門底下,坐著板凳在那里修腳,看見高四嫂背了褥套,掛了一吊錢,往外飛跑,腳也沒修得完,趿了鞋,趕上拉住,問說:“是甚緣故?”攔阻得回來。差人剖斷了一陣,放下了褥套。晁源道:“我已是打發了路費,你已是起身去了。這是差公留回你來,以后只是差公照管你了。你黑夜也不消往這屋里睡,就往差公那屋里睡去!”高氏道:“沒的家放屁!叫你那老婆也往差人屋里睡去!”晁源道:“俺老婆往后得合差人睡,還少甚么哩!只怕還不得在差人屋里睡哩!”說著,合珍哥都放聲叫皇天,大哭了一場,倒是個解勸的住頭

恰好往道里打聽批語的差人抄了批語回來,交與小柳青送進與晁大舍看。晁大舍叫把燭移到床前,讀那批語道:

若計氏通奸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馀恨;確驗與計氏往來者,尼也,非僧也,非道也。而施氏無風生浪,激夫主以興波;借劍殺人,逼嫡妻以自盡。論其設心造意,謀殺是其本條;擬之威逼絞刑,幸矣。晁源聽艷妾之唆使,逼元婦以投繯;伍圣道倚役詐財,賣犯漏網;均配非誣。海會、郭姑子不守空門,入人家室,并杖允宜。第施氏罪關大辟,不厭詳求。仰東昌府再確訊招報。

晁大舍看了批語,大喜道:“這批得極是!已是把官司駁的開了!”珍哥也喜歡不了,叫晁大舍念與他聽。晁大舍念道:“‘計氏通奸僧道是真,則自縊猶有馀恨。’——這說計氏與僧道實實有奸,雖已吊死,情猶可恨哩。又說計氏往來的,也有尼,也有道士,也有和尚。——這說的話豈不是說死的不差么?這官司開了!”喜得怪叫喚的。旋使丫頭暖上酒,合珍哥在床上大飲,把那愁苦丟開了大半。那些差人在外邊說道:“晁相公怎么這般喜歡起來?難道是詳上批得好了?卻怎么道里師父對我說,詳上批得十分利害?卻是怎生的意思?”

晁大舍與珍哥吃了一更天氣的酒,吹燈收拾睡下。到了次早,兩個的棒瘡俱變壞了,疼得像殺豬般叫喚。又急請了外科來看,說是行了房事,要成頑瘡了,必得一兩個月的工夫,方可望好。

那伍圣道又夾拶的十分沉重,一日兩三次發昏。又住了五六日,那伍圣道凡遇發昏時節,便見邵次湖來面前,叫他同到陰司對理別案的事情。后來不發昏的時節,那邵次湖時刻不離的守在跟前。又過了一兩日,不止于邵次湖一個了,大凡被他手里擺布死的人,沒有一個不來討命。有在他棒瘡上使腳踢的,拿了半頭磚打的,又有在那夾的碎骨頭上使大棍敲的,在那被拶的手上使針掇的。千識百樣的自己通說受不得的苦,也只愿求個速死。

又過了五六日,晁大舍合珍哥都調理得不甚痛楚,原差也不敢十分再遲,攛掇要收拾起身,往東昌府去。晁大舍、珍哥怕墩得瘡疼,都坐不得騾車,從新買了臥轎,兩個同在轎內睡臥,雇了兩班十六名夫抬著。別的依舊坐車的坐車,騎騾馬的騎了騾馬。那伍小川那兩根腿上合那兩只腳,兩只手,白晃晃爛的露著骨頭,沒奈何了也只得上了板門,也雇了六個人,兩班抬著。算還了房錢飯錢,辭謝了店家的攪擾,大家往東昌回轉不提。

卻說伍小川也明知死在早晚,只指望還得到東昌。一來離家不遠,二來府城內也好買材收斂他的尸骸,免似那邵次湖死在路旁,使了一領破席埋了。不料頭一日,仍到了前日來的那個舊主人家歇了。伍小川雖是苦不可言,卻自說道:“那邵次湖的魂靈與那些討命的屈鬼都不曾跟來。”

次日起來,大家吃了早飯,依前起身。行到那前日邵次湖死的所在,只見伍小川大叫道:“列位休要打我!——邵兄弟,你攔他們一攔!我合你們同去就是了!”張了張口,不禁幾蹬就“尚饗”去了。一干人眾還在那前日住下的所在歇了轎馬車輛。差人依舊尋見了前日的鄉約地保,要了甘結,尋了三四片破席,拼得攏來,將尸裹了。就在那邵強仁的旁手,也掘了一個淺淺的坑,草草埋了。

卻待起身,那約保向晁大舍討幾分酒錢,晁大舍不肯與他。人也都說:“成幾百幾十的,不知使費了多少,與他幾十文也罷了。兩次使了他兩領破席,又費了他兩張結狀。”晁大舍的為人,只是叫人掐住脖項,不拘多少,都拿出來了;你若沒個拿手,你就問他要一文錢也是不肯的。那約保見他堅意不肯把與,說道:“不與罷了!只是你明日回來解道,再要死在此間,休想再問我要席!”一面罵著,回去了。晁住勒回馬去,要趕上打他,被那個保正拾起雞子大的一塊石來,打中那馬的鼻梁,疼的那馬在地上亂滾。只為著幾十文錢,當使不使,弄了個大沒意思。直至日將落的時分,進了府城,仍舊還在那舊主人[家]住下。

次日,往府里投了文,點過名去。又次日領文,方知批了聊城縣。聊城審過,轉詳本府,又改批了冠縣。一干人犯又跟到冠縣,伺候十多日審過,又詳本府,仍未允詳,又改批了茌平縣。一干人犯又跟到茌平,又伺候了半個月,連人解到本府。雖是三四次駁問,不過是循那故事,要三駁方好成招。一個刑廳問定,本道覆審過的,還指望有甚么開豁!本府分付把人犯帶回本縣,分別監候、討保,聽候轉詳。由兩道兩院一層層上去,又一層層批允下來,盡依了原問的罪名。珍哥武城縣監禁,晁源討保納贖,伍圣道、邵強仁著落各家屬完贓,海會、郭氏亦準保在外。其馀計奇策、高氏、小柳青、小夏景俱省放寧家

武城縣發放了出來,晁源把了珍哥的手,送珍哥到了監門首,抱了頭哭得真也是天昏地暗。看的人也都墜淚。公差要繳監牌,不敢停留,催促珍哥進了監去。晁源要叫兩個丫頭跟進去伏事,那禁子不肯放進。差人說道:“晁相公待人豈是刻薄的?況正要仗賴你們的時節,你放他兩個丫頭進去不差。”那禁子也就慨允了,番轉面來說道:“晁相公,你放心回去。娘子在內,凡百我們炤管,斷不叫娘子受一點屈持。但凡傳送什么,盡來合我們說,沒有不奉承的。”晁大舍稱謝不盡,說:“我一回家去,就來奉謝;還送衣服鋪蓋與他。”作了別,走回家去。這個凄慘光景,想將來也甚是傷悲,卻不知怎生排遣。有那旁人替他題四句詩道:

財散人離可奈何?監生革去妾投羅!早知今日無聊甚,何似當初差不多!


忒殺奇——等于說太也奇。殺,同“煞”。

紙帳梅花——一種以白紙作帳,飾以梅花等物的臥具。這里說的是像宋人林逋那樣不娶妻生子,以梅為伴的意思。

寬皮說話——故意把話說得圓轉,有馀地,不切要害。

茁實——扎實直中,緊密結實的意思。

的數——確數。

梳櫳——妓女第一次接客留宿。櫳,同“攏”。

這——同本作“這邊”。“邊”字為衍文,今刪。

手掌大——極言其小的意思。

桶——通“捅”。

欺——同本作“欲”,誤。黃本、李本俱改作“欺”,今從。

婆塞——優婆塞,梵語,指在家奉佛修行的居士,這里指和尚。

優夷——優婆夷,梵語,指在家奉佛的女子或出家的女子。

桑濮——即桑間濮上。《漢書·地理志下》:“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后因用以指稱男女間的幽會。

帷簿之丑行——指家門淫亂。帷簿,帷幕和簾子,引申指門內。

急腳——迷信說法,指冥府中拘魂的差役。

周伯仁——晉人周 鳳鳴——《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齊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謂鳳皇于蜚,和鳴鏘鏘。’”后因指夫妻和諧,相親相愛。

涉淇之枉——《詩經·衛風·氓》:“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朱熹《詩集傳》說,詩寫的是一個淫婦被丈夫休棄而渡淇水回家。

期親尊長——死后按服敘制度須服喪一年的親屬。

十——同本作“千”。“十”與“千”蓋因形近而訛,據文意酌改。

兩——同本作“而”。“両”與“而”蓋因形近而訛,據文意酌改。

板門——就是門板。指臨時用門板充作的擔架。

起發——尋找理由從別人手里套取錢財。

哨話——哄騙的話。

這個其間——山東方言,等于說這個時候,這個當口。

明白——同本作“明曰”。“白”與“曰”蓋因形近而訛,據文意酌改。

即——即刻,當時。

漫漫——同“慢慢”。古代戲曲小說常用。

坡里——山東方言,野外,野地里。

西邊——同本作“兩邊”。“西”與“両”蓋因形近而訛,據文意酌改。

谷谷農農——后文也作“骨骨農農”。即咕咕囔囔,小聲絮叨。這里是說些埋怨的話以發泄不滿的意思。

鉆干——鉆營。

淹渴——“淹困”的音變。留下,留身在這件事情上的意思。

死拍拍的——結結實實,牢牢的,不能活動圓轉的意思。

活泛氣兒——圓轉,模棱兩可的意思。活泛,即活絡,不確定。

秀才旁牛——旁,同“耪”,用耘鋤耘地。這里以秀才文雅,不會吆喝、使喚牲口用作歇后語。

無可無不可——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態度在依違之間。

“倒是”句——倒,疑為“那”字寫刻之誤。那是,即哪是。住頭,山東方言,停止、終了的意思。

半頭磚——山東方言,半截的磚。

墩——山東方言,把物件重重地往下放。這里是因顛簸而重觸了棒瘡的意思。

鄉約——同本作“鄉的”。“的”與“約”蓋因形近而訛,據文意酌改。

旁手——旁邊,相鄰的地方。

拿手——山東方言,讓別人受制于己的事物或情勢。

寧家——回家。

屈持——后文也作“曲持”。山東方言,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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