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長舌妾狐媚惑主 昏監生鶻突休妻
十四為君婦,含相悅懌,藁砧亦歡娛。詎知時態改,誰料世情渝?婦德還為婦,夫心未是夫。金長恩情少,身都寵愛枯。昔日原非冶,今朝豈盡嫫?只因腸不定,致使意相徂。木腐蟲方入,人疑見始誣。忍教鳩是逐,堪從爵為驅?呼天發浩嘆,搶地出長吁。命固紅顏薄,緣從赤膽逋。從茲成覆水,何日是還蚨?青天無可問,白日豈能呼?酆都應有鏡,當照黑心奴!
卻說晁住到了京,各處體問,尋到傍晚,止尋見胡旦。那時夜巡甚嚴,晁住就同胡旦宿了。原來王振主意拿定,要正統爺御駕親征,文武朝臣都叩馬苦留不住。圣駕到了土木地方,聲息已是萬分緊急,若是速忙奔入城內,也還無事。只因王振有自己輜重一千馀輛落后,趕不上來,不肯叫正統爺急走,以致也先蜂擁一般圍將上來,萬箭齊發。真是虧不盡萬神呵護,那箭似雨點般來,都落在正統爺面前,插在地下,半枝箭也不曾落在正統爺身上。那些也先怪異得緊,近前便認,方知是正統爺御駕親征。神龍失水,被那一股兒蜂擁卷得去了。隨駕的文武百官也被殺了個罄凈,王振合蘇、劉二錦衣也都殺在數內。大小諸人恨不得滅了王振一萬族才好,所以胡旦、梁生都躲得像蟄蟲一般。
二人睡到五更起來,胡旦穿了兩截破衣,把灰搽黑了臉。因晁住常在蘇、劉二家走動,恐被人認得,所以改換了妝束,同到一個僻處尋著了梁生,說晁爺有事商議,特來接取。梁生京中無可潛住,正思量要到晁爺任內躲避些時,來得正好。梁生也換了鶉衣破帽,收拾了些細軟之物,馱在晁住騎的騾上。出了城門,雇了驢子,早飯時節到了通州任內。晁老父子見了梁生、胡旦這等襤縷,吃了一驚。說其所以,方知是這等緣故。送到書房梳洗畢,依舊換了時新巾服,從新作了揖,陪著吃飯。說及華亭的事體,原要向蘇、劉二錦衣求書,不知有了這等變故出來,今卻再有何處門路?梁生道:“這事何難?翰林徐鞓是如今第一時宦,是胡君寵的至相知。叫胡君寵細細寫封書,大爺備分禮,自己進京去求他,事無不妥。”晁老父子喜不自勝。
吃了飯,胡旦寫完了書,晁大舍收了,備了三十兩葉子金,八顆胡珠,即刻到京。次日,走到徐翰林私宅門首,與了門上人十兩銀子,喜得那人掇凳如馬走的一般。請進晁大舍見了,拆開看了胡旦的書,收了晁大舍的金珠,一面留晁大舍吃酒,一面寫了兩封書:一封是竟與江院的;一封是與松江府刑廳的。說:“宋曹二人的罪不敢辭,只求少入些贓,免他拷責。那孫商、晁書系詭名,免行文提審。”回送了晁大舍一幅白綾條字,一柄真金字扇,一部家刻文集,一匹梅公布。
晁大舍得書,那時三月十二日,正有好月,晁大舍還趕出了城門,將三更天氣到了通州。要鑰匙開了城門,進入衙內。梁、胡二人已睡久了,走到晁老臥房床沿上坐了,說了詳細。晁老不肉痛去了許多東西,倒還象拾了許多東西的一般歡喜。
卻說梁生、胡旦因有勢要親眷,晁家父子通以貴客介賓相待,萬分欽敬。晁老呼梁生的字為安期,呼胡旦的字為君寵。因與晁大舍結義了兄弟,老晁或呼他為賢侄,一切家人都稱呼梁相公、胡相公,晁夫人與珍哥都不回避的。聞說王振與蘇、劉兩個錦衣都被殺了,正在追論這班奸臣的親族,晁老父子這日相待梁、胡兩個也就冷淡一半。雖說還有徐翰林相知,也未必是真。晁大舍見了徐翰林,皆一一如胡旦所說;梁、胡兩個與晁老閑敘,說起那錦衣衛各堂多有相知,朝中的顯宦也還有親眷,把梁、胡二人又從新抬敬起來。算計梁、胡兩個且在衙內潛住,徐看京中動靜。次早,十三日,與了宋其仁、曹希建每人六兩路費,交付徐翰林的兩封書,叫他依命投下。吃了早飯,打發去了。
十五日,衙內擺酒與晁大舍送行,收拾了許多宦貺,帶回家去置買產業。老夫人將晁住夫婦叫到后面,分付道:“你兩個到家時,見了大嬸,傳說是我囑付:大叔既房里娶了人,這也是人家常事。當初你大嬸原該自己拿出主意,立定不肯,大叔也只得罷了;原不該流和心性,輕易依他。總然就是尋妾,也只尋清門靜戶人家女兒才是,怎么尋個登臺的戲子老婆?斬眉多梭眼的,甚是不成模樣!但既生米做成了熟飯,‘豆腐吊在灰窩里,——你可吹的?你可彈的?’只得自寬自解,大量著些,休要沒要緊生氣。凡百忍耐,等我到家自然有處。這是五十兩碎銀子,與你大嬸買針頭線腦的使用;這是二兩珠子,二兩葉子金,兩匹生紗,一匹金壇葛布,一匹天藍緞子,一匹水紅巴家絹,兩條連裙,二斤綿子,你都好好收住,到家都一一交付與大嬸。我到家時,要逐件查考哩。若半點稍得不停當,合你兩口子算帳。不消獻勤合你珍姨說!”晁住夫婦滿口答應,收的去了。
到了次早,十六日,晁大舍合珍哥與同回的隨從男女辭了老晁夫婦,晁大舍又辭了邢皋門、袁山人、梁生、胡旦,到后堂同珍哥上的轎,眾人騎上頭口,去了。晁大舍真是:
相隨多白鏹,同伴有紅妝。行色翩翩壯,揚州是故鄉。
到只是難為老晁夫婦,撇得孤恓冷落,大不勝情。
晁大舍攜著重資,將著得意心的愛妾,乘著半間屋大的官轎,跟隨著狼虎的家人,熟鴨子般的丫頭仆婦,暮春天氣,融和豐歲,道涂通利,一路行來,甚是得意。誰知天下之事,樂極了便要生悲,順溜得極了就有些煩惱,大約如此。
晁大舍行了七百多路,到了德州。天色未及晌午,只見從東北上油油動發起云來,細雨下得一陣緊如一陣,只得尋了齊整寬綽客店歇下。吃過了午飯,雨越下得大將起來。從來說“春雨貴如油”,這一年油倒少如了雨,一連兩日不止。晁大舍叫了人買了嗄飯,沽了好酒,與珍哥頑耍解悶。
那晁住媳婦原是個鑿木鳥脫生的,舌頭伸將出來,比那身子還長一半;又是吳國伯嚭托生的,慣會打勤獻淺。天老爺因他做人不好,見世報,罰他做了個破蒸籠,只會撒氣。因連日下雨沒事,在晁大舍、珍哥面前無般不攙話接舌。這也便索罷了,他還嫌那屄嘴閑得慌,將那日晁夫人分付的話,稍帶的銀珠尺頭,一五一十向著珍哥、晁大舍學個不了。晁大舍倒也望著他擠眼扭嘴,他學得興動了,那里閉得口住?若只依了晁夫人之分付,據實學舌,倒也是“打草驚蛇”,他卻又增添上了許些,說道:“這樣臭爛歪貨,總然忘八頂了他跪在街上,白白送來,也怕污了門限,也還該一條棒趕得開去!為甚的容他使八百兩銀買這奴才?我幾次要喚他出來,剝了他衣裳,剪了他頭發,打一個臭死,喚個花子來賞了他去!只是衙門里不好行得。叫大奶奶休得生氣,等老奶奶回家,自有處置。”
看官試想,他那做戲子妝旦的時節,不拘什么人,挦他的毛,搗他的孤拐,揣他的眼,懇他的鼻子,淫婦窠子長,爛桃了,怎么受得這話?隨即
,提壺的酒生,站住了腳在店后邊聽。虧他自己通說得腳色來歷明明白白的,那些聽的人倒也免得向人打聽。晁大舍、晁住都齊向晁住媳婦埋怨。晁住媳婦自己覺得惶恐。
珍哥足足哭叫了半夜。次早住了雨,直一路緒緒叨叨的嚷罵到家。那些跟回去的家人合那養娘仆婦,倒也都有去后邊見計氏的。晁住將晁夫人囑付的話一一說了,又將晁夫人稍去的物事一一交付明白。計氏問了公婆的安否,看了那寄去東西,號天搭地的哭了一場,方把那銀子、金珠、尺頭收進房內去了。
到了次日,珍哥向晁住要稍來與計氏的這些東西。晁住道:“從昨日已是送到后邊交與大奶奶了。”珍哥雖也是與晁住尋趁了幾句,不肯與他著實變臉,只是望著晁大舍沉鄧鄧的嚷,血瀝瀝的咒。晁大舍雖極是溺愛,未免心里也有一二分灰心的說道:“你好沒要緊!咱什么東西沒有?娘稍了這點子東西與他,你就希罕的慌了!”珍哥道:“我不為東西,只為一口氣。怎么我四雙八拜的磕了一頓頭,公母兩個伙著拿出二兩銀來丟己人?那天又暖和了,你把那糊窗戶的囂紗著上二匹,叫下人看著也還有體面。如今人在家里,稍這們些東西與他!我有一千兩,一萬兩,是我自家的。我要了來沒的我待收著哩?我把金銀珠子撒了,尺頭裂的碎碎的燒了!”晁大舍道:“你‘姜五老婆——好小膽’!咱娘稍己他的東西,你灑了裂了!好像你不敢灑不敢裂的一般!那計老頭子爺兒兩個不是善茬兒,外頭發的話狠大著哩!就是咱娘的性兒,你別要見他善眉善眼的,他千萬只是疼我。他要變下臉來,只怕晁住媳婦子那些話,他老人家也做的出來。你差不多兒做半截漢子兒罷了,只顧一頭撞到南墻的!”鎮壓了幾句,珍哥倒漸漸滅貼去了。可見人家丈夫,若莊起身來,在那規矩法度內行動,任你什么惡妻悍妾也難說沒些嚴憚。珍哥這樣一個潑貨,只晁大舍吐出了幾句像人的話來,也未免得的“隔墻撩胳膊——丟開手”,只是慢慢截短拳,使低嘴,行狡計罷了。
接說城縣里有個劉游擊。那劉游擊的母親使喚著一個丫頭,喚作小青梅,年紀十六歲了,忽然害起干血癆來。這個病,緊七慢八,十個要死十一個。那劉夫人恨命把他救治,他自己也許下若病好了,情愿出家做了姑子。果然“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一個搖響環的過路郎中,因在大門下避雨,看門人與他閑白話,說到這干血癆病證救不活的。那郎中道:“這病也有兩樣:若是那稟賦虛怯,氣血虧損極了,就如那枯井一般,憑你淘也是沒水的;若是偶因氣滯,把那血脈閉塞住了,疏通一疏通,自然好了。怎便是都治不得?”看門人因把小青梅的病與他商議。他說:“等我看一看。若治得,我方敢下藥。”
看門人進去對劉夫人說了,叫青梅走到中門口,與那郎中看視。郎中站了,扯出青梅的手來胗了脈,又見那青梅雖是焦黃的臉,倒不曾瘦的像鬼一般,遂說道:“這病不打緊。一服藥下去,就要見效。”那劉夫人在門內說道:“脫不了這丫頭沒有爹。你若醫得好他,我與他替你做一件紫花梭布道袍,一頂羅帽,一雙鞋襪。你有老伴沒有?若有,再與他做一套梭布衫裙。就認義了你兩口子為父母。”那郎中喜得滿面添花。劉夫人封出二百錢來做開藥箱的利市,郎中道:“這位姐姐既要認我為父,怎好收得這禮?”劉夫人道:“不多的帳,發市好開箱。”那郎中方才收了。取出一包丸藥來,如綠豆大,數了七丸,用紅花、桃仁煎湯,食遠服下。一面收拾了飯,在倒座小廳里管待那郎中;一面煎中了藥引,打發青梅吃了藥。待了一鐘熱茶的時候,青梅那肚里漸漸疼將起來;末后著實疼了兩陣,下了二三升扭黑的臭水;末后下了些微的鮮紅活血。與郎中說知,郎中道:“這病已是好了,忌吃冷水、蔥蒜、生物。再得內科好名醫十貼補元氣的煎藥,就漸壯盛了。”
從此以后,青梅的面漸覺不黃了,經脈由少而多,也按了月分來了。劉夫人果然備了衣鞋,叫人領了青梅,拜認那郎中做了父母。他因自己發愿好了病要做姑子,所以日日激聒那劉夫人。那劉夫人道:“那姑子豈是容易做的?你如今不曾做姑子,只道那姑子有甚好處;你做了姑子,嫌他不好,要還俗就難了!待你調養的壯實些,嫁個女婿去過日子,是一件本等的事。”這劉夫人說得也大有正經,誰知青梅的心里另有高見。
他說:“我每日炤鏡,自己的模樣也不十分的標致,做不得公子王孫的嬌妻艷妾。總然便做了貴人的妾媵,那主人公的心性,寵與不寵;大老婆的心腸,賢與不賢,這個真如孫行者壓在太行山底下一般,那里再得觀音菩薩走來替我揭了封皮,放我出去?縱然放出來了,那金箍兒還被他拘束了一生。這做妾的念頭是不消提起了。
“其次,還有那娼妓倒也著實該做:穿了極華麗的衣裳,打扮得嬌滴滴的,在那公子王孫面前撒嬌賣俏,日日新鮮。中意的,多相處幾時;不中意的,‘頭巾吊在水里——就開了交’,倒也有趣。只是里邊也有不好處:接不著客,老鴇子又要打;接下了客,挐不住他,老鴇子又要打。到了人家,低三下四,叫得奶奶長,奶奶短,磕頭像搗蒜一般還不喜歡,恰像似進得進門,就把他漢子哄誘去了一般。所以這娼妓也還不好。
“除了這兩行人,只是嫁與人做仆婦,或嫁與覓漢做莊家。他管得你牢牢住住的,門也不許走出一步。總然看中兩個漢子,也只‘賴象磕瓜子’罷了。且是生活重大,只怕連自己的老公也還不得摟了睡個整覺哩!
“尋思一遭轉來,怎如得做姑子快活?就如那鹽鱉戶一般,見了麒麟,說我是飛鳥;見了鳳凰,說我是走獸。豈不就如那六科給事中一般,沒得人管束?但凡那年小力壯、標致有膂力的和尚,都是我的新郎。周而復始,始而復周,這不中意的,準他輪班當值;揀那中支使的,還留他常川答應。這還是做尼姑的說話。光著頭,那俗家男子多有說道與尼姑相處不大利市,還要從那光頭上跨一跨過。若是做了道姑,留著好好的一頭黑發,晚間脫了那頂包巾,連那俗家的相公老爹、舉人秀才、外郎快手,憑咱揀用。且是往人家去,進得中門,任你甚么王妃侍長、奶奶姑娘,狠的惡的、賢的善的、妒忌的、吃醋的,見了那姑子,偏生那喜歡不知從那里生將出來:讓吃茶、讓吃飯,讓上熱炕坐的、讓住二三日不放去的,臨行送錢的、送銀子的,做衣服的、做包巾的、做鞋襪的,舍幡幢的、舍桌圍的、舍糧食的、舍醬醋的,比咱那武城縣的四爺還熱鬧哩!還有奶奶們托著買人事,請先生,常是十來兩銀子打背弓。我尋思一遭兒,不做姑子,還做什么?憑奶奶怎么留我,我的主意定了,只是做姑子!若奶奶必欲不放我做姑子,我只得另做一樣罷了。”
眾伙伴道:“你還要做甚么?”青梅道:“除了做姑子,我只做鬼罷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對著劉夫人學了。
劉夫人道:“我就依著這個風妮子,叫他做姑子!我就看著他要和尚、要道士,叫官拶不出尿來哩!你教他看往咱家走動這些師傅們,那一個是要和尚要道士的?你叫他指出來!”伙伴道:“俺們也就似奶奶這話問他來,他說:‘往咱家來的這些師傅們,那一個是不要和尚不要道士的?你也指出來!’”劉夫人道:“了不的,了不的,這丫頭風了!毀謗起佛爺的女兒們來了!不當家,不當家,快己他做道袍子,做唐巾,送他往南門上白衣庵里與大師傅做徒弟去!”拿黃歷來看,四月八就好,是洗佛的日子。趕著那日,買了袍,辦了供,劉夫人自己領了青梅,坐轎到了庵里。大師傅收度做了徒弟。上面還有一個姓桂的師兄,叫做海潮,因此就與青梅起成海會。
誰知自從海會到庵,妨克得大師傅起初是病,后來是死,單與那海潮兩兄弟住持過活。海會沒了師傅,又遂了做姑子的志向,果然今日尚書府,明朝宰相家,走進走出。那些大家奶奶們見了他,真真與他算記的一些不差。且又不消別人引進,只那劉家十親九眷,也就夠他“周流列國,轍環天下,傳食于諸侯”了。晁家新發戶人家,走動是不必說了。就是計氏娘家,雖然新經跌落,終是故舊人家。俗話說得好:“富了貧,還穿三年綾。”所以他還不曾堵塞得這姑子的漏洞,這海會也常常走到計家。這將近一年,因晁大舍不在家中,往計氏家走動覺得勤了些,也不過是騙件把衣裳,說些閑話,倒也沒有一些分外的歪勾當做出來。
后邊又新從景州來了一個尼姑,姓郭,年紀三十多歲,白白胖胖、齊齊整整的一個婆娘,人說他原是個娼婦出家。其人伶俐乖巧,能言會道,下在海會白衣庵里。海會這些熟識的奶奶家,都指引這郭尼姑家家參拜。因海會常往計氏家去,這郭尼姑也就與計氏甚是說得來。
誰說這郭尼姑是個好人,件件做的都是好事?但是這個禿婆娘伶俐得忒甚,看人眉來眼去,占風使帆。到了人家,看得這位奶奶是個邪貨,他便有許多巧妙領他走那邪路;若見得這家奶奶是有正經的,他便至至誠誠,妝起河南程氏兩夫子的嘴臉來,合你講正心誠意,說王道迂闊的話,也會講顏淵請目的那半章書。所以那邪皮的奶奶滿口贊揚他,就是那有道理有正經的奶奶,越發說他是個有道有行的真僧,只在這一兩日內就要成佛作祖的了。那個計氏只生了一叚不賢良、降老公的心性,那狐精雖說他前世是一會上的人,卻那些興妖作怪、爭妍取憐、媚惑人的事,一些不會。所以晁大舍略略參商即便開手,所以一些想頭也是沒有的。郭尼姑雖然來往,那邪念頭入不進去。
珍哥聽了晁住娘子這些話,雖然沒了法,不做聲了,正還“兜著豆子——只是尋鍋要炒”哩。恰好那時六月六日,中門內吊了繩,珍哥看了人正在那里曬衣裳,只見海會在前,郭尼姑在后,從計氏后邊出來,往外行走。珍哥大驚小怪叫喚道:“好鄉宦人家!好清門靜戶!好有根基的小姐!大白日赤天晌午,肥頭大耳躲的道士,白胖壯實的和尚,一個個從屋里出來!俺雖是沒根基,登臺子,養漢接客,俺只揀著那像模樣的人接!像這臭牛鼻子臭禿驢,俺就一萬年沒漢子,俺也不要他!”嚷亂得不休。
晁大舍正在西邊涼亭上晝寢,聽得這院里嚷鬧,楞楞睜睜趴起來,趿了鞋走來探問。珍哥脫不了還是那些話數罵不了,指著晁大舍的臉,千忘八,萬烏龜,還說:“怎么得那老娘娘子在家,叫他看看好清門靜戶的根基媳婦才好!這要是我做了這事,可實實的剪了頭發,剝了衣裳,賞與叫花子去了,還待留我口氣哩!”晁大舍道:“是真個么?大晌午,什么和尚道士敢打這里大拉拉的出去?”珍哥道:“你看這昏君忘八,沒的只我一個見來?那些丫頭媳婦子們正在天井曬衣裳,誰是沒見的?”晁大舍問眾人,也有雌著嘴不做聲的,也有說道:“影影綽綽,可不是個道士和尚出去了?”也有說道:“那里是道士?是劉游擊家的小青梅。”晁大舍道:“小青梅如今做了姑子,長的兇兇的,倒也像個道士。那個和尚可是誰?”回說道:“那和尚不得認的,和青梅同走,只怕也只是個姑子。”珍哥道:“呸!只怕你家有這們大身量肥頭大腦的姑子!”晁大舍道:“不消說,小青梅這奴才慣替人家做牽頭,一定牽了和尚,妝做姑子進來了!快叫門上的來問!”
那日輪該曲九州管門,問他道:“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從多咱進到后頭?方才出去,你都見來沒有?”曲九州道:“什么道士和尚!是劉奶奶家的小青梅和個姑子,從飯時進到大奶奶后邊去了,剛才出來。若是道士和尚,我為甚么放他進來?”晁大舍道:“那道士是小青梅,不消說了,那姑子可是誰?脫不了咱城里這些禿老婆你都認的,剛才出去的可是誰?”曲九州想了一想道:“這個姑子不德認的,從來也沒見他。”珍哥又望著曲九州噦了一口,罵道:“既不認的他,你怎就知他是個姑子?你摸了他摸!”曲九州道:“沒的是和尚有這么白凈,這們富態?”珍哥道:“若黑越越的窮酸乞臉,倒不要他了!”晁大舍跳了兩跳,道:“別都罷了!這忘八我當不成!快去叫了計老頭子爺兒兩個來!”
去不多時,把老計父子二人,只說計氏請他說話,誆得來家。晁大舍讓進廳房坐定,老計道:“姐夫來家,極待來看看,也沒臉來。說小女叫俺父子說話,俺到后邊。”晁大舍道:“不是令愛請你,是我請你來,告訴件事。”老計道:“告訴甚么?只怕小女養了漢了,替姐夫掙上忘八當了?”晁大舍道:“不是這個,可說甚么?你倒神猜,一猜一個著。”遂將小青梅牽著個白胖齊整和尚,大飯時進去,大晌午出來,人所共見[的話說了一遍]。——“你女諸凡不賢會,這是人間老婆的常事,我捏著鼻子受你的,你越發干起這事來了!俺雖是取唱的,那唱的入門為正,甚是尊尊貴貴的,可是《大學》上的話:‘非禮不看,非禮不聽,非禮不走,非禮不說。’替我掙不上忘八。你那閨女倒是正經結發,可干這個事!請了你來商議,當官斷己你,也在你;你悄悄領了他去,也在你。”
那老計從從容容的說道:“晁大官兒,你消停,別把話桶得緊了,收不進去。小青梅今日清早合景州來的郭尼子從舍侄那院里出來,往東來了,一定是往這里來了。那郭姑子穿著油綠機上紗道袍子,藍子,是也不是?沒的那郭姑子是二尾子,除了一個屄,又長出一個屌來了?咱城里王府勛臣,大鄉宦家,他誰家沒進去?沒的都是小青梅牽進和尚去了?你既說出來了,這塊瓦兒要落地!你想你要說收兵,你就快收兵。小女也沒礙著你做甚么!這二三年,也沒叫你添件衣裳,吃的還是俺家折妝奩地內的糧食。你待要合我到官,我就合你到官講三句話!”
計大舅隨口接道:“爹,你見不透,他是已把良心死盡了,算記得就就的!你要不就他,他一著高低把個妹子斷送了!他說要休,就叫他休!咱家里也有他吃的這碗飯哩!家里住著,等晁大爺、晁大娘可也有個回來的日子,咱合那知書達禮的講!咱如今和他說出甚么青紅皂白來?你說合他到官,如今那個官是包丞相?他央探馬、快手送進二三百兩銀去,再寫晁大爺的一封書遞上,那才把假事做成真了!‘爺兒兩個告狀——死了兒’,這才死了咱哩!晁大相公,任憑你主張,你待說休俺妹子,你寫下休書,我到家拾掇坐屋,接俺妹子家去,這有什么難處的事!你鄉宦人家開口就說到官,你不知道俺這光棍小伙子,聽說見官就唬得溺醋哩!”老計道:“走!咱到后邊問聲你妹子去!”同到后邊。
誰知前邊反成一塊,后邊計氏還像做夢的一般。老計父子告訴了此事,把個計氏氣得發昏致命,口閉牙關,幾乎死去。待了半晌,方才開口說道:“我實養著和尚來!只許他取娼的,沒的不許我養和尚?他既然撞見,不該把那和尚一把手拉住?怎么把和尚放的走了?既是沒有和尚了,別說我養一個和尚,我就養十個和尚,你也只好干瞪著眼生氣罷了!教他寫休書!我就走!留戀一留戀不算好老婆!爹和哥你且家去,明日早些來,咱說話。”老計父子就出來了。
到了大門,只見對門禹明吾合縣里直堂的楊太玄在門口站著,商量著買李子。看見老計,作揖說道:“計老叔,少會。來看晁大哥哩?”計老氣得喘吁吁的,怎么長,怎么短,“如今寫了休書,要休小女。俺如今到家拾掇座屋,接小女家去。”禹明吾道:“這可是見鬼!甚么道士和尚!我正送出客來,看見海會合郭姑子從對門出來。他兩個到跟前,打了個問心待去,叫我說:‘那海會師傅他有頭發,不害曬的慌。郭師傅你光著呼子頭,這們赤白大晌午沒得曬哩!快進家去吃了晌飯,下下涼走。’如今正在家里吃飯哩!這晁大哥可是聽著人張眼露睛的沒要緊!”那直堂的楊太玄接說道:“大爺一像有些不大自在晁相公一般。”禹明吾道:“是因怎么?”楊太玄道:“若是由學里納監的相公們,舊規使帖子;若是白衣納監,舊規使手本。昨日晁相公使帖子拜大爺,大爺看了看,哼了一聲,把帖子往卓子底下一推,也沒說什么,禮也通沒收一點兒。”
正說著,只見計氏蓬松了頭,上穿著一件舊天藍紗衫,里邊襯了一件小黃生絹衫,下面穿一條舊白軟紗裙,手里拿了一把白晃晃的匕首,從里面高聲罵到大門里面,道:“忘八!淫婦!你出來!咱同著對了街坊上講講!俺雖是新搬來不久,以先的事,列位街坊不必說了。自忘八領了淫婦到任上去,將近一年,我在家養和尚養道士,有這事沒這事,瞞不過列位街坊的眼目!方才那海姑子郭姑子來家走了走,說我大白日養著道士和尚!叫了俺爹合俺哥來,寫了休書休我!列位聽著!這海姑子郭姑子,咱城里大家小戶,他誰家沒去?沒的都是和尚道士來!我也顧不得的甚么體面不體面,同著列位高鄰同過往的鄉里說個明白,我死了,好替俺那個窮老子、窮哥做做證見!賊忘八,你怎么撞見道士和尚從我屋里出來,你也出來同著街里說個明白!你殺我休我你也有名,你沒的縮著頭就是了!我不合淫婦對命,我嫌他低搭!我只合賊忘八說個明白,對了命!”還要往街上跑出去。
那個看門的曲九州跪在地下,兩只手左攔右遮,叩頭央阻。珍哥把中門關頂得鐵桶相似,氣也不喘一聲。晁大舍將身閃在二門里面,只叫道:“曲九州!攔住你大奶奶,休叫他出到街上!”
那走路的人見了這等一個鄉宦大門內一個年少婦女撒潑,也只道是甚么外邊的女人,有甚不平,卻來上落,誰知就是晁大舍的娘子,立住了有上萬的人。禹明吾道:“我們又不好上前勸得,還得計老叔、計大哥去勸晁大嫂回里面去。你兩家都是甚么人家?成甚體面?”老計道:“看這光景是勢不兩立了,我有甚么臉嘴去勸他?”那海姑子、郭姑子在禹明吾家里吃了飯,聽見了這個緣故,夾了屁股出后門一溜煙去了。
禹明吾跑到高四嫂家說道:“對門晁大嫂,家里合氣罷了,跑出大街上來,甚不成體面!俺男子人又不好去勸他。高四嫂,還得你去勸他進去。別人說不下他了。”高四嫂道:“我從頭里要出去看看,為使著手拐那兩個繭,沒得去。”一面提了根生絹裙穿著往外走。來到前面,戳了兩拜。那計氏生著氣,也只得還了兩禮。高四嫂道:“嗐!好晁大嬸,咱做女人的自己不先占個高地步,咱這話也說的響么?憑大官人天大不是,你在家里合他打下天來,沒人管的你。一個鄉宦人家娘子,住著這們深宅大院,恐怕里邊嚷不開,你跑到大街上嚷?他男子人臉上有狗毛,羞著他甚么?咱做女人的可也要顧體面。你聽著我說,有話家里去講,我管叫他兩個替你陪禮。我叫他替你磕一百個頭,他只磕九十九個,我依他住了,我改了姓不姓高!好晁大嬸,你聽著我說,快進去!這大街上不住的有官過,看見圍著這們些人,問其所以,那官沒見大官人他兩個怎么難為你,只見你在街上撒潑,他官官相為的,你也沒帳,大官人也沒帳,只怕追尋起他計老爺和他計舅來,就越發沒體面了。”
計氏聽了這話,雖然口里強著,也有些道自己出來街上撒潑的不是,將計就計,被那高四嫂一面說,一面推到后邊去了,向著高四嫂通前徹后告訴了一遍。高四嫂道:“有數的事,合他家里理論,咱別分了不是來。”悄悄對著計氏耳躲道:“只這跑到街上去罵,這件事也就休得過。”說著起來,又拜了兩拜,說道:“阻并阻并。”去了。
計氏雖然今宵暫且休兵,再看明朝勝負。
評曰:分明百衲成衣,細覓天衣無縫。李小將軍萬丈生綃,筆筆無有重疊。服,服。
藁砧——古代死刑,罪人席藁伏在砧上,以 金長——金錢多。長,音zhànɡ,多的意思。
“忍教”二句——上句化用“鵲巢鳩占”的成語,言計氏眼看著晁源娶珍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下句緊承上句,說計氏不甘心自己像鳥雀那樣被人驅趕。爵,通“雀”。
還蚨——晉干寶《搜神記》說,南方有一種叫青蚨的飛蟲,捉住子蟲,母蟲就會自動飛來。將青蚨的血涂在錢上,稱為“子母錢”,用其中的錢買了東西,它能飛回來與其他的錢相聚一處。后因以“還蚨”指稱分離之后又重新團聚。
徐鞓——即徐珵,字元玉,后改名有貞。徐珵時任翰林院侍講,后因謀劃、擁立英宗復辟,官至兵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明史》有傳。
斬眉多梭眼——目光流盼撩人,形容輕狂、不莊重的樣子。多梭,后文也作“多脧”,意同“哆嗦”,擠弄的意思。
大量著些——山東方言,指不與常人一般見識,為人處事較一般人寬宏、有肚量。
鑿木鳥——即啄木鳥。鳥,同本與其他刻本俱作“馬”。“鳥”與“馬”蓋因形近而訛,今校改。
伯嚭——春秋時吳國的太宰,曾向吳王屢進讒言,致忠臣伍子胥被殺。
攙話接舌——山東方言,插話,接過別人的話頭往下說。含有貶義。
虼蚤性——虼蚤善跳,因把人動不動就急躁發火的性格稱為“虼蚤性”。虼蚤,跳蚤。
希罕的慌——山東方言,等于說貪圖得緊、喜愛得厲害。“……的慌”,應作“……得慌”,相當于程度副詞“……得緊”、“……得厲害”。
發的話——山東方言,預先聲明自己對某事的態度和將要采取的措施,叫做“發話”。
一頭撞到南墻——形容脾氣執拗,不回頭,沒有調和、回旋的馀地。
賴象磕瓜子——歇后語。本書第十九回:“這可成了‘賴象磕瓜子——眼飽肚中饑’的勾當。”賴象,大象。
六科給事中——六科即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各科設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和給事中。六科對相應的各部負有稽核監督之責,在明代為獨立機構,所以下文說“沒得人管束”。
常川答應——時常侍奉。常川,經常不斷的意思。答應,侍奉,伺候。
武城縣的四爺——指典史。縣級衙門除知縣為正官,一般設佐貳官縣丞和主簿,其下由未入流的典史掌管文書出納或兼管刑獄。如無縣丞或主簿,典史則兼管更多事務。
買人事請先生——鹿茸等男性生殖器的替代物,俗稱“人事”、“先生”。
河南程氏兩夫子——北宋著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兄弟。二人俱為程朱理學的代表人物,河南洛陽人。
顏淵請目——《論語·顏淵》:“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是孔子與弟子顏淵講論仁德的話語。
參商——參星和商星。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此出彼沒,永不相見。喻指對立,不相容。
不德認的——即“不得認的”,不認得。后文常以“德”代“得”。
非禮不看四句——與這段話近似的話出自《論語》而非《大學》,參見本回注。作者在這里故意錯引,以見晁源的不學無文。
呼子頭——瓠子頭,葫蘆頭。形容頭上沒有毛發的樣子。呼子,瓠子、葫子的借音,指瓠瓜、葫蘆一類植物的果實。
不大自在——本意為受拘束,不自然的樣子。這里是不以為然、有些反感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