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你看, 你們?nèi)祟悰]有尾巴哦,我有,所以我不是人。”
雖然手感很軟, 容寂還是把尾巴還給了他:“等你學(xué)會變?nèi)肆嗽僬f。尾巴, ”他指了下, “耳朵, 紅頭發(fā), 綠眼睛, 全部變成人的樣子。和我一樣。”
“可是……”沒有你的靈氣我辦不到!古遙不能說出口, 他湊上去, 奶聲奶氣地認(rèn)真道:“沈施主,你抱抱我吧,我會努力變成正常人的!”
自己拉扯著養(yǎng)大的狐貍崽子,轉(zhuǎn)頭化形成人了,居然叫自己沈施主。
這小妖怪和世間流傳的所有傳說里的狐貍精都不一樣。
容寂盯著他:“你要吸我的精氣?”
趨吉避兇的本能讓古遙拼命搖頭:“我不吸精氣,我不是那種狐精。”他知曉那種吸精氣的方式,是害人壽命,讓人神魂顛倒,失去心智。
古遙修佛, 師祖說了:“不可造業(yè), 什么叫造業(yè), 就是害人。”
自打他離開東來寺歷練, 還是第一次在人前現(xiàn)原形, 古遙在他面前多了幾分真實(shí)感,少了做人時的拿捏腔調(diào), 告訴他:“我是念佛的和尚, 我不會害人的, 我想挨著你……”
那雙亮若銀星的杏眼執(zhí)著地看著他。
容寂心想自己還這么年輕,怎憑空多了個這樣古靈精怪偏愛撒嬌的小孩兒,要跟你辨是非,還跟原先一樣,要抱他,親近他……
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粘人又可愛的小動物?
容寂自幼練武,經(jīng)歷大風(fēng)大浪,心性非比尋常,有點(diǎn)心軟,但還是斂著眉冷硬地說:“不,你必須先化形成人。”
這小狐貍好吃懶做,要是不督促,成功化形不知要多久,化不了形又如何帶他離開這里?
“嗚……”
容寂別過頭去,兀自在床下打坐,旁邊放著一本在此處找到的心法,名曰《玄翁真經(jīng)》,灰撲撲的一摞,保存得很好,不知在箱子里放了多少年,用布袋裹著,也未曾被蚊蟲叮咬。
心法書說:“神光默默,黃屋宣翁,二八成就,烏兔混融。”(注解①)
他心底真意不動,內(nèi)力匯聚丹田,坐鎮(zhèn)中宮,任其運(yùn)化……
很快,就進(jìn)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
古遙本來很郁悶地趴著,察覺到他身上那內(nèi)斂卻釋放出的純粹靈氣,實(shí)在忍不住地探出頭去,猛吸一口。
這可比沒放鹽的烤魚香多了,他貪婪地吸了一口又一口,本來在竹床上躺著,吸著吸著,古遙裹著那身亂七八糟的衣裳,趴在他的腿上去。容寂似有所感,但心神的真陰狀態(tài),也就是念頭全空,虛極靜篤,醉眠兩似。
這種狀態(tài)下,他很難一下子清醒過來,加上腿上的小妖怪也只是趴在他的腿上,什么也沒干,就這么容忍了一整夜。
翌日晨。
容寂睜眼,低頭看著腿上趴著酣睡,發(fā)出咕嚕聲的小妖怪,看了一會兒,容寂伸手把他提到床上去。
古遙一下離了他,靈氣驟然減弱,他一下醒了,小小的身軀在硬邦邦的竹床上滾了一圈爬起來,沒有睡醒地半睜著眼說:“你練好了呀。”
“嗯。”容寂起身,“你的化形術(shù)呢?”
“還沒有好,還不夠。”古遙張開手要撲他身上去,被容寂一跟手指戳著眉心戳了回去,說:“你繼續(xù)練習(xí),我去捉兩只魚。”
古遙抵著他的手指尖不得前進(jìn)半步,懊惱地仰頭道:“我不想吃沒有味道的魚!”
“不能挑嘴。”
古遙昨日出去看過,知曉這地界鳥不拉屎,沒有商鋪酒樓,什么也沒有,見到容寂出去捉魚了,古遙抬起兩只小手捂住自己的臉,洗臉?biāo)频拇炅藥紫拢凸庵_下了竹床,跑出去看他捉魚。
容寂用內(nèi)力一下炸翻兩條魚上來,扭頭看見小妖怪跑他身旁來蹲著了,戳了戳那條死魚,容寂訓(xùn)他:“沒穿鞋別亂走。”
“沒事的!別看我這樣,我很難受傷的。”說著他又要表演一下真狐貍不怕火煉,默念火球術(shù)的法訣,指尖打出一撮如果不仔細(xì)都看不清楚的小火苗,雖然很小很丟人,但這是凡人沒見過的法術(shù),古遙把那火苗在他眼前顯擺地晃了一下:“是不是很厲害!”
“這是三昧真火。”古遙說。
那小火苗一晃悠就熄滅了,容寂面無表情地睜眼說瞎話:“厲害。好了,你回去修煉化形術(shù)。”
見他起身,古遙也忙不迭撿起魚跟著他的屁股后面走:“那你要去哪?”
“里面。”他指著里頭幽深的樹林。
“你要去打獵嗎!”古遙一定要纏著他,緊緊跟著,去抓他的手,小手拽住他的手指頭,“我也要去。”
“不打獵。”兩根手指被他牢牢捉著,容寂罕見地有點(diǎn)無奈,第一次感覺原來照顧一個小孩是這樣困難的事,更別提他家小花已經(jīng)是很懂事的小妖怪了,就是頗有些粘人。
“那你去做什么?”古遙仰頭。
“尋點(diǎn)東西。”
“吃的么?”
“嗯。”
“我要去!”他眼睛倏地一亮,“我很會找好吃的,我的鼻子很靈很靈的!”
“不許。”容寂不是不肯帶他,是小妖怪沒有穿鞋,這里除了自己腳上這雙,就沒有第二雙鞋了,但顯然自己的鞋,這只有三尺高的小家伙穿不了。
他說了不許,可古遙在這點(diǎn)上很不愛聽話,就跟在西羌那會兒似的,自己要去昌迦寺,小狐貍就非要跟著,鉆他懷里來……
容寂大步走,古遙就跟著赤腳跑。
容寂看他光著腳邁開小短腿跟著自己一步也不停,說也不聽,只得無可奈何地半蹲下:“來我背上。”
古遙歡天喜地地?fù)渖先ィ皇肿ブ~飛過去趴在他的背上。
容寂的頭發(fā)絲被他手里的魚蹭到了,立刻偏過頭去:“小花,把魚放桶里。”
古遙順手一丟,準(zhǔn)頭很好地把魚丟進(jìn)木屋前的小桶里,容寂單肩挎著裝了七心劍的布囊,雙臂沉下去,托了托背上的小妖怪。
對習(xí)武之人而言,這點(diǎn)重量算不上什么,但狐貍的尾巴是維持穩(wěn)定的,容寂背著他的時候,尾巴就纏著他的腰,一步一步往林子里去,古遙仰頭輕嗅,指著方向:“那邊有蘑菇!”
容寂背著他往他所指的方位去。
“停!”
容寂彎腰用七心劍割掉樹旁的一叢小蘑菇,薅了兩叢,他覺得足夠了,這劍用來割草還很趁手。
除了蘑菇,他還從地底下挖了一種古遙都不知道的紅色樹根,十寸長一截。
古遙問這是什么。
容寂說是調(diào)料。
古遙拿起來聞了聞:“有一點(diǎn)辣味!”
“嗯。”背著他原路返回,讓他先去河邊洗手洗腳,接著容寂開始用劍刮魚鱗,剖內(nèi)臟,把剁碎的樹根加上一點(diǎn)蘑菇碎,塞進(jìn)魚肚里。
這樹根完整的時候,帶點(diǎn)辣味,一剁碎就多了一種奇異的香氣,還帶咸味。
他把串好的魚拿給古遙,讓他拿著放火苗上烤,自己繼續(xù)串蘑菇,把菌蓋翻轉(zhuǎn)過來置于火尖上。
古遙自己在野外的時候也會這么弄吃的,很有經(jīng)驗(yàn),他盤腿坐在地上,高高地舉著手。
蘑菇在火上炙烤了一會兒便滋滋地出了一丁點(diǎn)水,在沒有容器的境況下,這就是蘑菇湯,獨(dú)屬于菌類的濃香冒出來。
古遙饞得眼睛直了。
容寂見狀,就把蘑菇串遞給他:“吃吧。”
古遙一點(diǎn)也不怕燙地瞬間吃了一半,多吃了兩個,忽地想起來什么,把剩下的蘑菇給他:“唔,沈施主,你吃吧。”
容寂聽不慣這個稱呼。
但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怎么去糾正他,讓他叫什么,畢竟自己現(xiàn)在扮演的,似乎是小妖怪的父親一類的角色……
他蹙了下眉:“你多吃點(diǎn)。”
就連下意識把食物多分給小孩這一點(diǎn),也極似。
容寂自己認(rèn)識到這點(diǎn),眉頭擰得更深了。
古遙雖然想吃,但還是忍耐住了,一邊饞,一邊卻說:“我們相依為命,有我一口吃的,就不能餓著你!”
容寂嘴唇忍不住一抿,成了一條尾巴上揚(yáng)的直線。
“你這小孩。”
“我不是小孩,”古遙板著小臉糾正道,“沈施主,我是大和尚了。”
容寂把魚翻了一面,問:“和尚吃齋,你為什么吃肉?”
“因?yàn)槲沂浅匀饽罘鸬暮蜕小!彼f的理直氣壯。
兩人分食了魚,這條魚吃的比昨日要滿足,因?yàn)橛辛苏{(diào)料的香味,容寂督促他學(xué)化形,可他安靜沒一會兒,就要裹著那厚厚的衣服坐在他旁邊,把腦袋抵在他的肩窩,容寂一說他,他就用小木棍敲了敲魚骨,猶如在敲木魚,道:“沈施主,我在冥想……”
容寂實(shí)在忍無可忍:“改改你的稱呼。”
“我是出家人,你給我一口吃的,就算我化你的緣,你自然是大施主。”
容寂臉黑了下來:“改了。”他養(yǎng)這狐貍崽子難道是因?yàn)楹倎碚宜壝矗?br/>
“你說叫什么,”古遙想了想,腦袋從他肩窩上抬起來,小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杏眼溜溜地打轉(zhuǎn),“少主。”
容寂認(rèn)為自己更像是兄長,便讓他:“喚師兄吧。”
一連幾日如此,古遙的化形術(shù)終于有了精進(jìn)。
容寂留他在木屋里修煉,把周圍的、沒有毒性的蘑菇都薅到絕跡了,在林間深處路過一從紅色的野花。
那紅色和小妖怪的毛發(fā)顏色很像,是一種燦然若烈陽般的赤紅。
容寂彎腰,在花叢里一撥弄,尋了一朵最鮮艷的摘下來。
小花喜歡花。
他摘了一朵后,又倏地看見另一朵,兩朵花瞧著一模一樣,容寂蹲身,同時摘了兩朵,注意到這兩朵花不僅大小一致,似乎連脈絡(luò)都一致。
這不是他第一次碰見這種情況,有時候丟掉一根樹枝,第二天又能撿到一模一樣的。
可自然界不會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哪怕再相似。
這也是有的時候,容寂為什么會懷疑這世間本身存在的緣故。
不過,他觀察得久了,就注意到這花形有了一絲變化,兩株野花又變得不完全相同了,似乎方才只不過是眼花罷了。
有時候他不僅懷疑身處的世界,也會懷疑自己本身,是否是真的存在。
帶著蘑菇和樹根、野花一并回到木屋,小狐貍的化形術(shù)剛剛有了成效,一見到他就高興地從竹床上跳下來,三尺高度的妖怪小孩邁開小短腿赤著腳撲上來:“師兄!看,我把耳朵變沒有了!”
“你看,”古遙埋著腦袋站在他面前,撥開自己的紅發(fā),“這是人的耳朵,滑滑的。”
但眼前的一切又這么真實(shí)。
容寂定了定心,把花給他:“剛摘的。”而后順手揉一把他那一頭紅毛,手掌捋過小妖怪的人類耳朵,剛一拂過去,那人類耳朵就倏地變回了毛茸狐耳。
古遙感覺到法術(shù)失效,忽然泄氣,兩邊豎起來的毛茸耳朵耷拉下:“你不能摸我的耳朵了!我法術(shù)都成了。”
容寂彎腰拍拍他的肩膀:“去練。”
古遙就挨在他身上吸了幾口靈氣,一鼓作氣,把耳朵變沒有了:“你!看見了嗎!”
容寂:“嗯,看見了。”說完抬手去摸他的耳朵,只一下,就潰成原形!
古遙愣一下,擲地有聲地數(shù)落道:“你怎么又碰它!”
容寂:“你若是在外面,被人碰一下就長出狐貍耳朵,現(xiàn)出原形,你想想被人看見的下場。”
古遙更愣了,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也不要人督促,埋頭苦苦念咒掐訣:“變!”
容寂盤腿打坐修持,偶爾睜眼看一眼旁邊把花戴在腦袋上的小妖怪。
世間或許真有兩朵相同的花,但不會存在兩只一模一樣的、像這樣的小狐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