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六鼓時, 容寂醒來,小花已經(jīng)不見了。桌上留有昨日練的字,他教導小孩這么幾年, 那字已算是勉強能看, 還堆了一疊黃符, 也是小花練習所制。
外面早市已經(jīng)開了, 容寂沒見著小孩, 鞋都沒來得及穿, 起身急在院里尋了一轉:“小花?!彼麊镜? 卻又是不見人, 容寂意識到不妙,他家那小孩最是貪吃貪睡,不可能起這么早,自然也不可能在不驚醒自己的情況下貿(mào)然跑出去。
他推門出去,剛好撞上門口一鬼鬼祟祟的瞎眼道士,舉著銀鈴,朝他出來的方向聞了聞:“壯士,你身上好濃的妖氣??!你府上有妖怪!”
容寂冷著臉伸手一抓,把那瞎道士直接捉進來, 單手虎口鎖其咽喉, 翻出他捉妖的缽看, 里頭有一只奄奄一息的狐貍, 他放了出來, 卻不是他家小花。
“說,”容寂扼住那道士的命脈, 語氣森然, “這城中有多少天師府的道士?”
若是貪吃, 他家小花只會起來偷偷吃點廚房里的肉,這下卻是不見了。
若是不能忍受練劍辛苦,鬧離家出走,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帶,連自己送他的那一荷包的漂亮珠子,他每日都要拿出來看一看的,都未曾帶在身上。
容寂揭開鍋蓋,發(fā)覺鍋里雞爪不見了,起了猜測。
小花夜里或許肚子餓了,起來吃東西,沒成想被外頭道士發(fā)覺,而后被捉走。
且定然不是什么三腳貓修為的道士,不然怎可能沒驚醒他!容寂一向睡得淺,最近更是警惕,來過他家附近的道士,都被他暗中了結了性命。
瞎眼道士喘不上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平江府里,只有,三十余…天師府的、捉妖師。”話音剛落,脖子被扭斷,一擊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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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了。”
古遙被她拍醒,聽見三尾狐姐姐問:“你可有姓名?叫什么?”
古遙迷蒙地睜眼一看,下意識答:“小花。”
這幾年沒人喚他大名和法號,只喚這一個不起眼的小名。
“這狗尾巴草般的名字,你自己給自己取的?”
古遙搖頭,環(huán)顧四周,是個巨大的狐貍洞,四面有不同的穴道,透著星子般的微光。
“這么說,不是你取的,人類給你取的名字?”
古遙“嗯”了一聲,意識漸漸清晰,喃喃道:“姐姐,你為什么帶我來這里,可以放我回去么?”
女子嗤笑一聲:“你對人類還真有感情了?!?br/>
古遙默然垂首:“人類并非都是惡人,也有好的,他便是待我極好的,我卻并未告知一聲就被帶著離開,我不能這樣就走?!?br/>
“怎地,還想和那男人長相廝守?”她見到那青年人,若是千百年前,自己剛化形成人,剛有七情六欲、對男女歡情感興趣那時,興許會提起一些興趣,也只有不諳世事的小妖怪才會對人類產(chǎn)生這般感情。她嘲諷地搖頭:“小花,你又不是女子?!?br/>
“我雖不是女子,我與他卻有情誼在。”古遙定定地望著她,“你若不送我回去,可以告知我怎么出去么,我一定要走的。”
“你出不去的,”女子耐心解釋,“此門一年一開,你看周圍,我狐族中人已被人族殘害至此,死的死傷的傷,余下都被那狗國師給捉走煉成一爐又一爐的長生不老丹,你卻還惦記著人類!”
古遙扭頭一看,能眺望見其中一個洞中,睡著一些受了重傷的狐貍,其間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這狐貍洞雖大,卻沒有多少只狐貍。
他迷茫道:“這便是妖都么?”狐貍洞?
“是也?!?br/>
“我以為,像平江府那么大?!彼诘厣系?。
“原本是有那么大,有那么那么多的同族,如今卻被人殘害干凈了!只剩這些老弱病殘。”朝廷下令捉妖后,不少普通人都投身天師府,掛名做了個道士,每月有俸祿可領。
不說捉妖,便是在山間捉野狐,尤其是那些剛出生不久,才幾歲、十幾歲、還沒修煉成妖的狐貍,被捉了個草木不生!
所以狐貍洞現(xiàn)在變得天不得時,日月無光,籠罩著衰敗死氣。
古遙不免想起在修真界,那些月狐的遭遇。
因對人類有用,故被屠至滅絕。
再一看四周,何嘗不是一樣的?人類的貪欲比動物要重得多,因妄想長生,就要滅掉一個種族。
古遙坐在那里,聽她細細說來緣由。
“我們狐族,五百年修煉成精,我修煉到第三條尾巴,是成精后一千年的事了?!?br/>
古遙掰著手指算了算:“姐姐,你有一千五百歲了!好……好年長?!?br/>
他還沒見過年紀這么大的狐貍精,震驚地看著她身上的漂亮人皮。
人類殘害妖,妖也屠戮無辜百姓,比方說她身上這皮,就是殺了人后剝的。
三尾狐微微一笑:“你喚我白顏吧,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姓名,你看我毛發(fā)這么皎白,又一貌傾城,花顏月貌,便是我這姓名的由來了?!?br/>
古遙點頭,又問她:“白顏姐姐,你送我出去可好,我招待了你吃雞爪,你若喜歡,我回去再讓廚娘給你做一鍋?!?br/>
“我是喜歡,不過,哪像你這么貪吃,原你貪戀人間,是為了這雞爪!”
“我也不是為了雞爪,是為了燒雞,燒鵝,燒餅……還有,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合格的人類了,有你給我那鮫鱗,沒人知曉我真實身份,鄰里都可喜歡我了,還給我送糖葫蘆?!?br/>
“如若他們知曉你是妖呢?”白顏眼波冷瀲,“還會喜歡你么?”
古遙頓了頓,忍不住反駁:“我?guī)煾缇椭獣晕沂茄】伤麉s不曾害我,還是喜歡我?!?br/>
“他知你是妖,卻不知你有多寶貴,”她臉上似笑非笑,抬手運氣,嘴唇微張,吐出一紅色珠子,散發(fā)著醉人光華,“你可知這是什么?這狐貍珠,對人有什么用處?朝廷為何要捉狐妖,而不是捉那些丑蛇怪,蜘蛛精?”
他搖頭,望著那狐貍珠,這似乎和妖丹是差不多的東西,自己現(xiàn)在還沒有,也不知何故。
“修煉五百年,得天地造化的狐精,就能修煉出這樣一枚狐貍珠,人若是服下,可延年益壽,重獲青春,多出百年壽命,重病臨死之人服用,亦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她指尖輕輕撥動那漂浮的狐貍珠,又張口將它吞回腹中。
因人類不了解其功用,只在古籍上看見了說明,又搞出一些殘忍的祭天煉丹之法,故此不僅捉狐妖,也捉普通的狐貍。
“你說,人類若是知曉你體內(nèi)有這樣的東西,他們還會待你好么?”白顏收了臉上笑意,憐憫地看著他。
“我體內(nèi)沒有這東西。”
“?嗯??”
她伸手一探查,匪夷所思:“你還真沒有,你是如何修煉的?只要修得五百年成精的狐貍,都有一顆狐貍珠?!?br/>
“我……”古遙想說自己還小,可如果按人類歲數(shù)來看,其實并不小,他來此處時十六,如今七年過去,“我有二十三了?!?br/>
“二十三??”
古遙點頭道:“我和你們并非一個修煉路數(shù),我生來化形為人,便是這番模樣,不需要披人皮。”
白顏伸手揪住他的耳后皮膚,努力地揪了揪,試圖把他那身皮扒下來,古遙吃痛地扭開:“這是我的狐貍皮啦!”
白顏更是難以置信,更加確認,這小狐貍就是狐族傳說里的世外之狐,能在生死關頭保下他們一族安危的世外者。
如此,便更不可能放他離去了!
二十三歲的狐精,聞所未聞,動物活百年才能開智,不然獸還是獸,做不得人。
她囑咐道:“你便好好的留在此處,跟我修行,暫且別想著出去了!門已經(jīng)關了,除非你修為高過我,否則你是不可能離去的?!?br/>
“可、可是……”他想回東來寺,亦想回平江府,容寂身中蝎毒,雖毒已解八分,可每年仍會毒發(fā)那么一兩次,此前他每每毒發(fā),都要靠著自己的谷神咒才能睡得著。
自己不告而別,若他有天毒發(fā),那該多難熬?
見他不肯安心,仍是想著人類,白顏恨鐵不成鋼道:“況且,就算你是回去,再見那人類,他也不認得你了。”
“為何?”古遙愕然。
“我對他施了妖法,他能記得你才怪!”她騙道。
古遙望著她,不理解她的做法,有一瞬間心底甚至滋生了人一般的恨意。怎么可以如此隨便就抹除人的記憶。
他愣了許久,白顏留他獨自在洞中冷靜,古遙就餓了三日沒有吃東西。
白顏待他不錯,愿意給他捉雞,但味道沒有人間酒樓里做的那般好吃,古遙剛開始還不習慣,因為他每次吃完,容寂還要給他擦手心和嘴角的油,問他吃飽了么,真的把自己當成小孩來照顧。
白顏也給他捉雞,把雞丟在他面前就不管了,讓他快些吃完,吃完就跟她練功修行。
古遙不吃活雞,他做人做久了,染了很多人類習性,只吃調(diào)料烹飪過的美味食物。為此他在這過得并不好,茶不思飯不想,好歹是等了一年。
這一年之間,他多次試圖跑出去,但都辦不到。
只是等著過了一年,門開了,白顏才帶他出去透透氣:“我這回帶你去盛京看看,他們是怎么對待我們同族的,以免你對人類還有惻隱之心。”
古遙忍不住地想溜走,回平江府去。
白顏抓他抓得緊:“你別想著跑,你若離開我一丈遠,身上的妖氣就會被那些臭道士給聞到。”
盛京為皇都,歌舞升平,寶馬雕車香滿路,似過節(jié)般。
“姐姐…你有銀子么?”古遙在狐貍洞里餓壞了肚子,好長時間沒好好地吃東西,乍地來了這種地方,仰頭聞一聞空氣里的烤肉香氣,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沒有,你要作甚?”
“我想吃燒雞……”他又看見一家叫醉仙樓的酒樓,和臨安府那家如出一轍,眼睛一亮道,“姐姐,這家的燒雞可好吃了?!?br/>
“…在這兒等我!”
她化作煙霧,古遙猶豫了下,瞧見周圍有道士,不太敢跑。他跟白顏學了這一招,類似修界元嬰大能的縮地成寸,也就是瞬移,不過他學的沒有那么厲害便是了。
古遙不敢亂走,問那迎客的僮兒:“這一年江湖上,可有發(fā)生什么大事?”
他知曉這些客棧酒樓的伙計,算是百曉生,什么都知道一些,問他們準沒錯。
“客官是問什么樣的大事?若是江湖軼事,對了,倒是有一樁,近日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江凡被人捉了……”
古遙頓了頓,小聲問:“你可知那位有名的少俠,沈不容,他是萬仍崖沈星平的兒子。”
“沈不容?!”伙計驚惶地捂住自己的嘴,“小客官你可別在此處提他的名諱。他可是朝廷頭號通緝犯!”
“什么?”
“這位沈少俠,人稱天下無道鬼見愁,聽聞他長得就猶如鬼魅一般!活著就是為了殺道士。天師府捉妖,他捉天師,殺了無數(shù),每殺一個,都要留下自己的信箋,一張紙夾一朵紅花,上面寫著他自己的名字,可不是頭號通緝犯么!真是惡貫滿盈的殺人魔頭,那些道士怎么惹到他了?他這是妖孽幫兇!”
哎?
古遙尚未問清,這時,白顏抓著一只燒雞回來了,丟他手里道:“吃吧。”
白顏瞅見他在跟小二說話:“你在問什么?”
“沒什么……”古遙甩了甩腦袋,接住燒雞。
餓著的肚子,叫他腦袋清空,鼻間被剛出爐的烤肉香氣占滿。
他拽下雞腿開始啃,嗚咽幾聲,還是那個味道。
他一年沒有吃到好吃的東西了。
古遙一邊吃,一邊含糊地問:“姐姐,你沒有銀子,是怎么買的?”
“我從別人桌上拿的,沒有付錢?!彼浅@碇睔鈮?。進去時,剛好看見店小二端著一只燒雞上桌,她就當著那兩個賓客的面,直接把燒雞端走了。
古遙想說,這樣不對,可轉念想,自己果真是跟人待得久了,開始學著人的禮義廉恥了,自己一只狐貍,怎么跟另一只狐貍計較這種道德是非。
“快些吃,”白顏抱著胳膊,“吃完我?guī)闳ヌ鞄煾匆谎郏瓤匆娔憔投疄楹瘟??!?br/>
古遙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隨手一個清潔咒洗了臉,白顏便提著他化作一陣煙,到了天師府的煉丹房屋檐之上,偷偷地窺見里頭。
起碼有上百只幼小的、還未成精的狐貍,或赤狐或藍狐,被擠壓在一個巨大的鍋爐內(nèi)灼燒!底下幾個道童在用巨大的蒲扇扇風,上百只狐貍聚集起的凄冽叫聲,響徹整個天師府上空,這些活著被燉的狐貍攪做一團,血肉模糊,其間還混淆著一顆狐貍珠。
和白顏給他看的類似,但顏色光華不及她那個,想必是沒有她這樣修行一千五百年的道行。
見此狀,憤怒和恐懼占據(jù)了古遙的全部意識,不可控地眼瞳發(fā)綠,指尖生出長長的指甲,他正出手要救,卻被她攔下。白顏嘆息一聲:“不可,此處是天師府,國師的老巢。我也不敢在此地久待,若是救了他們,這么多同族,我們也逃不出去,只能一起死在這里?!?br/>
再一拂袖,白顏就已經(jīng)帶他離開了,離得遠遠的:“我對你悉心教導,你可知緣由了?你跟著我好好修煉,只要我們聯(lián)手殺了國師,滅了天師府,就太平了?!?br/>
古遙被方才那一幕震懾,現(xiàn)在還回不過神,心中痛苦,惶愧不已:“那國師很厲害么,姐姐你也打不過么?”
白顏搖頭,咬著牙道:“若是我能打得過,我早將他碎尸萬段了?!?br/>
“若加上我就能打得過么?”
白顏看著他,搖搖頭,又點了下頭:“或許你可以辦到?!?br/>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狐精,他們狐貍五百歲開智成精,小花卻只活了二十三歲。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道行修為,只有他一個。
她斂眉道:“你要跟隨我好好學法術,不許想著你那個人類?!?br/>
古遙怎能不去想。
若真如白顏所言,她施法叫他忘了自己,那他怎會去殺道士?他同道士無冤無仇的……
隨后,白顏帶他在人間游歷一番,古遙自是悄悄地四處打聽有關“沈不容”的消息。
他過得像人,出門也要住客棧,白顏施展妖法變出金銀帶他住上了客棧,每回也要說他:“你這小狐貍,怎恁地嬌氣!睡樹上不就好了!”
古遙會說:“我不喜歡睡樹上?!?br/>
他也看得出,白顏挺喜歡睡在床上的,覺得人類的方式舒適。不僅如此,她還喜歡尋常女子喜歡的那些珠寶、脂粉。
到客棧后,古遙照例地問小二打聽沈不容。
這回小二卻說:“這鬼見愁,昨夜還在城里殺了一堆天師府的大師,膽大包天地掛在衙門口呢!那尸臭,嚇跑了好多人?,F(xiàn)如今官府正滿城通緝他呢!嘖嘖,這陣仗,比上回城里捉妖的時候還夸張!”
與此同時,正在房間盤算著等會兒出去挖個肝,再換身好看的皮肉的白顏,忽然感覺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臉上人皮顫動,狐貍的毛臉怒到快要掙脫開面上的皮了:“小花,你跑哪里去!”
古遙跑出客棧百丈,街上不見道士,卻到處都能看見衙門的衙差。
說明那些道士也怕容寂,連夜脫下道袍跑路了。
古遙蹲在地上聞了聞,一邊走一邊聞,瞳仁變得幽綠,很快,就聞到了熟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