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古遙被楊長老帶著離開時, 終究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這位高處不勝寒的尊上,許是在看自己,二人眼神擦過, 古遙眼中是欲言又止的波動, 而后被楊璃拽著跑了。
容寂的眼神, 由他背影, 落在楊璃牽著他手腕的手指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骨分明, 骨節(jié)修長, 是一只適合握劍的手。人間界里, 自己也是那么牽他的,可這雙手,從未感受過人的溫度。
三辰殿仍是日不落,一出來,外面卻是暮色四合,西天一輪鉤月。
“你膽子也太大了!”楊璃護著他退下后,一陣后怕地罵道,“你可知那是誰?!你敢那么跟他說話!”
“我……不知道那是誰,”古遙仍然恍惚, 喃道, “是你們說的劍尊大人嗎?”
“我?guī)氵M去前沒告訴你?不能亂講話, 你差點就沒命了, 幸虧他看你修為低, 不與你計較。”
古遙沒有逃過一劫的慶幸,他不覺得這位尊上會傷害自己, 因為古遙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危險。
“劍尊大人姓沈嗎?”他問。
“他姓容, 你連他是誰都不知, 就進望霄宗?”
“我知曉他姓容。”在青竹山,他經(jīng)常會聽見有人提起“容宗主”這三個字,懸賞自己的通緝令上,也有望霄宗宗主的大名。他叫容寂。不知道說給誰聽,他道:“我剛剛以為,他和我一個姓氏。”
楊璃一時無言,帶著他快速地下了玉屑山脈:“你現(xiàn)在完了,你上哪兒去找那只狐貍?”
“我能找到的,我在狐貍身上下了高階追蹤咒。興許我能想到的事,尊上沒有想到?”古遙嘰嘰喳喳地問她,“楊長老,他真的養(yǎng)過狐貍?”
“不該你問的事你少問,你打聽這些做什么?”楊璃都不知道的問題,怎么去回答他。
“哦…那劍尊大人多大了?這個你總曉得吧,我平素不看書,我也沒有那個洞天銀鏡,不知曉這些。”
楊璃掏出紫劍,帶他飛出去,算了算,答道:“快八十吧。”
八十,在修界,是很年輕的數(shù)字,就連楊璃這個元嬰都比宗主年紀要大。
當(dāng)年入門時她還是個剛?cè)雰?nèi)門的小弟子,見證了一代劍圣隕落,見證了望霄宗更朝換代,臨霄真人的師兄、師伯,有一些死在容宗主的劍下,有些帶著弟子離去,去了涿光山,另起劍宗。
快到外門時,她二人又碰上了從怒劍峰出來帶著赤狐溜達的隋忍,楊璃只跟他打了一聲招呼:“隋師弟。”
“大師姐。”
古遙卻看見那位“隋師弟”前面,到處亂跑的赤狐。
似乎是淘氣了,被他抱了起來。
赤狐在他懷里嚶嚶撒嬌。
古遙站在劍上,扭過頭去望。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只赤狐真就是普通赤狐,在這等靈力充沛之地,也至多活二十年的凡間狐貍。
修士怎會養(yǎng)這樣的狐貍……還那樣溫柔。
“長老,你的師弟……”古遙的聲音被風(fēng)帶走。
“嗯?”
古遙略一俯身,在她耳旁喊:“他有道侶么?”
“……”
楊璃面無表情地將他丟在青竹山:“尊上交代,讓你十日之內(nèi)緝拿兩尾狐,你別想著跑!我告訴你,你就是跑到中洲、魔界,我都能給你捉回來。若你做不到,去他面前請個罪,興許他不會拿你怎么樣。”
她見過劍尊幾次,感覺這一次顯然大不一樣,有人氣了,而不是冷冰冰高高在上的神仙。
“長老放心,我不會跑路的,我之前不懂規(guī)矩,外出閉關(guān),聽說律條嚴苛,要將我除名。楊長老能不能去跟大師傅說一聲?”
楊璃嘆息一聲,想著他與自己的命興許都不長了,便遂了他的意,在青竹山大師傅面前關(guān)照了他幾句。
隨后,古遙提出自己要領(lǐng)突破結(jié)丹的三千靈石,大師傅慢條斯理地寫了張字條,蓋上自己的戳,卷成一條后貼在他的肩上。
“明日一早,你去一趟外門管事處,你是編外弟子,出不去,讓……張梁帶你過去。下次外出離宗,也要去找管事的方長老。看在楊長老的面子上,這次不記你的過,扣你三個月的月銀。”
說完,他伸手一抬,以靈力拉開一道抽屜,在內(nèi)里繁多石頭中間挑了一塊,而后將石頭招來,蓋在他的宗門木牌上,那塊并無出奇之處的石頭,竟是融入了木牌。
大師傅做完這一切,將木牌丟給他:“去吧。”
古遙低頭一看,木牌上多了一個橢圓的印記,還多了字。
乙,西南十五。
“這是……”古遙猜測道,“我的洞府么?”
“嗯。”大師傅打了個哈欠,隨手將他打發(fā)出去。
夜色下,古遙看見張梁在外面等自己,張梁的肩膀上飄著一盞琉璃燈,照亮了少年稚嫩的側(cè)臉。古遙朝他走過去,二人朝著弟子居住的廬舍而去。張梁沒有問他楊長老的事,而是說:“大師傅處罰你了嗎?”
古遙搖頭,然后說:“只是罰了我三個月的月銀。”
“那就好,我還以為你要被除名了。”他松出一口氣,掏出一本冊子和一枚玉簡給他,“這是宗門門規(guī),還有青竹山的山規(guī),你今晚好好讀一讀。”
古遙接下,掏出木牌問了他自己的洞府所在后,同張梁告別。
說是洞府,實際上就是一間足以遮風(fēng)避雨的草房子,外頭有個小院,一小塊可以種藥的地,一口井,還有一棵梨樹。暮春時節(jié),梨花還未謝,地上絮了一小片,有些蕭索。
正欲推門,可他卻推不開門,似是下了什么禁制。花了一會兒工夫,古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木門的左側(cè),有個小小的凹槽,看形狀和他的宗門令牌是一致的,方方的,上頭尖尖,像個小房子。
古遙試著將木牌扣進去,不偏不倚的正好,由木牌四周發(fā)出一道熒綠微光,只聽啪嗒一聲,門上的鎖頭開了。
“吱呀——”
他推門而入,里頭陳設(shè)更是簡單,一張床,一張桌,桌上有個澆花的水壺,是低階的法器,可蓄滿自身容量幾倍多的水。除了水壺,還有一小摞的醫(yī)書,一個小碟子,碟中放了兩顆黑黢黢的丹藥,古遙低頭輕嗅,是難聞的辟谷丹。
雖然環(huán)境不算好,但古遙不是苦修,從項圈里掏出一盞油燈用火球術(shù)點亮,指間現(xiàn)出一張禁制符貼在門上,把原本那窄窄的竹床收走,換成自己的軟床。他甚至還有多余的精力,變出一個木桶,嫻熟地運用火球術(shù)和控水術(shù),將井中的水控出加熱,點了禪香。沐浴后,已是亥時三刻。
窗外,暮春的雨暴打落花,青竹山一貫順應(yīng)自然萬物,氣候隨著天地變化,有風(fēng)有雨。
滅了油燈,古遙方才卷著自己的羊毛毯躺下,頭發(fā)潮濕,有了倦意,然而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若是師哥轉(zhuǎn)世為人,會變成劍尊大人那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么?
劍尊知道很多事,說這樣的人有洞悉天地的推演術(shù),也不稀奇,可古遙不覺得是巧合,他推演天地、推演修界大事也就罷了,真無事做,平白推演自己一只小動物做什么。
也或許是劍尊真的養(yǎng)過一只有兩條尾巴,和自己相似的狐貍,他也并非師哥的轉(zhuǎn)世,一切只是湊巧。
古遙窩在羊羔毛的毯子里,掏出白日在伽藍寺里,那人送他的珠子。本想丟掉,可他喜歡這珠子,想拿去珊瑚巷問問是什么珠子,但瞧著又平平無奇,恐怕也不值多少靈石。
古遙把珠子放在手心里搓熱,低頭聞了又聞。
不知為何,他竟然聞到了劍尊身上那種冷得像石頭的味道。
古遙舔了一口。
呸呸。
這珠子沒什么味道。
感應(yīng)到召喚,容寂睜了眼。
他并非人類,不需要睡覺,以往大多時候都在造化塔里修煉。可造化塔現(xiàn)在成了人,貪戀人世間美好,前幾日告訴他她要去外面玩,就這么離開了。
“我一直在給你編故事,你說人間不好玩,那你養(yǎng)什么狐貍?容不故,你有了凡心。”
容寂:“你給我編的故事里,也有這只狐貍嗎?”
“狐貍是屬于你的意外。”
她說:“那日阿勒古草原雪崩,原本我要讓一位美得像仙女一樣的女子意外路過,來搭救你,興許你會愛上她,愛上做凡人的感覺,你沒有凡人的心,若不給你情,斬斷你的情,你又如何脫凡入圣?可那只誤入塔中的狐貍,提前將你救出,打亂了我為你攥寫的愛情故事。”
將造化塔煉制出來的仙人,賦予她許多的情感,賦予她感知萬物的能力,她可以造化出完美真實的地獄道、天神道、畜生道,卻只能造化出近乎真實的人道。
天地之性,唯人為貴,凡人是千變?nèi)f化的,凡人有感情,有貪癡嗔,有靈魂。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可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還有情。
容寂不是第一次入她造化出的人間道修心,但唯有最后一次給他不一樣的感受。
造化塔嘆息道:“我只好重新開始給你編故事啦,我控制他,不讓他在我的地盤上那么強大,聰明,但我沒辦法控制一切事情。容不故,我操縱不了你想養(yǎng)狐貍的心,操縱不了他試圖喂給你狐貍珠,更無法操縱從你眼角流出的眼淚。”
人流淚是什么感覺?
容寂感受過一次,那么陌生,風(fēng)沙迷眼,臉頰變得濕潤,而后干涸。
他的身體是一塊又一塊的石頭組成。
石頭又怎會落淚,容寂還想再試一次那種陌生的感覺,卻未能成功。
“所有發(fā)生的事都是真的。”他問。
“真或假,那要問你的心啦。”造化塔說完這些,跟他說拜拜,“我出去玩了,沒事不要叫我回來。”
容寂正低頭審視胸腔里的白色屠仙石。
旋即,感應(yīng)到召喚,由三辰殿消失,下一刻,便出現(xiàn)在青竹山西南角的草房子里。
古遙一無所知,手心里攥著小珠子,睡不著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像人那樣嘆息。
容寂指尖微動,一縷幽微的光流到他的眉心,古遙閉了眼,卷著羊羔毛毯,側(cè)頭壓在軟枕上,呼呼大睡。
容寂走到床榻邊,低頭看著那張陌生的臉,二十歲模樣的青年,蜷縮睡覺的姿勢卻流露出本身的孩子氣來。稍一彎腰,容寂伸手,將毯子輕輕掖在了他的下巴尖。
約莫是他的法術(shù)讓古遙放松了警惕,一時不察,漸漸現(xiàn)出人形原形,十七歲的少年模樣,三條毛茸茸的尾巴也掉了出來。
容寂看了一眼,將他的尾巴塞進被窩。但動物的尾巴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不太聽話地跟他對著干,剛給他放進去,就掉了出來,如此兩三次,其中一條尾巴不樂意地打了他一下,尾巴尖柔軟地拍了拍他的手心。
容寂定住,有些無措。在幻境里,他也經(jīng)歷過這樣,小花的尾巴睡著也不安分,會亂動,會卷在他的腰上,他又是會被癢醒,會按住他的尾巴不讓他亂動,這尾巴就會騰地一下起來抽打他的手。
現(xiàn)在他還是沒有辦法。
沉默地凝視住他許久,快要天明了,容寂視若無睹地從他的房里出去,沒有瞬移回去,只是視禁制符為無物,穿透走出,薄薄的曉光照在茅草屋頂,地面泥濘,梨花瓣被雨打了滿地,不像雪,像打碎的月亮,被雨水裹挾著顛沛流離。
這些雨滴紛紛繞開了容寂。
他得天地造化,雨是近不了他身的,站在草屋院落,他仰起頭,手指輕抬,破開了周身天然的結(jié)界,讓那么一顆兩顆注意力不集中的雨珠得以闖入,滴答,落在他的臉上。
他用手指撫掉,指間的濕潤漸漸干透。
不是人的眼淚,心里卻有了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