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對此一無所知的古遙, 翌晨剛醒,便發覺自己似是睡得太熟,又不小心露出了狐貍尾巴來。
他連忙整理好尾巴, 化形成沈遙后推門而出, 而后覺得不對, 轉頭看了眼自己布置后的草屋。
自己昨夜似乎是在張梁那屋睡的, 怎么睡醒就在自己的茅草屋。
他記不清晰, 張梁也迷惘:“許是我睡著后, 你就自行回去了吧。”
旋即, 古遙跟隨剛入青竹山的那兩個弟子一起上課, 學控火術。
教授控火術的老師是方長老,古遙聽他說“控火”二字,本不以為意,認為自己的控火術已是爐火純青,他在異界用此法烤了那么多只雞,火苗在他手指尖操控自如,心念一動,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方長老剛講完, 他指尖便點出一撮火苗, 忽大忽小, 小得時候可以細得如一根牛毛, 眼皮掀起懶洋洋地盯著方長老, 好像在說:你看,我的火很聽話哦, 沒見過吧?
方長老負手而立, 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教你們控火, 就真是控火么。”
兩個剛入門,不足十三歲的小弟子不解。
古遙問:“不控火,那控什么?”
他想早點下課去玉屑山。
方長老不言,只是拿出一株普通的低階草藥,以靈力控住浮在空中,另一只手點燃一撮藍色的火,這是從妖獸身上取得煉化的靈火,凡是精通煉丹、煉器的修者,通常都會擁有一種自己特有的靈火。
在他手指尖藍火的炙烤下,草藥不僅沒有燒糊,反而融化成了一汪黏液,漸漸在火光下凝聚成一團,最后成了一小塊綠色的結晶。
“此乃煉藥。”他沒有收火,再一拍儲物袋,祭出一塊黑色石頭,“這是精鐵,看好了。”
如法炮制的,黑色精鐵融化,被他以靈火修成薄薄一片,五指合攏,虛握,將精鐵捏成了一個圓潤小茶盞,不僅精準,且速度很快。
“這是煉器。”
接著,方長老收了藍火,結晶落入茶盞,不曉得從哪里來了一只茶壺,出現在他手里,往茶盞傾倒水。
他低頭吹了吹滾燙的水,慢條斯理地喝起了草藥茶來。約莫是不太好喝,他呷了口,便默默收了茶壺。
“這才叫控火,你們三人可懂?”
此前,古遙僅僅圍觀過張梁隔著小藥爐,用火和靈石煉化藥材,從未想過控火還能像方長老這樣。
他和兩個稚童一起看呆了。
“…老師,我要學這個!”
古遙馬上接:“我也要學!”
他不覺得自己化形后成二十歲青年,和兩個小孩子一起學這個有什么丟人的,說不定學了這個,以后不用去八仙樓,也能自己做出很美味的燒雞。于是古遙認認真真學了大半天,到未時,又去藥圃鋤地,順便打開靈藥空間給空空果澆水。
臨近日暮得以休息,他才掏出破爛飛劍,剛踏上去,操縱飛劍低低起飛,只大約五六丈的高度,飛行速度也慢,底下就是行走的弟子,紛紛抬頭看他。
古遙渾然不知自己此舉違逆了門規,是執事弟子通過洞天銀鏡看見了,馬上飛過去驅趕他:“喂,你剛入門的?練習御劍去劍道場那邊……”剛說完,便注意到古遙身上的青竹山道袍,“咦?你是青竹山的醫修?”
“是……”古遙停住,立在劍脊,“怎么了?”
“門規不知道?”青竹山醫修開始御劍了,可真稀奇。執事弟子不客氣,直接伸手指他飛劍,強硬讓他降落。
古遙一時不察,沒站穩,下落時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嚷道:“我不能御劍嗎?我要去內門玉屑山。昨日我就是御劍進去的。”
“門規明令禁止……”
古遙掏出容寂給的白玉牌:“喏,你看,是宗主給的,他要召見我。”
無量。
玉牌上刻著這樣兩個字。
這是劍尊道號。
那執事弟子睜大了眼,入門以來第一次見到此令牌,宗主的牌子,怎會在此人手里?!
他一時震驚,竟忘了規矩,沒有行禮。
古遙拍拍屁股站起來,禮貌地問:“我有這個,我可以御劍了么?”
執事弟子猶豫,讓他稍等,而后用傳訊符詢問級別更高的長老。
“什么,有個小弟子手里拿著劍尊大人的隨身令牌?”
“假的!定是假的,誰門下的弟子,竟敢偽造劍尊令牌!”
“長老,我瞧那令牌,似乎是真的……”
古遙聽見傳訊符的聲音,他強調:“是真的,劍尊大人親手交給我的,不信你們去問!”
這種東西,怎會有人偽造,加上這令牌上本就有尊上的神識氣息,一辨便知。
外門的執事長老來了好幾個,見到令牌紛紛行禮,也不敢問他是怎么來的。
古遙這才知道,原來此物有這么大的能耐,他重新站在自己的爛劍上:“我可以御劍了么?”
“……可以,可以的。”執事長老用洞天銀鏡記錄他的信息,將他添加在執事堂的白名單內。
古遙進了內門幾次,知曉方位,聞著味道辨認,到了內門結界,也是攔下他,他還未出示令牌,一張傳訊符飄到守界弟子的手中,執事長老的聲音急忙傳出:“快放行。”
隨即,古遙得以順利通行,一路暢通無阻,進了玉屑山脈,他記得楊璃說過,這里不能御劍,他收起自己的飛劍,爬上去,日暮西山,渡在暮春時節的玉屑山脈上。
肉眼望去,玉屑山的尖尖正如它的山名,落滿白色玉屑,是常年不化的雪。但一旦通過山巔的陣法,入了三辰殿,就全然不是眼前看見的那么一回事。
古遙去了三次,每次都感覺日光很溫暖,那里永遠不會落日,沒有夜晚,風很暖和,連樹也很暖。唯獨稱得上冷的,就只有劍尊。
古遙走到陣外,兩個守殿弟子認識他,低聲問:“小兄弟,你又來了,尊上的狐貍又跑了?”
古遙反問:“尊上養狐貍多久啦?養過幾只?跑過幾次?”
“養過幾只不曉得,多久也不知。”他們雖守殿,但平日交班,幾乎不曾見劍尊出來。也就近日,三辰殿來人次數多了幾回,“反正啊,他就是喜歡那一只搞笑的。就是你捉來那只,懸賞兩回了。”
“什么搞笑的,哪里好笑。”古遙意識到在說自己的狐身,相當不解。
“你去捉回來的,你還不知道好不好笑么,哈哈哈哈。”這二人不知是趣味低級,還是笑點太低,一想到那只狐貍就開始抖肩膀,“去吧,你進去見尊上吧。”
古遙哦了聲,正想著要不要通報,朝前一走,那陣法自動向他敞開,古遙猶豫了一下,抬步拾階而上,迷蹤一般的桃花林,幽窄羊腸小道。他是冒著風險來討賞的,但也不完全是討賞。
按理說,自己的妖狐身份都被發現了,還不跑么。
可古遙就是沒有跑,還大著膽子來見他。
“尊上……”古遙穿過小道,方才看見他,站在落英繽紛的林中,可身上卻是片花不惹。
“沈遙,”容寂知曉他不姓沈,只觀他面相便能看出許多,他側頭看去,“你為何用沈姓。”
古遙心間一顫,苦澀襲上心頭,仰頭望著他,明知不可看,還是去看:“我有一至親之人,他便姓沈。”
容寂沒有接他這句話,嘴唇抿成一條線,古遙看見他做這副表情,直直地愣住了,因為師哥也愛做這樣的表情,那是代表他有心事。
“尊上……知曉我的身份了?”古遙感-應到自己的□□所在,似乎好端端的在那森嚴廣闊的大殿之中。
“嗯。”
他張了張嘴,眼睛執著地望著他:“尊上明知我是妖狐,為何不捉我。”
“我不傷小動物。”他沒有繼續用那不近人情的自稱,換成了稀疏平常的“我”。
——人類不會用這個詞來形容妖。
古遙見過的人類,要么只呼妖怪、妖孽、妖道、妖獸,不禮貌的,就叫他們畜生。
“敢問……尊上叫什么名字。”他知曉宗主叫容寂,心里幽微地想,希望他還記得一個名字,這樣修為高的人,會記得前世么。
“我姓容,字不故。”
古遙喪氣地垂下腦袋。
容寂知他為何垂頭喪氣。不是靠洞察力,是那一塊屠仙石很古怪的涌上了人的情緒,仿佛和古遙此刻的難過相連成線。他閉了閉眼,強大的自控力讓他開口:“日不落的三辰殿,是幻境。”
古遙下意識仰頭,看著蒼穹的茫茫亮光。
容寂腳底便是維持日月同輝陣法的陣眼,他袍袖一揮,撤除正在運轉的大陣,勘破虛幻,現出原本的幽藍色夜幕來。
“此為真實,小花,你可能分清?”
容寂朝他走去,古遙有些茫然,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又沒懂,見他近了,覺得他其實是很平易近人的,自己被他道出這個名字,也不覺冒犯,忍不住低聲道:“尊上很像我的一位至親,可……我知曉尊上不是他……”他說著出了鼻音,“我那至親的哥哥是很疼我的。”
他不會認出我來,卻又不告訴我。他知我笨,不會說這些玄奧的胡話。
容寂站在真實的夜幕之下,低頭看著那雙倒映月色的濕潤瞳眸,模樣像是快哭了的小狐貍。
他雖經歷了沈不容的一生,可再次回到本體,這滄海一粟的人間故事,本不會在他的悠長生命里留下什么,偏是這樣一只狐貍,亂了他的道心。
“我不是他。”容寂掏出裝滿靈石的儲物袋,放他手心,“他卻是我。”
“不夠花了,再來找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