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瓚和宋冉繼續趕路。</br> 后程的路,路況極差。多處路段都在戰爭中損毀,前進速度也急速下降。</br> 高溫之下,一路顛簸,酷暑和疲乏考驗著人的耐力。</br> 走了好幾個小時,遠處的荒原上才漸漸出現了零星的建筑。全是沙黃色的碉堡房子,外墻上布滿殘缺,有的被炸掉了屋頂。繼續往前開,大城市的輪廓在天邊勾勒出來,伴著隱約的炮響。</br>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前邊就是哈頗城了。</br> 李瓚撿起頭盔帽子,扣在宋冉頭上;手也下意識握緊了槍,說:“往南邊走。”</br> “嗯。”</br> 城北和城東戰火紛飛,老遠都能聽見炮聲。隔一會兒就能看見地平線上爆炸升起的濃煙。</br> 宋冉不敢松懈,小心開車繞去城南。沿路上,漸漸出現大片新挖的墳墓,而有的死者甚至并無葬身之所,暴曬在路邊。</br> 一路往南,炮火聲聽不見了。宋冉卻無法放松些。</br> 這路上都沒見著活人,可汽車駛進南郊的一處街道時,人影出現了。</br> 宋冉感到一絲不妙,手卻不由自主開了相機,把它擺在擋風玻璃下。</br> 拾荒者們衣衫襤褸,披頭散發,鬼魅一樣在街上游蕩。老人,男人,女人,小孩,無一不骯臟落魄,或漫無目的游走,或在角落里蜷縮。</br> 當汽車經過,這些人的眼珠也跟著緩緩轉動,卻沒有半點光彩。</br> 一股悲愴而毛骨悚然的氣息在街上幽深地彌漫著。</br> 宋冉內心煎熬,抓緊方向盤慢慢往前開。</br> 前方路邊出現一個抱著孩童的女人,長期的饑餓讓她兩只手瘦成竹竿。懷里的孩子三歲多,眼珠子餓凸了出來,在母親懷里艱難地喘息著。</br> 宋冉忽然踩了剎車,二話不說,從后座上拿起一個背包。</br> 李瓚立刻攔她:“等一下!”可沒來得及,她已抱著包開門沖下車去。</br> 宋冉從包里拿出一袋面包和牛奶,遞給那個女人。</br> 女人摟緊自己的孩子,一雙眼睛充滿警惕。</br> 宋冉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拆開塑料袋,又給牛奶插上吸管,再次遞給她。</br> 女人遲疑著接過去,把牛奶給了懷中的孩子。孩子捧起就吸,女人將面包撕了一半給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來。</br> 宋冉于心不忍,又從背包里面翻出一袋面包。</br> “宋記者!”李瓚下了車,朝她喊一聲。</br> 宋冉回頭,就見四周的拾荒者不知什么時候都圍了過來。男女老少,形容枯槁。他們天生就幽深的眼窩因饑餓更加凹陷,他們盯著宋冉手里的食物,伸著瘦骨嶙峋的手,緩緩靠近。一如好萊塢大片里行走的喪尸。</br> 宋冉心中浮起森然的涼意,站在原地不敢動,低低哀喚一聲:“李警官……”</br> 李瓚兩三步迅速跑來她身邊,緊握住她手腕將她拉到身后,轉身面對那些緩緩走來的人們。</br> 可四周都有人過來,沒有哪一面是安全的。李瓚怕引起混亂,沒帶步.槍下來,只有腰后別著一把手.槍,他謹慎地用手壓住槍托,隨時準備。</br> 宋冉也將后背交給李瓚,防備地看著慢慢圍上來的人群。</br> 最先靠近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快有宋冉父親的年紀。他指了指宋冉手里的背包,蒼老的臉上擠出一絲乞求的表情,雙手合十地向她哀求。</br> 宋冉戰戰兢兢看李瓚一眼,征求他同意。李瓚抿著唇點頭。宋冉給了他一袋面包。那人捧著面包,深深鞠一個躬,緩緩走了。</br> 而圍上來的人群在他身后排起了隊。</br> 李瓚松開了宋冉的手腕。她立刻把背包拉鏈拉到最大,將里頭的面包全掏出來一個個發給他們。接到面包的人深深鞠躬,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兒也被她媽媽摁了下頭。</br> 宋冉無法承受他們卑微的謝意,根本不敢與他們對視。</br> 而她包里存量不多,也就七八袋。一下子就空了。</br> 李瓚說:“我還有些壓縮餅干。”</br> 他快步走向汽車。車里有槍支彈藥,剛才他為防萬一,把車鎖了。他開了鎖,在自己的行軍包里翻找。</br> 宋冉也開了后備箱,翻出一袋子從駐地里拿來的散裝零食。</br> 然而杯水車薪。</br> 宋冉抱著餅干等零食分發給大家時,心一陣陣發涼,她不敢面對隊伍后面排著的那群人。</br> “你們再等等。”她跑去后座上找,找到幾塊化了的巧克力,一包花生,一包糖果和話梅,全送了出去。</br> 有人拿著食物走了。剩下的更多饑餓的人們還抱著希望,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滿目凄涼。</br> 李瓚聲音很低,幾乎抬不起頭,說:“對不起,沒有了。”</br> “我還是再找找吧。”宋冉再次跑到車邊,從后座的行李袋找到后備箱的設背袋,所有箱包都翻了個底朝天。</br> “沒有了。對不起。”她忽然哽咽住,再一開口眼淚就出來了,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她低著腦袋,直搖頭,“對不起,真的沒有了。對不起。”</br> 上天知道,她多希望此刻包里的衣服全部變成面包。可沒有了,連包包隔間都翻過了。哪怕是再給她一包薯片也好。</br> “對不起,真的沒有了。”她不敢看他們,只是低著頭固執地翻著包,眼淚嘩啦啦往下掉。</br> 拾荒者們知道沒有希望了,沉默地拖著無力的雙腿慢慢走開。</br> 宋冉沒有看他們,仍在包里翻找,跟上了發條停不下來似的。</br> “別找了。”李瓚走上前去,將她從后備箱前揪開。她腦袋扎得很低,悶不吭聲。他又將她拉到車前,塞進了副駕駛。</br> 李瓚回到后備箱前,自己眼睛也是紅的。他低頭用力擦了下鼻子,把里頭的包收好了,蓋上蓋子,走上駕駛座。</br> 他坐了半分鐘,扭頭看;宋冉沒有哭了,表情空洞看著車窗外。</br> 李瓚沉默發動了汽車。</br> 開出幾條街了,宋冉忽問:“你記得加羅城爆炸那天嗎?”</br> 李瓚說:“記得。”</br> “那時在醫院,你問我為什么哭?”宋冉說,“因為我覺得很疼。”</br> 李瓚很安靜,等著她說。</br> “我看到一個姑娘手斷了,露出了骨頭,就感覺我的手同樣的位置好像也斷了,骨頭都在發涼似的。我看到有個人胸口炸出一個洞,感覺自己胸口也在絞痛,還在漏風。你懂那種感覺嗎?”</br> “我懂。”李瓚說,“我不懂的是……為什么有的人不會痛。”</br> ……</br> 哈頗城市內規劃相當好,街道寬闊平坦,建筑恢弘大氣。只不過時有建筑損毀,水泥沙土等廢料綴滿人行道。</br> 到處都有封路。李瓚在街上繞路,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到達目的地。</br> 宋冉的辦公室和住所在哈頗城中心的一家酒店里。這里原本是一家國際連鎖品牌的四星級酒店。戰爭爆發后,酒店低價盤給了當地人。老板也不營業了,員工撤走,值錢的東西包括地毯都變賣了,房間租給外國記者和各類無國界組織機構。</br> 李瓚把車停在酒店內部的停車場,將摩托車從車頂卸下來。</br> 宋冉從后備箱取出大包小包的行李,她本身東西不多,但設備儀器一大堆。</br> 李瓚想起什么,忽問:“你剛才把東西都送出去了,自己吃什么?”</br> 宋冉說:“這邊有負責飲食的。”</br> “那就好。”</br> 李瓚幫宋冉拎東西上去。進大堂登記的時候,他打量四周,見一樓有幾個持槍巡邏的民兵,稍微放心了點兒。</br> 走進樓梯間,一路沒什么精神的宋冉眼睛稍稍亮了一下:“這是電梯?”</br> 酒店最高五層,只有一道老式電梯,應該是上世紀的產物——外頭一道橫向拉縮的鐵柵門,里頭一個粉黃色的木匣子電梯轎廂。</br> 宋冉好奇地伸脖子朝里頭望,透過閘門看見匣子外上下垂吊著幾根粗線纜。她說:“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電梯。”</br> “這家伙估計比我倆加起來年紀都大。”李瓚說著,把外頭的鐵柵滿橫向推開,推到一半想起什么,回頭看她:“你要拍照嗎?”</br> 宋冉遲疑半刻:“……還是算了吧。”</br> 李瓚淺笑起來:“我不趕時間。”</br> “那我要拍。”宋冉不好意思地抿唇笑,從包里拿出相機。剛開機,</br> “哎呀,忘記拍橄欖樹了。”她懊喪起來。</br> 李瓚說:“沒事兒,腦子里記住就行。拍了不一定經常翻出來看,可記憶任何時候都能回想。”</br> 宋冉瞬間被安慰了,又說:“但真的很神奇,海市蜃樓呈現的應該是風景本來的色彩。難道哪個地方真的有一片白色的橄欖樹林嗎?”</br> “或許真的有,誰知道呢?”李瓚拖著大小箱子退去一旁給她讓道。</br> 等她拍照完畢,他推開門,把內層的木門打開。里頭空間狹小,幾個箱包就占了一大半空地。他拉上鐵柵門,又關上木門,這才摁鍵:“幾樓?”</br> “四樓。”</br> 他側頭看她:“你自己坐電梯的時候記住了,外頭那道鐵柵門一定要關上,不然電梯不會動的。”</br> “嗯。”她點點頭,半晌了,輕聲道,“你怎么什么都會呀?”</br> 李瓚一愣,竟有點兒窘,笑說:“這種電梯我見過。”</br> “誒?在哪里?”</br> “有一年去伏爾加格勒訓練,住的二戰時期的樓。”轎廂內空間狹窄,兩人擠站在一起,他低著頭看她,“那棟樓里就是這種老電梯。”</br> “噢。”她覺得他倆站得太近了,她心都不太.安穩,環顧四周,說,“這個電梯真可憐。一把年紀的老爺爺了,還背著我們兩個大年輕。”</br> 李瓚聽著,彎了下唇角。</br> 電梯緩緩向上,半鏤空的側壁上開著窗,能看到古老樓房的電梯管道,纜繩上下移動。</br> 忽然“騰”地一下,整個電梯一顫。宋冉大受驚嚇,一把抓住李瓚。</br> 但下一秒,電梯又穩穩向上了。</br> 宋冉窘紅了臉,立刻松開他的手臂,背后退無可退,只能近距離地卡在他面前,任自己臉頰慢慢發紅升溫。</br> 她低頭捋頭發,眼神到處飛,自己打圓場地笑:“我以為有炸.彈了。”</br> 李瓚的目光也緩緩移向別處,解釋說:“這種電梯就這樣。每到一個樓層,就會蹦一下。”</br> “噢。”她點點頭,低頭看他的軍靴。電梯又是“騰”地一下。這次她手掌抓貼著木墻壁,站穩了,沒撲向他。</br> 幾秒的安靜后,宋冉移開話題:“伏爾加格勒是歷史上的斯大林格勒吧?”</br> “對。二戰時期最慘烈的一次戰役,整座城市都摧毀了。”</br> “我讀書時很癡迷二戰歷史。”宋冉說,“那座城市現在還好嗎?”</br> “很安靜的一座城,天很藍,街道筆直又開闊,到處都是紀念碑和公墓。不過小飛蟲成災。我戰友說是因為過去有太多尸體,死了太多人。但我覺得可能只是因為城市建在伏爾加河邊,樹木太茂盛吧。”</br> “噢。”她聽著他的描述,想象著那座城的樣子,點了點頭。</br> 正說著,電梯又是“騰”地一跳,到四樓了。</br> 待電梯停穩,李瓚拉開匣子木門,又拉開外頭的鐵柵門,回頭看她:“你先出去吧。”</br> 宋冉低頭從他身邊擦過去。</br> 他把里頭的箱包一個個挪出來,關上內門,又拉上柵門,說:“你平時出入,東西不多的話,盡量走樓梯。”</br> “好。我知道的。”宋冉明白他的意思。</br> 戰爭地帶,停電就不說了,意外也隨時可能發生。</br> 宋冉的房間在走廊盡頭。室內布置很簡單,一張單人床,另一張單人床的位置被換成了桌子和椅子。墻上的電視拆走了,空調也是,換成了一個風扇。</br> 李瓚將她的東西推進屋,箱子并列擺好,背包放到桌上。</br> 宋冉問:“你要不要洗把臉?”</br> 李瓚搖了下頭,微笑說:“我走了。”</br> 宋冉心里一突,明知他不會多留,但這一刻竟有些眷戀,更有絲酸澀。</br> 這樣一座陌生的城市,她又是一個人了。</br> 她望著他;</br> 他也看著她,目光安靜而溫和。</br> 她害怕失態,趕緊移開眼神,匆匆忙找來一瓶水給他:“那你把水拿著。”</br> 李瓚不要:“你自己喝。”</br> “你拿著呀!”她有些急了,稍稍尖聲,把水塞進他手里。</br> 他握住了水,這次沒松開,沖她微微一笑。</br> 兩人無聲對視著。自此一別,各自任務,也不知下次再見又是什么時候了。</br> 宋冉尾隨他走到門口,執意道:“我送你到樓梯口吧。”</br> “嗯。”</br> 酒店的走廊拆了地毯,他的軍靴踏在地上,腳步聲很清晰。</br> 這會兒兩人都沒話了,一路沉默地走向樓梯口。</br> 只有幾步的距離了,宋冉終于小聲問:“你住哪兒?”</br> “軍營。”</br> “在哪里?”</br> 李瓚笑了下,沒答。</br> 宋冉就知道是機密了。</br> 他到樓梯邊站住,說:“你就別下去了。”</br> “嗯。”她點頭。想說聲注意安全,但沒說出口,只是微笑地沖他招手:“再見了。”</br> “再見。”李瓚多看她一眼,飛速下了樓梯。走到拐角處,他抬頭見她還站在原地,喚了聲,“宋記者。”</br> “嗯?”</br> “保護好自己。”他說,“別死掉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