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br> 他眼神坦然,真摯,帶著充分的尊重與重視。</br> 宋冉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瞬腦子短路,差點忘了要問什么。</br> 她匆忙低頭看筆記本,手中的筆紓解壓力似的在第一個問題下劃下兩道橫線,重新問:“您在這次行動中主要負責的任務是什么?”</br> 李瓚回答:“排雷,拆彈,防爆。”</br> “排雷具體是指?”</br> “在地雷區清出一條路。”</br> “普通人理解的排雷可能是把雷區的雷全部清除干凈。”</br> “實際操作難度很大,通常不這么做。地雷安裝成本低,排查成本高,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一般清出隔離區就行。”他回答問題時,很認真看著她,眼神一刻不移。比平時那個溫和愛微笑的阿瓚要嚴肅些許。</br> 宋冉迎著他的注視,努力集中注意力:</br> “您覺得這項任務的危險系數有多大?”</br> “可以說簡單,也可以說危險。操作熟練后,只需按部就班進行。但找雷的過程很漫長枯燥,容易懈怠粗心。”</br> 她點點頭,手臂因為始終舉著話筒而有些酸澀:“除了這些,你們在東國執行維和期間,還有其他種類的任務方便透露一下嗎?”</br> “主要還是保護平民、無國界醫生、紅十字會……”李瓚答到半路,瞥了眼她手中的話筒;他稍稍調整一下坐姿,順手將話筒從她手中抽出來拿在身旁,“排查城市內部安全隱患,如炸.彈,自殺式襲擊……”</br> 他一套小動作做得很自然,雙目仍注視著她,平靜講述著。</br> 她的心卻像微風經過的湖面,起了絲漣漪。她又低下頭看本子了,短暫調整后抬起頭重新看向他,繼續下個問題。</br> 采訪不長,七八分鐘就臨近結束。</br> 只剩最后一個問題,“會參與戰爭嗎?”</br> “目前不好下定論,看局勢變化。如果參與,需要得到東國政府授權。現階段做的還是國際援助和維和方面的事情。”</br> 他答完后,平靜地和她對視兩秒,繼而緩緩一笑,放松地指指她手中的本子,說:“沒記錯的話,這是最后一個問題?”</br> “你記性真好,是結束了。”宋冉松了肩膀,“謝謝配合。”</br> “客氣。”他把話筒遞給她。她接過來,關掉開關。</br> “沒事兒了。你可以走了。”她說著,轉身蓋上筆帽闔上筆記本卷起話筒線。</br> 李瓚沒走,指了下三腳架和攝影機,說:“這個要收么?”</br> 宋冉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己收拾就行。”</br> 李瓚指著一個按鈕:“關這兒?”</br> “……嗯。”她點點頭。</br> 他關了攝像機,蓋上蓋子,一手抱起攝像機,一手抓住三腳架。她見狀,上前幫忙:“順時針擰……”</br> 她不小心撞上他的手,觸電般立刻收回。</br> 他仿佛沒注意,很快將儀器和架子分離開。</br> 宋冉接過攝像機裝進包里,李瓚折起三腳架,隨口問:“能采訪你一下么?”</br> 她被這話逗得一愣:“什么?”</br> “你們臺里就你一個人在加羅?”</br> “對啊。”</br> 李瓚想了想,說:“我看電視里,演播室切換外景,直播連線。室外得要兩個人吧。一個負責拍,一個負責講。”</br> “一個人也行的,”宋冉笑道,“調好鏡頭就可以,跟自拍差不多。”</br> “所以出鏡、導播,都是你。”</br> “嗯。”宋冉把話筒錄音筆等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好,說,“攝像,編輯,衛星傳送……也都是我。”</br> 他把三腳架折好了遞給她,忽而一笑,說:“你跟看上去的不太一樣。”</br> 她愣了愣:“什么不一樣?”</br> 他卻沒說,只是笑了笑。</br> 她收拾好大背包,他把椅子歸置原位,在門口告了別。</br> “再見。”</br> 兩人分道揚鑣。</br> 她走出一段距離了才無意識地回頭望一眼,他的背影在夕陽中越走越遠。</br> 空氣依然炎熱,陽光照在皮膚上仍有火辣的力量。</br> 宋冉戴上帽子和口罩,背著巨大的包沉默地往旅館走。</br> 街上車來人往。傍晚的加羅城很熱鬧,店鋪也開著門迎接顧客。</br> 宋冉這個異國人放在半年前很引人注意,但如今世界各地的記者志愿者都往這個國家擠,當地人都習慣了。</br> 經過一家雜貨店,她意外發現了蘋果。她很久沒看見水果了,上前一問,居然要二十美元一個。</br> 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蘋果,甚至不是特別好的品種。</br> “能不能便宜一點?”</br> “不能啦。這要是在阿勒城,一百美元呢。”</br> 宋冉站在鋪子前糾結半天,最后還是買了一個。</br> 回旅館碰見薩辛,薩辛見了蘋果,夸張道:“哇哦!有錢的中國人。”</br> 宋冉一回房間就開始整理素材,從野外排雷到小訓總結,鏡頭里的李瓚總是耐心而認真的樣子,哪怕是正午熱得滿頭是汗,也沒有半點焦躁松懈。</br> 剪到采訪部分,李瓚把話筒拿過去后低低地放在腿邊,沒讓話筒入鏡。</br> 細心如斯。</br> 她覺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一絲小細節都足夠美化他。</br> 她當晚就剪好了視頻,發送回國前先拿去給羅戰檢查。</br> 第二天一早她去駐地,特地繞過操場,一路低著頭仿佛不愿意看到任何人。</br> 羅戰看完視頻挺滿意的,沒有需要修改和減掉的地方,除了處小細節:“這稱謂是軍官,不是警官。要說更細一點兒,是李上尉。”</br> “不好意思。”宋冉赧然,沒想到自己竟犯了這樣的低級錯誤。</br> 羅戰毫不介意,看完最后一小段李瓚的采訪,還開玩笑:“這段播出去,怕是有一堆小姑娘要來打聽他。”</br> 半月前,宋冉的某期視頻里有一位軍官長得不錯,播出后電視臺收到不少電話。一時成為笑談。</br> 此刻視頻里的李瓚,端正英俊,親近溫和。臺里電話怕是要打爆,但打爆也沒用。宋冉想,人家有女朋友了。</br> 她很快將視頻資料發回國內。沒多久就收到主編回復,說內容非常好。</br> 這星期的固定任務完成,她有了幾天的喘息空隙。</br> 一連三天,宋冉一次都沒再去駐地,連駐地附近的街道都避開了。</br> 周末那天,她上了趟街,放松心情,也順便為《東國浮世記》找素材。</br> 因是周末,街上行人不少。大小店鋪都開了張,大巴扎里頭堆滿了布匹香料香粉手工藝品,色彩斑斕沖擊著行人的視覺。</br> 宋冉在攤子邊徘徊,發現物價比一月前翻了一番。商人們看見外國面孔紛紛熱情招徠——現在的日用品本地人幾乎買不起。</br> 然而宋冉是個貧窮的外國人,只能拍拍照片。小販們也不介意,竟還對著鏡頭擠眉弄眼,暢快大笑。</br> 宋冉出了巴扎,經過一處寺廟。廟宇里頭不少人跪拜禱告,有人誦著經文。她聽不懂,卻也脫了鞋進去,托著腮坐在光滑的五彩石地板上,蹙眉思索。</br> 恢弘的大廳,布滿壁畫的柱子,虔心祈禱的平民……高高的穹頂外是破舊的居民樓宇。</br> 宋冉發現自己是一個旁觀者,或許能體會到這一刻的肅穆和悲涼,卻無法對他們平靜生活下的枯等和絕望感同身受。</br> 又或者如薩辛所說,她和那些外國人一樣,更像是體驗者,體驗他們的絕境,觀察他們的苦難,憐憫并同情,然后回家繼續快樂生活,僅此而已。</br> 石地板的涼意沁到她腿上,她起身離開。</br> 走出寺宇,刺眼的太陽照在她臉皮上,針扎一樣。她用力搓搓臉頰,抬頭看見前方一片灰敗中出現一道藍綠色的迷彩。</br> 幾個巡邏的中國維和兵站在陰涼處喝水聊天,稍事休息。</br> 宋冉一眼就從人影中分辨出了李瓚的身影。</br> 他很放松地斜站著,顯得腿愈發長了。手里拿著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另一手把玩著瓶蓋,輕輕拋起又接住。他注視著他的同伴,聽他們講話,聽到有趣處,他笑起來,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齒。</br> 笑到半路,他無意往街上一回望,看見了宋冉。他稍稍一歪頭看清楚了她,許是心情不錯,他笑著挑了挑下巴向她打招呼,拇指捏著小瓶蓋朝她揮了揮手。</br> 那么烈的陽光,那么壓抑而沉悶的一座城,他的笑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一抹色彩。</br> 宋冉毫無防備,一顆心像被什么溫熱而有力量的東西撞上了,撞得嚴嚴實實,逃也逃不掉。</br> 可她想逃,想裝作沒看見,想轉身就走,但他們一群人都發現她了,紛紛招手:“宋記者!”</br> 宋冉只好微笑走過去。</br> “宋記者,這么巧?”李瓚笑問。</br> 宋冉也笑,目光掃一遍所有人:“出來逛街。”</br> “逛街背這么重的包?”李瓚指了下她背后。</br> 她抬頭迎視他,抿唇:“怕萬一需要嘛。……你們怎么在這兒?”</br> “巡邏到這兒了。休息會兒。”士兵江林說,“宋記者,怎么這幾天都沒看見你啊,跑哪兒去了?”</br> “有別的采訪任務,……還有好多稿子要寫。”</br> “是嗎?幾天不見,都想你了。”江林開玩笑。</br> 宋冉被逗樂,撲哧笑:“胡說!”</br> “真的。”年輕的士兵們都起了哄,“有空的話多來找我們玩兒啊。”</br> 李瓚在一旁慢慢喝著水,沒講話。</br> 聊了沒幾句,士兵集合攏來,要繼續巡邏了。</br> 大家紛紛跟宋冉告別,李瓚落在最后邊,經過她身邊事,招呼了句:</br> “走了。”</br> 他遞給她一瓶沒開封的水,宋冉條件反射地接住,沒來得及說謝謝,他已擦身走過,又回頭交代一句:“別往不熟悉的地方跑。”</br> 宋冉捧著水,“哦”了一聲。</br> 她的確渴了,擰開瓶蓋,灌了大半瓶下肚。</br> 回頭看,李瓚還沒走遠。</br> 他拎著一只礦泉水瓶往寺廟方向走,一個討飯的小孩兒迎面走過,仰著腦袋和他說了句什么。小家伙還不到他大腿高。</br> 李瓚停下,彎下腰問他要什么。</br> 小孩兒光著腳,頭發一團雞窩,衣著襤褸,伸著臟兮兮的小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瓶。</br> 李瓚把水給了他,就走了。</br> 走開幾步他回頭看,小孩兒站在原地費勁地擰瓶蓋。</br> 他又走回去,給他把瓶蓋擰開。</br> 小孩兒兩只小手捧著水瓶,仰著頭咕嚕咕嚕喝水。</br> 宋冉從相機里抬起頭,只看到李瓚遠去的背影。</br> 她心里靜悄悄的,轉身就走;突然一個男子從她面前橫沖而過,差點兒撞上。</br> 她嚇一大跳,那男子卻沒道歉,反而回頭狠厲地瞪她一眼,火速登上了路旁停靠的小轎車。</br> 宋冉被那眼神嚇到,直覺不對。</br> 但車已朝寺廟那邊開去。寺廟門口有很高的石階梯,還有加羅城的東國巡邏兵。可……過了寺廟再往那頭去,是大集市,全是人。</br> 宋冉怕自己太敏感了,但如果……</br> 她看著那輛車遠去,情急之下,當街大喊:“李警官!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