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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饑餓的女兒 !
    1
    這個有四百萬城市居民的大城市,有十來所高等學院,沒有一條“大學街”。南岸卻因為山頂上有一所中學,有條中學街。可能若干年前,這個貧民區有了第一所中學,是件頭等大事。
    但這一帶的中學,與大學無緣,每屆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幸運兒掐著手指可算。有的中學連續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學生不堪造就,就取消了高中。但在這一帶的小販、江面的水手、造船廠的工人中,很容易把校友召集起來。
    中學街離我家不遠。石階較寬不太陡。街兩旁依坡全是低矮簡陋的木板房子,街面房子的人家大多做點小本生意,賣油鹽醬醋,或是針線鞋帶扣子。石階頂頭有個小人書攤,兼賣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時候,老太太將書攤移回房里,在門檻內放幾張小木凳。
    經常整條街無法通行,石階上、屋檐下、房門、窗口擠滿人。
    “你龜兒子尖嘴滑舌,夜壺提到老子頭上來,耍假秤!也不去打聽打聽,老子是可以洗刷的么?你貓抓糍粑,脫得了爪爪嘍?”
    “啰唆啥子,把他洗白。”
    “我日你先人,你裝哪門子神。”
    “我日你萬人,祖宗八輩。”
    旁邊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來,“好說個卵,錘子!”
    重慶人肝火旺,說話快猛,像放鞭炮,聲音高,隔好幾條巷子也能聽見。重慶人動怒不是虛張聲勢,不到動刀子不罷休。南岸貧民比城中心居民更耿直,腸子不會彎彎繞。彼此投緣時,給對方做孫子做牛馬都行。城中心人會看風向,瞄出勢頭,不吃眼前虧,背后整人卻會整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從小看這種街頭武打,等到讀武俠小說看功夫電影時,一眼就明白其中的英雄好漢,不過是打扮得精致一點的街痞子,說話還沒街頭對罵精彩。
    該到動手的時候了,人群自動往后靠了些。地方上的歪人,今天惹到冤家對手了。
    “還不拉架,見紅嘍!”沒人理睬這喊聲。
    “戶籍來了!”這有用,街上的男人沖進場子中心拉架。這些人平常最看不起戶籍,一有爭斗還得互相扭到派出所講理。人到底還是敬服權力。
    雜貨鋪上端的一間房子最大,可容下一百來人,是茶館,以前晚上講評書,講三國水滸楊家將,滿堂聽眾如癡如醉。在我未出生前就被改作大鍋飯街道食堂,我四五歲時被改成向陽院,畢恭畢敬效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后來成為造反派司令部和批判“牛鬼蛇神反革命”的會場,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游街從這兒出發。我那時還不讓進這門,只是踮著腳尖站在外面石階上,著急地等著里面變出新花樣。后來有好幾年掛了“學習班”的牌,“學習”的人一茬茬換,個個精神委頓,臉上身上長起了霉點,氣味難聞。到70年代末,最后一批人才不見了,每天晚上放上一個光刺刺的黑白電視機,擠滿大人小孩,鬧鬧嚷嚷,前面坐凳子,后面站凳子。
    我不能去看,我得復習功課,準備考大學。
    2
    背著書包,我揀陰涼處走。到放學后,太陽仍未減弱逼人的猛勁。夾竹桃粉白嫩紅的花,沿著斜坡一路盛開,蓋滿濕漉漉青苔的石墻,將枝桿高高托起。我從兩塊黑板報的空隙中穿進樹叢。濃蔭里的濕土有一股甜熟的霉味,太陽再猛,我還是情愿在樹蔭外走,我在心里對自己下命令:回家,不去,今天不去,這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說,至少我可以不去一次。
    但經過學校辦公樓時,我的腳仍然向石階上邁。拐上樓梯,來到熟悉的門前。
    “進來!”還是那兩個字,他永遠知道是我敲門。
    已經進門,我心里便沒了路上亂糟糟的想法。在歷史老師辦公桌對面一張舊藤椅上,我坐了下來。
    辦公室原是一間大教室,隔成幾個小間。書柜上堆了些紅色喜報紙、幾把折柄禿毛的排筆什么的。一個教師一張辦公桌,除了一把露出竹筋的藤椅,還有幾個沒靠背的方凳。沒有窗簾,朝南的窗大敞,陽光曝亮。他桌邊的玻璃窗涂著綠漆,瀝瀝掛掛很不均勻,但遮住了強光,遠處籃球場上的喧叫變得模糊了。
    這城市四周綠蔭密掩的山里,有不少達官貴人的英式法式別墅,原先住的是蔣介石的近臣、美國顧問,現在住的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我從來沒去過那些地區,心里沒有這個對比,這是一個不屬于我的城市。
    這幢兩層中學辦公樓,斜頂方框窗,確實稱得上是我十八歲前走進過的一幢上好的房子。雖然人走在樓梯上,樓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門和窗扉舊得釘了幾層硬紙板,只需稍用勁踢,便轟然散架,近幾年已被踢破過多次。
    頭一次到這樓里時,我告訴歷史老師,覺得這里好熟,包括那綠漆的窗子,硬紙板的門,厚實的磚墻,要不是前生,就是在夢里來過。其實我在夢里還見過他這樣一個人,或許就是跟蹤的男人,使我夢境不安。我還未來得及說,他就好奇地瞅了我兩眼,不為人覺察地微笑了一下。從那以后,他就不再用老師的口吻跟我說話。
    他頭發總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頭發是多是少,是軟是硬,看起來顯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淺藍有著暗紋的襯衫,是棉布的,不像其他教師穿的確良襯衫,整齊時髦。但是,與別的辦公桌相比,他的那張桌子,一點粉筆灰漬也沒有,很干凈。他不抽煙,卻一個勁地喝茶,不斷地從地板上提起塑料殼的熱水瓶,朝杯里倒開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長得與其他器官不合群,沉重得很。
    仔細想想,他沒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講課也是平平淡淡的,不是那種教師,能把歷史講成娓娓動聽的故事,他不過是一名很普通的中學教師。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你會遇上一個人,你無法用一種具體的語言去描述,不用語言,只用感覺,就在漆黑中撞進了通向這個人的窄道。一旦進了這窄道,不管情愿不情愿,一種力量狠狠地吸著你走,跌跌撞撞,既害怕又興奮。
    我快滿十八歲的那一年,忽然落到這種心境中:感覺嘩嘩地往外溢,苦于無法找到恰當的語言對自己說個清楚。我只知道第一個感覺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我只是班上許多小不丁兒女學生中的一個,或許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于是,我有意在課堂上看小說,而且有意讓他看見。
    他用老師對付學生的老辦法——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他故意提了一個我肯定知道的常識問題。但我站在那里,一聲不吭。
    歷史老師走到我跟前,我直視他的眼神,使他很吃驚,這才看出這個女生的反應異樣。他一時愣住了,忘了在課堂上,必須迅速處置一切挑戰紀律的學生。這時教室里有點亂了,調皮的學生開始搗出怪聲。
    “坐下,”他輕輕說,“課后到我辦公室來。”
    我坐下了,興奮得心直跳。我達到了他把我挑出來的目的。從那以后,我因“違反課堂紀律”多次走進他的辦公室。
    3
    我快到十八歲時,臉一如以往的蒼白,瘦削,嘴唇無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發白,總梳著兩條有些枯黃的細辮子。毛澤東已經去世了四年,人們的穿著正在迅速變化,肥大無形的青藍二色正在減少,角角落落之處又冒出30年代的夜總會歌曲。在過于嚴肅的四十年革命之后,這個城市在小心翼翼品嘗舊日的風韻,膽子較大的婦女,又開始穿顯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這城市女人的腿特別修長而結實,身段苗條,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舊時代特有的氣息甚至漫入南岸破爛的街巷。看多了,我對自己的模樣、穿著就越發不知所措,就像趕脫一班輪船,被棄留在冷落的碼頭:一件青棉布裙,長過膝蓋,一件白短袖襯衫,都是姐姐們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個子看起來更小。乳白色塑料涼鞋,比我的腳大半寸,赤腳穿著,走起路來踢踢踏踏。
    我就這么副樣兒,走近歷史老師的辦公桌。辦公室已經沒有人,下課后男女老師都趕回家去了,就我倆面對面坐。他端詳著我,突然冒出話來,聲調很親切,“我想你誤會了,你以為我看不起貧民家庭出身的學生。”
    我心里一動,明白他是對的,至少對了一大半。就是為了這個,我在學校里覺得很別扭,幾乎從來沒有快樂的時刻。
    “其實我也算窮人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像上課時那么臉無表情,“現在更算窮人家,真正的無產階級。”
    他說他父親算“歷史反革命”,因此從小就絕了讀大學的希望。他和弟弟長很大了,還幫父親做爆玉米花活計,或給人擔煤灰,走家挨戶,南岸哪條小巷他都熟。“那陣,你才這么一丁點大,在地板上爬,拖著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來,怪不高興地說。
    “我比你大差不多二十。”他說。
    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在想,他為什么說年齡?他的意思是我們不相配。
    這么說,他已經想到我們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臉一下子紅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厲害,好像在偷一種不該偷的東西,突然我淚水流了出來。
    “嗨,嗨,”他說,“你哭什么?”
    “你欺侮人。”我賭氣地說。
    “欺侮人?”他慢慢地重復我的話。然后站了起來,從褲袋里掏出手帕,到我身邊,遞過來。
    我沒有接。淚水流進鼻子,馬上要流出來,很難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怎么辦。我感到他的身體在靠近,仍未抬起頭。
    我就是不肯接眼前的手帕。我被自己的大膽妄為嚇得喘不過氣,再過一秒,我想,再過一秒鐘,他的身體就會碰上我了。心一緊,我幾乎要暈倒。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緊緊按住我的腦袋,像對付一只小狗,手帕使勁地擦我的眼睛和臉,強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地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我跳開了,離桌子一尺站著。這個壞蛋,把我當作小娃兒?
    他滿意地看了看手帕,放進褲袋,走回桌子那邊坐下來,看著我又羞又惱,嘴上浮出了微笑。他理由十足地值得笑:他勝利地證明了我們的年齡差,而且,勝利地拒絕了與我的接近。我們又成了老師和學生,我氣得一臉緋紅。
    他平靜地說,你在準備高考,雖然還有時間,但要背要記的內容很多。他裝樣地翻翻桌上的紙片,好像那些是我的功課。他又說我成績并不是最優等,得好好努力才行。他重復地說他們那一代,出身不好,完全沒資格,從來就沒有上大學的奢望,他讓我珍惜考大學這個機會。
    他的話是真誠的,如此說也沒惡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記功夫。我們互相看著。我喜歡看著他,我覺得他也喜歡看著我。沒一會兒,我心情就好多了。
    4
    差不多每次我們都一起出辦公大樓,在操場上高高興興地道了再見。我想,第二天我又會見到他,至少在課堂上。
    學校圍墻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無。間隔著小塊菜田,操場外,每條小道都彎曲綿長。附近藥廠煙囪在隆隆吼著,排出的污水順著田坎淌。陰沉的云包住太陽,天氣更加悶熱,只能等雨來降低氣溫。
    閣樓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擱在床上地板上,人縮在不漏的地方。
    我端著接滿雨水的盆子,小心地下樓,準備倒在下雨的天井里。
    這個早已不該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縫,墻灰剝落,屋梁傾斜,鑲在壁龕里的灶神爺石像,被煙火熏得面目全非,用力擦抹才會現出眉開眼笑的臉。
    天井四周墻根和石角長年長著青苔,春夏綠得發黑,秋天由青泛黃,帶點碧藍,干燥的地方毛茸茸一片,潮濕的地方滑溜溜一順。二娃一家五口住著碎磚搭就的兩個小房間,在天井對面。二娃的媽,一個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掃帚,掃門前的那一塊地。每次清掃,每次放開喉嚨罵,什么人都罵。不知為點什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親得罪過她。她不想忘記這件事,反正欺侮我家,算政治表現積極。七上八落的語言,好像影射性病,無頭無緒,我一點聽不明白。她丈夫從船上回家,發現她與同院的男人瘋瘋鬧鬧打情罵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大鐵剪剪衣服,用錘子在她身上砸碗,嚇得她一個月不說話,也顧不上罵我家。
    但不久滿院又響起她特殊的聲調,像有癮似的。父母沉默地聽著潑婦亂罵,不僅一聲不吭,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在學校,最呆最沒勁的男同學對我也沒興趣,覺得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學會突然拿我撒氣。有一次我蹲在廁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點一條腿掉進茅坑洞里。我沒來得及穩住身子,一個大個子的女同學已經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她回過頭來,挑釁地說:“你吼呀,你啷個連吼都不會?”我沒有吼,拉上褲子,從她身旁擠出門,匆匆地跑了。我甚至沒感到屈辱。
    表露情感,對我來說是難事,也沒有什么人在乎我的情緒反應。我的家人,會覺得我想說的一切純屬無聊。至今唯一耐心聽我說的人,是歷史老師,他立即獲得了我的信賴。終于我遇見了一個能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周圍人高的角度看這世上的一切。他那看著我說話的眼神,就足以讓我傾倒出從小關閉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問題。
    我喜歡他聽我說,我需要他聽我說。他一定明白,這些聽來枯燥無聊的瑣事,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有時很想把橫在我與他之間的辦公桌推到一邊去,我想離他近一點。
    有一天,他一邊聽我說,一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畫板,釘上紙,“你坐好,我給你畫一幅像。”我坐正了,但繼續往下說。
    他不斷地從畫板上抬起頭來端詳我,每次都很短暫。最后,他停下筆來,看著我鄭重地說:“你最好忘了這些事。為什么到集中精力復習高考的時候,你偏偏想這些事?”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這些事。
    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是一幅素描,紙上的頭像分明是我。幾條線就勾勒出我的臉,只是眼睛太亮,充滿激情的樣子。脖子、肩,沒有衣領,他一定是嫌我的衣服難看。紙空了很多,畫太頂著上端。
    “像嗎?”他問。
    “像只小貓,”我說,“這眼睛不是我。”
    他起身,伸過手把畫搶過去,“你哪懂,你還是太小。”他有點夸張地嘆了一口氣,把畫往抽屜里一塞,無論我怎么找他要,他都不肯給我,說以后畫完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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