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
六年前, 是顧覺非二十三歲, 剛中了探花, 正是年少意氣最風發(fā)之時, 卻偏偏在之后不久直接上了大昭寺,在雪翠頂上一隱六年。
直到前不久太師壽宴,他才回來。
如今他說,這是他六年來,最痛快的一天。
那么……
這六年來的日子, 對他來說,又到底意味著什么?當年又是什么原因, 促使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門,不再過問?
顧覺非的身上, 總有著一層難以解開的謎團。
所以陸錦惜有時候想,也許這也是她對顧覺非始終不那么容易放下的原因所在。
人, 總是會敗給自己的好奇心。
她在走廊上站了許久,也不大聽得清顧覺非那一間屋子里有什么聲音傳來。
但料想不會是什么愉快的交談。
她一向沒有聽人墻角的習慣,更何況顧覺非未必想讓她知道,所以略想一想,陸錦惜還是收斂了心緒邁步, 從這后院走了出去。
雨已經(jīng)小了不少。
醫(yī)館內(nèi)有許多學徒在忙碌, 穿著一身灰布袍子的鬼手張正站在藥柜前面寫方子,那眉頭皺著,似乎在考量。
陸錦惜出來的時候,他眼角余光一晃, 一眼就看見了,于是暫時擱了筆:“夫人這就出來了?嘖,我就知道那一位顧老太師沒什么容人之量,竟也不留你與顧大公子多說幾句話?!?br/>
“……”
為什么覺得鬼手張這話特別……
陸錦惜不由駐足,只覺自己與顧覺非的關(guān)系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還不知道有多少麻煩在后面等著呢。
她有些無奈,聽出了鬼手張對顧承謙的譏諷來,又想起坊間早有傳聞,說回生堂這里素來是拒絕給顧老太師看病的,便不好接這話茬。
只道:“您誤會了,我不過是聽說了大公子已經(jīng)醒來,來看看,略盡心意罷了。畢竟大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br/>
“嗯哼?!?br/>
鬼手張是不大信的,只是眼下人多口雜,他也不想告訴陸錦惜,他在為顧覺非吊命的時候,聽他迷迷糊糊之間喊了多少聲“錦惜”。
“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不過說起來,我聽說大公子這就要上學去了。這幾天醫(yī)館里忙,也沒來得及去府上為他看診。現(xiàn)在卻是要問問您,大公子去稽下學院了,回頭看病怎么辦?”
前面說的“大公子”,指的是顧覺非。
這后面提的“大公子”,指的當然是薛廷之了。
陸錦惜這些日子以來經(jīng)歷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只記得當日從昏迷之中醒來的時候曾看到過薛廷之,但后來的幾天她就以養(yǎng)病為由,誰也沒見。
鬼手張乍然之間這么一問,她竟還真的不很清楚。
神情間,有片刻的茫然。
但緊接著,她就反應(yīng)了過來,笑著道:“您也知道,我這才醒沒多久,府里的事情都沒時間去了解,大公子也沒跟我說。如今科舉改制的事情雖已經(jīng)落定,但大公子這腿還是要治的。待我今日回了府,與大公子商議一番,若有什么變動或者打算,必定過來知會您。將來大公子的腿疾,還要勞您多費心。”
還打算治就好。
雖然,復(fù)原的希望也很渺茫。
鬼手張心里面嘆了一口氣,但聽陸錦惜還要給薛廷之治,也就放心了不少。
他婆娘還真沒說錯,自打上次大病一場復(fù)原之后,這一位大將軍夫人就轉(zhuǎn)了性,便成了個活菩薩。
這么看來,當初也沒白救她。
只可惜世間幡然悔悟又慈悲心腸的人實在太少了,比如現(xiàn)在顧覺非屋里的那一位,便是個欺世盜名、心狠手辣的大奸賊!
“夫人既然還有打算,那老頭子我也不擔心了?!惫硎謴埾胫?,也不耽擱陸錦惜世間了,只道,“坦白說,大公子這腿疾,能治好的幾率不高。但若療養(yǎng)得當,將來陰雨天或者一把年紀了,好歹能少受些罪。”
陸錦惜一下便想起了薛廷之那蒼白的臉。
她點了點頭,將鬼手張這話記在了心里,接著又寒暄兩句,這才告辭從回生堂出來。
青雀白鷺就在門外等她,主仆幾個坐車又回了將軍府。
眼下府中的情況有些復(fù)雜。
她與顧覺非之間的流言傳了出去,太太孫氏也將府里的事交到了衛(wèi)仙的手上。她這個昔日的大將軍夫人,算是“失實”了。
但除此之外,也沒人敢再多說什么。
不管是孫氏,還是家里其他人,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對陸錦惜怎樣。好像大家都在等待什么,或者忌憚著什么。
也許,是因為這“緋聞”的對象是顧覺非?
當然了,陸錦惜自己覺得,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前后的事情牽扯太深,在那一系列事情沒水落石出之前眾人不好下定論。
所以除卻府里人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之外,其余的倒也沒有什么變化。
因在回生堂與鬼手張說了話,又提及了薛廷之的事情,她回府之后,便叫了幾個孩子過來。
一來說自己已經(jīng)沒事,二來關(guān)照了一下他們近日的情況。
流言蜚語長著翅膀,總是飛得很快。
璃姐兒、瑯姐兒幾個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紀了,顯然也都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
所以這時候,他們看著陸錦惜的目光就有些微妙了。
璃姐兒是純粹的擔心,頗有一種家里大姐為出了事情而苦惱的感覺;
瑯姐兒少見地文靜,看似擔心,但一雙眼睛里已經(jīng)是掩不住的興奮,甚至還有些亮晶晶的;
薛遲卻是鎖著眉頭,似乎好奇極了。
至于薛廷之……
他年紀最大,相對來說也是最不顯山不露水的那個。
人坐在陸錦惜下首,面上有些微的笑意,看著平平常常,也似乎完全不知道這些天外面有什么傳言。
陸錦惜便問他:“前陣子我在養(yǎng)病之中,去點禪寺也沒顧得上。你稽下學院那邊的事情怎么樣了?”
“回嫡母,已經(jīng)考過了?!?br/>
京中的稽下學院,名聲雖比不得其余的幾家,但進去也需要考試的。在陸錦惜出事這段時間,薛廷之早完成了這些。
“若不出什么差錯,后天便要入學。”
“那入學之后你打算住在哪里?”陸錦惜打量著他,只覺得幾天沒見,他又高了不少,“今兒我去回生堂,與張大夫交談,他想讓我問問,回頭要怎么繼續(xù)給你診治。我想著,這府里你若不想待,便在外面給你賃間宅院,帶幾個丫鬟過去,也方便你回頭交游?!?br/>
她私心里猜測,薛廷之該是不想住在將軍府的。畢竟她前身陸氏待這孩子也算不得很好,有失察之過,兩人怎么看都算是有過節(jié)。
薛廷之在這里,或許有些不自在。
但事實上,這話落到薛廷之的耳中,便成了一道“逐客令”。
——這分明是不想他再繼續(xù)住在將軍府。
規(guī)規(guī)矩矩搭在膝上的手指略略收緊了一些,薛廷之唇線未抿,少年的輪廓在他臉上已經(jīng)圓熟了一些,出色的五官則更添幾分驚艷。
他沒有表達什么不滿,姿態(tài)很是順從。
當下微微笑道:“稽下學院與將軍府相距也不很遠,在府里住與外面住相差不大,廷之皆可。至于住在哪邊,但憑嫡母安排。”
這是將選擇的全力都交到了陸錦惜的手上。
隱隱然之間,意味著一點不尋常的東西。
陸錦惜到底還是敏銳的,但她并不打算為這一位庶子留什么希望,于是笑了一聲,淡淡道:“那便在外面置個院子住著吧,將軍府這宅院也就這么大,你現(xiàn)在住的那院子又是演武場所在之地,不好改建,總覺得委屈了你。上學的時候住外面,若得了假,回府多看看也就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