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徐氏在眾人眼里一直是賢惠淑婉的裴家小兒媳,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不甘心、不情愿。“國公府的小姐,卻這般謙和,這般溫恭,實(shí)在難得。”親友對她贊譽(yù)有加。
徐氏日復(fù)一日過著侍奉翁姑、相夫教子的平靜歲月,悵惘和憂傷卻時不時的會襲上心頭,常獨(dú)自郁郁。她是魏國公夫婦的掌上明珠,少女時代是美麗的玫瑰色,從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暗淡下來,成為裴三爺這種普通男人的妻子。
徐氏姐妹甚多,她是最小的,排行第六。雖是姐妹六人,但和她同母的卻只有一位,便是她嫡出的大姐。徐大小姐嫁給了興國公世子,是位世子夫人。“她都一品夫人了,我還什么都不是。”徐氏把自己和大姐的現(xiàn)狀比比,無比下氣。
一母同胞的親姐妹,自己哪點(diǎn)比她差了?她嫁的富貴體面,自己卻是黯然無光。
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徐氏獨(dú)自望著床頂?shù)牡窕òl(fā)呆。痛苦,一點(diǎn)一點(diǎn)嚙噬她的心靈。
榮華富貴不是她的,風(fēng)光榮耀也不是她的,情何以堪。
魏國公和魏國公夫人最疼愛的小女兒,京師出了名的才女、美女,名門淑媛,怎么會到了這一步呢?
徐氏曾經(jīng)郁郁寡歡過許久。
歲月流逝,在她有了三個兒子之后,在她和裴三爺、和裴家眾人情感日漸加深之后,這份憂傷便漸漸淡了,若有苦無。可是,徐氏始終還是不甘心的。
難道一輩子就這樣了么?
不甘心。
今晚,看到丈夫這封情意綿綿的信函,徐氏忽然心定了。榮華富貴,名譽(yù)地位,哪里比得上忠厚的良人、舒心的日子。
何嬤嬤輕手輕腳走過來,替她換上新茶。徐氏抬起頭,含笑看著她,“你家二小子跟著進(jìn)京去的,他有沒有寄信回來?說起來,這還是他頭回離開你呢。”
何嬤嬤的二兒子進(jìn)喜是裴三爺?shù)男P,隨著裴三爺一起出的門。進(jìn)喜年紀(jì)不大,才十四,看上去就是個大孩子,他這一出門,何嬤嬤當(dāng)然是掛念的。
何嬤嬤把一盞熱茶捧到徐氏面前,抿嘴笑,“有呢,這小子平時在家懶,出了門倒勤快,常寫信。我看了他的信呀,心里這份歡喜,就甭提了!”
“您猜他信里說了什么?”何嬤嬤笑吟吟看著徐氏,似有深意。
“說了什么啊?”徐氏莫名其妙。
進(jìn)喜就是個半大孩子,還能說出來什么秘聞不成?
何嬤嬤看著徐氏樂了會兒,方全盤托出,“他這回跟著姑爺進(jìn)京城,不光開了眼界,還出了風(fēng)頭,得了不少額外的賞!”
徐氏的二哥徐保不是要送名美婢給妹夫裴三爺么,這在他來說也是常事,不值一提。可是裴三爺想也不想便回絕了,“家父不許,我并不敢違了父命”。
徐氏的哥哥們嘖嘖稱奇,徐氏的嫂嫂們、姐妹們,則是快要羨慕死了。
“六姑奶奶的公公,管兒子真管的這般嚴(yán)厲?”徐氏的嫂嫂們、姐妹們好奇至極。
她們專程把進(jìn)喜叫去,問了六姑奶奶在蘇州的日常起居、裴家諸人的安好之后,開始旁敲側(cè)擊的打聽,“裴太守是出了名的清官,這個我們都知道,聽說他老人家持家也甚嚴(yán)?”
進(jìn)喜便一臉驕傲的說起裴太守怎生威嚴(yán),方夫人如何慈愛,裴家上上下下怎么和睦,六姑奶奶日子如何舒心,聽的徐家少夫人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都說六姑奶奶時乖命蹇,嫁到了不近人情的清官家里,不知過的什么苦日子呢。誰知竟是這樣。
徐府少夫人們、姑奶奶們都重賞了進(jìn)喜。
魏國公夫人知道了,心中得意,特特地又把進(jìn)喜叫了去,稱贊了一番,賞了他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進(jìn)喜捧著一大堆賞賜出了內(nèi)宅,得意非凡。
“這臭小子,尾巴快要翹到天上了!”何嬤嬤笑道。
徐氏莞爾。
何嬤嬤陪著徐氏說笑了一會兒,看著徐氏的臉色,慢慢提起,“放眼瞅瞅,咱家的少夫人們也好,姑奶奶們也好,膝下只有嫡子、身邊沒有妾侍的,也只有您了。好姑娘,您是個有福氣的。”
徐氏微笑,“我知道。”
徐氏的笑容明快愉悅,發(fā)自內(nèi)心,這笑容落到何嬤嬤眼中,喜的何嬤嬤差點(diǎn)落淚。好姑娘,你從前的笑是浮在臉上的,今晚,不一樣了。
“只可惜三爺不大愛讀書。”徐氏笑著抱怨。
要是他和大伯哥、二伯哥似的愛讀書,能求取功名,自己還有什么遺憾呢?再也沒有了。
“三爺才多大?還年輕著呢。”何嬤嬤殷勤陪笑,“您是最有學(xué)問的,肯定知道,有人二十七八歲了才開始發(fā)憤!”
何嬤嬤依稀記得“……二十七,始發(fā)憤,讀書籍……”,是誰,她可忘了。
徐氏嫣然一笑,“你說的有理,許是三爺哪天忽然要發(fā)憤了,也說不定。”
蘇洵不就是二十七歲了才知道努力的么,后來和他的兩個兒子蘇軾、蘇轍一起進(jìn)京赴試。
何嬤嬤見自家姑奶奶笑容輕快明媚,便也隨意的說起家常,“大爺進(jìn)京會試,大奶奶可是牽掛的很,人都瘦了一圈兒。但愿大爺高中了,合家歡喜。”
“必能中的。”徐氏笑吟吟。
何嬤嬤未免有些奇怪,陪笑問道:“可是大爺火候到了?”
裴二爺托辭不肯進(jìn)京,借口是“火侯不到”。何嬤嬤精于世務(wù),卻沒什么學(xué)問,還真以為是什么火侯不火侯的。
徐氏笑著搖頭,“火候到?jīng)]到,我卻不知。我只知道,小點(diǎn)頭了!”
問小“大伯能不能過鄉(xiāng)試啊”,小點(diǎn)了頭。于是,大伯真的過鄉(xiāng)試了。
問小“大伯能不能過會試啊”,小可是也點(diǎn)頭了呢。看來,十有八,九大伯會高中。
何嬤嬤忍俊不禁,“九小姐,真是裴家的小福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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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慶五年二月,在京城貢院舉行了會試。會試分三場,每場三天,對舉子們來說,是件很辛苦的事。會試結(jié)束之后,舉子們逐個離去,個個面無人色。
求取功名這條路,其實(shí)很艱辛。
但是如果金榜高中了,又有一番狂喜。只覺得所有的付出、辛勞,都是值得的。
裴大爺正是這其中的一個。他從貢院出來的時候,真是連走到馬車邊的力氣都沒有,被裴三爺背著上了車。可是,等到放了榜,得知他榜上有名,成了貢士,裴大爺便喜出望外,喜極而泣了。
這一年的會試,共取中三百零五名貢士。
“又要有三百多名進(jìn)士了!”京城士紳紛紛笑著,拭目以待,看誰能得中一甲。
裴大爺很有幾分自知之明,沒往眾人矚目的一甲上想,“老三,你說我會不會中個同進(jìn)士?”他一臉忐忑不安的看著裴三爺。
“不會!”裴三爺很干脆的說道:“您一準(zhǔn)兒是二甲,說的!”
毫不猶豫的伸出兩個指頭,您不知道啊。
裴大爺整了整衣襟,嚴(yán)肅的說道:“我也覺得是。”
小孩兒眼睛干凈,大人看不到的東西,能看到!何等的聰明伶俐,不會看錯的!
到了殿試的時候,裴大爺容光煥發(fā)的去了。
殿試,說是皇帝主持,其實(shí)未必。有時候皇帝懶的管,內(nèi)閣大臣代為主持的也有。不過這回,殿試真的是皇帝主持。
皇帝不光主持,還挑了幾個看著順眼的人過去問話,包括裴大爺,裴引。
皇帝今天穿的是朱紅皮弁服,裴大爺上前回話的時候只看見朱紅色的袍服角,和黑色朝靴。
“皇上長啥樣啊?”回去后,裴三爺捉住大哥追問。
“我不知道。”裴大爺老實(shí)人說老實(shí)話,“我跪著沒敢抬頭,哪知道皇上長什么樣子。三弟,我就看見皇上的袍服角了,是朱紅色的,還有皇上的朝靴,是黑色的……”
裴三爺大失所望。
“那,皇上問您什么,您說什么了?”他又不死心的追問。
“皇上問我,安民之道吧?”裴大爺不確定的說道。是問的安民之道吧?應(yīng)該沒錯。
裴三爺忍耐的看著大哥,只見他抬手擦擦額頭的汗,“我怎么說的……忘了,真的,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這叫什么殿試!裴三爺憤憤。
裴大爺一邊擦汗,一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心中很覺抱歉。
殿試結(jié)果是第二天出來的,陜西裴引,第二甲第十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