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
車開到下一個路口,陸銘舟果然不出意料地問了一句。
“哦,公司新來一實習生。”
她眉眼淡淡望向窗外,語氣盡可能云淡風輕。
陸銘舟又問了一句:“你今天不舒服嗎?”
“嗯,有點胃疼?!?br />
她沒說自己姨媽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誰能想到現在這些體貼入微的00后小男生們,看了一眼她水杯便知道她什么情況。
不像陸銘舟這一輩兒的鋼鐵直男,她就是前一秒剛當著他的面兒掏過衛生巾,他下一秒都要問一句“你大熱天的捧著個保溫杯干嘛?”。
她保溫杯里裝的是冰,是冰行了吧!
陸銘舟沒再問什么,車子沉默行駛。
三個多月沒見,沈星露說不上他哪里變了,卻又感到他全身都散發著陌生氣場。
他香水依舊是三個月前的那一款,淡淡的大吉嶺茶香,冷峻之中又帶著一絲令人安心的森林氣味,頭發像是理短了些,更顯他劍眉星目,五官中帶著絲絲英氣……
兩三分鐘沒說話,車內開始彌漫起緊張尷尬的氛圍。
沈星露臉皮薄,尬點也低,尤其在自己這不明不白的老公面前。
她便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搖頭晃腦外放聲音刷起了小紅書,試圖搞出點動靜,卻又頗有幾分欲蓋彌彰的意味。
陸銘舟工作上見慣了商業尬聊,同三個月沒見面的妻子共處一室什么的,于他而言都是小場面,眼看沈星露快撐不住了,這才開口搭救:“這次又換了份什么工作?”
說著,車子在紅綠燈路口緩緩停下。
陸銘舟扭頭看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帶著一絲莫名的調侃。
沈星露性格打小就佛,身上總透著那么一股樂樂呵呵、與世無爭的勁兒。
她一沒經濟壓力,二沒半點事業心,工作并非是必選項,RCA碩士畢業后便回上海躺平了一年。
偶爾出國旅旅行,偶爾出門逛逛街,偶爾也只是穿著睡衣在自己三層樓的小洋樓里逗逗貓、逗逗狗。
實在閑得發慌了,也偶爾會撿起自己的老本行,在她那閑置已久的畫室里拿起筆刷,裝模作樣涂上兩筆,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不羨神仙。
只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后她老公畢業回國。
陸銘舟一回來,家里多了個半生不熟的室友不說,結婚后的下一個步驟,生子,便被兩家人在茶余飯后若有似無提上了議程。
沈星露尋思自己再這么躺下去,就只有被兩家人催生的份兒,趕緊寫了份簡歷投出去,找了份工作做做。
不圖精英白領,年薪百萬,也不圖靠自己的老本行成為當代新興女藝術家,也就圖個耳根子清凈,有份正經工作。
而出了社會才發現,很多事并非她以為的那樣簡單。
她皇家藝術學院的簡歷在時尚創意類行業還算有點競爭力,又有不錯的氣質談吐加持,前前后后找的幾份工作也都還不錯——4A廣告公司,國際奢侈品大牌。
只是但凡是個工作,就哪有好的。
客戶作妖、老板PUA,還要捧著笑臉24小時stand by。
她又不缺錢,一言不合便裸辭,短短一年已經換了三份工作。
聽陸銘舟問起,沈星露回了句:“我現在在A公司。”
A公司是一家正兒八經的美資互聯網大廠,但凡坐標地球的人,大概就沒有人沒聽說過它,只可惜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陸銘舟并沒有被這名頭唬住,又問了句:“什么崗位?”
從奢侈品到互聯網,從PR到HR,行業崗位的跨度之大,可真是讓他預想不到。
陸銘舟淺淺笑了一下:“之前入職那家公司不也是高興壞了,才幾個月又不行了?”
“太累了唄?!鄙蛐锹段⑽⑼嶂X袋,稍顯傲嬌。
她對奢侈品行業倒是挺感興趣,上一家公司老板也很喜歡她,只是她打小悠哉慣了,哪受得了快消行業的動感節奏。
產品上新快,她作為PR也是一個活兒接著一個活兒,天天on site在活動現場,大到活動策劃,小到藝人吃喝拉撒什么都要管。
這個行業天天打交道的人又是魚龍混雜、三教九流。
最后倒也不是因為壓力太大才走,而是身邊同事各個八百個心眼,眼看她越來越受老板喜歡,便合起伙來給她穿了雙小鞋。
她證明了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處理并無不妥,老板也全然認同,但老板始終沒有在那幾個同事面前承認過她的正確。
那幾個同事看她跌了跟頭,也一直是沾沾自喜。
看透了一些人,一些事,她覺得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
她不缺這一份工作,也不缺這一份錢。
她也沒有和陸銘舟說太多,讓陸銘舟誤以為自己是一個每天只知道逛逛街、逗逗貓,而半分不懂社會險惡的膚淺女人,她也無所謂。
果不其然,她話音一落陸銘舟便來了句:“工作年限不長,簡歷倒挺豐富?!?br />
人家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她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打卡。
聽出他話里話外的調侃意味,沈星露只是輕嘁了聲,目光閑閑望向窗外,懶得理會。
頓了五秒,反復咀嚼,卻最終沒能咽下這一口氣,回頭看向了陸銘舟:“就是這么豐富!年輕當然應該多試試錯啦,不然怎么知道自己喜歡做什么呢?”
不像他,從小出身建筑世家,長大后自己也走上了這一條路,三代人只做一件事,順順利利走著家里人鋪好的老路。
反觀自己,總是干一行便黃一行。
小時候鋼琴、大提琴、繪畫什么都嘗試過了,也用實力證明了自己確實不行。
最后靠繪畫拿了RCA的offer,只是本科三年、碩士兩年,漫長五年的青春歲月里她都過得很不快樂,每天苦悶地背著畫板和顏料,穿梭在倫敦灰蒙蒙的百年建筑之間,看著身邊天天受老師夸贊的天才畫手,永遠不知道自己問題在哪里,接受了五年世界級的頂尖教育卻也沒見怎么開竅。
畢業后,她把父母心心念念的RCA碩士學歷甩到了爸媽面前,這輩子再也不想拿起畫筆。
而這也成了心底不可言說的一個痛。
回看自己這一生,無災無病、衣食無憂,卻唯獨缺乏成就感。
不過如此過了二十五年,她也總結出了自己的一套歪理——誰說人一定要拔尖啦,她就是想當一條擺爛的咸魚又怎么啦?!
沈星露內心波瀾壯闊,陸銘舟卻反應平平,只回了一句:“很有道理,所以晚上吃什么呢?”
“隨便!”
“好,那我來定?!?br />
*
于是一小時后,車子在徐匯一家獨門獨院的老洋房前停下。
道路兩側是高高聳立的梧桐老樹,剛下過雨的地面濕漉漉的,金黃的路燈透過茂密的樹葉間隙打下來,冰冷之中又帶著一絲暖融融的氛圍。
記得之前兩人開車出門曾路過過這家餐廳,小資小調,正是沈星露喜歡的腔調。
她記得她當時隨口說了句改天來試試,沒想到他竟然記得。
“滿意嗎?”
沈星露內心有一絲小欣喜,卻只是下巴微揚,回了一句:“還行?”
老洋房內藏了一家精致的粵菜餐廳。
餐廳老板并沒有將洋房過多改造,而保留了它原有的味道,黑白菱格的瓷磚地板仿佛一下子把人拉回了一百年前的上海灘。
沈星露在古銅色原木餐桌前坐下,三下五除二點下許多菜,對面陸銘舟卻剛一坐下便開始微信辦公,頭都不抬一下。
沈星露點完,男侍應生便禮貌地詢問了句:“這位先生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都聽她的。”
菜品一道道地端上來,精致且味道不錯。
陸銘舟又回了幾條消息,這才放下手機:“不好意思,剛下飛機,事情有點多。”說著一抬頭,見沈星露略有些走神。
聽他說話,沈星露冷不丁問了一句:“對了,你這次怎么突然回來了,是有什么事情嗎?”
“有點私事?!?br />
沈星露坐在對面,腰背挺得倍兒直,卻輕咬筷子頭,目光中流露一絲淡淡的失意:“什么私事啊?”
“今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還記得嗎?”
*
一個人可以有多復雜?
看著對面這個逐漸讓她猜不透心思的男人,沈星露感到自己這配置簡單的頭腦是越來越轉不明白。
事情發生在兩個月前。
當時她還在上一家奢侈品公司做PR,繳滿了六個月社保,準備以留學生身份落戶上海。
HR給了她一份落戶表格讓她填寫,只可惜好巧不巧,她上周末買了杯咖啡,邊喝邊抱著電腦刷劇,伸手夠手機時一不小心碰倒了咖啡,導致電腦當場宕機。
沒辦法,她只能先借用陸銘舟書房里的那一臺臺式機。
陸銘舟一向不會對她有所隱瞞,同居一年,他所有手機、電腦、銀行卡密碼她漸漸也就都知道了。
只不過知道了也沒用。
他除了銀行卡里大概還有點東西,其它電子產品一律同他本人一樣,水至清,且無“魚”。
沈星露偷偷摸摸看了幾次便沒了探尋欲望,就是他手機開著去上廁所,她也懶得往他屏幕上瞥一眼。
而偏偏是在那一天,她抱著再平常不過的心情開了他電腦,八個空格的密碼一輸入,竟見他桌面正中央竟明晃晃存著一份離婚協議書?
?。???
這份文件向當頭一棒,打破了她本以為的歲月靜好。
她一直覺得自己這婚姻雖平淡,但兩人一個佛系現充,對婚姻不抱太大期待,一個工作狂人,只求另一半別來作他,他們簡直天作之合,能搭伙過一輩子,卻沒想到另一半不知何時已然悄悄做起了下車準備……
所以是三年之癢?
是外面有了?
她很好奇萬一離婚,他會給她開出什么條件。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點開了文檔,卻發現這份離婚協議只是一份模板,里面大片大片的下劃線空白,男女雙方姓名、財產分割方案、債務處理方案等一律空白。
她又看了眼編輯時間,見上次編輯還是在一年以前,也就是他剛回國那一陣。
一年了,他倒只字未提此事……
說他一年前便決定離婚,一年來一直在默默轉移資產,準備殺她一個措手不及,沈星露覺得不大現實。
她只能理解為,陸銘舟一開始回國時曾動過離婚的念頭,只是后面又決定不離了。
是一年來的朝夕相處讓他覺得有感情了?
還是他事業剛剛起步,更需要一個穩定的婚姻替他背書。
沈星露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