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剛向秦老告辭時被他留了下來,要他充當一回司機送他回家。
魯剛今天開車來的,壽宴上沒有喝酒,當司機再合適不過。
魯剛有兩年沒來秦老家了,一部電影拍攝期間,他連家都沒怎么回過,認真的勁兒可謂秦導當年的翻版。
秦老在這里住了三十幾年,哪怕名氣越來越大,經濟條件越來越好,也沒想過要換房子。
人老了,就是念舊。
回到家,秦老說要和魯剛聊一會,老伴端了茶上來,又給秦老拿了條毯子蓋在腿上。
秦老剛要說什么,老伴眼一瞪,他笑笑不吱聲了。
老伴出去,秦老便打開了話匣。
他們聊了很多,魯剛年紀也不小了,不似年輕那樣可以隨意揮霍,也到了需要注意身體的年紀。
秦老勸他別那么拼,他笑著搖搖頭,“趁著還能拼多拼拼,不想等到不能動了再來后悔,再說了,老師您還在拼,我哪能停下。”
秦老說不過他,笑笑,又問起了他的私事。
魯剛醉心工作,年過五十了也未成家,多年前秦老的老伴有意給他介紹,都被他委婉地拒絕了。
“我這一輩子啊,就和電影結婚了。誰說它不知冷知熱,有了它,我連肚子餓也感覺不到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對我來說都一個樣。哈哈哈……這人結婚不就是圖個喜歡嗎?我這也是找到了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有它陪著,這一輩子也不會孤單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嘛!”
魯剛說這話的時候是笑著的,秦老卻能在那笑容里察覺出一絲落寞。
“還記掛著小林嗎?”
魯剛的笑聲停了,笑容收斂,他緩緩垂下頭,在秦老面前,他所有的偽裝都無所遁形。
三十年前的魯剛每次提到林語暉都是神采飛揚的,眼睛里仿佛裝著光。秦老被他纏得煩了,就讓林語暉來試試鏡。
秦老沒想到的是,一個白面書生型的大男孩竟擁有他想不到的超高演技。
僅僅一段表演,便讓他認準了林語暉便是《前進》的男主角。
“就在這間屋里,咱們可是熬了整整三個月,過了飯點就啃干饅頭,覺也舍不得睡成夜成夜地鉆研劇本,對臺詞,找感覺。我記得你當時掉了大把頭發,嚇得差點沒哭出來。”
氣派的書房突然變了樣,簡陋的屋子里貼滿了大字報和電影海報,頂著雞窩頭的兩個男人為了一句臺詞爭得面紅耳赤,窗外傳來鄰居抗議的吼聲,秦導卷起劇本在兩人頭上猛敲了幾下。
那樣的時光,回不來了。
秦導當時是非常欣賞他們的,兩個對電影癡狂的人,將來,定會在不同的領域獲得成功。
魯剛做到了,而林語暉----
魯剛搖搖頭,“我都快忘了,他長什么樣了。”
這句是謊話,卻也不假。林語暉的五官深刻在他腦海中,每一個表情,每一絲變化,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記憶,有時候也是會騙人的。
三十年,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腦海中的那張畫孔還是不是當年那人。
在林語暉離開的頭幾年,他瘋狂地看《前進》,在那里找林語暉的影子,他也在寂靜的深夜里抱著電視機痛哭流涕過。
后來,他知道,他只能忘記這人了。
他把《前進》的帶子全燒了,把和林語暉有關的一切也全都燒了,他要讓那人從生命中徹底消失。
林語暉一走三十年,三十年里,他們只有過一次短短十幾分鐘的會面。
他用驕傲和恨意趕走了那個失魂落魄的人,自此,便斷了聯系。
秦老拍拍他的手背,“你見過安駿了?那孩子,和他很像?”
試戲的事傳到秦老耳里他不稀奇,尤其今天壽宴上再次相遇,魯剛猜測著秦老和他的關系。
“不像。大致上是不像的,但是----”
秦老:“但是,他們都擁有出神入化的演技,那種靈魂相溶的表演,我也是隔了三十年再次看到。”
魯剛深深看著秦老,眼神中泄漏了太多藏不住的心思,“老師,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真的以為,他回來了。借著這個孩子的身體,回來了。”
在大學期間林語暉經常照著電影里的情節表演,魯剛是他唯一的觀眾。
有一次他表演了一個中年變態殺人狂,在殺人后的那種狂喜、抑郁到最后的瘋狂和那天安駿的表演如出一轍。
同樣的一雙眼睛,同樣的陰毒、狡猾、噬血、狂暴,同樣的隱藏在衣服下止不住的顫笑。
林語暉和安駿----
他知道是自己精神錯亂了,他們分明不是同一個人,可他,找不出合理的解釋來說服自己。
秦老:“既然是這樣,為什么把他刷了下來?”
魯剛眉頭皺得死緊,搭在膝蓋上的雙拳緊緊握著,積聚了三十年的恨意連個可以發泄的出口都找不到。
“我為什么要用他呢?是,他有無人能敵的實力,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可以到達很高的地方。可是,老師,語暉當年何嘗不是這樣,僅憑一部片子便拿到了影帝,他有多愛電影您也看到了。可結果呢,他成功了,便徹底放棄了電影,和一個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女人結婚,離開了這個圈子。他為了一個女人甘愿放棄曾經的理想,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無法原諒他,老師,到了今天,我都沒辦法原諒他。既然這樣,當初為什么要踏進這個圈子,為什么跟我說要當一輩子的演員,要嘗試一百種一千種一萬種人生。老師,我后悔,如果我當初沒有向您推薦他----”
魯剛的恨意越來越強,說到激動處秦老打斷了他,“安駿,”他把手放在魯剛手背上,輕輕握著,“他不是小林。”
魯剛眼里燃起的光和恨漸漸熄了,曾經意氣風發的男孩也漸漸退出他的腦海。
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卻要人提醒才看得清。
告別秦老,他回到車上,卻沒有急著開車,點起一根煙,打開車窗,看那團白色煙霧在漆黑的天地間飛舞、徘徊,最后徹底消逝。
林語暉,不是安駿。
那個陪伴了他整整四年,占據他腦海三十多年的男孩,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今天的安駿,有著和他一樣的眼睛,一樣的演技,卻,成不了他。
他在懼怕著什么,怕安駿也和林語暉一樣一成名便離開這個圈子?
這個解釋,連他自己也笑了。
他該給這個男孩一次機會嗎?不管將來如何,那都是他要走的路。這個圈子早已沒有當年的簡單、純粹,浮華紛擾、骯臟齷齪隱藏在每一個角落,能遵循著夢想,保有最初熱情的人,真的,還存在嗎?
煙蒂掉落在地上,他收起車窗,發動車子,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
一大早蘇棋就收到了一個好消息,《無人城》劇組的試戲,安駿通過了。
蘇棋掛斷電話又開始頭疼了,他又欠了秦素蓉一個大人情,這次用什么還呢?
不過,這種讓人喜悅的頭疼還是來得再猛烈些吧!沒關系,他承受得起。
有人歡喜有人憂,孟澤這邊以為唾手可得的角色飛了,接到消息時人整個懞了。
魯剛當場趕走了安駿,孟澤大喜,憑演技這些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小新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他以為會當眾宣布,沒想到劇組說要保留。
為了復出,他忍了,卻沒想到,等了五天就等來這個結果。
他不甘心,特意打聽了劇組敲定的人選。得知是安駿后,他快要炸了。
明明已經被趕出去了,怎么還會中選。這小子到底有什么后臺,硬到能把他玩弄于鼓掌中。
孟澤不顧經紀人勸阻,找到劇組,大吵大嚷的非要找魯剛討個說法。
魯剛見了他,從頭到尾冷臉相對,在聽完他一大堆討說法的廢話后,眼神輕蔑地看著他,“當天你也在場吧!看過他的表演,你還說得出這種話。你捫心問問,憑演技,你贏得了他嗎?”
魯剛走了,只留下懊喪的孟澤緊盯著地面。
他的出道之路走得很順暢,一開始就拿到不錯的角色,沒受過什么挫折,一步步紅起來。直到齊子宣,他才真正的大紅大紫。
他的演技一直也是受到肯定的。
魯剛的羞辱有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他臉上臊得通紅,渾身氣得發抖。
網上惡意的言論持續了幾個月,不管那些人怎么罵,他從不認為在演技上他會輸給安駿。
直到,那天的試戲,他真正領教了安駿的強大。
明明被他壓制著,還能心無旁騖地融入角色中,還原一個真實、自然的心理變態者,他的表演震憾全場。
那一瞬間連孟澤也愣了。
可,可那又怎么樣呢?這不代表自己就一定比他差。只不過,他這次沒有準備好,下一次,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會做得比安駿好上一百倍。
他說服了自己,卻說服不了魯剛。
他恨透了安駿,陰險狡詐惡毒,存心陷害他,把他從天堂拉到地獄,就連最后一點復出的希望也剝奪了。
他的眼神中滿是憎恨,總有一天他會把那人踩在腳底,讓他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總有一天!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