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當(dāng)灶臺上的最后一抹爐火黯淡下去時,那個獨守在奈何橋邊的女子正拿著手中的一枚迎春花,默念這一句詩。
原來花是這樣子的,而世界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她的世界里,永遠都只有那逆流的河,河上的橋,橋邊的爐火,以及爐火上那飄香四溢的孟婆湯。
因為她是孟婆,鬼界地府中熬湯的孟婆。
剛剛送走了幾個新鬼,這回應(yīng)該是可以歇一刻了吧,她熄滅了爐火,拿著手中那一枚來自人界的迎春花,緩緩起身,腳步所指的方向,是望鄉(xiāng)臺。
望鄉(xiāng)臺
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
曾經(jīng)在這里流連忘返過的,并不都是征人,然而卻都是過客。
再望一眼吧,一眼萬年,是最后的訣別。
轉(zhuǎn)世,又是一個輪回。
無論多少剪不斷的情,拆不散的心,割舍不掉的牽掛,到這里都戛然而止,沒有人能帶著它們走過忘川。
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她也會難過么?她是只會熬湯的孟婆。
轉(zhuǎn)眼,已至望鄉(xiāng)臺。
望鄉(xiāng)臺前,同樣站著一個女子,一個淡藍色衣裙的背影,那是棠幽。
此刻,棠幽的面前正豎起一個細如絲,黑如瀑,卻長無盡頭的似乎要將這地府的陰暗直通天際的琴弦,散發(fā)著比這幽冥鬼火更冷冽的光芒。
伏羲琴弦·陰
看著棠幽此刻正在對著琴弦施法,于是孟婆停步,沒有上前打擾她。
就那么靜靜地看了一會,直到棠幽施法完畢,緩緩將那伏羲琴弦收入奈何橋底無邊的水域,然后轉(zhuǎn)身。
“孟婆姐姐。”棠幽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喜。
“又拿它出來做什么。”孟婆說著望了望奈何橋的方向。
棠幽道:“恒山的那幾個人,他們當(dāng)中有一個神族的女孩子,我無法靠近她,我還不太會用伏羲琴弦來掩蓋我身上的陰氣。”
“按理說這陰弦該當(dāng)是能夠掩蓋一切鬼域之氣的……”孟婆若有所思。
“沒關(guān)系,我慢慢修煉就好啦,”棠幽倒并不在意,反而道:“對了,孟婆姐姐,我感覺到他的氣息了,恒山的那幾個人,他們身上帶有他的氣息,我想他們一定見過他。”
“真的么?”孟婆有些機械地回答著,她不知道這樣年復(fù)一年地等著他,究竟是不是好事。
“真的是他,我確定!”棠幽的臉上閃現(xiàn)著難以隱藏的驚喜。
“又是一世了……”孟婆輕嘆。
“是啊,又是一世了。”棠幽亦嘆道,“七世,我等了他一共七世了。”
“第一世他是落魄書生,卻不肯接受別人的金錢相助,窮困潦倒直到終老。”
“第二世他轉(zhuǎn)生富貴人家,娶妻生子,繼承祖業(yè),散財濟民,在家鄉(xiāng)一帶頗有些威名。”
“第三世他是江湖俠客,一生除暴安良,名揚四海,卻最終為懲奸除惡而犧牲。”
“第四世他考取功名朝廷為官,一生清廉,兩袖清風(fēng),壽終時家中無余財。”
“第五世他閑居田園,呼朋喚友飲酒賦詩,閑云野鶴,隨遇而安。”
“第六世他身為將帥,征戰(zhàn)沙場,所向披靡,橫掃北疆,馬革裹尸還。”
“第七世……”
“這是第七世了,不曉得他是什么樣子。”棠幽輕輕嘆道,像是在對孟婆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從前的過往,記那么清做什么,連他自己都早已不記得了。”孟婆幽幽道。
棠幽搖頭,“其實他每一世,都不記得我,我只是想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看著他一世又一世的輪回。”
“看到哪天是個頭呢?”孟婆嘆道。
“我也不知道,”棠幽搖頭,“看到有一天我早已不記得他,然后心甘情愿地去轉(zhuǎn)世。”
“如果你恨他,該有多好。”孟婆道。
“不,我不恨他,他從來就沒有虧欠過我,我為什么要恨他?”棠幽的目光中一半明媚,一半憂傷,“不論他是什么樣子,看到他,我只會開心,永無止境的開心,直到……忘了自己到底是為什么開心。”
“我總是在想,如果當(dāng)初我強迫你喝下那碗湯,會不會更好?”孟婆輕輕道。
昏暗的鬼火下,棠幽微微搖頭,沒有人能夠回到當(dāng)初那些可以選擇的路口,更沒有人知道,如果當(dāng)初換一條路走,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結(jié)局?
恒山別院,庭院中,秦莫承和雪涯正切磋武藝。
當(dāng)劍鋒從秦莫承手中收回時,雪涯搖搖頭,道:“其實我不懂劍法。”
“但你用天淵法杖的時候,卻是劍法的招式。”秦莫承道。
雪涯想了想,道:“因為我是跟翎溪哥學(xué)的,他是用劍的。”
“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和翎溪一起切磋武功啊”秦莫承憧憬著。
“如果只比試招式而不用法術(shù)的話,他未必贏得了你。”雪涯如實道。
廳中,透過半開的一扇窗,沈明漪遠遠看著院子里的秦莫承和雪涯。“如果我也會武功,就可以像雪涯姐姐一樣,陪莫承哥哥一起練武了。”
“為什么一定要會武功?”背后不知何時,蕪鳴已走來。
“蕪鳴大哥,”沈明漪看了看他,道:“其實我很想念家鄉(xiāng),很掛念父親和兄長,有時候我總想著,不知什么時候哥哥會來接我回去。可是卻又怕他來接我,我很舍不得你們,舍不得和大家分開,然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見。”
蕪鳴笑著搖頭,“你是舍不得窗外那小子吧?”說著抬頭看了看正向屋子的方向走來的秦莫承。
“咱們該去會和云邪大哥一起上山等小幽姑娘了吧?”秦莫承一進門便道。
“差不多了,咱們這就出發(fā)。”蕪鳴立刻整裝待發(fā)。
“我還是不去了吧,免得傷到她。”隨后進門的雪涯道。
秦莫承想了一下,道:“也好,雪涯你在這休息等我們。”
雪涯點頭,然后看著秦莫承、蕪鳴和沈明漪三人出了房門。
恒山腳下,會和了云邪,秦莫承等人一起上山。
“云邪大哥,怎么今日嫂子沒一起來?”聽說他夫妻二人總是形影不離,今日卻又只見云邪而沒見到凝碧,秦莫承不禁微微奇怪。
“村里又有兩名村民被妖怪咬傷了,傷勢有些嚴(yán)重,凝碧在照顧他們。”云邪道。
“唉,難道只有找到伏羲琴,妖怪傷人的事在能徹底消除么。”沈明漪有些難過地道。
秦莫承、沈明漪、蕪鳴、云邪四人上山,來到兩日前遇見棠幽的山路上。
“她該快到了吧。”秦莫承看看已和當(dāng)日遇到她的時間差不多了。
果然,不多時,遠處樹木掩映的山間小路上,棠幽依然一身淡藍色衣裙,緩步走來。通常情況下,她都不會突然現(xiàn)身以免嚇到別人,而是像個尋常人一樣慢慢走來。
“小幽姑娘,我們來啦。”沈明漪首先上前打招呼。
棠幽走到近前,將面前站著的四人一一看過一遍,目光卻停留在云邪身上,遲遲沒有離開。
他?來了?
“是你么?忘書?”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棠幽呆呆地凝視云邪的臉龐,半晌只說出幾個字來。
“你……叫我什么?”云邪也有些摸不著頭腦,看到眼前的姑娘像是在對著自己說話,可叫的卻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名字。
棠幽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然后才緩緩道:“你終于來了,對了,你早已不叫忘書。”
云邪聽著她的聲音有些飄渺如來自天外,剎那間給他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在下云邪,不知可以幫到姑娘什么?”雙方默然對立了半晌,云邪終于抱拳道。
“我是小幽,想必你早已不記得了……”棠幽垂下頭,低聲道。
云邪有些茫然,“姑娘是否認(rèn)錯人了?在下從未見過姑娘吧?”
“不,沒有錯。”棠幽十分肯定地道:“這近千年來,我都沒有認(rèn)錯,那一世,你叫做忘書。”
“那一世?……”云邪小心翼翼地問。
棠幽點頭,“每一世遇見你,我都會對你說,我是小幽,等著忘書回來的小幽,可是你總會說我認(rèn)錯人了,我知道你不記得了,那也沒關(guān)系,反正當(dāng)你還是忘書的時候,或許就已經(jīng)不記得小幽了。”
“我是忘書的時候……”棠幽的話讓云邪這見過各種大世面的人也不禁迷茫,他從來不知道,他還有忘書這個名字。
“小幽姑娘,云邪大哥就是你要找的人?”秦莫承忍不住問。
棠幽點頭,“每一世我都能找到他,但是卻每一世都無法走進他的生活,或許這就是緣盡吧。”
此時云邪已經(jīng)理清了思路,道:“小幽姑娘,你的意思是在下曾有一世叫做忘書,并且與你相識,對么?”
棠幽點頭。
“既然緣盡,姑娘又何必執(zhí)著呢,在下這一世,叫做云邪。”云邪輕嘆了口氣,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忘書那一世是什么樣子的么?”棠幽輕輕地問。
云邪望著她,沉默了片刻,道:“知與不知又如何,前塵往事,就讓它隨風(fēng)去吧。”
“原來人沒有記憶了,就能夠豁達得多。”棠幽低下頭,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她停了停,又道:“你可以教教我嗎?究竟要怎樣做,才能夠像你一樣豁達?”
“棠幽姑娘,”云邪道:“以你的修為,想必能夠看得出我這一世的身份吧?”
棠幽點頭,“你是妖。”
“不錯。”云邪承認(rèn)。
“怪不得這一世過了二百余年都沒有在輪回路上看到你。”棠幽若有所思地道。
“仙妖人鬼,生生世世,姑娘你又執(zhí)著于此呢?”云邪道。
棠幽并不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你可成親了?”
云邪默然點頭。
“可不可以帶我去看看你的家?”棠幽輕聲問。
云邪沉默了片刻,然后點頭。
于是一行人向著山下走去。
恒山小徑樹木掩映的背后,是雪涯獨自靜靜地站著,望著他們,“究竟是怎樣的感情讓你等了他千年呢……”低下頭,有些傷感,片刻,遠遠地跟上他們往梨落村的方向而行。
梨落村
云邪、棠幽、秦莫承、沈明漪、蕪鳴一行五人進了村落,來到先前秦莫承幾人做客的那間小木屋。
木門打開,是迎接出來的凝碧。
“這位,就是小幽姑娘么?”凝碧依然溫婉地笑著,迎上前來。
看到凝碧的剎那,棠幽微微愣了一下,她驚嘆于眼前女子的美貌,不由得在心里輕嘆,他們,真的很相配呢。
未等棠幽說話,云邪已向凝碧道:“那兩名受傷的村民怎樣了?”
凝碧面色黯然,搖了搖頭,“這次來的妖似乎很不一樣,被咬傷的那兩個人都中了毒,我暫時替他們控制住了傷勢,但是毒卻無法解除。”
“我去看看。”云邪說著大步跨進屋內(nèi)。
“大家也快進來坐吧。”凝碧招呼著秦莫承等人,進了屋內(nèi)。
“云邪大哥,明漪也想盡些微薄之力。”沈明漪道。
“好,來吧。”云邪說著,帶領(lǐng)沈明漪走進內(nèi)室。
秦莫承等人進了屋中坐下,凝碧看了看大家,問道:“怎么今日不見雪涯姑娘?”
“呃……她……”秦莫承在想是否現(xiàn)在就要跟凝碧解釋清楚。
棠幽已經(jīng)低頭開口:“都是小幽的修煉還不夠,以至于無法靠近神族,想必雪涯姐姐是為了我便沒有前來。”
秦莫承、蕪鳴、凝碧、棠幽四人坐著閑聊了一陣,不多時云邪已和沈明漪從安置受傷的村民的房中走出。
“云邪大哥,明漪,怎么樣了?”秦莫承第一個迫不及待的問。
云邪搖了搖頭,道:“看來這次,那家伙真是下狠手了。”
“誰?”秦莫承忙問。
“是附近一帶妖族的首領(lǐng)。”凝碧解釋道。
秦莫承一下子想起,似乎應(yīng)該就是那日他們來到梨落村時看到站在村口院墻外,與云邪談話的灰袍男子。想必是他勸云邪收手不要再與妖為敵,云邪沒有答應(yīng),是以不再顧忌而對村民下了殺手。
“他們的傷有辦法醫(yī)治么?”蕪鳴也微微皺眉,道。
沈明漪黯然垂下頭。
云邪道:“他們是中了這一帶妖界所擅長的陽炎之毒,需得用極陰寒之物才能夠解毒。”
“那是什么毒?”秦莫承奇怪,果然這并非人界的毒確實他前所未聞。
“陽炎之毒……”棠幽緩緩起身,沉吟著。
沈明漪搖頭道:“我用金針試過了,無論我的金針還是云邪大哥的法術(shù),都起不到根本的效果。”
棠幽望向云邪,怯怯地道:“不置可否讓小幽進去看一看,或許,或許會有辦法……”
“好。”云邪說著,帶領(lǐng)棠幽進屋,秦莫承、蕪鳴等人知道她出手,定然非同小可,于是一齊跟著進屋。
只見棠幽來到那兩人躺著的床邊,檢查了他們的傷勢后,回頭想眾人道:“他們的傷勢,小幽可以試試,只是,還請大家在門外稍候,小幽的法術(shù),恐怕對大家有害。”
“好。”云邪答應(yīng)著,帶領(lǐng)眾人站到房門外。
屋內(nèi),棠幽緩緩運起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