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另一邊,沈明漪與蕪鳴同樣走在略顯崎嶇的山路上,這種巡山對他們來說相當于輕松的散步聊天,因為蕪鳴清楚,棠幽一定會再來恒山,無論沈明漪怎樣對他的推斷半信半疑,蕪鳴始終依然胸有成竹地笑笑不語。
其實,并不是他有洞察人心和參透天機的本領。
他只是比較懂女人。
正中蕪鳴下懷的早已有數不清的女人,這些女人中,有紅顏知己,有反目仇敵,當然,也有他的妻子。
而棠幽,也是正中他下懷的女人。
因為此刻,她確實又出現在恒山。
她只是撐著油紙傘沿著無人的恒山小徑走著,她只想悄悄的探聽一下,由于自己的任性而給別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與麻煩,并且這種傷害和麻煩是否可以彌補。
山路的兩旁,微微泛起綠色的樹木間隱約可見一朵剛剛綻放的迎春花,給這初春的山間帶來一抹亮色。
“好漂亮的花,孟婆姐姐應該會喜歡吧。”她輕輕爬上山石,想去摘下這一朵迎春花,帶給孟婆,她知道,孟婆的日子,沒有日月星辰,沒有春夏輪回。
“是誰?!”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男子聲音,棠幽嚇了一跳,連忙從花前的山石上跳下來。
蕪鳴和沈明漪聽到山路的另一端有些女子衣料悉悉索索的聲音時,已經提高了十二分警惕。果然,看見一臉錯愕心驚的棠幽撐著油紙傘站在他們面前,這時的蕪鳴,不出意料地笑了笑,有種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怡然自得。
“小幽姑娘,又見面了?!毙^之后,蕪鳴還是得上前打招呼。
“你們,你們……”面對他們,棠幽還是心存忐忑的,盡管眼前的他們一個是凡人,另一個小仙的修為也并不算高。只是,她不想再惹是生非錯手傷人了。
“姑娘,你別怕,我們是想打聽一些事情。”沈明漪望著面前看似弱不禁風的棠幽,渾然忘了自己對鬼怪一類的懼怕。
蕪鳴也道:“小幽姑娘,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們的確是在找你,想求證一些事情。”
“什么事?”棠幽略略退了兩步,目光中帶著警惕。
蕪鳴想了想,道:“我是茫茫六界一小仙,想必小幽姑娘早已看出,我平素獨自游歷四方,喜歡結交些奇人,因此在恒山遇到小幽姑娘,不免心潮澎湃,上次有所冒犯實在是得罪了。在下只想請問小幽姑娘為何會幾次來到恒山,不知是否有什么在下可以幫忙的地方?”
棠幽細細地打量著蕪鳴和沈明漪二人,過了片刻,并不回答他的話,卻反而像是十分激動地道:“你們,你們身上為何會有他的氣息?”
“他?是誰?”蕪鳴疑惑。
“他,他……我也說不清他是誰。第一次見你們時還沒有。”棠幽垂下頭,低聲道。
“姑娘你在找人么?能否告知我們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樣子,或許我們真的可以幫上忙。”沈明漪友好地道。
棠幽的目光卻帶著些許難過,“我,我也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
正說著話,遠處兩個身影并肩走來,走得近了,蕪鳴已看到正是同樣在巡山的秦莫承和雪涯。
“啊!”看到又有人來,棠幽退后了一大步。
“姑娘你別害怕。”秦莫承連忙勸道,生怕她又像上次一樣被嚇走了,其實看到棠幽果然來到恒山,他和雪涯也有些出乎意料。
棠幽迅速地打量了秦莫承和雪涯一番,然后幾乎是帶著哀求地道:“你們能不能帶小幽去見他?”
“他是誰?”雪涯也不解。
“一個……我找了一千年的人。”棠幽輕輕道。
“一千年……”雪涯略略思索,“如果是凡人的話,一千年的時光,足夠他轉世很多次了,又怎會知道他這一世是怎樣的?”
“小幽雖然不知他的姓名與樣貌,但是,我感覺得到,你們見過他?!碧挠氖执_信。
秦莫承立刻道:“既然如此,還望姑娘跟我們說說此人的來龍去脈,我們也好回憶下姑娘所說的到底是哪一位故人?!?br/>
“他,他……”棠幽一句話還未說完整,身子卻有些站立不穩,連忙撐住身邊的山石。
“姑娘,你怎么了?”沈明漪連忙想過去扶她。
棠幽卻搖搖頭,望向雪涯,道:“這位姑娘想必是神族吧?小幽的修為不夠,還不能太接近神族的清新之氣。”
“那,我……”雪涯一時也束手無策了,她想不到自己就這樣站著不動也會傷到人。
棠幽勉強穩住身形,道:“小幽,小幽得回去了,兩天之后,小幽還會來到這里,到時候請各位想辦法帶我見見他,哪怕是看他一眼就好?!?br/>
“好。你下次來時我回避便是?!毖┭倪B忙道。
然后只聽得輕輕的衣袂攜風之聲,棠幽一個旋身便消失在林間花木中,還順手帶走了那朵迎春花。
“原來,她不能接近我?!毖┭挠行┖闷娴刈匝宰哉Z。
秦莫承笑道:“看來上次把她嚇走的實際上也不是蕪鳴兄,而是雪涯你?!?br/>
與以往不同的是,蕪鳴這次卻沒有開玩笑,而是思索片刻,然后道:“我現在幾乎可以確信,至少有一根伏羲琴的琴弦在她手中。”
“為什么?”雪涯立刻問。
蕪鳴分析道:“雪涯你想,她有著至少一千年的修為,卻連你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小神也不敢接近,這說明什么?說明了她無法很好地控制自身的靈力。這顯然與她千年的修為不符,這一定是由于她近年來重新更換了支持她魂魄不散的神器,并且還并不擅長操控這種神器,才導致她靈力混亂不受控制?!?br/>
沈明漪聽著,似懂非懂,“可是,這是不是也說明了伏羲琴是她賴以生存的神器,如果我們拿走了伏羲琴,她就……”
“沒錯,她就不得不去轉世了?!笔忴Q嘆道。
“轉世究竟是生還是死?”雪涯的神情黯淡了,這句話像是在問蕪鳴,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唉,生生死死,又何必那么執著?!笔忴Q亦搖頭長嘆。
“我們還是先想辦法幫她找到她等了一千年的那個人吧,或許會有轉機呢。”感到氣氛有些壓抑得受不了了,秦莫承不由得立刻道。
其他三人均點頭。
四人一邊商議著,一邊往山下別院而行,沈明漪為難道:“一個不知道姓名,不知道相貌,不知道身份的人,到底該怎么找呢?”
“我記得她說過她是暮云派弟子,不如從暮云派查起?”雪涯問。
蕪鳴搖搖頭,道:“暮云派都滅門了千年了,就算她等的那個人跟暮云派有著什么關系,那也早就轉世了好幾回了,哪還能記得什么暮云派。
“轉世,就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么……”沈明漪微微蹙眉,聲音有些傷感,“又是怎樣的執念讓她逃過了輪回轉世,年復一年地等著那個人呢?!?br/>
知道她又開始多愁善感了,秦莫承只好出謀劃策,道:“不如我們去山下梨落村,或許能找到云邪大俠和凝碧夫人,他們見多識廣,應該會有辦法的。”
“這是個好主意?!笔忴Q點頭。
于是一行人下山,往梨落村而行。
當他們到了梨落村口時,夕陽已落,天邊的云霞泛著赤色的光芒,溫暖而令人愜意。只是梨落村依然人丁稀少,便是通往市鎮的村口也看不到來來往往的村民,倒是村外不遠處的古道旁,站著說話的兩人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若是旁人遠遠地看到他們,定會以為是村里的百姓閑談,而秦莫承和蕪鳴卻一眼便認出,他們其中的一人,便是此行要找的云邪。而此刻正站在對面與他說話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灰衣男子。
悄悄地靠近幾步,秦莫承等人才能略略聽清云邪與那灰衣男子的談話。
灰衣男子的聲音帶著些許憤怒,“云邪,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說呢?”云邪的面容依舊沒有表情。
灰衣男子冷笑道:“哼,除妖?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同類!”
云邪看了他一眼,道:“你該是這一帶妖族的族王吧?倘若你們不再傷害百姓,我可以收手。”
灰衣男子毫不買賬:“不要以為你自己有多清高,我們也要生存,也要養活全族的老老少少!難得伏羲琴不在澄夢淵了,我們得空喘口氣出來活動一下,你又在這里做濫好人?”
云邪冷然道:“養家糊口就要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么?”
灰衣男子不屑地道:“想當初我們被那些所謂的修仙之人鎮壓時,有人管過我們的生命么?云邪,你不要忘了你自己是誰,看上去你像是在做這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事,實際上你只是個殘害同族吃里扒外的叛徒!”
秦莫承等人只聽清這幾句話,再后來聽不清他們在爭執什么,只看到最后那灰衣男子拂袖而去,而云邪也站在村口的柵欄外,雙手撐著木欄,似乎看了會晚霞,才向村口走來。
“云邪大俠!”秦莫承跳出來打招呼,做出也剛剛來到村口而并沒有偷聽他們談話的樣子。
“原來是秦兄弟各位,有禮了。”云邪抱拳。
秦莫承一笑,道:“云邪大俠既然當日邀我們來做客,那么我們在離開恒山前自然要來拜訪一番了?!?br/>
“幾位快里面請,正好凝碧也在,她燒得菜也還算過得去?!痹菩袄饨欠置鞯哪樕嫌辛诵θ?,秦莫承不確定他是因為見到了客人,還是因為話語中提到了凝碧。
于是一行人跟隨云邪進了村子。這一回不是去的上次那大嬸的家,而是在村子角落里的一間小木屋,木屋比尋常房屋還要簡陋,似乎不像是尋常居住,而是偶爾存放物品之處。只是桌椅板凳茶酒碗筷卻一應俱全。
“幾位請坐?!痹菩安凰闶翘貏e熱情的人,因而這般招呼已算是相當好客了。
話音剛落,但見木屋的內室中,凝碧緩步走出,還是與上次一樣溫婉的容顏,天籟般的聲音,像秦莫承四人施禮道:“原來是幾位造訪,寒舍簡陋,還請見諒?!?br/>
秦莫承等人回禮,凝碧道:“我去燒些菜來,失陪一會。”言罷,進了廚房,剩下云邪與秦莫承等人坐在桌旁閑聊。
秦莫承上下打量著這件并不寬敞的屋子,云邪看出他詢問的意思,微微一笑道:“這里是我與夫人平素煉藥之處,偶爾才會到這里來的,今天真是巧合,各位光臨蓬蓽生輝?!?br/>
“云邪大俠平常住在哪里呢?”秦莫承不禁問。
云邪搖頭笑笑,道:“我們平時云游四方,居無定所,不過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日子,在哪里都是一樣?!闭f著他回頭看了看廚房的方向,眼中帶著一絲欣慰。
“云邪大俠一定十分敬愛凝碧夫人吧,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呢?”沈明漪忍不住問道,目光中帶著憧憬與欣羨。
“我們在一起有近百年了?!痹菩暗?,“對了,大家相識一場,不要再叫我什么大俠,我虛長一些年歲,若不介意便叫我一聲大哥就好?!?br/>
“云邪大哥,能認識你真是太好了?!鼻啬心抗庵袔еd奮。
“那我們一會一定要好好喝幾杯。”云邪說著,身后凝碧已端著酒菜出來,將碗筷布置上桌,然后在云邪身邊坐下。
“云邪大哥,凝碧嫂子,你們真讓人羨慕。”沈明漪由衷的贊嘆。
幾人閑聊一陣,開始進入正題。
秦莫承道:“云邪大哥,你修行多年,不知是否聽說過一個叫做暮云派的武林門派?”
云邪想了一會,搖頭道:“我從未聽說過,其實我與娘子多半在山野見云游,很少涉足江湖之事。”
看到秦莫承為難的神情,凝碧不僅問道:“是遇到與這個門派有關的事情了么?”
秦莫承理了理思路,道:“據說暮云派是一千年前的一個江湖上有名的門派,后來不知為何滅了門。我們前幾日遇到一個……一個姑娘,自稱是暮云派弟子。”
“曾經滅門的暮云派又崛起了?”云邪疑惑。
蕪鳴道:“不,那個姑娘她是修行了近千年的鬼魂?!?br/>
“有這樣的事?”云邪驚異。
沈明漪道:“她托我們來找人,可是并不清楚她要找的人的名字相貌,因而無從下手。所以想請云邪大哥幫忙想想辦法?!?br/>
云邪思索了片刻道:“按理說人死后入鬼界,然后會很快轉世,是不可能有機會修煉千年的,她又是用什么方法逃過輪回轉世呢?”
“我們懷疑她此刻身上有著伏羲琴的力量?!鼻啬械?。
雪涯點頭:“實不相瞞,我是澄夢淵的人,此次前來便是尋回伏羲琴?!?br/>
“澄夢淵?”云邪微微詫異,“想必姑娘是神族的人了,伏羲琴失落一事我也早有耳聞,當今妖物當道,便是由于失去了伏羲琴的鎮守,倘若一旦伏羲琴為魔界所有,那更會顛覆天下蒼生。姑娘既來自澄夢淵,那么尋回伏羲琴一事需要我夫妻二人做什么,盡管開口。”
凝碧也道:“幾位請放心,大家相識一場,我們會想辦法幫助那位修行了千年的姑娘尋到她要找的人,同時相助大家查詢伏羲琴的下落?!?br/>
“凝碧嫂子真是好人。”沈明漪由衷地道。
云邪卻面色凝重,過了片刻,緩緩道:“不論怎樣,那位姑娘,她都不該出現在人界。”
蕪鳴一直沒有說話,目光卻從未離開過云邪。
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深意,云邪倒是豁達一笑,道:“蕪鳴兄臺,還有雪涯姑娘,想必兩位能看出我夫妻二人的身份吧?我也不隱瞞大家了,我們來自妖界,我是合歡樹妖,她是紫藤花妖?!?br/>
半晌的沉默,沈明漪道:“可是你們并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并且還阻止妖界來傷害人命。”
“但是有神仙的地方,必定不會放過每一個妖魔?!痹菩皣@道。
“妖魔又怎樣!”蕪鳴大聲道,“我最看不起有些修仙之人處處以神仙自居整天做些所謂的斬妖除魔之事,神仙就沒有壞人么,妖魔就沒有好人么,像云兄和嫂子這樣的妖,又為什么不能與神仙為友。來,云兄,嫂子,我敬二人一杯?!?br/>
“難得蕪鳴兄這般豁達,我云邪從未想到終此一生竟能與神仙為友,得友如此,夫復何求!”云邪說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凝碧燒菜的手藝果真是天下一流,幾人喝酒吃菜相聊甚歡。
臨別之時,云邪道:“兩日之后,你們與那姑娘相約見面時,我同你們一起去?!?br/>
“好?!鼻啬腥玑屩刎?,有著云邪的加入,他相信一定有辦法幫助棠幽找到要找的人并想辦法勸說她交出伏羲琴弦。
“凝碧嫂子,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還能吃你做的菜?”沈明漪不由得贊嘆。
“你隨時來,我隨時都做給你吃。”凝碧微微一笑。
云邪與凝碧將秦莫承等人送到村口,才相偕離去。
“他們真是一對璧人?!鄙蛎麂舨挥傻酶袊@。
“那我們呢?”秦莫承笑著逗她。
“你……我……”沈明漪臉頰微紅。
“跟我在一起沒多久,你倒學會逗人家姑娘了?!笔忴Q笑嘆。
“那是,還是蕪鳴大哥教導有方啊。”秦莫承笑道。
雪涯不屑地盯了他一眼。
“這世上,神仙妖魔人鬼,同樣有善惡之分,同樣有六界輪回,又有什么不同呢?!鄙蛎麂羰栈亻_玩笑的神情,不由得嘆道。
秦莫承搖了搖頭:“我說姑娘,你又在感慨什么呢。”
“莫承哥哥,你不覺得這六界的任何一種生靈,其實都是平等的么。”沈明漪正色道。
“我從來沒有覺得他們不平等啊?!鼻啬械溃叭绻黄降龋矣秩绾文芘c雪涯、蕪鳴大哥、云邪大哥,還有翎溪成為朋友呢。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也不會覺得咱們作為人,是如此渺小?!?br/>
雪涯道:“從前,有很多妖魔傷人,后來人界向神仙求助,神仙就開始大量鏟除妖魔,其實有些妖魔是不傷人的,相反還會與人鬼神仙成為朋友,但是妖魔傷人這種觀念已經在多年里深入人心了,導致一些修仙之人便會以鏟除妖魔為畢生重任。其實神仙妖魔,確實并沒什么不同。”
“說的對,”蕪鳴道,“誰又知道誰上輩子是什么,下輩子又會是什么呢。今生為人,來世為妖,都是說不定的事,只要不傷害他人,管他是牛鬼蛇神呢?!?br/>
“蕪鳴大哥,你這茫茫六界一小仙可是比很多得道多年的仙人要懂得的多呢。”秦莫承道。
“有么有么?”被人當面夸贊,蕪鳴倒破天荒地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這道理誰都懂,你不是也懂么,那些不懂的人只是由于他們頑固不化罷了。”
雪涯道:“我與翎溪哥哥便認識幾位魔族的朋友,他們也都是很好的人,從不恃強凌弱惹事生非。不得已神魔大戰的時候,他們便當成是一場游戲,與神界幾位要好的朋友相互切磋一番,停戰時,他們也經常與我們在一起聊天喝酒,與神族沒有什么不同。”
“原來,真的連神魔都可以成為好友?!鄙蛎麂魩е老驳哪抗?,有些向往,有些欣慰。
這世上本沒有什么黑白之分,所謂的恩怨是非很多時候只是難以戰勝自己的心與那些無謂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