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皇家,常被稱作“天上人家”,此話貼切。等我們宮廷兒女發現□□美時,春天已在世間無處不在。我堂兄,南朝太子炎琮的來臨,更是我婚禮前最有韻味的序篇。北朝人對于這次的南朝來使,津津樂道。有些細節,毫無疑問是夸大了北人的智慧。正如南朝的史官,必定也是揀選本朝得意片斷來記錄一樣。
太子琮乃一國的儲君,和元天寰見面,儀式十分繁瑣。那一天,我沒有在場。只是聽說,當太子下榻至“金陵館”后,南朝的太子少傅褚粲按照禮節,帶領著南朝官員去紫薇省拜會??赡鲜谷雰群?,除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元君宙含笑點頭,北朝其余官員均照樣吃飯喝酒,仿若無人。
褚粲對此道:“古書云:鳳凰來翔,麒麟吐哺,可惜長安驢馬無知,伏良如故?!?br/>
阿宙回答:“長安梧桐成林,每天都等著鳳凰來棲,若燕雀也自稱是鳳,北朝男兒就會用著彈弓把它打回老家去?!比撼即笮Σ恢?。
褚粲說:“請問諸位可以辨別鳳凰的大人,從你們方山到燕然山,有多長距離?”
阿宙直截了當地說:“跟南朝從石頭山到南山,距離完全相等?!?br/>
我相信北朝是有心這樣安排的。正如長安的街市上一夜之間,多了許多金玉賤價出售,讓江南的客人們吃驚。南朝人就此詢問接待他們的北朝官員。北朝人說:“君等有所不知,我朝皇帝德通神明,重才德,輕金玉。因此山川間金玉盛產,無人問津?!边@樣的夸大其詞,南朝人也有所察,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南朝皇帝割讓山東之時,我們就已經矮了半截。就算被耍弄,也只能配合。
當然,南朝使節們風度優雅,容貌秀麗,在這個還存有“用人唯貌”風氣的時代里,也為北國人所不得不贊嘆。我等了七天,在太子琮他們即適應,又疲勞的時候,邀請他們來桂宮紫辰殿觀賞牡丹花。賞花宴會,全部由我和如雅一手操辦。既然是我的“家宴”,我精心考慮,只邀請了上官先生和七王元旭宗到場。
春雨漸歇,庭院中回蕩著牡丹花的幽香。謝如雅護花,回廊下每株牡丹,都被罩上小小的杭州白絹傘。我隔著半透明的簾子,將目光投射過每一個人。滿座衣冠勝雪,所有來自我家鄉的男子均是吳儂軟語,品著龍井,吃著珍饈,賦詩談笑,那股子風雅柔麗,讓人錯覺這里就是南都昭陽殿后的庭院,而我也不是他們遠嫁和親的公主。
七王張大眼睛,嚴肅而拘謹的坐在上官軼身邊,這少年對于南朝人出奇的溫雅似乎有股子張惶。唯獨上官先生穿青色錦衣。他似乎是長安城內比牡丹更著名和耐看的一道風景。他始終在淡淡微笑,讓人猜不出他的心思。褚粲是個打扮精心的中年貴族,和許多南朝官員一樣,他身上羅綺似乎讓他的骨頭不堪重負。謝如雅的堂兄謝弘光,則如我記憶中一樣,清瘦而有逸氣。宴會伊始,他就拉著如雅在一角私語。他們兄弟神情自然輕松。那光景,似乎如雅不是在北朝為元家做事,弘光也不是在南朝為炎家效力,他們只是謝家兒郎,游離于權力爭斗之外的閑云野鶴。
圓荷躡手躡腳的入內,告訴我說:“公主,謝公子的哥哥給他一大包禮物呢,還有他母親給他的冬衣?!蔽尹c點頭,突然想念起以前在南朝謝家的日子。
“若不是北帝的求婚,光華妹妹你倒可能一直在謝家的吧?”太子琮突然說。
我幾乎忘了他……他就坐在簾內,一如記憶里的孱弱。清秀的臉上過早有了皺紋,而他鬢邊的頭發也見稀疏了。他安靜得好象等待著冬天來臨的黃鳥,對于命運的狂風只懂在原地兜圈子??伤且粋€太子??!縱然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都曾經傷害我,鄙視我,但血濃于水,我依然為他的樣子感到一絲哀戚。人們說“南朝太子積弱,無寵”,他的頹唐,也許真的應驗了那句話。他過二十歲了吧?他至今都沒有立太子妃,皇帝對他不喜,也不急著操辦兒子的婚事。他在東宮,沒有多少權威,甚至沒有健康。若他不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太子位就汲汲可危。
我笑了一笑:“太子殿,我都不太記得過去的事了。人只要活著,現在的事也總能對付,我只想將來?!彼臀叶加心?,絕口不提我出逃的事情。
他動了動嘴角,樣子苦澀:“將來……”他輕輕重復:“將來……”
我不想讓他難堪,佯裝看簾外:“太子殿,你看牡丹深紅,將來也是美麗吉祥的?!?br/>
他的語聲飄忽:“我不喜見紅花。我倒是記得那年夏天見到你……我給你插了一枝石榴花。你也不記得了?”
我當然是記得的。那天……我去了東宮……我吸了口氣:“太子殿有沒有子嗣呢?”
他搖搖頭:“沒有。”他此刻卻咀嚼了一股乖戾之氣:“我能有嗎?梅夏生勸說我在宮外也找幾個姑娘,但我也沒興趣。梅夏生,是大將軍蕭植手下的將領,這次我帶了他來北朝,他名義上是太子舍人。”
我知道這個梅夏生,據說大將軍蕭植十分重視他。而他的來源,卻是一個謎,他從寒門的無名小卒,成為大將軍和南帝面前的紅人,不過一兩年。我試探道:“太子殿,為何南朝重用這么一個人?”
琮用手巾擦了擦嘴角:“因為父皇做了個奇特的夢:他夢見炎夏朝堂中空無一人。他情急中去昭陽殿,殿中開滿了梅花。與大將軍商談此夢。大將軍說自己手下有個抄寫謄錄的青年,名字叫梅夏生,因此講他找來,誰知道他語驚四座,連大將軍都佩服,所以就破格提拔。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這次來北國,梅夏生倒是極有智慧的……”
我越簾向宴席的末座尋找,發現一個身材矮小的青年,與眾不同。他不笑,不談話,雖然應景穿了白衣,但是那白衣是粗布的。那青年目光極亮,好像能透視人心。我還來不及收回視線,他已經舉起酒杯,對半空一敬。他看見我在看他?
一只大蟾蜍從花叢里爬到簾下,仰頭喝著屋漏的水,侍者要趕開他,我出聲制止。什么樣的生物,都該有自己的天地,不是嗎?太子琮又說:“光華妹妹,你嫁給北帝,我認為是一個神話的開始。但是……”他好像好鼓足勇氣似,以茶代酒,又喝了一杯:“但愿你能生兒子……別人并不希望,可我希望你有子嗣。這次來北朝,雖然我有點怕,但我是愿意的,我想看到你。這次后……我們許是不能見面了?我對你是抱歉的……。光華妹妹,你能不能拖延北朝來進攻的時間。不是因為我自己……你知道梅夏生對我說什么嗎?他說:一旦北朝進攻南朝,公主的皇后位就很危險……所以,我想你有孩子會好些的。母以子貴,對最低賤的和最高貴的女人都一樣吧?!彼坪跸氲搅怂哪赣H吳夫人,那個笑容無可奈何,還有點怨毒。
我審視琮的面容,我的婚姻,外人何能推測?但對我來說,路漫漫其修遠。以元天寰的情況來說,我能否生子,是個重大的問題。而一旦北朝進攻南朝,我在北朝貴族的眼里,將是怎樣的存在……?關鍵是取決于元天寰和我自己……我還在思忖,外間喧嘩,爭論讓沉悶的氣氛變得活躍了,我收回思緒,聽上官和褚粲的對話。
“……這個不敢茍同,精兵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美德教化人民,可以讓國家昌盛,而純用武力征服,后患無窮。強秦之敗,就是最好的例子,漢朝尊崇儒術,因此繁衍昌盛?!瘪音右贿吤?,一邊對上官軼說。
上官先生放下筷子:“褚大人,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北朝與南朝不同。我朝據有華夏百年。四周虎視眈眈部落甚多。蠻夷與漢人不同,先屈從武力,然后才可徐徐教化。褚大人,聽說你善于撫琴,但聽琴也要有知音者。大人是否對蠻牛劣馬有此雅興呢?今上繼位,勵精圖治,戎馬征伐,不畏艱險。收復燕北,掃平西蜀,踏平柔然。除暴安良,威震八方。對我朝來說,皇上每次凱旋,便是一地的長久平安,國運的昌盛,與軍力分不開。不過,”他笑指牡丹:“春日賞花,多言兵家事,有唐突花王之嫌。而且皇上和南朝結好之心懇切,與公主成婚也在近日。所以,還是我多說了,該罰該罰?!彼o自己斟一大杯。
褚粲也笑:“上官先生也算是半個南朝人,果然有王謝風流,與其他北人不同啊。”
上官答:“王謝風流,原本是北朝發源,就像諸位,本來也多是中原士人,因為避亂才去江南。所以我等還是祈愿太平吧。滄海桑田,今上和公主結為夫妻,那么南北之成見,不論如何都可以彌縫得小些?”
我望著上官,他為我解圍,又解毒……我在南方中毒……?我想到這里,手指尖一滑,趕忙捉住酒杯,對琮嫣然道:“太子殿,皇上后日要帶我一起去長安四個客館,最后到金陵館,你歡迎不歡迎?”
我知道,元天寰將會贈送“禮物”給他……。他并無期待的點點頭。那個瞬間,我又可憐起這個人來。對女人來說,有時可憐也就等于鄙夷。一個男人,像他這樣消沉,怎么不可悲。生為太子,是他的不幸。
我偏過臉,又欣賞起姚黃魏紫來。世道艱難,□□豈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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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四客館:金陵館,燕然館,崦嵫館,扶桑館,因為我們的大婚,云集了各種使節和貴賓。
牡丹花宴后,我和元天寰于第三日,巡幸四館,從金根車向外瞧,春日的長安繁花似錦,陽光明媚。這座曾讓我覺得窒息的城市,因為春季有了鮮活的生命力。
扶桑館中,菩提樹下,來自高句麗的王子送上了一個高麗樂隊,說是為了我們的婚禮慶祝而準備。
此事本乃我們意料之中的,我和元天寰交換目光,元天寰對王子藹然,而目光深沉:“朕之婚禮不用音樂。我朝《禮記》云:娶婦之家,三日不舉樂。而當今中國,無論士庶,每行婚禮,都慣例用鼓吹助興。朕之意如上古天下,乃一無缺金甌。以朕大婚為表率,天下人皆要‘克己復禮’,因此樂隊,恐怕不能因為汝國王之盛情,用于婚禮,至于樂人……公主,你看該如何處置?”
我謹慎的一笑,溫和的看著菩提樹下的高句麗樂師舞姬:“爾等遠道而來,也有父母兄弟。春日鳥獸發育,都有親心。本宮雖有絲竹雅興,也不忍拆離他人骨肉。凡來此者,本宮都將賜以金幣絲綢,將來伴送王子殿下一起回家去吧?!?br/>
那些人歡呼萬歲,感恩不盡。春日和煦,扶桑館內白鶴起舞。我們匆匆過了燕然館,燕然館內有石頭堆砌的漠北地勢。北方已經被征服,本來接待盛氣凌人的柔然使者館驛內空落落的,留守漠北的趙顯倒是組織了些原來臣服于柔然的部落酋長來祝賀。我端重的點頭,北方部落多如晨星,但能團結起來的,屈指可數。因此命運總是臣服,仰人鼻息,縱然為一方之長,有何快意?
我們尚沒有到崦嵫館,就看見一匹馬沖出,馬上女孩,拋出一匹翠綠的綢子,灑下銀鈴似笑聲。一個紅臉的漢子喝住她。少女才跳下來,向我們叩拜。
元天寰吩咐平身,她立刻爬起來,嘴角噙笑,似乎天地不怕鬼見愁。她頭戴金雀釵,耳垂明月珰,眉間按照河西人的習慣,施以微黃,十分嬌悄可人。腰間還配了一把短劍。
元天寰問紅臉漢子:“李圣德,這就是你的小妹妹?”
原來是隴西李家的姑娘,我又朝少女看一眼,她對我展開笑靨:“我叫李茯苓,就是一味藥材的名字啦。公主,我和你一樣年紀?!?br/>
李圣德慌道:“不得無禮?!蔽倚χ鴵u手,對她說:“茯苓等于‘福臨’,看來你身體康健,也是因為這個好名字?!?br/>
她笑著點頭,又對元天寰說:“皇上,我要告御狀?!?br/>
“你要告誰?”
李茯苓道:“我要告本朝第一美少年,也是一品大官,也是皇家子弟的人,趙王元君宙?!?br/>
她才到京不久,怎么和阿宙結了椋子?但我旋即就明白她笑謔,哪有告人,還說對方乃是美少年的?據說西北豪強的女兒,個個都能催馬作戰,這李茯苓也該是那樣爽直的教育出來的,跟我們南朝,或者崔盧人家的女兒大不同。
元天寰問:“怎么回事情?要是趙王真得罪了你,朕給你做主?!?br/>
“他沒有得罪我,但是騙了我。我遇到他,跟他打賭說如果我贏了,就讓我騎一次他的白馬,但他輸掉就逃走了,我根本追不上……哪有這樣騙人的太尉?”李茯苓跺腳。
元天寰一笑,李圣德連忙道:“皇上不必理這個瘋丫頭,趙王做的對,趙王之玉飛龍,乃天下名駒,哪里是她可以騎得?”
元天寰搖頭,對李圣德說:“玉飛龍只是千里馬,但你們李家,處處千里駒?!?br/>
李圣德連忙俯身,又拉了李茯苓,李茯苓給我們又行禮,才將我們迎入館內。
入金陵館的時候,已經日暮,按照元天寰的安排,上百的宮人手持金花燭,將金陵館照得如同白晝。
太子琮迎出,元天寰朗聲而笑,顯出格外有風度的美感:“朕來遲,讓兄久等了。”沒想到他竟然叫太子“兄”。只有北朝普通人,才稱呼妻子的兄長,堂兄為“兄”。我當然懂得他的用意。
太子也準備了宴席,歌姬們唱著“宜香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做春衣”的名曲。賓主盡歡,南北之間,似乎從未有過戰爭。元天寰和太子對座,勸酒頻頻:“朕與兄一見如故?;厝マD告皇帝:天下太平,二主分治,讓人高興。”
太子也低聲回答,連我也沒聽清,元天寰依然興高采烈,面色毫無變化。只不時咳嗽幾聲,太子道:“陛下身體開春了還未全好?”
元天寰搖頭說:“朕病痊愈了。朕只是因病戒酒數月,杜康濃烈,一時適應不了?!彼h視四周:“梅夏生在哪里?”
褚粲進言:“他官品低,不敢上席?!?br/>
元天寰大聲道:“朕請他來,來人,給梅舍人單獨一榻。”
梅夏生不卑不亢,坐在斜角,依舊一言不發,元天寰對視他良久,放下杯子的當兒,暗暗撫摸了腰帶玉扣兒。我見他這個動作多了,不得不又瞧了梅夏生一眼。
酒酣,有宦官帶領一行美人上來,元天寰對太子說:“這都是燕趙等地供奉的美人,聽聞公主說太子內職未齊備,因此請兄隨意揀選?!?br/>
這些美人,或艷晶晶如曲中嬌姝,或裊婷婷如掌中輕軀。座席中的人,全都發出贊嘆聲。太子琮也愣住了,元天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梅夏生突然大笑幾聲,太子如夢初醒,他隔著燈,又瞧了我一眼,推辭說:“我不能要。不是諸女不美,只是我不能要……我不能?!彼绾握f不能要?顯出是有人特為關照過一樣。我皺眉,身為太子,直截了當拒絕就好,只要“不喜歡”三個字足矣。雖然只差數歲,太子在元天寰面前,就像個孩子……
元天寰也不勉強,也笑了幾聲,便揮手讓女子們下去了。
月光如水,我同著元天寰出了金陵館,快上車時,我發現元天寰有意無意的瞅了一眼遠處在館中作粗活的下等仆役。其中也有幾個蓬頭垢面的年輕女人。我上車之時,故意用扇子障面,又瞧了一眼那堆女子,其中一人,用手撥開亂發,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閃電。匆匆一瞥,已知是國色之女。原來如此……這樣的女子,怎么會不被太子“邂逅”?我上了車,元天寰若有所思。
我咳嗽幾聲:“你可是明修棧道,安渡陳倉,居然這樣給我的堂兄送‘美女’?!?br/>
元天寰臉上帶著酒熱的紅暈,顯得深沉美麗,他輕撫我的手掌:“什么美女?朕只認識一個美人兒。”我臉也熱了,抽開手。
我又道:“你方才……,是對梅夏生動了殺機吧?”
他“噓”一聲:“朕快結婚了,怎么能殺人?為將來計,這個梅夏生乃是儒將之種,本該除去,但朕祈愿皇子早日出生,因此也要積德。其實朕也希望用人才第公允,將來也必能達到的?!彼隙▌e有打算,卻是這般的說……對于南朝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我若表現的過火,又顯得我沒有涵養,或者是過于急迫。
我裝作惱了,啐了一口:“胡說胡說,老男人真醉了?;槎紱]有結,你兒子還在月宮里玩兒呢?!?br/>
元天寰笑渦浮現,顯出一股朝氣,他靠在我的肩上,低聲說:“醉了才好,朕平生難得醉一次。醉擁麗人,醒握天下,難道不好?”他撥弄我一縷發絲,親吻起來。
我啞口無言,心跳欲狂。他口中氣息,似帶來三月三日的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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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三月三日,艷陽高照。蒼穹之天青,充滿詩意。而桂宮之晨曦,也交匯著鮮花的芳馨。
我雖然前夜輾轉難眠,但頭腦卻異常的清晰。在這一天,桂宮被稱為了“皇后宮”。
命婦妃主的簇擁中,我盤起飛云髻,插上九重鳳凰步搖,穿上貼上金箔的大嚴繡衣。當中山王妃要為我戴上佩綬時,我搖了搖頭,自己為自己的嫁衣佩好最后一筆。
阿若跟圓荷跪在我的腳下幫我拉好拖裾,我輕聲吩咐:“別忘了將我的朱漆九子妝奩送到太極殿內?!?br/>
她簪著金花的小腦袋晃了晃:“奴婢忘不了?!?br/>
正午時分,中山王為正使,尚書崔道固為副使,持節前來迎接我,他們向我跪拜,奉皇后金印,金冊于中常侍。中常侍將沉甸甸的印冊轉交給我,我象征性的捧了片刻,再交給他保管。
在那瞬間,我身邊的幜飾與金印的光線重疊,發出了明亮刺眼的霓彩。我毫不回避,那道刺眼的光芒,刺破了宮廷的陰霾。五色的祥云,在天邊升騰。
桂宮門口,太尉元君宙率領百官一起向我叩首跪拜。我一步一步掠過他們,登上畫輪四望車。
等到我下車,羅夫人才將幜撤除,但殿堂內,依然明亮。那是因為御座上冠冕堂皇的皇帝。元天寰平日極少刻意修飾。此刻的他,傲然一身,俊美無匹,宛如太陽,讓我也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他望著我朝我走來,我按照禮儀,在他停在我對面時,鄭重跪下,行了一個拜禮。等我起來,他也慎重的跪下,回拜了我一個禮。我們是夫婦了。從現在起,我每時每刻都要與他同甘共苦,每寸每分都要和他相依為命。他從容起身,對我一笑,壓低聲喚我:“光華?!蔽业难劾锼查g涌出了淚花。
我也低聲喊他:“天寰?!?br/>
他低頭不斷的看我,他那種至美新吐的皓光,也綿綿傳給了我,讓我好似沐浴在天庭的熱光中。他拉著我的手,與我進入兩楹中特為搭建的寶帳中同牢而食。
三彩鴛鴦同心尊中,我們用芙蓉玉碗分出三次肉食。每次都有人聲音洪亮,行四字祝詞。
第一聲:“龍鳳呈祥”,我們彼此對望。春風無限關情,這日子連菩薩都會坐在蓮座上看著我們倆吧。
第二聲:“皇后宜男”,我耳輪有陣發燒,低頭吃完,不敢瞧他。雖然沒有瞧他,我肯定他還是帶著那醉人的笑渦。
第三聲:“天命久長”,我抬頭端詳他。他倒是率先垂下眼睫。元天寰之美,忽然讓我有絲惆悵。
但愿上蒼能看清我的誓愿,讓我與這個如同神祗的男人白頭到老。
同牢之后,還要合巹。龍鳳金爵內觴滿了屠蘇酒,這也是春天的酒。元天寰盯著我,開口誦詩:“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這可難不倒我,我忍不住笑。脫口而出:“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br/>
第二杯,他徐然道:“春山茂,春日明,梅始發,柳始青?!蔽矣袔追志o張……我是讀過下句的,我雖然還是在笑,但眼珠子轉了轉。
我想了一會兒,元天寰指了指我們中間的金花鸚鵡紋提梁銀罐。那上面似乎有細細的銘刻,我偏不要看,我轉頭,嘴唇觸到酒杯:“風微生,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br/>
他滿意的笑出了聲,也將酒喝完了。我們攜手走到殿外,“萬歲”之聲響徹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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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大約是世上最繁富的儀式之一,我在率先回到太極宮寢殿時,除了精疲力竭,非但不覺得被婚禮套上了枷鎖,反而體味到一種安定后的心滿意足。我不禁嘲笑自己,難道我是盼望著和一個男子成為伉儷?這樣一想,便又覺得些微的茫然,縱然是百花齊放的春天,縱然是帝國至尊的皇后。那種對于未知夜色的恐懼,不時從我的軀體里散出來。
寢殿內兩位青銅制成的羽人,捧著高高紅燭,好奇的望著我這個新嫁娘。合歡被上,是一個元氏皇族里挑出來的四歲漂亮小男孩。他坐在一堆的長生果和蓮子中間,睜大了瞳仁望著我。我抱了他一會兒,逗他說話,王妃等人均在湊趣。小孩抱著我的脖子,笑嘻嘻的,好像明白自己坐在帝后婚床上的榮耀。元天寰入內,才將那個男孩抱了過去,他注視著小男孩的臉面,有剎那的恍惚。
等到剩下我們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都繃緊了。元天寰靜默片刻,自己寬去外袍,他打量我一番,隨意道:“你……不覺得你的外衣重么?天氣漸熱,殿后有兩個浴湯……我想去洗洗,你要不要去洗?”他居然都用了“我”,但他表現那樣自然大方,我便是覺得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也釋然笑了:“是重。你……餓么?一日下來,就吃了三口肉,兩杯酒?!?br/>
元天寰在紅燭下,膚色玉濯,今夜他神色更是柔和輕松,宛如天宮盛開的蓮花,明凈無暇。他說:“不太餓,我習慣了?!?br/>
我找尋著四周,才發現桂宮內送來的九子妝奩,我吃吃一笑,將它捧到案前,元天寰眨眼:“這么晚,你要化妝嗎?”
我打開蓋子:“我臉上固然是越少越佳,無奈胃中是多多益善?!蔽以缇土舷氲竭@種場合,兩個人都吃不飽,因此我在化妝用具的妝奩內放了做好的白環餅。沒想到一開盒,香氣四溢,我不禁咽了口水。元天寰嘴角上揚,拊掌道:“我正想吃這個呢,等等,我也藏了好東西?!?br/>
他起身到書案后,搬出一個小小的鎏金三足罐:“這里面是桂花酒,我夜里批閱奏章累了,也不愿叫人,就喝一點這個提神?!?br/>
我與他一起吃喝,海棠花裊娜的枝葉,隔著茜紗窗舞蹈。我問:“這后面全栽植海棠花啊?”
“嗯,殿后冬日有梅,春天就是海棠了。父皇說,海棠猶如花中神仙,人要快樂,才能當神仙。對我們,自然是可望不可即。若是皇帝獨宿于此地,就是跟著仙子作伴了?!?br/>
你現在可不是獨宿啊……我想著,居然咬到了手指,我“呀”了一聲,囫圇吃完,掩飾道:“浴湯在哪里?”元天寰似乎要笑,又覺得不便笑出來,臉色上也被海棠花色所染,微微發紅。
太極殿后的浴池,同桂宮一樣是漢白玉做成的,有點奢靡過分。最令人吃驚的是,蓮花形湯中間是一個不小的白玉床,可以橫臥在上。這就是先帝的作風吧。我洗得極慢,皮膚都擦紅了,透明溫暖的薄霧讓我有些眩暈。我是這里的女主人了嗎?一個代替了海棠花仙的人?我穿上白絹的衣裳,慢吞吞的回到屋里。元天寰坐在案前看書,顯然也是沐浴過的,他穿著天藍色的里衣,顯得比穿黑衣時年輕。
我坐在案邊,裝作看他寫的書法。他吹熄一盞蠟燭,打破了令人尷尬的寂靜:“你跟我也不是頭一次過夜了,你不喜歡的我絕不做。你可以先去睡?!?br/>
我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該感謝他,還是奇怪。我應了一聲,才拉開被子,躺倒里面,才躺下,腰肢下異樣刺痛,我呀了一聲。元天寰好奇的過來,我從衣服下摸出來一把花生殼兒:“這個……肯定是那坐床的小男孩偷偷吃了,為了不被發現才藏在我們被子里的?!?br/>
元天寰哈哈大笑:“竟然有這樣的事情?那精怪男孩活像是……”他的話嘎然而止。
我從床上狼狽的爬起來,抖著衣服:“別笑了,我們怎么睡呢?快幫我一起掃掉?!痹戾救眵嫖玻诒蛔由蠏咧?。這樣的新婚夜,也算別致了,我自己也笑起來。
元天寰忽然收住了笑,叫我:“光華?你知道……我為什么到底在長樂宮沒有納你嗎?”
我翻身道:“誰知道你?名不正言不順。你那時才病好。再說,你納我,我就非要答應你?”
他坐在我的腳跟,將我的雙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撫摸著:“那是因為你沒有準備好。我自己也沒有準備好?!?br/>
我瞠目結舌,這種事……到底要準備什么?我忽覺腳底灼熱,有一股子危險的火苗燒起來。
元天寰自言自語道:“那么……現在呢?不試試不知道。”他毫無征兆捧起我的腳踝親吻起來。
他的吻從我的腳,直到我的胸房,那寸火苗終于在全身燃燒化火,要將我燒毀。我握緊了拳頭,咬著牙關。用另一只手,拉過自己濃密的黑發,把光擋住。好像這樣□□的身體就有所遮蔽了。他卻停了下來,吹熄了另一盞蠟燭。我聽著他脫下衣服,絲綢摩擦的聲響,心頭如野鹿亂撞。
一片漆黑,我等待了一會兒,才撥開頭發。站在月光下的他是朦朧的,只讓人覺得異常修長矯健。像是和田玉精工雕出來,只有他的雙目,夜色中如煜煜的星子。我傻乎乎的望著他,他叫了我一聲:“光華……”終于又覆蓋上來。當我們身體貼近的時候,他的臂膀有力的抱住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激情和有力。他用嘴唇尋找著我的唇,發狂似深深淺淺的吻我,用舌尖卷住我的舌頭,不給我一絲一毫掙扎的機會。我闔上雙目,松開了拳頭。也用手去撫摸他光滑的身體,即使我看不見,可元天寰在觸摸下,依然是最強勢的男人,毋庸置疑的絕美。
風過庭,垂絲海棠花影動。乳燕夜歸紅燭外,天地一家春。
我仿佛站在漲潮時分湍急的河流前,他如天,如命運,對我絕不罷手。在銘刻永生的痛楚中,我瑟縮的渡過了河道。和他在一起,我打開了身體,在他的索取下,被他所征服。漸漸的,黑暗里一切似乎變亮了。于混沌中,相親的男女似乎能生出無形的羽翼,飛向澄明的天宇。
半夜時分,我醒來。窗外好像是下了雨,時緊時疏。我的頭發似乎都帶著雨霧。潮熱之中,疼痛錐心。我背過身體,莫名其妙的流淚不止。元天寰抱住我,語聲豐沛如同春雨:“光華……光華,夏初……?”他愛撫著我的肩膀,又吻著我的后頸。
等我稍微一遲疑,他就又把我抱轉到懷里,他的身體上有涼卻的汗水。我哽咽著用牙齒咬嚙他胸膛上絲緞般的肌膚。他忽笑了一聲:“哭夠了?……現在,你必定是有點恨我了吧?”
我有點氣,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卻也不動,依然抱緊我,拍著我的背部,哄我入睡。
我們在太極殿內共度的第一個早晨,雖然是春日,卻好象因為元天寰的存在,充滿了雪之皎皎清輝。我在酸懶中張開眼睛,元天寰就坐在窗口前的書案,提筆批閱奏折。
天又放晴了,明媚的陽光從軒窗投入,他風姿特秀,寒冰似白皙的面孔近乎透明,清俊不可方物。我好像不認識他,出奇的陌生,又出奇的熟悉。我唔了一聲,他放下朱筆,來到我的床頭,微笑道:“皇后醒了?陛下想吃什么?”
他稱我皇后……我勉力笑了笑,他吻了我的額頭一下:“我吩咐閑人不得入殿,等我抱著你去洗漱,然后我們去看海棠。”
瀝瀝鶯聲,煙絲醉軟,東風裊裊,香霧霏霏。海棠花,因昨夜之雨,胭脂繽紛。我發現,連大自然的一切,都和昨日不一樣了,如何也回不到純真的年代,但因此也有了充實感。
元天寰將我圈著懷里,對我悠然道:“這海棠花,朕一個人看了許多春。今日再不同了,光華,這是你我的宮。我希望沒有別人,永生只有你和我?!?br/>
我又涌出淚花,不是因為痛楚和失落,而是因為幸福,我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撫他的眉眼。
元天寰又帶著我去文烈皇后生前居住的椒房殿,手植一棵桂花樹。他告訴我:“母后的心愿,就是希望我找到妻子的時候,能去她的殿前栽下一棵她最愛的桂花樹。海棠固然嬌艷,畢竟無香。而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亙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樹?!?br/>
樹苗何日能成香花樹?等到密葉千層秀,花開萬點金時,我會成為什么樣子?我的丈夫又會如何呢?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來。
婚禮過后,南朝使節回國,連西北的豪強,也帶著一位元氏公主踏上了歸程。阿宙是護送公主的皇族使者,臨行前也曾與皇帝話別,但和我終沒有見面。中山王孫女,會不會是一個犧牲品,阿宙又將如何在西北樹威,對我是未知數。
我不知道憂郁的堂兄太子琮命運如何,他在北國帶回那個美人,面臨的又將是怎樣的命運?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人雖不可勝天,也需對自己無悔。人間四月天,元天寰微服帶我出城,他指著黃河寶藏的所在地,躊躇說:“我還能盡力,就不能動用祖先的遺產。那些留給后人吧。”
我們足下,黃河萬里泄入懷。難怪這鬼斧神工的壺口,成為天下的奇觀。
任你兒女情長,傷懷騷客,在洶涌大河震耳欲聾的滔滔聲中,都不過是凡人的滄桑繾綣。
天地,萬物之逆旅,光陰,百代之過客。有志者燃情于萬里河山,以求不辜負這一生的機會。
我是皇后,元天寰的皇后。初次在四川,他和我共看山間金烏西墜,我們說都要靠自己,也都認同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對方才會美麗。
但當我們成為帝后,才知道擁有彼此,并且互相依靠,也是別樣的美麗。
陽光落在瀑布上,黃河兩岸,飛起虹橋。我也跟著振翅而起,飛向金色而廣闊的天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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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季完結。
下面作者有話說乃番外《黑鴿子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