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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七章:桂心

    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給我派來了兩位老師。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蘭若寺的善靜尼。善靜師傅有林下風(fēng)范,自稱只是與我談心,隨便談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靜每來,我竭力聆聽,生怕漏了妙語。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騎常侍崔晦。他雖年老,但從朝廷典章,到轄區(qū)地理,無所不知。他每三日來一次,來得極早。我都到宮門口等候,天邊月牙猶在。元天寰一日萬機。他不顧暑熱,常出長安巡視。但每每出巡,都手書短札命人送來桂宮。寫的只是自己去往何處,也并不多加一字說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宮女子三千人,贈以金錢,任由她們嫁人還鄉(xiāng)。這是百多年來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轟動一時。
    不知不覺,八月就到,這日云窗橫開,簾兒高卷。俏侍女們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畫欄之外。黃鸝兒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兒,滴落金井,難得的清涼致爽。我經(jīng)脈微跳,臂上酸熱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銀針,他吁了一口氣,望著針尖不語。
    他連續(xù)七日來桂宮拜訪我,幫我施針,驅(qū)除我身上的余毒。我為了避嫌,不能不讓人守候在側(cè)。可是等他治完了,該說的,我還是要對他說的。
    我注視他說:“謝謝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紋似的香霧飄過,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謝,對此毒,我只能說盡力了……。”我對圓荷與阿若揮手,另一名宮女捧上水瓶。我接過水瓶,從香囊中取出幾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將瓶蓋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將水緩緩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觀,好像已經(jīng)洞悉我的內(nèi)心。我雙手捧盞,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請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來:“夏初,這是為何?”
    我將手抬起,執(zhí)拗的說:“先生接了,我才好說話。”
    他默然半晌,蟬噪宮愈靜。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運,就一定要拒絕一個人嗎?”上官搖頭笑道,睨向濃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來懇切地說:“先生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禮,而不是償還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為友,無怨無悔。但我卻不能連累先生。我的命,自己來背負。未來變幻莫測,人間正道滄桑,我只爭朝夕。青鳳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夠自由去飛,才是夏初的遺憾。”
    上官的眼神,如煙雨瀟湘,越來越淡,以至于虛無,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勉強不了你,你也別勉強我。此生認識你,我同樣是無怨無悔的。鳳鳴驪山,終究是要飛。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飛。夏初,這樣好了么?”
    我嗯了聲,如釋重負,上官通達,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從未發(fā)生過。淡然問:“皇上去了西北邊境巡視,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開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強有所舉動?”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備的卻是北方之?dāng)场!?br/>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動,大戰(zhàn)可能在所難免。皇上必須安撫西方,同時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動向的假象。還有一條消息是有關(guān)瑯玡王紹的。”
    “瑯玡王紹?”
    上官悠悠道:“王紹已殺了與畫中人一樣的小妾,并將人頭送給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聲,茫然若失。王紹舉動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殺了嗎?我忽然想起初見她,她那亂世飄萍般的美。又記起她在月夜下無所畏懼的鼓點聲,對東方先生哀懇的慟哭聲……。音容還鮮明,人卻已亡。這個年代,美麗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從一而終,何其之難?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幾分傷感:“豪門貴族的傲氣,在現(xiàn)在已開始過時。王紹殺這女人雖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進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跡,也保全了自己的顏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談起過用美人離間之計,便道:“……想必皇上會失望。”
    上官搖頭:“不,王紹必反。湘州目前準備不足,他必須延緩時間。南帝對王紹懷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殺死美女,太遲。君臣嫌疑生了,就無法挽救。王紹向來不滿大將蕭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幾個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蕭植布置防線,極為精妙。縱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將大將薛堅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備王紹獨立之后,先攻四川嗎?”
    上官又舉杯,自嘲:“啊……這茶已經(jīng)沒有了?”
    我還未答,他就指向遠處:“王謝齊名,王氏被困,不知謝家如何?”
    雨絲里,虹橋上,謝如雅打著一把傘,眺望著花圃,念念有詞,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詩,便向上官笑道:“這個年代似乎不適合作詩,但如雅無論出世入世,都偏愛吟詩。”
    上官露出少有的羨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詩原是天真事,如雅靈氣,詩品清新。皇上也是贊他的。謝家有他,大約不會滅亡吧。”他遞給我一個丸藥:“這藥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適,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會再來拜訪。你需心靜,我又何嘗不是呢?”
    謝如雅轉(zhuǎn)身才看見我們。他笑靨舒展,活跟個雪孩子,腰間一大串銀鑰匙,如風(fēng)鈴舞蹈。上官緩步向他走去,也不顧雨點打濕青衫,沈醉在風(fēng)雨里,渾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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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我渾身燥熱難當(dāng),好像有一種滾燙的氣體被骨頭蒸發(fā)到肉體里。我翻來覆去,只覺心癢,難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卻怎么也夠不到。我咬著牙齒,昏昏沉沉,朦朧間眼里五彩繽紛,躺在了石竹花叢中,有個少年鳳眼開了桃花,笑嘻嘻的問:“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驚奇他怎么把我?guī)У侥抢铮е遥钟H了我的唇……我沒有推開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們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聲,渾身都被汗?jié)裢噶恕烟叶穾だ铮挥形易约骸4巴庥曷曚潥g后的人們,若在這樣清冷的雨聲中離別,一定斷腸。我口渴厲害,手指都在發(fā)抖,將蓮紋瓶中的水牛飲盡了,還是喘息不止,身體里的燥熱沸騰。我披起衣服,沖到雨里,才漸漸平靜。
    上官不但幫我除毒,還能除掉我心頭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夢中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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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dāng)一個少年不再做夢的時候,時間就過得飛快。我懷疑自己變老了。可是銅鏡中的那個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膚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對于公主的新鮮,也不能維持太久。當(dāng)秋天來臨的時候,長安的人們習(xí)慣把我稱為“桂宮”,好像我從來就是在那里,為他們的青年皇帝所存活著。
    碧云天長,金風(fēng)細細,桂花盛開,暗淡輕黃。天氣近重陽,老尼善靜與我徘徊在桂樹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離騷中各種花都有,唯獨少了桂花。我居桂宮,知道了此花好處。它情疏跡遠,淡然蘊集。難怪人說它勿須淺碧深紅,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靜雙手合十道:“貧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愛桂花,說它流芳世間,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來桂宮賞花?”
    善靜搖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愛也不肯輕易表露。她一生只來過桂宮兩次吧。”
    “兩次?”
    善靜微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公主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將話題轉(zhuǎn)開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內(nèi)宮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無嬪妃,只送給了先帝們的妃子。內(nèi)宮中以趙王母楊夫人最為尊貴,是嗎?”
    善靜的魚尾紋變深了,口氣謹慎:“楊夫人乃是先帝暮年專寵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勢的宮妃。因皇上尚無子,楊夫人她作為三位王爺?shù)哪赣H,心如止水也極難吧?貧尼多年未見她,不知她風(fēng)采是否還是依舊。桂宮殿下聰慧,自當(dāng)察之。”
    我似乎覺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說話有所顧忌,也是當(dāng)然的。桂樹清光,宮女三三兩兩都在等待著,善靜回眸:“聽聞殿下近來常夜授宮女詩詞,連魏王盧氏妃都來聽過,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說:“宮女們依附于我,在宮中日子苦悶。因我喜看書,不如講給她們聽聽。”
    善靜道“阿彌陀佛,可惜貧尼太老了不夠格聽。公主,雖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紅碧色,才不辜負了青春年華。”我欣然一笑,宮女們都笑得甜甜,仿佛看著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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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葩綠葉,明月團團,我緩緩立到立在桂花樹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鳥,自名琢木,餓則琢樹,暮則巢宿。
    無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榮,惟濁者辱。”
    宮女們環(huán)坐于樹下,有的記錄,有的跟著我念。
    我解釋說:“這是一位先代貴嬪的詩。啄木鳥清白無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宮室中,歲月蹉跎,卻不可虛擲青春。將來要能出宮,只愿宮中的經(jīng)歷不成為陰影,而能成為堅強的佐證。至少在桂宮我的身邊人,能這樣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們終究是要出宮的。”元天寰從樹影后走了出來,他金口玉言,我心中為宮女們一喜。眾人皆呼萬歲,迅速退下。他才從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開鑿的石窟回來。
    他身染宮黃,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國正清秋,公主可曾夢見蘆花深處?”
    我沉靜的說:“我只記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滿樓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為什么非要夢見南國?”
    他似笑了一笑:“你將野王笛借給朕,讓朕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說:“重陽節(jié)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換不來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嗎?”
    他用手指觸我眉頭,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燒大了,興許滿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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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癢癢,眨了幾次眼,元天寰又說:“這個月你與師傅們相處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還有兩個念頭……。看看朕猜得是否準。若猜準了,你幫朕做兩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鉆到我的心里去不成?過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帶了一絲笑意:“妖精,特別是老妖精,是要修煉出來的。”
    我笑歪著頭,忽然意識到過于活潑,趕緊閉緊了嘴。
    元天寰轉(zhuǎn)身走向那座廢棄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
    我壯著膽子:“不怕。”其實我心中對“鬧鬼”殿堂發(fā)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腫臉也要寵個胖子。元天寰到殿門前,手里變戲法似多了把鑰匙。吱呀一聲,門洞開了。一股陳年香氣撲面而來,月光下可見精致陳設(shè),金蔓花磚上薄苔搬淺灰。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幾聲,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將一扇鏡子前推開:“跟朕來,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膽跟著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們的呼吸,還有他沉穩(wěn)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幾聲,元天寰才點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鑿壁,并不見特別。走了約半個時辰,盡頭是道檀木門。元天寰敲了幾下,木門開了,我進入到一個廣闊的畫堂之中。
    周圍有五聯(lián)屏風(fēng),畫著五岳風(fēng)景,都有元天寰題跋,記載著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問:“都是你畫的?這里是你的內(nèi)殿嗎,七夕時候你告訴我有一條暗道的。”
    元天寰點點頭:“這是朕近年偶然發(fā)現(xiàn)的。朕兒時,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過這條暗道。”他用手指觸著離我最近的一幅:“此為四年前朕泰山封頂圖,主峰上面兩個人,一個是朕,一個是五弟。只有我倆上到最高。”圖上的小阿宙挺著胸,伸出手臂指向遠山,臉璨若霞,怪招人喜歡的……。我趕緊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書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宮藏的圖書,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說準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著青城山吃過的桂花糖。至于圖書,我確實問起過善靜尼,她說宮中的圖書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極宮內(nèi),我便打消了那個念頭。我顧不上他,欣喜的跑進屏風(fēng)里,里邊真乃汗牛充棟,古籍善本,滿目琳瑯。我用手掌碰書,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長輩一般道:“小孩子這樣喜歡書,除了你,就是上官師弟吧。五弟聰明,可讀書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爛了。”
    我打開一卷戰(zhàn)國策:“上官先生也來過這里?”
    “是。他倒不是來看書,讀書萬卷,再讀就酸腐了。有時他到這兒來與我議事。”
    “又要打仗了,這次是誰呢……”元天寰可謂“馬上天子”,其繼位來征戰(zhàn)不休,北朝因為他就像古代之秦國,強大的鐵蹄讓人畏懼。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張地圖。那張地圖,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張。元天寰解釋道:“五弟也有一張,朕今秋確實有意北攻。從古至今,多是北統(tǒng)一南,從地圖上看自上而下的統(tǒng)一。朕取得山東后,南朝人心惶惶。大將蕭植等一再加強淮水防線。可朕北方也有宿敵,至今無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國三十萬的人馬。柔然汗國有柔然,羌,東胡,高車和蠕蠕人。這些民族驍勇兇悍,北朝歷代都無法徹底打敗他們。朕的祖父曾御駕追擊他們到漠北,俘獲牲口幾十萬。但他們逃得太遠,還是無法一網(wǎng)打盡。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夾擊,也可能亡國。今春與朕尚相安無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為他的侄兒。數(shù)月來,北方六鎮(zhèn)就受到騷擾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為了樹立威信,一定會在冬天之前侵犯我邊界。朕等待的機會也就來了。”
    柔然汗國實力究竟多強,我因為身處南朝并不太清楚。只記得元天寰祖父顯宗皇帝,戎馬一生最光輝的業(yè)績就是大敗過柔然可汗,可惜也沒有斬草除根。
    我合上書卷,注視他說:“我能為你做什么呢?”
    元天寰從桌上取出一盒兒:“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他卻認真的說:“過幾天是蘭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會,皇族貴眷許多都要前去。你將是皇后。因我朝民眾信奉菩薩,這樣的活動你定要顯出十二萬分的虔誠來。朕近期殺戮氣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鎮(zhèn)巡視,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朕決定在長樂宮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習(xí)俗要與兄弟皇族們飲菊花酒,請你當(dāng)女主人設(shè)宴。眾人對你因陌生而懷疑,你雖是少女,但務(wù)必要準備的盡善盡美,羅夫人自會暗中協(xié)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廟獻禮,又要我準備家宴……我一一默記下。戰(zhàn)爭迫在眉睫,他倒鎮(zhèn)定。我從他手里接過桂花糖:“我定竭力。至于宮中……不要擔(dān)心我。我會學(xué)著幫你。”
    他面色不變,默然相對。長安一片月,后宮女子們在秋來時搗衣聲一片凄切。我有所感觸,元天寰也意遲遲道:“后宮中數(shù)百年積怨陰氣太重,與你與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奩,胭脂猶在。朕雖擇立皇后,也不能忘記母親。公主明春以后,就與朕一起在太極宮起居吧……”
    我耳朵發(fā)燙,手下一松,心道:我們又不是民間夫妻……想到跟這人日夜相對,也不是滋味。。我轉(zhuǎn)眼去瞅墻壁上一尊薩珊國的彩色琉璃普賢菩薩像,一人多高的菩薩像嵌入墻壁,通體剔透,大象的兩眼似乎是瑪瑙所制,黑白分明,異常清亮。元天寰輕聲說:“有意思嗎?這本來也是一個機關(guān),鮮為人知就是了。”
    正在這時,老太監(jiān)奸細而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見。”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內(nèi)吧。”
    我近來沒有見到上官了……難免靦腆,雖然元天寰所給的桂花糖……許就是他做的。我正尋思著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樣去一摸,墻裂開一鋒。原來墻壁內(nèi)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墻又合上了。
    燭光迎著琉璃,暗室內(nèi)斑駁彩影,晶瑩美麗。我縮在菩薩后,才發(fā)現(xiàn)大象眼睛縮了進去,留下個小孔,正好窺視外頭。片刻后就見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潤。二人并立世間,旗鼓相當(dāng)。上官臉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來了?坐吧坐吧。”他的聲音比方才響亮多了,我察覺暗室會將話語聲加高幾倍。
    上官攏手,似不勝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風(fēng)洗得更清麗了:“我來是因為古怪的天象,你可別說你沒看到。昨夜太白星有變,緩動而反角,這是不宜遠戰(zhàn),且大兇的意思。你還是一意孤行要御駕親征,于今秋攻擊柔然帝國?”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雙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將率先偷襲武川鎮(zhèn),你可向?qū)Ψ桨凳灸阍缱鳒蕚洹D菢右阅阃麄儠己笮小V灰系蕉欤憔涂傻让髂暝俳鉀Q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來說打仗以人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天時無常,我的計劃早就定下了。我不會因為兇兆取消大戰(zhàn)。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欽天監(jiān)。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罰作散播巫術(shù)。因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說什么天時不利,影響我作戰(zhàn)……你且坐下好嗎?”
    上官眉頭蹙著,還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幾分傷感:“我也知道太遲了。可從善如流,本來只是歷代帝王收買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裝個樣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為什么流淚?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難道你這樣子不累么?我今天背著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認了。我已去過你五弟趙王元君宙的府上,試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戰(zhàn)……”
    元天寰肩頭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腳,耳朵都貼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聽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這樣……。五弟怎么說?”
    “他說:我知上官先生與皇上之誼。既然先生說對皇上大兇,我愿意代為出戰(zhàn)。將軍以死為榮,以國為家,義不容辭。雖然軍事秘密不能泄露給他人,但君宙自當(dāng)磨劍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著上官:“你覺得我會同意?”
    上官一笑,語調(diào)沉緩:“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卻缺乏磨練。霍去病滅匈奴,初戰(zhàn)跟他年齡也差不多,何況他還在四川等處從軍過。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國家。北朝歷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為彗星出現(xiàn)而殺死親王,后妃來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讓元君宙去漠北打個硬仗,又怎樣呢?何況,我已經(jīng)決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驚訝于他的瀟灑,還有說話時將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與此時的上官,真不一樣。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歲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親自養(yǎng)大的五弟要是十來歲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濃重一筆了。你……鳳兮鳳兮,我早說了北方的戰(zhàn)爭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給最大的江南戰(zhàn)場的。若你也跟著一起陣亡……天倒是會笑了,可我還能仰仗誰?”他眸子燃燒,像是只老鷹。
    上官愣愣聽,猛站起來輕輕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隨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隨你吧。”他離開,步子堅決,似櫻花飄落,視死如歸。
    我膝蓋癱軟,漠北之戰(zhàn)艱難,從元天寰臉上倒是看不出來,但上官的嚴肅也明擺著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鐵,帝國唯有元天寰百煉成鋼。我是熔爐里的泥胎,還沒有塑出形狀。
    我順勢跪拜在普賢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盤算,便鄭重行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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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六夜,大風(fēng)不止。風(fēng)弄檐鐵,我剔亮銀燈,以筆尖舔臂上血,在無量壽佛經(jīng)上寫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寧朝故武獻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華以血寫經(jīng),一心供養(yǎng)于佛前。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蓮華佛國并曦朝億萬子民同享福澤。”
    我合上卷軸,吐了口氣,用絲絹纏繞好傷處。謝如雅豢養(yǎng)的波斯崽貓溜進我的書房,直接跳上書案吃桂花糖水。我輕打了它一記頭:“你是一只不君子的貓!”
    如雅笑聲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爺送來的,哪能規(guī)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該收它到桂宮,每每搶我甜食吃。”如雅笑容總?cè)缪┣纭K沿垉罕伦雷樱骸八投Y人可厭,但貓是無罪的。姐姐,你看這個……。”
    他從香囊里倒出把瑩潔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貨都來了?”
    他點頭:“咱們到河南采買的新城稻米全到齊了,我自己去清點的,在穩(wěn)妥地方儲存好了。真要打仗起來,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兩個月。”他湊近桌面:“好米,上風(fēng)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麥子。所以新城稻米雖然種出來,現(xiàn)今在北方只能賤賣。不過萬一長安真要被困,這些糧食就可以救急,也許就是姐姐讓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機。”
    我環(huán)顧四周,如雅會意,把貓遞給我,低聲道:“姐姐,韋氏私庫之財不急著動。采買大米,還有一千匹苧麻布,花了零頭而已。皇上既給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親謝夫人常說:女人必須有自己的錢。還好有你幫我管理……”我笑著瞅貓眼,一金一銀,煞是可愛。可小貓急著往我手臂里鉆,大約是聞到血腥味兒。如雅跟著貓瞧見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氣:“……姐姐,這又何苦來?咱們南朝的公主遠嫁他鄉(xiāng),還需要通過這來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這次發(fā)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會因為一卷寫經(jīng)得來。北朝人遠比我們南朝人要實際的多。你看這里貴介公子,人人愛好刀劍打獵,在我南朝,公子們都在賞花作詩。你這貓聽說在南國會價高千金呢。可北國人只肯千金買馬。”
    如雅替貓搔頭,嘆息說:“這小貓斷奶時,母貓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來,我收了。哎,我要見我母親,說不定要等南北統(tǒng)一時了。南弱北強,但北朝非是漢族,傳國玉璽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當(dāng)了皇后,對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聽傳國玉璽,便故意捉著小貓的耳朵,轉(zhuǎn)開話題:“重陽節(jié)宴會,我擬定的單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滿月:“只管交給我辦。姐姐明日去蘭若寺參拜,真要穿苧麻布做的衣裳嗎?”我微笑默認,如雅晃著頭,拿出腰帶里的籌碼計算了一會兒:“哈哈。恐怕你一穿,這布立刻就會漲價了。”
    如雅之音色,伴著檐鐵叮咚,十分悅耳,讓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蘭若寺號稱“花之寺”,我也定要看盡長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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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長安晴空無一絲纖云。通向蘭若寺的路上,萬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場盛大的儀式中,將我推向了長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訴我會是如此隆重,我可能還會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沒有。于是面對我從未見過的壯觀場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極其自然的遮擋在我和北朝人中間,成為我天然的屏障。
    在熱情的歡呼和虔誠的誦經(jīng)聲中,我的四駕馬車在天子的馳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輕的七王爺元旭宗,分別在我的馬車左右騎馬隨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樓,亦真亦幻。錢幣和花雨,被儀仗拋向四周。
    每張面孔都是興奮的,陌生的,各種頭發(fā)膚色,各種眸子的色彩,在陽光下交相輝映,
    長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納百川的接受著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卻令更多新鮮的血液涌向他們的都城。
    在我敞開的車簾內(nèi),十二色纓絡(luò)曖昧膠合著車前的黃金,珍珠,玉石,貝殼,
    給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黃色的一圈。
    難道人們看見的我,有著黃金的瞳仁?
    他們紛紛對我下拜,還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見了天神一般。
    我莊嚴的坐著,不免悲哀:當(dāng)人們都以為我是神的時候,我更意識到我是一個凡人。
    我自私,膽怯,我不愿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犧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選擇了皇后位。
    雖然我還不是一個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經(jīng)通過整個長安向我示威,
    當(dāng)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更顯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們以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無情,他們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間。
    駱駝旁出現(xiàn)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著老遠對著我喊了些“胡話”,
    沒有人翻譯給我聽,但我可以從侍從們的臉色看出來。
    他們要擒拿他,但我揮手寬恕了他。寬恕別人,是我正在學(xué)習(xí)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為他是唯一把我當(dāng)成十五歲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們在唱童謠,還是那一段:
    “黃河浪,東海潮,鳳鳴俅,中宮笑。慧眼識得真龍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們更是看到了奇景,熱情得能把已經(jīng)消失的夏天重喚回來。
    無數(shù)的人在叫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首童謠,實際上贊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蘭若寺的五層浮圖,成了黑色的塔影,兩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個箭頭的形狀。
    向我炫示著這個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巔峰。
    我剛下車,就有一個人走向我,在眩暈的嘈雜聲中,他輕問我:“你忘記了南朝嗎?”
    我背脊上一陣寒冷,來不及思索,就回答說:“不,沒有忘。”一抬頭,那個發(fā)出警言的少年已經(jīng)掛上了客氣的偽裝,是阿宙!阿宙也在蘭若寺。他手里捧著一卷明黃卷軸:“公主先請,小王也是奉皇命來蘭若寺塔內(nèi)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開得勝?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鳳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還是一樣的,而且沒有那種巫術(shù)般屬于神的黃金色光暈。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從未見過我般的驚異來看我,只有阿宙沒有。
    鐘鼓齊鳴,我第一個向五層寶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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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儀式之所以被認為繁重,因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練的人生。
    只是儀式有其他犧牲,人生只能以自己當(dāng)命運的祭品。
    儀式結(jié)束,王公貴族們被引到去觀賞歌舞,還有西域來的戲法。
    我則在尼姑的導(dǎo)引下,先進入佛堂邊上的廂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間,第一眼,我就看到一個貴婦人。
    她非常美,即使過了盛年,她的美還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艷艷欲滴。
    她媚眼如絲,有一種讓男人瘋狂,卻讓女人本能恐懼的風(fēng)情。
    還有種奇異的感覺,我仿佛本來就熟悉她,好像許久以前就見過她。
    善靜尼提醒道:“公主,這位是先帝之楊夫人。”
    原來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識呢。
    她姍姍走來,與我見禮,在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屬她最高貴。
    “楊夫人。”我微微還禮。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見,前些日子又蒙您送來桂花。您是這樣的美,見了都能讓人延年益壽。”她的美太鋒芒了,我母親比她更美,但不張揚。
    我笑了笑:“夫人過獎。掖庭我只經(jīng)過一次,實在有趣,因此記憶猶新。”
    我記起了陰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還未答言,有個紅衣少女撲上來抱住我的頭頸:“公主,公主,你怎么不來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嬰櫻,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來桂宮玩啊。”
    元嬰櫻笑嘻嘻的拍手說:“好啊,讓五哥哥陪我來,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給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楊夫人眸光一閃,拍她:“快別說傻話,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話。”
    我若無其事的掠過她們,向其他女子點頭,善靜一一介紹,
    一個女人,在這個時代,總是被介紹成某人的母親,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兒。
    我卻偏偏避開家世男人,問些“你愛好什么樂器?”“近來讀些什么書?”
    “這個香是什么?”“中秋時在哪里賞月?”
    最后問到的是簾幕內(nèi)休息的六王之盧氏妃,她腹部已開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邊上,捏著她的手,喂水給她喝,溫存的責(zé)備:“你不舒服就不該來。”
    她訕訕笑:“王爺讓我來寺里走走,況且公主喜歡見到我。”
    我笑著說:“那倒是。”一瞥,竟見她的袖子內(nèi)隱有傷痕。
    我壓低聲音,注視她問:“手怎么了?六爺縱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臉漲紅了:“公主可別多心了……。六爺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爺總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謠傳……你總不該信的。”
    我來北朝數(shù)月,只有她成為我的朋友,我之前從未提起過她丈夫的事,今日卻沒有忍住。
    盧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們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緊她手,用更低的聲音說:“夫婦同體,面子上的東西總還要過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給他些威力……”
    盧氏強笑點頭,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嬰櫻忽然把頭鉆進簾幕:“公主,六姐姐,我們玩藏鉤,好不好?”
    藏鉤就是分成兩隊,每次有一隊人傳遞玉鉤,對方來猜在誰手中,猜準為勝。
    南北兩朝女子,都樂此不疲,還有玩此通宵達旦的。
    我在南朝,冷宮就我和母親兩個人,從沒有跟人玩過,但我還是不露怯的笑著點頭。
    等我真的玩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有意思,玉鉤在誰手中,只看神色,還是難猜。尤其我身邊坐著楊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頂尖高手,鉤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驚慌,這樣別人就會被她所瞞住了。我學(xué)得快,觀察了楊夫人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她的訣竅。
    元嬰櫻叫:“快停下。”
    那一剎那,我的手心,楊夫人傳來東西。我襠亢煉疾輝副洹?
    可她并未傳玉鉤給我,倒像是一對玉環(huán)。她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皺眉。
    對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這回鉤子在您手中了?”
    楊夫人攤開手掌:“不,在我這。”大家都發(fā)出笑聲。
    我離開席位:“無所謂輸贏,各位盡興就好。我要找善靜有話問,大家請繼續(xù)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對無暇的翡翠玉環(huán)。
    楊夫人不知不覺,已在我背后:“這是先帝在世時賜的。翡翠環(huán),絕無超過這對的。我青春已過,翡翠適合妙齡女,因此想贈送給桂宮殿下。”
    她是先帝寵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寵擅專房,以至于數(shù)年內(nèi)連生子女。
    寵妃們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計。文烈皇后,當(dāng)年會怎么面對這位楊夫人呢?
    小聰明的女人,常喜歡給些利誘。我這人,因沒有小聰明,也不欣賞這樣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謀,拒絕了,就會樹敵。
    沒想到元天寰后宮雖然無可競爭,卻有王爺們的母親惦記我。
    我想著,還是笑著將玉環(huán)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氣了,好意本該領(lǐng)受。
    但翡翠與我相克,從小母親就不讓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顏艷麗逼人:“桂宮,我有一言,您聽了就算。”
    “夫人請講。”
    楊夫人有幾分諂媚:“桂宮孤身來北,沒有外援。將來,妾母子愿竭力維護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點灰塵,只輕笑道:“記住夫人的話了。”
    我沒有應(yīng)她,也不回絕她,這樣最好。我快步出廂房,向著后花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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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fēng)蘭露,芙蓉金菊斗馨香,敗葉凌亂,有兩個男人語聲。
    我聽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聽他說:“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我藏在庭院內(nèi)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著一個皮膚黝黑的健壯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劍:“趙王殿下這次把李醇救出來,醇怎好一走了之?必當(dāng)在王爺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幾聲,鳳眼肅穆:“你還是回到隴西李家去,等合適的時候再來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雖然國家有法,我裁奪你才有理。但眼下我們兄弟不能為了你,傷了和氣。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沒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趕緊走。”
    李醇為難道:“隴西李氏以我家最強盛,但家中送我來長安當(dāng)質(zhì)子。我……”
    原來這少年是西涼隴西李家的兒子。西邊之潛在敵人,雖不強于柔然帝國,但形勢更為錯綜。
    阿宙雙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來承擔(dān)。六弟魯莽,皇上忙于軍政,對他一些作為并不知悉。皇上讓你來當(dāng)質(zhì)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鍛造你。你離家在長安磨礪四年,見識要勝過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邊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辭,咬牙拜別。阿宙也不再看他,盯著遠處一棵桂花樹發(fā)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將要出擊柔然,還是走了出來,鞋子踏過秋草,嘎然作聲。
    阿宙也不回頭,好像我是他朝夕相處之人:“小蝦,你說方才那人比起你那邊的趙顯如何?”
    “他是可造的將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趙顯。”
    阿宙回眸:“趙顯這種人才還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時候最乏這種人,但定天下后一個趙顯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頭次遇到趙顯,就是在我們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說。
    我走近他,注視他問:“阿宙,你真要主動請戰(zhàn)嗎?”
    阿宙揚唇笑起來:“我還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個人被天詛咒,那我寧愿是我。人,為重逢而別,為死離而生。我們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來,就準備好面對這一切。”
    他字字認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見時就讓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間,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頭,漣漪從我四周散發(fā)出去,直到遙遠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離無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個人被天詛咒,我愿意是元天寰。他足夠的強,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結(jié)的果實……我不想說任何不吉利的話,便道:“阿宙,你聽蘭若寺的秋蟲呢喃。很怪,我每見你就聽到蟲鳴,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鬧。”
    阿宙鳳眼明如秋池:“帶你去見見蘭若寺的美人兒好嗎?”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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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信將疑,跟著阿宙繞到五層塔背面,花木掩映著一處禪房,上書“祗園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為發(fā)現(xiàn)是元天寰的墨跡。有個比丘尼出來,她牙齒都掉光了,說話慢吞吞的:“原來是……五殿下啊,您……長那么高了?”
    阿宙對她笑,用胡語說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讓我們進屋。阿宙低聲告訴我:“這位老師太是我曾祖父所寵愛的充華,幾十年前就來蘭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嬪若沒有子女的,在皇帝駕崩后大多在尼寺度過余生。”我想起老尼布滿皺紋的面孔。時間無情,會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開房門:“瞧……”秋陽照拂下,這是一間滿是美女的屋子。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仕女圖,有嫵媚者,有嬌艷者,有沉靜端詳者,有飄逸如仙者。每一張都描繪著不同的女人,可無一不是真正的美女。“這些都是誰畫的?”我驚愕于那么多的仕女圖,全都蓋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傳聞他父皇好色風(fēng)流,看來確是真的了。
    阿宙環(huán)顧美女圖,鳳眼流光:“這里共有九百九十九張,都是我父皇所繪。好像他總想要畫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歲時駕崩,曾命將所有圖焚毀,但文烈母后不愿意。我母后臨終時對皇上說,將存放于椒房內(nèi)所有的父皇畫作都秘密放到蘭若寺供奉起來。就像這里,宮中只有皇上,你和我來過。”阿宙說起“母后”,口氣自然和驕傲。元天寰自幼撫養(yǎng)他,倒是讓他與生母的情分疏離了。我心里忽覺高興,我并不愿阿宙與他那艷麗無比的母親攻守同盟。她方才賄賂我,實算是有點野心。若天寰和我無子,難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當(dāng)太后,我也只好去給元天寰殉葬了。
    我謹慎說:“今日見到了你母親。她比你父親所畫的任何一張圖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擺了擺手,嚴肅的回答說:“皇上有令:非是重大節(jié)慶日,皇子不得與生母見面。我不能越禮去見楊夫人。我四歲離開她身邊,每年只見幾次。為了夫人著想,我不與她談軍國政事。她對娘家兄弟等升遷的要求,我也從未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們與楊夫人親近些。”他望著我,稍帶傷感一笑:“楊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麗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嗎?”如果元天寰長得像他母親,那么文烈皇后之美絕不下于楊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內(nèi)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間白云,說遠就遠,說近就近。皇上的龍顏,與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駕崩時,我已開始記事,模糊覺得他跟我大哥長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邊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樣子就重疊起來,完全一致了。母后一生,為父皇犧牲太多,倒不像為自己活著。雖流芳百世,但因為過于執(zhí)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麗的女人吧。”
    我聽他說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語道:“因為她是皇后,所以人們就覺得她該為皇帝和霸業(yè)犧牲吧。”
    阿宙用手將一張仕女圖撫平,聽了我話,唇角揚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個男人,縱然是世界之王。他所愛的女人,也應(yīng)該只為她自己而活著。”
    我若有所悟,女人為自己活才精彩,但當(dāng)世男子,有多少愿意這樣的女人存在呢?
    一陣樂聲傳來,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緒蓬勃:“來,來,小蝦,我來告訴你什么才是我認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著他穿過禪房,卻發(fā)現(xiàn)已是花園的盡頭。塔的陰影覆蓋下,也有幾株掛花樹,淡黃的蕊在若有若無的薄翠中間。這些花樹,雖然沒有桂宮中雍容之美,但飄灑著別樣的情韻。好像有一種蒼茫中意氣風(fēng)發(fā),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對這幾棵桂花樹,我和阿宙這樣的人類,雖然是皇族兒女,也覺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視我,美麗的鳳眼向上挑起,跟花樹一起,如同繪卷。他的聲音明亮極了:“小蝦,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長滿芳香蓓蕾的花樹。當(dāng)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經(jīng)綻放了,因此她永遠是充滿香氣的。現(xiàn)在的女人,喜歡讓花朵開放在她們的衣服上,頭上,笑容里,真正讓心靈里開滿花朵的女人,我還沒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將來是那樣的女人。上午我在蘭若寺門口望著你,看到你有那樣的風(fēng)度,我從心底里快樂。你自信,別人才會相信你。你幸福,愛你的人就會幸福。”
    陽光從阿宙背后過來,給這個少年渡上金邊。他好像從未張狂過,只是桂花樹里面等待萬年的精靈。一萬年太久,我等只爭朝夕。我笑道:“這么有哲理的話,怕是從誰那里偷來的?”
    阿宙瞇起鳳眼:“冤枉。我大哥不愛談女人,哪像我會瞎琢磨呢?”
    我母親辭世的秋天,我從未注意到南朝宮廷內(nèi)的桂花。可是在北國的土地上,桂花里卻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訴阿宙:“阿宙,雖然只有幾個月,但我覺得連風(fēng)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頭對他笑:“奇怪,你哪里會懂?”
    他也笑,重復(fù)道:“其實我是懂的。”
    他說他懂,就當(dāng)作他懂吧。從初見到今天,我始終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許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牽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風(fēng)中旋轉(zhuǎn)起來:“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纻舞。”
    我小時候就進冷宮。雖自學(xué)音律,但并不會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暈感。但我想到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無論如何也不愿推開他。阿宙帶著我跳白纻舞,羅袂飄搖,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靈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閃閃發(fā)光。南朝傳統(tǒng),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從不見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風(fēng)猶存,因此對阿宙也不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頭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絲中,退進旋轉(zhuǎn)中,我?guī)啄芡鼞n。
    窮秋九月,北風(fēng)驅(qū)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戰(zhàn)爭的威脅,又算什么呢?
    漸漸的,阿宙與我一起到了那五層塔前,他慫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說:“好。”
    我一口氣登上了樓梯,直到塔最高處。我站在塔頂?shù)囊粋€扶手處。京城如在手掌,皇宮如一個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你也來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鳳眼肅穆:“不,國有法度。超過三層的塔,就可望見宮內(nèi)。所以那最高處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覽,我不能過來。不過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見什么了。”
    我沉默半晌,才說:“阿宙……”
    阿宙應(yīng)道:“小蝦……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女人要為自己活,男人也要為自己活。上官來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國迎戰(zhàn),我已答應(yīng)了。我發(fā)誓過的,絕不更改。至于上官,若我拒絕他就是侮辱他。我雖然不如你跟皇上那么對他有好感,但生死面前,沒有好感的人也許更能縱情于戰(zhàn)爭這種殘酷的游戲。”
    我剛要作答,就聽見寺廟深處起了一陣羌笛聲,蓋過了遠處的歡笑聲和樂舞聲。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旋律異常熟悉……那是我母親臨終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親之口,那曲調(diào)傷感迷離,在北國的寺院里,這曲子反而悠揚無情。究竟是什么名字呢?我疑惑的轉(zhuǎn)頭,阿宙已經(jīng)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離我一步之遙。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這個發(fā)現(xiàn),我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我曾經(jīng)設(shè)想過公主的愛是怎么樣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個本身都散發(fā)著超人的光彩。
    這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遺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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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若寺是我的鳳鳴之地。從那一天后,我在千萬人的口中成為了塵世間美人的代名詞。我未成熟的容貌被無限夸大,我不堅定的向佛之心也被無盡歌頌。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們說的那位“光華公主”究竟是誰?在長安人面前端莊的少女,在寺廟里虔誠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跡般的接受了。人們盼望著我成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著春天再次到來。
    可愛的婦女都是有虛榮心的。如雅真夠精明。我參拜時所穿的白纻布,一夜之間價值翻高了數(shù)十倍,超過了絲綢。達官顯貴家的女人,都愛上這種布,好像領(lǐng)悟到樸素衣料的真諦。
    我笑著令如雅在重陽節(jié)前將我們所買的一千匹白纻布,分送給在戰(zhàn)爭中陣亡將士的女眷。
    嚴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來了。
    當(dāng)長樂宮的晨鐘敲醒太陽。黃金風(fēng)掠過寒艷層林,秋色盡情潑灑向帝王獵苑。
    鸚鵡螺響,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氣砭人肌膚,但馬上的我,只感覺到快馬馳騁,獵鷹在我們的頭上展翅翱翔,獵犬在我們的馬后疾速奔跑,腳步沙沙。
    這支浩浩蕩蕩的狩獵隊伍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所到之處,鳥獸都不能幸免。
    我們已經(jīng)獵殺了無數(shù)的鹿,兔子,狐貍,狼……。
    我終于在一個地勢高處勒住了韁繩,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劇烈運動后驟然放松的痛快感。帶著血腥的天空更加明麗了。仿佛它下面這片廣袤的森林是最遠古的獵場,連女媧也在欣賞著健美的北朝男子們,忘記了她的使命。
    這時,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群騎兵圍著中間,穿著楓葉紅色的獵袍。他們正在殺一頭熊!阿宙鎮(zhèn)定的注視著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里插著金色的箭,黑紅的鮮血從洞中不斷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質(zhì)的箭頭。但受傷的黑熊依然勇氣十足,它毛發(fā)怒張,嗥叫著朝玉飛龍撲去,山林為之震動。玉飛龍受驚,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擲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飛濺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紅袍上,毫無痕跡。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猶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掙扎著,在離他兩丈遠的地方屈膝倒下了。眾人用網(wǎng)罩住了熊,同時歡呼起來。
    我身旁的元天寰頭戴通天冠,更顯龍姿鳳質(zhì)。他雖面無表情,目光倒是盯緊著白馬紅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獵了一頭熊!”七王元旭宗羨慕的高聲說,他對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禮貌的轉(zhuǎn)開了頭。隨從的六王爺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練習(xí)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樣成天讀書,又不用像我一樣成天管事。他連老婆都不要,不練武還能干啥?”元殊定說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沒應(yīng)聲。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經(jīng)意的說:“六弟,說到你管事,隴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還要你五哥幫你?”
    元殊定臉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連累了五哥。李醇仗著李家是西邊豪強,在長安常對皇上有不遜之辭。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卻因為私誼放他走,他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么是幫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隴西李醇是李家在長安的質(zhì)子,西北邊陲的安危至關(guān)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過朕。你們一個捉,一個放,國法是你們倆的?朕就是國,朕即是法。明白嗎?”
    元殊定像被錐子刺破的球兒般泄氣,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立刻下了馬,看樣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搖手道:“朕不許你在祖宗狩獵的地方丟臉。今兒是重陽,念在手足之情,朕網(wǎng)開一面。你以后好自為之。你們小孩子家搞鬼,朕總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學(xué)學(xué)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說“是。”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馬前,抬起頭,居然滿臉是淚,驕橫樣子蕩然無存,只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驚,這人變臉真快!他只當(dāng)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對元天寰說:“皇上……臣弟又不聰明……也不會取寵。從小就這樣,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訓(xùn)的是,但……光說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該挨罵?臣弟自從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邊賞花,邊接待名士,好名聲都歸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給皇上添煩。五哥越權(quán)放走李醇,把隴西李家都當(dāng)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細的聽他說話,但眼神中的不耐卻溢出來。遠處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鳴著,阿宙早看見了我們,但他并沒有騎馬向我們而來,只是在獵物周圍徘徊著,好像知道六弟在說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時,我在場的,阿宙說的話我記憶猶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沒辦法進言。
    元天寰臉色陰沉,緩慢的說:“六弟,你實是個聰明人,但你活著,就始終沒個信念。朕教訓(xùn)你,并不是單為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為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狀,此為不義。你沉溺男寵,置盧氏妻于不幸,此為不忠。你可以不仁不義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于無辜境地。特別是盧氏,你要是再對她橫加捶撻,朕立刻命她與你離絕。”他從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維護你的吧。朕給每個弟弟機會,但別總落了下風(fēng)才好!眼看著就有你表現(xiàn)時候了,你不能讓朕失望。”
    元天寰撥開馬頭,秋風(fēng)鼓起他黑色的披風(fēng)。他與阿宙擦肩而過,并不理他,阿宙忙跟隨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夾緊馬肚子,朝獵苑內(nèi)的大營進發(fā)。
    ―――――――――――――――――――――――――――――
    大營之內(nèi),是我們預(yù)先精心準備的酒宴。如雅正在外頭清點杯盤,元天寰說:“免禮。謝如雅,你會騎馬么?”
    謝如雅驕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對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財,閑暇時可去戶部學(xué)學(xué)。朕已吩咐了尚書穆孝伯,準你隨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驟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后,也對如雅微微一笑。這回他如愿以償了!
    營帳內(nèi)的金盤內(nèi),盛滿了系著黃金裝飾的茱萸。茱萸代表著兄弟情。我這次準備宴席,特意請教了羅夫人有多少蒞臨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與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渾然忘記了不快,情緒飽滿的數(shù)了數(shù)茱萸,笑問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給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沒有錯。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來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馬加鞭送到長安上官府,賜給上官軼。”
    上官先生沒有跟來長樂宮,大戰(zhàn)將起,他在籌備什么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將葡萄酒一飲而盡:“上官今天在長安府內(nèi)宴請?zhí)掂崟澈推渌鞑课墓佟K麨殡薅Y重,又聲名顯赫,所以沒有文官會不去。朕平四川以來,文官中一直有厭戰(zhàn)情緒,近來太白星兇兆,他們讀書人更心思浮動,只懾于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覺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對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會由大家傾吐,而后擺明厲害,說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戰(zhàn)。”
    上官不喜歡交際,倒肯為了元天寰舌戰(zhàn)?我有點詫異,可惜自己身在長樂,不能聆聽眾人爭辯。我吐了吐舌頭,趕緊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聲起,皇族們紛紛到了外帳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給他在衣服上別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腳幾次,也沒弄停勻。元天寰好脾氣等著,無可奈何。我倒笑出來了,將小宦官手里的茱萸拿過手:“我來吧。”
    我仰頭,一會兒工夫,就將茱萸順貼的插在他的領(lǐng)襟上。我得意一笑。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臉離我近極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問我:“你在蘭若寺見過美人圖了?”
    我點點頭,疑惑的望著他。想了想開口道:“我在蘭若寺無意中遇到過五王,他當(dāng)時正和李醇說話,要他李家對你盡忠。我還獨自登上過五層塔最高處……”
    他眼中朦朧水霧又起:“你上次聽上官說出戰(zhàn)遠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還是如上官建議的讓五弟去?”
    “我?”那一瞬間,我聽到腳下靜謐的沙漏聲,我直視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聽了一笑。一點都沒有諷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里話:“因為你是必勝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過,你的回答和朕預(yù)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聲音在我頭頂又繼續(xù)問:“今天你沒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為你是會射箭的。”
    我吸了口氣:“我不需要射箭,羅夫人說,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給她的獵物。你打了這許多鹿,還不夠我吃嗎?”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說話,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著金盤跟著,按照傳統(tǒng),元天寰給他的兄弟們頭插茱萸。
    ―――――――――――――――――――――
    酒過三巡,我是大帳內(nèi)唯一的女人。出于對我的尊重,沒有人對我平視,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麥飯的時候,每個人看到侍從打開食盒,都嗟嘆一聲。
    元天寰看了一眼,問我:“這是公主殿下準備的特別食物……稻米?”
    我環(huán)視眾人,用清晰的聲音說:“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種湯汁混合拌成的飯。據(jù)說是周文王時候流傳下來的配方,請眾位嘗嘗。”
    有些皇族子弟相當(dāng)猶疑,但中山王,阿宙,還有七王旭宗都立刻舉筷。中山王咀嚼后贊美道:“原來稻米是這樣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么多年的麥子。”
    元旭宗笑著附和:“好吃,好吃。”他們這樣一說,眾人都紛紛跟進。南北朝人的習(xí)慣不同,其實愛好美味是一樣的,我事先就有足夠的把握,大家都愛吃這種米飯,當(dāng)然……湯汁也用資不菲……。但關(guān)鍵是,讓北朝貴人們先吃上稻米。
    按照規(guī)矩,這時候就要上女樂。但我并不欣賞美女們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帳口出現(xiàn)了一位相貌丑陋的年邁老人。青年貴族們頓時意興闌珊。
    那老人盤腿坐下,看我點頭,就用一根馬骨敲著草地,開始唱:“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fēng)吹草低現(xiàn)牛羊”
    隨著老人的歌聲,大帳內(nèi)逐漸安靜了。
    他唱了三遍,震發(fā)聾聵,眾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國之處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黃花,鷹翔云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個站起來喝彩,元天寰似也滿意,命重賞歌者。眾人也意猶未盡。
    阿宙舉杯對眾人說:“來長安定都,我等久聽靡靡之音,重溫舊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當(dāng)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國,雖與我朝約為兄弟,卻經(jīng)常掠奪邊境,騷擾六鎮(zhèn),若有機會重奪祖先起源處,臣萬死不辭。”
    他說得慷慨激昂,歌聲余音繞梁,眾皇族又因飲酒熱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應(yīng)聲。
    “對,早該滅了柔然!”
    “草原應(yīng)該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統(tǒng)一天下!”
    我望著阿宙充滿朝氣的臉,元天寰對這個弟弟究竟怎么想呢?
    元天寰并沒有出聲。他望向帳外,只顧飲酒,并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過了一會兒,外頭馬蹄聲響。竟有軍士急報,宦官呈送上來,眾人酒醒了一半,都望著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而后他從容的對大家說:“柔然在今日凌晨攻擊武川鎮(zhèn)。各位,朕不想戰(zhàn),但別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戰(zhàn),平定北疆,在此一舉。”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難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這個時刻宣布戰(zhàn)爭的消息,無疑是最鼓動戰(zhàn)心的。皇族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
    阿宙第一個跪倒在御前:“皇上,臣為太尉,外強入侵,臣弟理當(dāng)領(lǐng)軍出戰(zhàn)。”他頭上插的茱萸,在風(fēng)中輕顫。元天寰對他注視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這話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驚,眾人喧嘩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來,任由秋風(fēng)吹著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著阿宙,好像阿宙是時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說:“朕對柔然早有察覺,因此未雨綢繆,已經(jīng)定下了出征的名單:朕將御駕親征,以河南上官軼先生為軍師。以右將軍長孫乾為先鋒,六弟魏王殊定和衛(wèi)將軍于英分率左右軍一同出征。五弟趙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攝理國事,都督中外諸軍事,以中山王并太傅鄭暢為輔。”
    六王爺本來灰溜溜的,聽了這話,一躍而起:“臣弟愿為皇上赴湯蹈火。”
    阿宙臉色都變了,似大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腳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還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萬尊之體……”我知道阿宙不愿提起天象兇險和此戰(zhàn)的艱難。他的鳳眼里涌上了淚花,說話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開衣服:“朕決定了永不會更改。讓你留京,自有道理。現(xiàn)在軍情緊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著他一起入內(nèi),阿宙卻跟了進來,直到人們已經(jīng)聽不見的地方,他才又拉著元天寰再三的懇求,連我都不忍心聽,只能避在一角,旁觀他們兄弟。
    元天寰終于嘆氣,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對你的安排,你還不懂?”
    阿宙使勁搖頭:“雖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師長……”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頭發(fā),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飛絮:“五弟,你只有十六歲。這一仗難,長安并不保險,所以你留在長安,不但是我為你好,也是我給你的考驗。天象雖然對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萬一……你記得前幾天朕讓你放到蘭若寺寶塔內(nèi)的那卷朕手書祈愿么?”
    阿宙茫然的點頭。元天寰又用手撫了一下他的額頭:“那卷不是祈愿,而是朕的詔書。萬一朕有不測,你和中山王,鄭暢,一起去當(dāng)眾打開它,記下了?”
    我心里猛跳:元天寰還未和我成婚,他若駕崩,只有皇弟繼位。那個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說了不少話,阿宙低下頭伏在他的身邊,似要痛哭,又使勁忍住。
    馬蹄聲催促著出發(fā),元天寰終于拋開弟弟:“公主,回宮吧。”
    他攜我的手,穿出大帳,穿過眾人,徑直登上御車。
    我莫名的難受,又莫名的激動,耳邊一直回旋著老人的歌聲。車轱轆一轉(zhuǎn),我認真的請求:“元天寰,帶上我一起出征吧!”
    他好像沒有料到我這句話。半晌,才含蓄拒絕:“不行,北方有許多湖,深不見底。”
    我執(zhí)著的回答:“無論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結(jié)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
    “……你到底要征服什么?是一個帝國,還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親歷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只是想站在冰面上。我想目睹上官青鳳第一次飛翔,想要見證元天寰是最強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體驗天與地的搏殺。
    元天寰將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鄭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證,你將來還會看到更精彩的戰(zhàn)爭!但是這一次,請你留在都城,讓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毫不懷疑,他將勝利。
    ――――――――――――――――――――
    本章完畢。
    女皇神慧番外,春節(jié)前一定會補上。
    第二季從下章開始進入新階段啦。(邪惡笑容……,……,……。)
    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部分大人喜歡看我講的廢話,
    所以今后作者有話說,我決定講些美麗的,或者有趣的,或者神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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