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金色的車輪越過桂宮的上空,酪色的云朵熱情的喚醒了休眠的人們。我命令宮女們打開鴻寧殿里的每一扇窗,當黑暗的枷鎖被沖破了,我還是我,又不是我。有一句警言:休去倚危欄。與其憎恨傷感,不如抓住箭射下九個太陽,只準許一個日頭在我之上:那就是心。
筆尖滴黛,我不涂脂抹粉,單只描畫一雙娥眉。遠山含顰,我發現,我還是有點像我母親的。
阿若捧來磨紫金的金鳳含珠冠,我從懷里取出玉燕插上。她又取來一件織著金鳳的錦衫:“公主殿下,今日要見國使,宜隆重些。”
我套上了。本來銅鏡中穿著白綃的我,就像要到九歌中涉水而飛,但此刻不過是個皇家女子了。我向著未央殿而去。阿若,圓荷緊跟在側。
未央殿通常在北帝接見來使時候才使用。從桂宮到那里,必須穿過著名的北宮掖庭。
夏日炎炎,花樹從翠枝里落下芬芳,鼓翅的騭雀,跟著我一起飛過女性史上最陰暗的角落。
掖庭三十六殿,跟預料中一般和光一片。我緩緩的穿行,織鳳金衣劃過一片又一片死水,似隱隱感到了地面下的波瀾,拖裾微搖。周圍的四個宮女,阿若的眼里凝重,圓荷不脫好奇。
元天寰命掖庭所有的女人們去掖庭的那一端“鳴鸞殿”等候我的出現。她們中有他父皇,乃至祖父遺留下的寵妃,有到白頭都從未得幸的老人,也有尚默默無聞的年輕宮女。
我不是喜歡姍姍來遲的人。但今日走過掖庭,花了太多的時間。但我不能加快,每一步,若拿規矩來量,都是相等的。我才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本事。
“殿下,出了九華殿,就是鳴鸞殿,然后就可見到未央了。”阿若低聲稟告。
我足下略微遲疑,就進了九華殿。這座殿堂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涼感,但并不是讓人愉快地。我們五個人步子的回音,在大殿內回轉,好像風中有游魂也在跟隨。我緩緩的繞視四周,
金色的裙裾映在四周懸掛的發黃玉璧上,仿佛有厲鬼呼之欲出。
我立定,大聲喝問:“大膽!誰在那里?”
一陣狂風,九華殿暗了片刻,所有的門窗都被瞬間關上了。
除了阿若跟我,其他侍女都同時驚呼。
我心一沉,但還鎮定的問阿若:“出口在哪里?”
“公主跟著奴婢來。”阿若驚恐瞬間就消逝了。她向前跑了幾步,忽然“啊”尖叫一聲。
圓荷稚嫩的嗓音響起:“公主?奴婢按照原路跑回去喊衛士?”
我制止她:“不,太遲。未央殿的南使該到了。你們別散開,莫慌。”
我隨即走到阿若身后,她的腿都發軟了,她指著那兩扇大門:“殿下……蛇……蛇。”
兩條大赤練蛇絞纏著在門檻前,它們蜿蜒扭動,火紅的毒信子把蛇誕帶到地磚上。
阿若不是個膽小的姑娘,但是她怕蛇,我回頭,其他人臉都變色了。我討厭蛇,但我不該怕它們。
圓荷看我從袖子里拿出匕首來,扯住我:“公主,危險!”
我輕輕搖頭:“不用怕。”
我盯著那兩條蛇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躡手躡腳的靠了過去,阿若顫抖的挽住我的手臂,我用眼神示意她放開。
我的手心出了汗,渾身都被浸在一個皮囊中一般,惡心的感覺無法擺脫,但我的眼珠一刻也不能不對著蛇頭瞧。
我手捏住匕首的刀柄,以最輕的動靜脫下自己的罩衫,一條蛇朝我轉頭,吐了吐信子。
在那一瞬間,我已經將金色的衣裳拋了過去,兩條蛇都被蓋住了。它們在華麗厚重的絲織內絞纏成一團。我跳躍了過去,推開了兩扇門。我站在日頭,回頭對阿若與圓荷揮手:“快。”
她們幾個回過神來,飛似跳過那團不斷蠕動的金色。阿若好像要哭了,捉住我的手:“公主……公主……。”
我吞咽了一下喉嚨口的什么,才道:“只是蛇而已。”
我繼續向前走,這次的步子快了一些。掖庭的毒蛇,絕不是偶然。是對所謂“嬌嫩”的“南方女人”的一種威嚇,也是黑暗的掖庭整體向我示威。
但這種愚昧的方法如果能讓我止步,那還真是小瞰我了。
我邊走邊整理衣服和頭發。公主,是不會因為少了金色的外衣而失色的。少了它,我全身都輕松了。我在日光下瞇起眼睛。狂跳的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我竟然揚起了嘴角。
當我面對掖庭老老少少所有的女人們的時候,我露出了一個長大后最驕傲的笑容。
我昂頭緩步穿過人群,笑容被我斂到嘴角。我的目光專注在前方。我漠不關心這些人,但也不為自己的身份外表張狂。
我甚至覺得她們都是可憐的。后宮催生怪物,毒蛇纏繞在心靈上久了,連哪種雕蟲小技,都被視為女人的智慧。
女人的智慧,本來不是用來折磨自己的同性,而是為了自己閱歷更多,更快意瀟灑存在。
我一鼓作氣的走著,把掖庭拋到肩后。未央殿的金色華蓋下,元天寰正在那里等我。
他掃視了我身后的宮女,又低頭看了看我,啞聲道:“發生什么事?”
我輕描淡寫道:“不,沒什么。南使在哪里?”
他指著遠處臺階下,有七八個穿南朝官服的人:“你入座,便可召見他們。”
我沒有理他,一步步的那些使臣走去。他們離我越來越清晰,我不認識其中的大部分人。
風從袖底生,我臨風而立,居高臨下,冷靜的注視他們。
他們似乎在仔細的辨認我,停滯的空氣中,隨員紛紛下跪。只有領頭的老者依然站著,他的眼睛里,涌起了熟悉又陌生的情緒。其實在我母親的喪禮上,他遠遠還望見我過。他從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顧尚之?”我的嗓音不高不低:“夏日又來,還記得先帝于昭陽殿賜給你的畫扇否?”
那位花甲老人嘴唇顫抖,但終于話不成聲,跪了下來:“公主殿下……老臣此生還能再見到您,死而無憾。您方才在高處凝望之態,與先帝十五歲的時候無異。”
他老淚縱橫,恐怕在南朝,現在已經沒有人敢為我的父皇這樣流淚了。
我心中經緯分明:派顧尚之來,說明南朝也準備承認我的身份。對于畏懼北帝的那位叔父,就算是一個假冒的公主,只要北帝愿意要,他也有可能會認。
我是南朝公主,但我沒有娘家。皇家開始就犧牲了我,當我逃走,他們恨我為什么要死。
當北帝通知他們我還存活時,建康那個宮廷里,他們恨我為什么不死。
時辰過得真快,未央殿內,我聽著顧尚之等不斷的陳述什么,也如背書一樣應答如流。
他終于說到:“公主,皇上說既然您還活著,那么您的嫁妝……”
這時,元天寰的聲音才響起來:“公主不需要南朝的嫁妝。朕這里不會缺少任何東西。但公主在這里為客,南朝理應派士族出身的官員來協助公主管理事務。你等回去后向皇帝說明,派幾個人來長安吧。”
我想起來一件事情,開口問:“顧尚之,謝師傅怎么樣了?”
他低頭黯然:“稟公主,謝淵上月已去逝了。”
我眼前一黑。本該心痛如絞的,但我似乎變得麻木了。我只是默然點頭,既然謝淵已亡,那么秘密也無人可以證實了……我的心沉到底,腦子里又清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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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并沒有我追問在掖庭遭遇了什么,但我回桂宮的時候,他卻堅持讓我坐他的御輦。
他告訴我:他將連夜啟程,去文烈皇后和他父皇合葬的陵墓拜遏。因為三天后就是他母后的忌日。我忽然有點羨慕他。我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父皇的墓了。我不是皇帝,我母親雖然備受寵愛,但沒有資格與父皇合葬。元天寰之驕傲,可能部分來自于皇后嫡子的優越。
我在御輦中,忽然想明白了為什么許多后宮女人不擇手段的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帝位。那不僅關系到這些女人余生的前途,也關系到她們死后的歸宿。
邐迤黃昏挑逗著風魂,整個皇宮都在一個恍惚的夢里。偏有尖嗓的老宦官煞人夢境,在錯綜如迷宮的宮巷里打起了玉罄:“未央光明,光明未央。”
未央殿漸行漸遠,我的回憶漸漸清晰,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里重演了一遍。
桂宮門前,羅夫人正等待著我:“公主殿下,皇上命妾轉交一信件給你。”
我一愣,宮女們攙扶我下來:“什么信件?”
“妾身不知,皇上也沒有看過。他口諭說公主是客人,這個只需轉交即可。皇上還讓妾身轉告公主:寫信的人已經動身去了南朝。”
我接過一扁盒,入殿后便命眾人退下。扁盒口上有豪門貴族印花封泥,我用匕首挑開了。
里面只有一片荷葉,而且還帶著六七分新鮮的顏色。
荷葉上只有一張短箋,正面書一個“靜”大字。落款:“上官”。
我幾乎是跳了起來,上官傳信來了。難道直接通過元天寰?他知道我在擔心他?
上官先生的腿還沒有痊愈吧,為什么要去南朝?他還想著我呢,我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惘。
他這個靜,要告訴我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反反復復摸那個“靜”字,我心內奇跡般的靜多了。
上官乃人中之鳳。對于我,這一夏季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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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回宮后,即頒圣旨。對三個弟弟所作的安排,引起中外矚目,連我也不得不做些思忖。
五弟趙王君宙,繼承晉王之位,被封為太尉,加侍中。與昔日晉王不同的是,他沒有給趙王指定所轄軍隊。也就是說,阿宙雖然衛列三公,但卻一個空的頭銜。
六弟魏王殊定,被封為驃騎將軍,也無軍可管。但比阿宙多了一個實差,他兼任京兆尹。
七弟燕王旭宗,本來虛齡已滿十四,應出閣自立王府。但元天寰取消了這個規矩,讓元旭宗住到建章殿,延請名師教他繼續學習。非但外臣不得隨意與燕王交接。連燕王入掖庭探望其母楊夫人,都需要圣旨特準。
除了這道圣旨,又下詔命皇妹北海長公主元嬰櫻與京兆杜家子杜昭維婚禮即刻舉行。杜昭維,封為駙馬都尉,又被任命為太尉府左長史。
北海長公主出嫁那日,我與圓荷登到桂宮一角的“雪粹高齋”遠眺。這是一處建立在高處的亭子。桂宮之門,直接通向長安城北。從這里,我可以遠望公主下嫁浩蕩的隊伍。漠漠青山,殘云碧樹。那與我同齡的公主,倒是出宮了……我深吸一口氣,才忍住不掉淚。
圓荷拽我的袖子:“公主,公主?你看那里。”
我傾身一瞧,原來桂宮的宮墻下竟有一人一馬。那白馬我認得,那人……
滿天落霞,出嫁的樂聲還隱約可辨。馬上的少年躲在墻邊緣的黑影中,背對我們低著頭。
我忙向后一閃,正色對圓荷說:“咱們回殿去。”
小丫頭低聲說:“公主,那是五王爺啊……。他就等在那,公主讓他瞧一眼有什么?”
“就數你眼尖。”我打斷她:“平日阿若差遣你,你哪次不裝聾作啞?她們叫你做事,你還笑自己只有兩只手。我把你慣得過了頭。”
她圓臉發紅,居然回嘴道:“公主話教訓的一萬個是。但跟您不讓五爺看到您什么關系?五王爺那么怕人?皇上您都不怕呢。”
我張口:……確實……沒什么關系。我道:“你……!”她的樣子就像只受驚的小麻雀。我悻悻的搖頭:“小孩子,多嘴!”就徑直下了山坡。
我猛想起沒什么讓我要逃的,才提起裙子慢慢的走,我回頭望了她一眼,她垂頸跟后頭,小嘴骨朵起來。
我不知阿宙為什么于他妹妹結婚之日出現在那里,也想不起來我今天為什么非要爬上雪粹高齋去。心里亂紛紛的,還是忍不住在桂樹林里跑起來了。
跑到望見鴻寧殿。一群人正在殿前等我。
阿若迎上來跟著我:“公主,有圣旨。”
老宦官周昌,我認得,元天寰嚴禁太監干政。可周昌在宦官群中是一等的角色。
“公主殿下,皇上命奴才傳口諭。”我略點頭。
我挺身站著。眾人都跪下了,周昌瞧了我一眼:“皇上有旨:余姚公主客居長安,雖有禮聘之名,但婚儀未成。朕宜用上賓禮待之。即日起桂宮備公主府令一名,禁軍守衛郎將一名。桂宮,可權充為余姚公主府,桂宮之北門,可與宮門同時開閉。公主只需報備宮省,便可出入。與人往來。一切如在南朝禮儀。欽此。”
元天寰給我那么多的權利,也是表面文章。府令,禁衛軍都是他的人,我要出入往來,還不是經過那些人的眼皮?
我抬起下巴,問:“若南朝士人來,自當由南朝人充當本公主府令。未知誰人暫代?又不知守衛北宮的郎將是何人?”
周昌道:“皇上命秘書郎鄭凝之暫代。而禁衛郎將,任命之人名趙顯。他們就等在殿外,公主要召見他們嗎?”
趙顯?我心內一震。不久,兩個男人進來給我行了禮。
我先對鄭凝之說了幾句客套慰勉的話,他是個標準的世家子弟,而立之年,不溫不火。
我又轉向趙顯,他沒有變得憔悴,根本不像個最近出獄的人。他的藍眼里透出一種暗暗的光,仿佛為見到我而欣喜,又好像在為我悲哀。
當著大家的面,我不便多說什么:“趙顯,你倒是沒變化。”
他微笑道:“小人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吃飽喝足,自然沒變。不過移到長安,大開眼界。小的本是鄉巴佬,野慣了,……也是過了段日子才適應的。”
我想起他曾經說自然向最強者屈服的話,藍羽軍內東方器重他,到了北朝,皇帝自然也不能虧待他。他才出任北軍軍職,高了會讓別人不服氣,所以暫時讓他來到南朝公主的桂宮,也是一個好辦法。我想到這里,不禁微笑道:“川中人尚辣,到北地當然會不習慣。我也是長安客,推己及人,便知一二。”
趙顯礙著宮人宦官在旁,也不知怎么答。他只對我大大方方報以一笑,宮女們盡皆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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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到了七月,天更是熱。蟬噪蛙鳴,我心愈靜。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來訪我的人越來越多。先是六王妃盧氏開的頭,緊接著,王公國戚,高品官員的夫人們紛紛前來求見。
我本在冷宮呆久了,不喜熱鬧應酬,而且初來乍到,不便與北朝貴婦們多接觸。
因此我只見少數最德高望重之人。事先讓府令徐凝之寫了三不的帖子,直接貼在桂宮的門口。
我不收禮,我不談南北朝國事,我也不議論君王。
我不同這些女人談朝政,未見得不關心。她們講,我雖不答,卻聽著。十多天來,消息不斷入耳。
元君宙太尉府內,一時間,為皇帝所盼遇的青年們,都派到了他的家中。阿宙本是元天寰教養長大,現在更被外界認為寵遇無比。到了他府的青年,被人稱為入了“蓮花池”。
元殊定當京兆尹半月,與萬年縣放置巨大的鍘刀一把,當眾截斷盜賊惡霸們的手足。他又親自去京兆府斷案,雪冤數起。一時,偷盜之風平息,民間對少年六王有好評。
元旭宗于建章殿,因學業卓著,諸位師傅都被皇帝傳令獎掖。元旭宗所做歌賦,又被皇帝下令編著成冊。他雖然年幼,但文武全才,聰明和平,也飛快傳遍了北朝上下。
七月初五,六王之妻盧王妃才走,幾個宮女就輕聲的議論開了。
“沒想到盧妃真的是有孕了,方才她跟我們公主說了呢。”
“哎呀……盧王妃可憐……六王爺的……真的嗎?”
“什么……什么?”有人好奇。
“就是六王爺喜好男色啊。聽說晚上王妃睡在寢室內,王爺在外間還找了侍衛的小兵進來……”聲音低不可聞,伴隨吃吃怪笑和嘖嘆:“啊……天!這樣子……那王妃怎么懷上了呢?”
“喜歡斷袖,也要生兒子啊。文烈太后在世時,是將盧妃配給五王爺的。結果五王爺拒婚,只好嫁給六王爺了。”
“五王怎么還不成婚?他……”
阿若有幾分威嚴的聲音響起來:“咄,你們幾個擾了公主寫字,都該打。”
我放下手里的杏皮冰酪,于紙上書一個大字“靜”。圓荷在書桌一旁,迷迷糊糊琢磨。
自從來到桂宮,我每日都書“靜”字,寫得多了,深意入骨。
圓荷壓著著鎮紙:“若姐,羅夫人方才來了?”
阿若掃了她一眼。我命圓荷將冰酪吃了,免得小東西胡想。
“公主,羅夫人請您去漸臺,與北海長公主見一見面。”
自從那日元天寰與我在未央殿一別,我再沒有見過他。還好只是讓我去見皇妹。我客居在北,所有的穿用都是北朝的,因此對于公主的新婚,我拿不出合適的賀禮。
不過我未雨綢繆,事先寫了不少南朝祝賀結婚好和的詩歌,都疊成鶴形放在一個柳條籃子里。我對圓荷說:“拿我那個籃子,到桂宮梔子樹下,采些梔子花裝一半滿。”
圓荷笑著:“怪不得公主準備了那個……奴婢就去。”
阿若也望著她笑:“小鬼精。公主,奴婢服侍您換衣。”
我滿襟都是墨香,搖手道:“不用。女兒家見面,隨意才好呢。”
阿若說:“公主,奴婢要提醒您,長公主她……她有些天真……”
“天真?”我說:“那不是更好。”阿若便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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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漾漾溶溶,太液池碧瀅瀅。連葉的荷花蓋著一對對鴛鴦,更有成群的鵜鶘翱翔。
越女舟柔櫓輕搖,阿若挽著梔子花籃,圓荷掐下一片荷葉,踮腳張在我頭上:“公主,別讓太陽曬了。”漸臺已經望見,北海長公主就在上面么?她對我是個神秘的存在。
三伏天,走上漸臺,汗水已經濕了鬢發。上面別有天地,好像江南園林,小巧精致。我聽見一聲聲笑,那是一個女孩子發自內心的燦爛笑聲。
我自己提著籃子,順著回廊向內走,地上鋪了竹席,頓時爽快。
井旁,穿櫻桃紅色宮紗的少女蹲坐著,她鵝蛋臉,檀口嫵媚,笑容可掬。金鵓鴣項圈,于烈日下閃光。我忽然記起六王爺元殊定的臉來,這般容貌,長在魏王臉上太過濃麗,但到了他孿生妹妹的臉上,倒不愧“天生麗質”四個字。
我靜靜等待在柱子旁,等她瞧見我,可是她的眸子轉過我,視若無物,只顧編著自己手里的茉莉花環。她依舊攤開裙擺坐在井旁,衣帶上灑滿了搜集來的花朵。
她含笑帶嗔道:“快些,快些啊,我的花不夠用了!”
紫薇樹叢后,有男孩答應道:“妹妹寬限一會兒,就來了。”我又冒出汗,不自覺隱身到廊柱后去。
紫衣少年,用前擺捧著許多茉莉走到公主的面前盤腿坐下,他鳳眼攝魄,光艷如日中天。
真是阿宙。陪著他妹妹玩嗎?只是他們兄妹都到了十五六歲,這樣子幼稚還真奇怪。
公主將花環套到他的脖子上,拍手笑道:“五哥哥你最漂亮了。”
阿宙幫她拉好露出小腿的裙子,學她的腔調笑道:“妹妹你也很漂亮……”他像對小孩子一樣,摸摸公主的頭發,眸子深處的憂郁,公主卻視而不見,只嘻嘻笑著,將裙帶上的落花撒到他的頭發上。阿宙始終癡癡的,雖然掛著笑容,眼睛卻好像并不在妹妹的臉上。
我的衣襟都被汗濕透了,身上的墨香更濃,藏都藏不住。阿宙的眼光游走,收住笑:“何人?”
我不答,整個身體都貼到柱子后。他站了起來:“小蝦?”
一聲小蝦,我不得不出來。我跟他倆倆相望,公主只笑呵呵專注的編制花環。
阿宙眼里水光浮動,我走下廊,公主憨笑不止。
“你……”
“你……”
我和他同時開口,眼光一纏,我趕忙轉開臉去:“我是來見公主的……”
他如夢初醒:“啊,是了。我方才在紫薇樹叢內,就覺得你好象在這里,我還是當自己又在發瘋呢……。真是你……。這是我妹妹北海公主,她叫元嬰櫻。”
我俯身,對公主低頭:“殿下……”元嬰櫻原來這樣……我明白了。
阿宙了解我的困境,對元嬰櫻解釋道:“妹妹,這位是余姚公主。”
元嬰櫻笑起來眼睛彎彎:“你也叫公主?我家里只有我一個公主,你是誰家的呢?”
“我是南方來的公主。”我努力讓她理解我的話。
元嬰櫻摸了摸我:“你太好看了。和我們一起玩。”
我笑著嗯了一聲,阿宙問元嬰櫻:“妹妹,我可以給她看看我們的陸將軍嗎?”
元嬰櫻點頭。阿宙從懷里拿出根穿著肉片的竹簽,放在井里,一只綠毛龜慢騰騰浮了起來,他對我笑著說:“這是陸將軍,快向公主朝拜。”
“綠將軍”吃了阿宙喂食,真好像給我拜了幾下。我忍不住笑,阿宙仔細的從側面瞧著我,離我近極了。元嬰櫻問阿宙:“公主一直在這里,還是要回家的呢?”
阿宙困惑不語,我也答不出,元嬰櫻左右看看,將一個茉莉花串掛到我的手上:“我嫁給杜哥哥,就住到杜家去了。杜哥哥很好,但是有了我,你去了就多了。我五哥哥也很好,他一個人,你嫁給五哥哥好了。”
阿宙似乎被刺痛了,眼睛里露出一種可憐的表情。
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倉促回頭,只見廊下站立著一個端秀少年,正是我在青城山上官茅屋所見的杜昭維。我站了起來,他對我禮貌的作了一個長揖。
“公主殿下……”他說,還是不茍言笑,目光和老僧入定差不多。
“杜駙馬。”他現在不但是駙馬,還是阿宙太尉府的長史了。
元嬰櫻伸手道:“杜哥哥,只剩五哥哥陪我玩。你來抱我。”
杜昭維看了看我跟阿宙,也不作聲,走到元嬰櫻身邊將她抱起來。元嬰櫻笑著,他對她也靦腆的一笑。他對元嬰櫻道:“公主,我帶你到隔壁那間屋子里看東西。”
他們走了,我才說:“你妹妹……”
阿宙道:“她十歲時得了一場病……。昭維是我的好友,所以我當初不愿他娶我妹妹。”
我正要說話,他已用溫熱的手指撫摸過我的唇:“不知多久沒有見到你了……。我常常騎馬到桂宮宮墻角,明明知道見不到你……”
“我見過你,就是你妹妹出嫁那天。”我坦白。
他眼睛一亮:“對啊,那座高齋。可見我府邸。”他想了想:“后日是七月初七,我的府邸有仙人降臨,一定要到晚上才看。你別忘了去高齋上看。錯過就是百年了。”
我道:“你騙人。仙人不到禁城,去你那里做什么?若活萬歲,錯過百年有什么?”
阿宙嘴角浮出笑容:“百年下去,我們都可以跟陸將軍一樣了。”我笑了。
他又說:“我妹妹不知道少了多少煩惱,她的世界永遠是單純的。我們卻不能。逐漸復雜,逐漸變老,什么都有,又什么都失去。我活到十六歲,若有你的笑臉,我方才死了,才是幸福。”
我笑不出來了,阿宙有萬千言語,都說不出來,杜昭維走到廊下,咳嗽一聲:“趙王,該走了。”阿宙充耳不聞,杜昭維又說了兩三遍。
我只能將花籃放在杜昭維腳下:“駙馬,這是送給你們夫婦的。”他道謝,我便走下了漸臺。
阿若著急:“公主,皇上到了對面的蓬萊洲。請人來請您,說有人從南方來了。”
我跨上船,揣度是哪一位。不過真看到了,更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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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洲,瓊樓玉宇,雪衣公子,立于芳洲,他不嘆白頭,因青春正棲息在笑里。
一個白衣男孩在等我下船。他的眼神有情無情間,好像昭陽殿前的新柳,又像個風致楚楚的蘇州絹人。“姐姐,你可認得我。”他笑著說。
怎么不認得。他是……謝如雅!
“你如何來了?”我想起他的父親才去世。為什么他還能笑得自如。
他瞻視聰明:“給你當陪嫁啊。赫赫寧朝,既然只能出一個人來給公主當陪嫁,那么還有比謝家人更合適的嗎?”
我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拿出品第第一流的謝家公子來北方……。他是陳留謝氏的如雅。
謝如雅道:“他們人人都不愿來北方,我就來了。家母還有些話……以后再說給姐姐聽。”
“皇上呢?你已經見過……”我問。
謝如雅嘆了口氣,不知什么意思,笑容還是清新的,正如他十四歲的年紀。
他說:“跟我同路來,還有位北朝的先生。他正跟皇上在上邊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