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稚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和網友見面,而且并不是普通網友。她和句號認識有七年。基于以上兩點,向來素面朝天的岑稚出門前猶豫片刻,決定化個妝,算是尊重一下自己的游戲搭子。考慮到兩人都有工作,岑稚把時間約在下班之后,海明公園附近都是些咖啡館和書吧,方便談事情。八月初的汀宜暑意愈發濃重,柏油路面反出燥意,踩在上面鞋底發燙。高樓商廈將穹頂遮擋得嚴密,路邊兩排行道樹都透著不起風的悶熱。傍晚六點也熱到不能出門的程度。岑稚習慣提前半個小時到。公園門口的長椅上沒人,她挑個樹蔭底下的位置,把電腦包卸下來放到旁邊。兜里手機叮咚兩聲。方子堯發來消息。子堯哥:【岑岑,明兒周六,你有安排嗎?】這群富家小開公子哥兒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性子,岑稚心里清楚。茨恩岑:【沒。】茨恩岑:【是有什么事嗎?】方子堯回的很快:【也不是什么大事。周六我在Tulk攢了個局,都是熟人,你過來玩兒吧?奈奈也在。】Tulk是汀宜夜.街很出名的酒吧,方子堯算半個老板,程凇和曾銳他們之前去熱場子,岑稚跟著去過兩次。她沒多想,答應下來。又和方子堯說兩句,岑稚退出微信打開游戲。她沒有句號的聯系方式,唯一聊天渠道就是游戲窗口。愛吃螃蟹:[我到了。]三分鐘前發的消息,對方沒回。岑稚也不著急,她很擅長等人。于是按滅手機,把電腦從包里取出來,登錄《汀宜今報》瀏覽網站,準備以純用戶視角再體驗下系統缺陷。電腦右下角時間跳到六點半,岑稚活動著脖頸抬起頭,又拿起手機。句號掐著點回了信息。[抱歉,臨時有事,讓我朋友去了。系統升級的事情他和你談。]岑稚看完這句話,心里頓時涌起一種期待落空的感覺。不過她也經常被報社突然派給任務,可以理解。[沒關系,那你先忙工作。]岑稚想了想,又問,[你朋友到了嗎?]這會兒起了風,悶熱消散些許,海明公園里的人也多起來。老香樟枝葉簌簌晃動,火燒云將樓宇涂抹得熱烈如畫。夕陽燦爛到甚至有些晃目,岑稚隨手拿起筆記本擋在眉上,微微瞇起眼往四周搜尋。不遠處是個十字路口,正值晚高峰,車流如龍,喇叭聲連成串兒。她在擁堵人群里一眼看見謝逢周。他穿的很簡單,純黑T恤和鎖口工裝長褲,襯得人高高瘦瘦,肩膀線條寬而平直,腰身比例將近完美。戴了頂黑色漁夫帽,低頭按著手機屏幕。像在給誰回消息。右手拽著根牽引繩,雪絨絨胖墩墩的薩摩耶很大一只,乖巧蹲坐在他腳邊,對周遭好奇的目光吐舌微笑。這人明明一身低調的黑,在人堆里卻格外惹眼。像一把標尺,往那兒一站,就自動將周圍分成兩個層次。他穩穩地立在最上面一層。紅燈轉綠,車流人潮朝街道對面涌去。他回復完消息,收起手機。岑稚在他抬頭的前一秒快速收回視線,用筆記本嚴嚴實實地擋住臉。龍蝦店社死場景歷歷在目,岑稚腳指頭摳完兩天大工程累得抽筋,她現在真是不太想和謝逢周打交道。假裝沒看見吧。手機屏幕亮起。句號回來消息:[到了。]岑稚裝模作樣地翻兩頁筆記,估摸著謝逢周已經走了,把擋在臉前的線圈本往下挪了一點,露出雙眼睛。圓溜溜的眼珠轉了半圈。沒見到人。應該是走了。“——在看什么?”頭頂落下個清沉干凈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拖著點懶散腔調。“……”岑稚慢慢地仰起臉。她最不想打交道的人就站在椅背后邊,一手牽著狗,另只手拎著手機邊緣漫不經心地打轉,耷拉著薄薄的眼皮,居高臨下、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他戴了黑色口罩,鼻骨將布料撐起明顯弧度,臉被遮住,只有俊秀的眉眼藏在外邊,顯得人莫名疏離冷淡。……這么一瞧確實挺拽。岑稚腦子里沒頭沒尾地閃過那段采訪視頻。腳指頭又開始動工,她忍下跑路的沖動,露出個客氣的微笑。“沒什么。”她放下筆記本,抬手打個招呼,“好巧,又遇到了。”謝逢周沒說話,視線慢慢悠悠地將她從上掃到下,才道:“不巧。”岑稚眨一下眼。她是個聰明人,低頭看看手機,又抬頭看向謝逢周,試探著問:“……句號的朋友?”這話問出口,岑稚想起她統計外包團隊時也在網上搜過明拾。百度介紹里,明拾老板確實畢業于汀宜大學。和句號同院系。謝逢周嗯了聲,從長椅背后繞到前邊坐下,薩摩耶乖乖地跟上來。岑稚正在心里感慨世界真小,裙擺下的小腿掃來軟軟絨絨的觸感。她低頭,對上雙圓潤黑亮的眼珠。水汪汪的像兩顆浸水葡萄。和岑稚對視幾秒,薩摩耶三角耳朵動了動,朝她賣萌似的歪歪腦袋。微笑天使的名號不是白來的,岑稚小心臟如同被人用軟箭biu地射中了。謝逢周的微信頭像是它吧。他還真的養了狗勾。也對,岑稚想起度娘百科關于這人的簡介資料里,是有只狗叫vento。薩摩耶的耳朵看著Q彈柔軟,岑稚忍下想要上手擼一把的沖動,把心思掰回正事上,早點談完單子早點跑路。寵物不能帶進咖啡店,岑稚提議就在長椅上聊:“系統升級的事情句號應該都告訴你了,我們直接開始?”謝逢周靠著椅背,不發表意見,掌心向上抬了一下,示意她繼續說。岑稚來這趟之前,都沒敢把明拾納入她的考慮范圍之內。現在頂級金大腿出現,其他選項瞬間失去可比性。她推翻原來的計劃,決定遷就著大佬來,職業病也犯了:“那現在先試行一下我們公司目前的瀏覽系統,列出主要問題,后續再進行升級改善,謝先生您看這樣安排行不行?”不知道謝逢周聽到哪個詞,掀起眼簾看她一會兒,而后坐直了些,朝她伸出手,簡單兩個字:“電腦。”岑稚知道他要登錄系統,托著筆電遞給他。視線往下落到他手上時,這才發現他今天沒有戴表。小葉紫檀木手串在修瘦白皙的腕上松松繞了兩圈,光澤細潤。顆顆珠子都剔透到發亮。一看就知道,肯定貴的離譜。鼠標用著很不方便,謝逢周把筆電攤開在腿上,人懶洋洋地往后倚,胳膊肘支在椅靠上,點進系統操作兩下,手指抵著鼻尖思索片刻,道:“問題還挺多,我挑大的說吧。”岑稚抽出根水筆,準備往筆記本上記,頭也不抬:“嗯嗯,您說。”謝逢周:“搜索功能需要重點完善,你們現在只有手動搜索,不支持大數據依據用戶信息喜好精準推送。系統太老舊,用戶搜索記錄你們后臺統計不上,等于把資源浪費掉了。”“其次是頁面。”光標拖動右側進度條滑動兩下,謝逢周道,“你們這頁面設計的也太籠統了,找不到重點。欄目板塊完全可以拆分開,再跟上滾動類似推送,把頁面最大化精簡,視覺感受起碼上升兩顆星。”“好的。”岑稚筆下不停,提了自己認為體驗感最差的一點,“打開的時候,為什么會特別卡頓呢?”“因為數據結構和優化算法有問題,加載資源不是動態的。”謝逢周停頓一會兒,才繼續道,“內存沒有及時釋放,而且網絡傳輸的數據有冗余。”他回答得簡潔明了,多余的話一句沒有,精煉到了有些冷淡的程度。岑稚起初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她別在耳后的長發再次掉落下來,發尾鋪散在紙張上,她用筆戳了幾次,覺得太麻煩,想找個皮筋。包里只裝了電腦和紙筆,其他的沒帶。岑稚翻找半天無果,于是作罷。謝逢周余光注意到,支在椅靠上的手臂松散下來,取下手腕那串木珠,遞向旁邊。岑稚一愣,客氣地拒絕:“不用了,謝……”話沒說完。啪嗒一聲輕響。謝逢周將指節上掛著的手串不輕不重地擱到她攤開的筆記本上,神色漫不經心地望向電腦,沒理她那茬。“……”岑稚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戴了口罩的原因,她覺得這人沒上次見面那么好接近了。再推拒下去只會影響進度,岑稚湊合著用手串將長發利落地綁成低馬尾。又說一遍謝謝。“繼續吧。”謝逢周把話題引回系統上,接著剛剛的語音包往下。岑稚埋頭認真地記筆記。檀木手串沒有彈性,綁出的馬尾松松地搭在后頸,雖說不再有碎發妨礙她寫字,但比披散下來要熱一些。等謝逢周挑重點說完,岑稚額頭上也蒸出薄薄一層汗。她不太在意地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余光瞥見旁邊的人站起身。謝逢周手指勾著電腦邊緣合上,和寵物牽引繩一起遞還給她。“幫我看下狗。”“好的。”岑稚一手抱住電腦,另只手將繩子緊緊攥進掌心里。她看著謝逢周走向人行道。綠燈還剩下十秒,他跟著人流往對面街道去。高高瘦瘦的背影在夕陽里晃一下,眨個眼的功夫就消失了。岑稚收回視線,看向跟前。薩摩耶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雪絨絨的尾巴輕掃地面,眼珠清澈圓潤。乖巧無害。跟狗面面相覷半晌,岑稚彎腰湊近它,小聲問:“你主人今天心情不好?”薩摩耶豎起耳朵:“汪!”岑稚正琢磨著它汪這一聲是什么意思,兜里手機震動兩下。她劃開屏幕鎖,看見祝亥顏轉來兩段音頻,估計是分享最近心水的cv。擱平時,謝逢周高興與否和她沒有半毛錢關系,但現在工作剛開個頭,價格都沒開始談,大佬的心情完全決定了她能否圓滿完成主編布置的任務。岑稚想的很是長遠,果斷求助祝亥顏:【乙方爸爸心情不好怎么辦?】按理說她才應該是爸爸。不過在謝逢周面前不能按理說。祝亥顏在玩手機,秒回。不祝:【哄一哄?】岑稚回想了下謝逢周方才的態度:【他好像不太想和我說話。】【你話題沒找對吧?】祝亥顏經驗豐富,【挑人家感興趣的聊啊。】……感興趣的?岑稚看向薩摩耶。薩摩耶也看她。一人一狗對視不多久,疑似心情不好的甲方爸爸回來了。謝逢周手里拎著個紙袋,右手接過牽引繩:“謝了。”“不客氣。”岑稚絞盡腦汁找話題,忽然靈光一閃,想起祝亥顏家的烏漆瑪上周剛做完絕育,于是關心地問道,“對了,你家vento做絕育了嗎?聽說小狗做這個對身體比較好。”謝逢周繞著牽引繩的動作一停,掀起眼皮看向她,半晌,慢條斯理、不咸不淡地道:“它叫謝五折。”“vento是我的英文名。”岑稚:“…………”對不起我著實沒想到。場面一度十分尷尬。見她閉上嘴,默默收拾起東西,謝逢周主動開口:“就走了?”不談談價格。岑稚把筆記本和電腦一起妥帖地收入包里,單肩背上之后,轉身面向他,語氣溫和地道:“謝先生,如果你不想接這單的話,直接拒絕掉句號也沒有關系的,我可以找其他公司。”她說著,把綁頭發的木珠串取下來遞過去,“這個給你,謝謝。”謝逢周沒接,瞧她片刻,下巴朝腳邊懶散一點:“它惹你不高興了?”謝五折搖著尾巴滿臉無辜。岑稚:“沒有啊。”謝逢周點點頭,接過木珠串戴回手腕上,又看向她,沒笑,眼神像是天生帶勾子,問:“那就是我?”岑稚一愣,反應過來他什么意思,連忙擺擺手:“不是,我就感覺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猶豫一下,她委婉地補充后半句,“也不是很樂意跟人社交。”“……”謝逢周看著她沒說話。岑稚也坦然地回視。她今天化了妝。睫毛纖長卷翹像鴉羽,在光線下根根分明,眼線勾勒出眼尾輪廓,雙眼皮白而薄,漾一圈淡淡的煙粉色。兩彎臥蠶飽滿,綴著細碎的星星亮片。盯住人看時,甜凈又生動。兩人不躲不避地對視幾秒,謝逢周先移開目光。他把頭轉向旁側,肩膀微微顫動,再轉回來時,眼里帶了明顯的笑意。“誒。”他忍笑叫她,一手環在胸前,另只手對她勾了勾,“過來。”岑稚不知道他笑什么,猶疑地覷他一眼,往前挪兩步。謝逢周挑眉:“我有毒嗎?”“……”岑稚又往前挪兩步。兩人間的距離還是挺遠,謝逢周索性自己湊上去,俯身靠近。火燒云被他高瘦的身形籠在身后,落下片陰影。岑稚聞到他衣領上清冽的氣息。這次不是薄荷味沐浴液。還沒來得及分辨,跟前這人伸出一根修長手指,扯住口罩邊緣勾下。岑稚目光匆匆掠過他喉結那塊的紅痕,往上移到他臉上。一頓。“看清楚了嗎?”謝逢周問。岑稚恍然,對這種狀況很了解,因為她去年也這樣:“智齒發炎?”“嗯。”謝逢周把口罩拉回去,站直,和她拉開點距離,“在醫院開完藥就過來找你了,沒有心情不好。”“也沒有不想和你說話。”他抬起一直勾在右手的紙袋,里面那杯冷飲冰塊已經稍稍化掉了。懶洋洋地拎著飲料碰一下岑稚微微汗濕的額發,“我這樣解釋,你高興點沒?”他說話的語調輕輕慢慢的。像在哄人。薩摩耶的尾巴好好地收在地上,岑稚耳根卻跟被絨毛掃過似的癢。智齒發炎確實不太好受,難怪他方才說兩句話就要停一下。岑稚誤會了人,有點不好意思。她伸手接過謝逢周遞來的飲料,很認真地道了謝。“但你猜的也不全錯。”他冷不丁改口,“也有部分原因。”岑稚眨眨眼:“……什么?”謝逢周抬著眉梢瞧她,倏然彎腰湊近,尾音拖著點不太正經的腔調,慢吞吞地道:“我說——岑同學。”很少有人這樣叫她,岑稚對上他露在口罩外邊那雙漂亮到有些勾人的眼睛,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應聲:“啊?”“我也沒比你大幾個月吧?”謝逢周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而后斂起戲謔,望進她的眼里,低聲道,“下次能直接叫我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