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初霽(1)她住的那棟樓的附近還在施工,大白天很吵。
江流說:“您應該多住幾天再回來。”
“你不覺得這樣很有生活氣息嗎?”
江流無言。
陳子柚提議要請他在附近喝杯茶,以感謝他數(shù)次送她回家。她回家換了身衣服,背了一個大包出來。
“其實……江先生希望您能夠留下來。”江流一邊看著陳子柚泡茶,一邊斟酌著字句小心地說。
陳子柚輕輕笑了一下,不急不緩地說:“為什么?因為我外公死了,他的仇恨終于真正放下了?因為他現(xiàn)在失了多年來的第一奮斗目標,有些無所適從了?或者,他覺得把我留下算是一種補償方式?還是,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我的存在,一旦我離開了,他覺得不適應?”
江流繼續(xù)無言。
“他現(xiàn)在好像是沒有恨我的理由了。可是,我難道沒有理由恨他嗎?”
“如果您恨他,想報復他,那就更應該留在他身邊,這樣才有機會折磨他,陷害他。”
陳子柚笑起來:“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他授意你這么說的?”
江流垂下睫毛。
“其實我不恨他。以前或許很恨,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了,甚至有時候,我會覺得很體諒他。可是人這一世,再長也不過百年,如果按我父母的壽命來算,那我現(xiàn)在剩下的時間還不足一半。我還有很多的事從沒做過,還有很多的地方從沒去過。在這樣有限的生命里,我希望我以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義的。”
她輕抿了一口茶水,繼續(xù)說:“我可以原諒,但絕不代表我能夠遺忘。所以……謝謝江先生肯放過我,祝他以后天天如意。請你代我轉(zhuǎn)達最后一句話,剛才離開時我忘了說。”
江流靜靜地坐了片刻,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一張紙片,慢慢地推到她面前,那是一張數(shù)額巨大的支票。
陳子柚看著那一堆零又笑了:“這是什么意思?”
“江先生知道您不缺錢,也不愛錢,ap.他只是希望您以后生活得更好一些。”江流慎重地說著每個字。
陳子柚捻起那張支票:“如果我撕掉它,你會覺得我特別矯情嗎?”
“不會。”
江流的話音剛落,她已不緊不慢地將那張支票慢慢地撕成兩片,四片,江離城的簽章還是完整的,所以她又將那撕成八片。
她撕最后那一下時,江流慢慢補充說:“但是我會覺得您特別傻。跟錢過不去的人都很傻,這錢又不違法。”
“你應該早說。你看我已經(jīng)撕掉了。”陳子柚把那八張支票碎片放入煙灰缸,澆上半杯茶,然后朝他攤攤手。
“不要緊,這兒還有一張。”江流又慢慢地掏出另一張支票鄭重地放到她面前。
這張支票簽章一應俱全,只有數(shù)額是空著的。
陳子柚再度笑起來,從包里拿出一支筆,凝神想了一會兒,問江流:“你能記得我倆認識了多久嗎?”
“四年零兩個月。”江流思索了一下,肯定地說。
陳子柚在支票上填了二十萬元。
江流的眼角開始輕跳:“陳小姐,您這是在污辱江先生。”
“其實這些年來,平均每月我也只見江先生一面而已,五十個月,江先生最多也就找了我五十次。據(jù)說五千元已經(jīng)是極高的價碼,我按八折算。江流,你看我已經(jīng)過分地高估我自己。”
江流用手指按著自己繼續(xù)跳動的眼角,聽她又說:“你能陪我去趟銀行將這張支票兌現(xiàn)嗎?”
在銀行里,她將那二十萬元當著江流的面劃入自己的賬戶,然后她請江流陪她去銀行的保險箱庫房。她打開其中一個保險箱,那里面已經(jīng)有不少東西,她取出其中的幾件,從她隨身背的大包里掏出幾個小盒子放進去,鎖好。那里是這些年來江離城送她的全部貴重的禮物。她將那枚鑰匙交給江流:“請再幫我一次。”
江流額上的青筋也開始突突地跳:“陳小姐,我是否曾經(jīng)不小心得罪過您?”
“沒。”
“那您為什么要這樣害我?”
后來陳子柚偶爾地想,恐怕她這輩子都再沒機會做矯情到那么過癮的一件事了,矯情到了一向很客氣的江流對她說,如果她真的那么想跟江離城一刀兩斷永遠不相往來,不要去做讓他注目的事才是聰明之舉。她這樣做,是存心要江離城忘不了她。
她被他噎得一口氣提不上來。
其實,她嘴上說著原諒江離城,心中卻原諒得不那么甘愿。也許他想用很多錢來買個心安理得,所以她偏不讓他如愿以償。雖然不是像江流說的那樣,但她的原始動機的確是不想讓江離城輕易地忘卻他做過的事,這一點她不能否認。
接下來的兩個月,陳子柚做了很多她從沒做過的事,是否有意義另當別論。
她像主婦一樣逛菜市場,經(jīng)常照著菜譜折騰一下午,給自己一個人做一大桌子的菜。
她不眠不休鏖戰(zhàn)兩天兩夜看完一部五十多集的連續(xù)劇,餓了吃餅干,渴了喝飲料,然后她倒頭就睡,一睡再睡上兩天兩夜。
她買了很多花種花苗還有漂亮花盆把陽臺變成了一個實驗田,然后她現(xiàn)她能養(yǎng)活的植物只有仙人掌。
她去陶吧做了很多的怪模怪樣的粗糙又簡陋的藝術品,塞滿了家中的各個角落。
她連續(xù)一整月每天都網(wǎng)購內(nèi)容包羅萬象內(nèi)衣化妝品零食玩具只為享受一下每天都能簽收包裹的感覺ap.,好像有朋友源源不斷地從全國各地給她送禮物,雖然錢都是她自己花的。
當她的創(chuàng)口完全恢復時,她自己開了幾小時的車去鄰城新開張的游樂園,過山車海盜船航天飛機沙漠風暴星際探險滑草漂流……玩遍每一種游戲。玩那些驚險游戲時耳邊驚呼不斷,只有她自己是安靜的。有一個少年有幾次都在她鄰座,在每一次高中墜落時喊得驚天動地,后來一直盯著她看:“你每次都一點聲音都沒有,是不是嚇暈了呀。”
“怎么會?”
“你不害怕嗎?”
“怕。”
“那你為什么不喊啊?”
“為什么要喊?”
“怪女人。”那少年喃喃自語著離開了。
小區(qū)門口的市場上有一對賣水果的聾啞夫妻,每天總要等水果全都賣光才肯離開,經(jīng)常熬到臨近深夜。她每晚出去散步,順便買一些,如果水果剩得不多,她就全買下來。
那些水果吃不完扔了又可惜,所以她照著書做了很多蘋果醬梨醬桃子醬以及混合果醬,買很多美麗的瓶瓶罐罐來盛放它們,塞滿了冰箱,后來還專門為它們買了一臺透明的小型冰柜。
她做的果醬味道很不錯,可惜無人分享。她想了半天朋友名單,現(xiàn)除了對門那對令她一直很羨慕的老夫妻外,她在這個城市里再也沒有熟絡到可以送自制果醬這種程度的朋友。
某個雨夜陳子柚看晚場電影歸來,賣水果的夫妻在風雨中保護著半筐葡萄,他們打著手勢婉拒她要全部購買的意愿:“謝謝你,但是這么多,很難存放,做果醬也能做一大盆,你肯定吃不完。”
陳子柚腦中有個念頭輕輕滑過,她對他們說:“我要用來釀酒。”
她照著網(wǎng)上的方法搗鼓了一個月,經(jīng)過漫長的酵、靜置與澄清后,將那兩大盆葡萄變成了酒液。她將它們裝進她花了很多時間和錢才從國外網(wǎng)站與別人競價淘回的晶瑩剔透的工藝水晶酒瓶里,一共才裝滿了兩瓶。她把酒瓶蓋子換成密封的軟木塞,丟進冰柜里,那智慧化的冰柜已經(jīng)被她調(diào)到了儲藏室的溫度。
她估算了一下,限量版酒瓶、非常規(guī)溫度對冰柜的嚴重損耗、還有她的人工費,哪一樣似乎都要比那些琥珀色的液體有價值多了。她最近果真無聊得快要霉,或許該重新找一份工作。
原來的工作單位曾兩次打電話請她繼續(xù)上班,她婉言謝絕了,回去把手續(xù)全部辦好。她離職的事很多人都知道,這樣回去只怕會引起非議。其實她根本不在乎這份別人求之不得的工作。
她在最可靠的招聘網(wǎng)站上研究了很久,慎重地投出去一堆應聘申請。她的工作履歷雖不輝煌但也絕不難看,而且她對收入和職位要求都不高,很快就有幾家公司對她感興趣,只是沒幾個靠譜的。
過了幾天,外公曾經(jīng)的主治醫(yī)生林博士給她打來了電話,關心了一下她的現(xiàn)狀,給她提了一些建議后問:“我記得以前你曾說過,你在國外讀書時曾經(jīng)輔修過心理學專業(yè)。拿過學位嗎?”
“這專業(yè)我只有本科學位,而且都忘得差不多了。”當初她輔修了這門專業(yè),不過是為了自我心理輔導,不至于因為精神錯亂而徹底把自己毀掉。
“我手邊有份短期工作。我回學校工作半年,要帶幾個學生出去做個項目,很想請你繼續(xù)當我的助手。那地方不錯,風景很好,就是生活可能有點艱苦。”
他把他們的心理輔導項目講得生動無比,令她有點心動:“輔導別人?您以前不是總說我才是需要心理輔導的人?”
“所以才覺得你最合適。那些孩子就像鏡子,你可以看到你自己,也更能理解他們。”
陳子柚答應了林醫(yī)生的邀請。他請她去幫忙,或許同情她擔心她想開解一下她,更多的原因,大約是看到當初她在外公的醫(yī)院做他的助手時與很多的精神病人都相處愉快。她也不明白為什么,她與正常人相處有距離感,但卻很擅長與非正常心理人士交流。
她跟著林醫(yī)生與幾個年輕人在三個月的時間里輾轉(zhuǎn)于幾個相對封閉又落后的小山村,被風吹,被日曬,心情開朗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臉上甚至難得地有了血色。她疑心那是被太陽曬傷或者被風吹傷了,不過看起來顯得她精神很好。
因為那個項目她也摻和了一腳,而且?guī)兔Ψg了幾萬字的數(shù)據(jù)和論文,林醫(yī)生后來堅持要幫她引薦,于是她在本城的醫(yī)學院里謀到一份輕松又順手的工作,環(huán)境好,工時短,待遇也不錯,很適合她。
陳子柚覺得生活就是這么離奇,你越不在乎的東西,它來的總是這么容易,比如工作,比如金錢。而你在乎的……有一些小火花在她腦中輕輕地閃爍了一下,被她掐滅了。
或許她曾經(jīng)有過很在意的東西,不過現(xiàn)在,她只覺得世界空曠遼遠,她身處其中輕飄飄空落落,反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以及想做什么了。
她的生活回到最正常不過的狀態(tài),兩點一線,上班,下班,吃飯,購物,讀書,看電影,健身,美容,平靜而詳和。
她覺得這種狀態(tài)很不真實,似乎以前只存于夢境之中。然后她又恍恍惚惚地覺得,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就是這么度過的,明明什么也沒有改變。
然后有一天,她偶爾聽說,江離城要結(jié)婚了。
那幾個重點字眼像一滴墨水一樣滴到她的大腦中樞,滑過一道清晰的印記,漸漸蔓延到心臟,四肢,她從輕飄飄的狀態(tài)漸漸沉到地面,她終于覺得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