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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云

從五月末開始,小島比日本本土早一步進入了梅雨季節。從現在起直到六月末,是一年里降雨量最多的時期。

不過,由于這座小島飄浮在大海上,就算雨季來臨也是涼風拂面,不會感覺像本土那樣悶熱。

即使如此,連綿數日的降雨還是會影響人的心情。看到那被雨澆濕的道路、住家屋檐,以及海棗樹葉,就會令人陷入某種通往本土的歸路被封堵的不安中。

三郎來到這座島以后,感覺最孤單的,就是第一次雨季來臨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四月份剛來,時日尚淺的緣故吧,他好幾次冒出了想回東京的念頭,失去了能在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生活下去的信心。

后來,隨著工作日漸熟悉,認識的人也多了,三郎才算是安定了下來,但是每到梅雨季節,還是會倍感孤單。

若是在本土,枯葉紛飛的秋冬季節最為凄涼,但島上并沒有明顯的四季之分。隆冬季節也是滿眼綠樹,還盛開著山茶花。相比之下,還是梅雨季節更覺凄涼。

無論在這里待多少年,島上的雨都會令人深感寂寞吧。

不過,沒有比今年的梅雨季節更令三郎憂郁的了。原因之一當然是這連綿不斷的雨,另一個原因就是診所里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際關系。

剛來島上時,醫院的人對他都很親切。可能是因為聽說三郎是特意從東京過來的,大家都非常關心他會不會覺得孤單、缺不缺什么東西,對他噓寒問暖的。

但是,這段時間情況一點點發生了改變。

自從三郎受到所長器重,做起醫生來以后,職員們都開始對三郎冷眼相向了。

他們雖然不會當面說什么,公開指責三郎的也只有護士長一人,但是從職員們的態度可以看出,他們心里其實很不爽。

例如藥劑師高岡,一見到三郎身著白衣去手術室,就故意大聲說:“真不容易啊,真夠忙的。”三郎明白這話聽起來像是同情,其實是挖苦。

高岡的年齡比三郎大一輪,仗著有藥劑師執照,看到三郎像個真正的醫生似的給病人開刀,大概心里不痛快吧。

盡管不像高岡那么過分,辦事員們說話的口氣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前幾天還和他們一起,手持算盤計算診療報酬的人,現在竟然當上了醫生,還被患者稱為“醫生”。

其實三郎現在的職務還是辦事員。三郎在形式上地位低于他們,工資也不多,居然冒充醫生,深受所長的寵愛,這一點讓他們心懷不滿。

最近,三郎即使來事務室,也沒人搭理他。三郎只好主動和他們說話,可他們的回答也只是三言兩語,說完就不理不睬了。

像勝田股長之流,即使三郎對他說話,也是裝沒聽見。

這樣一來,三郎就不怎么去事務室了,結果和他們越來越疏遠了。

實際上,這一個月來,他們都沒叫他去打麻將。就算叫他去,也總是一口一個“醫生”地叫他,還說什么“不愧是醫生,手氣就是壯”之類令人不快的話,令三郎心情愈加惡劣。

診所里的男性除了所長以外,只有辦事員們和藥劑師了,如果遭到他們的冷遇,就等于被孤立。

而護士們對他也好不到哪兒去,護士長仍然是一臉厭惡,在護士長庇佑下的年輕護士們有時也頂撞三郎。還在背地里說什么“我們護士沒有必要服從不是醫生的人的命令”。

但是三郎從不以醫生自居。既然干的是醫生的活兒,自然要做一些指示,但她們把這些統統看作三郎自以為是。

總之,現在能放心說話的只有明子了。但是就連這個明子,也建議他這段時期最好少參與醫生的工作。

理由就是,再這樣下去會更加惹人嫌的。

在這種小島上,沒有比被大家孤立更難受的事情了。兩年前有個在制冰廠工作的職員,就因為盜竊嫌疑被大家孤立了。

由于該職員堅持自己是冤枉的,最終警察也沒抓他,但他還是承受不了被孤立的滋味,離開了島。如果自己步其后塵就麻煩了。

“趁著還沒到那地步,見好就收吧。”

聽明子這么一說,三郎的心中反而涌起一股不服輸的勁頭。

“不是我想這么做的,是所長要求的,我也沒有辦法啊。”

“你自己這么想,周圍人可不這么看啊。他們認為是你巴結所長,才干得這么風生水起呢。”

“別開玩笑了,我什么時候巴結過所長了?”

“你是沒有。我雖然知道,但是島上的人可不這么想。所長原本也不是島上的人,他們認定所長在偏袒同樣是本土過來的你。這不是我在爭辯,是事實啊。”

她已經說了不是爭辯,那么反駁也沒有意義。可是,被扣上莫須有的罪名,還是讓三郎忍受不了。

“我是為了這座島上的居民才這么做的。就連所長也這么說,還經常鼓勵我。”

“可能這是原因之一,但所長這么說也是自己想偷懶吧。”

“怎么會……”

“因為你手術的時候,所長要么和患者閑聊,要么干脆回家去睡大覺。”

確實,上次闌尾炎手術的時候,所長好像也是在家午睡。

“但是,只有一個醫生還是很危險。萬一發生什么緊急情況,連個代替的人都沒有,倒霉的還是島上的人啊。”

“就算是這樣,也用不著你來背這個黑鍋。即使你拼命做手術,也拿不到醫生的工資……”

確實如明子所說。現在三郎干著和年輕醫生一樣的活兒,工資卻和非正式護士明子沒什么差別。加上獎金什么的,還不如明子呢。

如果是正式醫生的話,據說能拿到將近現在工資的四倍。至少也三倍有余。一想到這個,三郎就氣不打一處來。

但是自己沒有正式的醫生執照,說什么都沒用。干的是犯法的活兒,掙得少點也理所當然。或許應該這么想,明明沒有執照,卻有幸從事醫生的工作,燒高香還來不及呢。

退一步想,從得以逃離日復一日地坐在辦公桌前,整理單調資料這樣無聊的工作角度來看,自己也賺了。

而且現在自己做的工作,說破天去,也是島上居民不可或缺的。雖然明子覺得是所長想偷懶,但三郎知道所長決不單純為了這個目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就像所長所說的,是絕對有必要的。

“不過,不會被人告密吧?”

“何出此言?”

“我不知道,因為我聽到有人說,要是這樣,事就鬧大了。”“誰這么說的?”

“醫院里的人,你也不必太在意。”明子支支吾吾。

“如果有人想告密的話,就讓他告去吧。”

三郎盡管嘴上不服輸,心里還是有點怕的。

《醫師法》中確實明令禁止除醫生以外的人進行醫療活動。三郎有些擔心,于是翻開《六法全書》查了查,在醫師法第四章“業務”里面有如下條目:

禁止非醫生行醫

第十七條 非醫生者不可行醫。

名稱的使用限制

第十八條 非醫生者不可使用醫生或容易混淆的名稱。

而且在第六章的“責罰”中明文規定:“違反第十七條規定者處以兩年以下徒刑,或兩萬元以下罰款。”從這條來看,三郎不僅完全違反了醫師法,如果被警察知道了,還要面臨有期徒刑。難怪明子這么擔心。

不過,若問在現實中,這條法律得到嚴格遵守了沒有,似乎又令人生疑。比如說,在大城市的醫院里,經常會看到護士給患者更換紗布或注射等等,還要求患者限制飲食和靜養等。

這些都屬于行醫范圍,所以嚴格來講,由護士做這些就是違反了醫師法。同時,命令、指使護士這么做的醫生也屬于違法。總之,這些確實都不是法律承認的行為。

而且在“業務”的第十九條中寫著:“從事診療的醫生在患者提出診療要求時,若無正當理由不得拒絕。”

但是,在休息日和夜間找醫生看病被拒的例子數不勝數。他還聽說過急救病人被推來推去,最后不幸死亡的案例。

醫院總是以“現在是深夜”或者“沒有床位”等借口不接收病人,但是這些能算是正當理由嗎?在人命關天的問題上,這些似乎都很難被稱為正當理由。

特別是在“療養方法等指導義務”的第二十三條里寫著:“醫生在診療時,須對病人或其家屬進行療養方法,以及其他增進健康所必須事項的指導。”

但是迄今為止,三郎去醫院看病,從來沒有得到過令自己滿意的病情說明。

就算患者問“是不是感冒?”醫生也只是不耐煩地點點頭。問醫生:“這是什么藥?”醫生也只說一:“按時服用就行了。”

能夠就病情進行適當說明和指導,直到患者理解為止的醫生根本就不存在。

由此可知,幾乎所有醫生都違反了醫生法。

但是在現實中,卻沒有一位醫生因為這些事情被問罪。

法律雖然這么規定,實行起來卻完全不同。大概是因為如果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去實行的話,根本無法操作。

實際上,如果每拒絕一次深夜診療都要判刑的話,也許就沒人愿意當醫生了。

這方面,恐怕就需要靈活機動地來解釋法律了。

如果以此邏輯來解釋的話,三郎的診療行為也算不上違法了。

醫生確實缺人手。只有一個醫生的話,就連一臺手術都應付不了。這種情況下,讓一些沒有醫生執照的人幫幫忙,進行一下簡單手術不是很正常嗎?如果這樣確實有助于解決問題的話,就應該得到允許。讀完法律書籍后,三郎這么想。

“我雖然還不太懂,但是,大城市里的醫生深夜拒診和你做闌尾炎手術,好像不太一樣吧?”明子質疑道。

也是,聽她這么一說,三郎心里又沒底了,好像一邊是稍有違規,一邊是重大違法。要說具體有多大不同,他又說不出來,但根據常識來判斷,的確不太一樣。

“但是,又不是我愿意這么干的……”

雖然有點怯懦,但是三郎最終總是以此來為自己辯解。

不過是聽從所長命令而已,并不是自己愿意的。

事實上,即便三郎問所長:“我干的事情不是違法的嗎?”所長也是每次都告訴他:“這個你不用在意。”

也許是所長因為那些年輕醫生不來島上,才賭氣這么說的,但歸根結底,三郎的診療行為是所長本人認可的。只要所長認可,縱然被人告了密,三郎也用不著擔心。

被問罪的話,也不只是三郎一個人,所長作為責任人,也同樣有罪。

“就算被人告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島上除了本町以外,還有兩處派出所,不過局長和警員全都是所長的患者兼朋友。

他們都知道所長一個人忙不過來,三郎有時候會幫忙做手術。也就是說,大家都是同謀。

即使有人告到派出所,局長也不可能逮捕所長。

到頭來,肯定會說一句“哎,那也沒辦法啊”,就算完事了。

比起這個來,更讓人擔心的,倒是那些通過明子的嘴,來威脅三郎“我要告發你”的診所職員們的態度。

島上的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連巨大的海棗樹葉、圓石堆砌的石墻,以及通往國道的小路都被雨澆透了。

三郎借宿的屋子位于自行車店的二層。從朝南的窗戶,透過茂密的棕櫚葉,能看見入海口。

那天的海上也大雨如注。

雖說今天是周日的下午,雨中的小鎮卻一片靜寂。三郎一個人望著雨中的海面,不知怎的,想起了《城島之雨》這首歌。

雨下個不停

在城島的海邊

下著利休鼠色的雨

利休鼠色是指那種略帶綠色的鼠灰色,但雨本身是無色的。三郎推測,利休鼠色應該是透過蒙蒙雨霧所看到的景色。

確實,這個郁郁蔥蔥的小島被雨水打濕后的顏色,或許就是利休鼠色。

綠色蒙上一層灰色,這景象更令人心生寂寞。三郎發現自己現在變得相當傷感了。

他唱著歌,竟忍不住想哭。

自己竟然來到這么一座遙遠的小島。他不禁思考起自己為什么要來這么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呢,但同時他又覺得在這里生活也挺好的。

令三郎變得如此感傷的,不光是這利休鼠色的雨。

這陣子他雖然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醫生,大家卻更疏遠他了。也許正是這份孤寂讓他變得異常多愁善感。

第一次和明子結合就是在那樣一個陰郁的午后。

在那之前,三郎和明子接過兩次吻。第一次是在診所下班后,他們在本町的餐館里吃完飯,在夜晚的海邊漫步時。第二次也是一個周日,她來三郎住處玩的時候。

第一次姑且不論,第二次時,明子順從地接受了他。如果他進一步要求的話,想必她也會以身相許的。

但是,三郎在關鍵時刻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一個人生活在島上,想要和女人親熱也是正常的,何況三郎一直生活在東京的鬧市區。只要他愿意,女伴是從來不缺的。

可是島上連風俗店都沒有。雖然建有旅館的本町有十來個藝伎,但是她們與其說是賣藝的,不如說都是賣身的。

三郎一開始時并不知道這些,后來有人告訴了他,他便去玩了玩。出人意料的是,她們大部分都不是島上的人,而是從本土或附近島嶼上過來的。

她們得知三郎住在島上后,對他十分熱情,還以比游客便宜的價格接待他。

但是,她們大多都已年過三十,有的已年近五十。因為年輕貌美的藝伎們都去本土了。

就算對自己再熱情,這些半老徐娘也讓三郎不堪忍受。而且這個島也就巴掌大這么點地方,走在街上也總能遇見。“哎呀,是醫生啊。”每當她們這么打招呼時,三郎都會面紅耳赤。

總之,這個島沒有地方可消遣。年輕人離開島的理由之一,恐怕就是因為島上沒有城里那樣的燈紅酒綠之所。因此只要是住在這個島上,就得有個固定的女伴,否則就得正經結婚。

從這點來看,選明子做女友再合適不過了。雖然她還是實習護士,但也是高中畢業,性格也穩重。

島上的女性與東京的女性相比,雖然比較內斂,但很要強。明子也是如此,她不跟著診所同事跑,一直支持著三郎。她的長相雖然稱不上美女,也說得過去,身材也還不錯。

而且三郎本身也沒有可挑剔人家的本錢。個子雖說還不算矮,但是正如他的綽號“肢肥”那樣,手腳稍大,顯得不太協調。雖然整天干著醫生的活兒,其實不過是高中畢業。從這個角度說,明子配三郎還有富余呢。

但是,三郎猶豫是否和明子交往,其實另有原因。

說心里話,他覺得如果和明子在一起了,就無法逃離這座島了。

當然了,如果三郎想離開島,隨時可以辭掉診所工作回東京去。雖說和島上的女性結合了,也不意味著一輩子被拴在這里。

但是不知為何,三郎總是覺得自己逃不掉了。與其說有什么緣由,不如說只是一種直覺。

明子雖然看上去非常老實,其實個性很強。她一旦認準的人,就會一生追隨,不離不棄。

三郎雖然很欣賞明子這一點,同時也覺得是個負擔。可以說正是這種不安,讓三郎在開始時畏縮不前。

但是現在情況有所不同,三郎正處于四面楚歌的境地。站在自己這邊的,除了所長以外,只有明子了。能掏心掏肺地說話的,只有明子一個。再加上這利休鼠色的雨,使得三郎更加沮喪了。

在第三次接吻后,三郎明確地表示想跟明子做愛。

明子稍微抗拒了一下,最后還是委身于他了。可能明子也被這連日梅雨搞得身心寂寥了吧。

事后,明子嚶嚶哭泣著,緊緊地抱住了三郎。

摟著明子那還殘存著少女般僵硬感的身體,三郎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逃離這座島了。

梅雨季節結束于一周后的七月初。

伴隨著雨季的完結,島上迎來了旅游旺季。從七月到八月,島上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原先兩三倍,而且全都集中在乘船碼頭所在的本町,使得那一帶熱鬧得宛如一個大城市。

島上的餐館和咖啡廳總共只有六家,現在已經人滿為患,從碼頭通向酒店的大道兩旁,臨時搭建的特產店鱗次櫛比。對于從事旅游業的人來說,這兩個月正是賺個盆滿缽盈的好時候。

不過,島上也有反對招攬游客的人。

町里確實是熱鬧了不少,但八成游客都是學生,并沒有看上去那樣闊綽。他們大部分都住在民宿,或者干脆搭個帳篷過夜。年輕人的大量涌入,嚴重影響了島民的生活。白天,大街上充斥著身著艷麗泳衣的年輕人,深更半夜還有人在街上喝酒。海岸邊男男女女摟摟抱抱,吵架聲也不絕于耳。

他們給島上的風紀和城鎮市容,造成了惡劣影響。有人建議不如把學生都轟走,但這也行不通。島上近六成的家庭都在經營民宿,所以很多人認為只能如此。最近游客在逐漸減少,究其原因,除了經濟不景氣讓人們把錢包捂得更緊以外,還有到關島或小笠原諸島那邊去的人越來越多的緣故,既然同樣感受南國風情,不如索性多走兩步。結果,一時紅火的離島游熱也進入瓶頸了。

聽說了這種狀況,一般的人都會感到不安,也有人說應該加強宣傳。

今年也是雨季一結束,第一波游客就上島了,幾乎都是大學生。

一進入旅游旺季,最忙碌的就是警察局和診所了。

島上只有兩名警察,但只有在夏季,本土會派來一支五六人的機動隊。

即便如此,海岸巡邏和調解打架,忙得他們焦頭爛額。來診所的患者也驟然增多了。一般來講,夏天是容易腹瀉、著涼和中暑的季節,海里溺水或受傷的病人也比別的季節要多些。

游客雖然大多是身體健壯的年輕人,可也許是不注意休息、瞎折騰的緣故,得病的人還是挺多的。七月份第一周,門診患者已經增加了三成,到了第二周就增加了五成。

三郎和所長一道忙于接待患者。忙起來就無暇顧及有沒有執照的事情了。

三郎一大早就來到門診處,和所長隔著一張桌子,坐在旁邊診病。

所長身邊有護士長,三郎旁邊則跟著明子。三郎身著白衣坐在轉椅上,無論誰看了都會認為他是個醫生。

特別是從本土來的人,好像絲毫也不懷疑,一口一個“醫生”,還說“能不能給我診斷書”什么的。

由于三郎沒有執照,需要診斷書的患者就轉給所長。初診和難以判斷病癥的患者也都交給了所長。

三郎接待的只有復診、更換紗布以及可以和上次開出同樣藥方的患者。即便如此,其中也有人絮絮叨叨地訴說昨晚的癥狀,還有的問他“再過幾天能好”。

大致心里有數的,三郎會如實相告;不太清楚的,他就會說“快好了”或“別著急,按時來就行”等,對付過去。如果癥狀發生了改變,或者超出他的能力范圍的話,就當場交給所長。

這種診病方法不會出什么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新老醫生搭配得當。

雖然患者增多讓大家忙得不可開交,但也讓人們重新認識了三郎的存在價值。

周日夜里送來了一個在海邊打架受傷的人。

值班護士馬上聯系了所長,但所長說自己喝了酒,已經睡下了,就是不過來。平時所長對島上的人非常親切,但對那些來這兒玩樂的城里人很是冷淡。給發燒的病人只開感冒藥,腹痛的就給點止疼藥,不好好診病。

本土的人反正也只來一次診所,沒幾天就回去了,加上他們從一開始就有些瞧不起這家鄉下診所。對這樣的患者,所長提不起精神診病,三郎也能夠理解。

得知所長不過來,護士就聯絡了三郎。

凌晨一點多,三郎到診所一看,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頭部和右手血跡斑斑地蜷縮著。聽說是被啤酒瓶砸破了腦袋,傷口處的玻璃碴兒還反射著亮光。可能是因為看見了血,傷者和陪同人員全都面色慘白。

旁邊站著警察局的警員。

在他們的注視下,三郎讓傷者仰面躺下,擦拭了傷口周圍之后,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

頭部和面部由于血管分布較多,即使流了好些血,也不用太擔心。三郎心里有數,所以鎮定自若。

他先把玻璃碴兒從傷口處取出,仔細消毒后進行了縫合。

“疼疼疼……”傷者每叫喚一次,跟著來的同伴們就不安地站起來瞧。

在眾目睽睽之下,三郎邊念叨著“鑷子”“止血鉗”邊縫合,感到有種痛快的感覺,仿佛自己成了舞臺上的主角一般,心情暢快。

縫好并纏上繃帶后,傷者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

“我們明天回去,他這樣沒事吧?”一位陪同男性這么問,三郎緩緩點點頭。

“傷在頭部嘛,多少會有點疼,但只要臥床休息就不要緊的。我給他開點消炎藥和止疼藥,按時服用就行了。”

“幾天能好呢?”

“到傷口愈合至少要十天左右吧。明天回去之前,再來換一次紗布比較好。”

“太謝謝您了。”

打架時的精神頭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小青年們向三郎鄭重地低頭道謝,然后離開了。

好像沒有一個人覺得三郎是個冒牌醫生,都以為他是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醫生。

“哎呀,醫生,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聽說所長不來,擔心了一路呢。”

警員說著,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干脆利落,很棒啊!”

“您過獎了……”

“今天晚上多虧了你。謝謝啊。”

警員握著三郎的手,敬了個禮,然后離開了診所。看著他的背影,三郎有種奇怪的感覺。

“真是怪事……”

三郎感到既吃驚又可笑,一個人苦笑起來。

七八月份充斥在島上各處的游客,到了九月,就如退潮一般退去了。

那段時間,因喧鬧的年輕人而煩惱的島上居民,由于終于恢復了平靜的生活,在放松了心情的同時,也感到一種落寞。以至于對那些一直反感的年輕人,有些依依不舍了。

仿佛覺察到了居民們的這種心情似的,八月末九月初也有到訪的年輕人。

全是些暑假前就結束考試、九月中旬才開學的大學生們。

“盛夏時節人多,待遇不好,九月份以后比較好哦。”他們好像是聽人這么說才來的。

確實,進入九月后,以同樣的錢,能夠租到更好的房間,飯菜質量也提高了些。由于客人少,服務水平相應提高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九月后風浪更大,不太適合下海游泳了。每日往返的輪渡也顛簸起來,暈船的人也增多了。

這個九月的第一個周二,胡子所長突然去本土了。

因為所長的一位從學生時代起就交情頗深的好朋友、在東京行醫的醫生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接到消息是周一夜里,所長立刻決定去東京,并坐上了翌日早班的船。雖說是早班,直航船十一點出發,抵達東京的竹芝棧橋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所長打算在前一站的下田下車,乘坐伊豆特快前往東京,這樣就能提前兩個小時到達。即便如此,也只能勉強趕上守靈儀式。

總之,從小島去東京,是一次長途旅行。出發前,所長把三郎叫到家中,告訴他“所里就交給你了”。

“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那家伙的葬禮我必須去。因為我從學生時代起就受到他不少照顧。”

胡子所長說著說著眼眶紅了。別看所長平時嘴上沒有把門兒的,其實是個特別重視友情的男人呢。

“今天是守靈前夜,明后天好像是葬禮。結束后我馬上就回來。”

“那么您是三天都不在嗎?”

“三號病床的藤田沒什么異常,村山明天拔管就行了。剩下的患者應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總之,有你在我放心。”

三郎很想說,您好不容易去趟東京,好好玩玩吧。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一想到所長不在這段期間,所有患者都要交給自己,就讓他深感不安。

“我可以嗎?”

“哪有人問別人,‘我可以不可以’的?當然沒問題了。全權交給你了,我會這么告訴護士長的,你就好好干吧。”

所長說完,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說實話,最近三郎有些小看了所長的存在。他覺得所長確實是位有經驗的醫生,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說那些疑難雜癥和重傷,單說普通感冒和創傷處理的話,自己也能勝任。懂得了一點醫生工作的皮毛之后,三郎有些自信過頭了。

但是所長真的不在島上,情況就不同了。

“什么時候能好?”“還得繼續吃藥嗎?”“抹點外用藥比較好吧?”所有這些問題都得自己答復人家。以前自己一直是鸚鵡學舌地回答,所以沒出過什么大錯。

但是,那時候身邊總有所長在。即便不在身邊,萬一有不懂的也可以直接去問。就算不問,到了關鍵時刻只要把病人轉給所長就萬事大吉了。

這回可不行了。即便是哭天喊地,三郎也得孤軍奮戰。

原來如此。一直自認為無所不能,是因為有所長這座墻在保護自己。所長一旦離開,保護自己的墻被拆除,自己就會暴露在凜冽的寒風中。

“必須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

三郎無數次對自己說。

第一天沒來什么太棘手的患者。住院患者很穩定,定期來院復診的患者還像上次那樣處理就可以。無論開藥還是注射幾乎都遵照上次的處方。

讓人擔心的十個新病人也都是小毛病。十個人里三人是感冒,兩人是輕微腹痛。剩下的五個是腰部或胳膊神經痛的患者,或者是來測血壓的人。

大體上說,比起外科來,三郎更發怵內科。外科若遇到復雜病癥雖然也很難辦,但如果都是割傷、摔傷、膿腫或闌尾炎之類的話,自己還能將就處理。

如果是跌打損傷,冷敷患處休息即可;骨頭出現裂縫就綁上石膏繃帶;割傷就縫合,膿腫就開刀切除,再注射抗生素或開藥;闌尾炎的話就冷敷右下腹,并服用抗生素,如疼痛不見減輕就做手術。

外科范圍內的疾病診斷比較容易,所以治療方法也可以自行決定。

與此相比,內科疾病在初診時很難診斷具體病癥。同樣是頭疼腦熱、全身無力,就包含從感冒到癌癥等多種可能性。

必須通過診查和檢驗逐一進行甄別。

沒學過診斷學基礎知識的三郎最發怵這個了。如果只是單純感冒,只要開些退燒藥就行,但如果是肺炎,光吃這類藥是治不好的。如果不進行治療,患者就會呼吸困難,甚至死亡。為了鑒別病癥,除了聽診以外,還要能夠看懂X光片。另外還得看得出血沉和白細胞的動向。只要能夠確診,治療主要靠注射或服藥,并不需要特別高的醫術。

從這點來看,比起診斷來,外科更重視手術技術和時機。無論診斷得多么準確,如果不掌握手術方法也無濟于事。

現在的三郎所掌握的技術遠遠高于學問。即便不清楚闌尾炎的病理和原因,手術也是能做的。臨床上雖然不輸給年輕醫生,理論方面就稍顯薄弱了。

說實話,面對那些因為腰疼第一次來看病的,或來測血壓的病人,三郎心里就會感到有些沒底。

雖然給腰疼患者注射了止疼劑,還開了相同的藥,但是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神經痛。從患者腳尖麻痹、走路搖晃這點來看,很可能是骨骼或脊髓受損的病。

一位懷疑自己血壓高的病人經過測量后果然血壓偏高,但他身形瘦削、無精打采。手腳稍有浮腫,從這點來看,可能是腎臟不好。

即便是高血壓,也分為單純高血壓和腎臟不好引起的高血壓,各有其相應的療法。如果腎臟不好,不先治療腎臟,血壓也降不下來。今天三郎只給他開了些輕度降壓藥,但是管不管用還得另說。

如果所長在的話,三郎可以把患者轉給他,讓他決定治療方針,但今天只能靠自己。

“別太累了……”三郎先這么敷衍一下患者,然后讓其驗尿驗血,出結果要等到兩三天以后。

“三天后請再來一次。”這樣就可以暫時躲過去。

但是護士長還是照舊給三郎出難題,他能明顯感覺到她在刁難自己的就有兩次。

第一次是一位慢性肺結核患者來看病的時候。患者是位六十歲的老人,年輕時得過肺結核,最近有些感冒咳嗽。老人擔心結核病復發。三郎打算只給他拍張胸部X光片,讓他三天后再來,但是患者堅持要馬上知道結果。

三郎正不知如何是好,護士長卻站在患者一邊幫腔:“還是早點知道比較好,是吧?”她明明知道三郎不會看X光片,故意讓他為難。

三郎給那位心臟病人測完心電圖后,她也是如此。三郎這邊剛一說:“三天后出結果。”病人就問:“明天不行嗎?”于是旁邊的護士長就用能讓后面等候的病人也能聽見的嗓門兒說:“因為所長醫生三天后才回來,只能請您再等等了。”

她說的雖然沒錯,但是也用不著那么大聲啊。

不過外科那邊總算都對付過來了。頭兩天三郎做了一個闌尾炎手術,縫合了兩個割傷的,膿腫開刀的和拔指甲的各有一人,全都順利完成。對于這些,三郎還是自信滿滿的。

總之,一邊遭受著護士長的欺負,一邊較為順利地度過了前兩天。再熬一天,所長就回來了。

沒想到第三天的午后,送來了一位急診病人。

患者是位二十二歲的女學生,兩天前和五位朋友來到這座島,住在民宿里。據說是他們一大早租了個車正在繞島兜風的時候,她的腰突然疼起來。三郎看了看她,手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嬌小的身體彎曲得像一只蝦,不住地呻吟。

三郎馬上給她診脈,脈象微弱,血壓也若有若無。他判斷這并不是普通的胃痙攣或胃炎引起的腹痛。當然也不是腹瀉。大概某個內臟器官,不是胃部就是腸道,突然出現了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休克狀態吧……

三郎的診斷也就到了這步,再往下就說不好了。

但是,必須先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

“補斯可胖。”

三郎不假思索地說了一種止痛劑的名稱,但馬上覺得這點藥量不夠,于是換成了麻藥。

“杜冷丁。”

說完,他偷瞄了一眼護士長,還是那張厭煩的臉。

看著她的臉,三郎猛然想起書上寫過休克狀態時不能打麻藥。雖然記不清是哪本書了,但是確實讀過。

“不,還是先打點滴吧。”

他立刻改變方針。患者面色蒼白,血壓極低,說明現在的狀態是部分內臟或主要血管爆裂大出血導致的。

這樣的話就要先打點滴,首先向血管里輸送營養。不對,說不定應該直接輸血。

“先輸生理鹽水和葡萄糖各二百,然后輸血。”說完,他又看了一眼護士長,這次她倒是溫順地點了點頭。

“我們想馬上輸血,她的血型是什么?”

“好像是A型血。”一起來的女孩子答道。

她后面站著三個男孩,都面無血色地杵在那兒。如果從他們身上抽血,沒準兒還能來得及。

“那么,請你們為她獻血吧。”

三郎馬上讓護士去拿血型檢測劑。

這期間,患者一直滿頭大汗,痛苦地呻吟著。

“這樣下去,她也許會死……”

三郎這樣一想,嚇得膝蓋突然哆嗦起來。

“冷靜。現在這座島上只有我一個醫生。”三郎告訴自己。

“總之,先送到病房去……”

剛一掛上吊瓶就往病房轉移。她的朋友們也都不安地一個跟著一個去了。

“她沒事吧?”

其中一個人問三郎。

“不知道。”

三郎態度生硬地回答。

這下子,他也沒工夫看門診病人了。

門診交給了一位實習護士,其他人都過來參與救治這位急診患者。在情況這么危急的病人面前,護士長好像也沒工夫為難三郎了。正和年輕護士們一起準備輸血呢。

“所長什么時候回來?”三郎趁這個空當問護士長。

“今天晚上他會離開竹芝棧橋,明早九點到。”

“他住東京什么地方?”

“K酒店,估計已經出發了吧。”

現在是下午兩點。不知所長還在不在,除了打電話確認以外別無他法。

從東京回島的船,只有夜里十一點從竹芝棧橋出發的這一班。從本土回島的人幾乎都要坐這艘船。

除此以外,每天有兩班可乘坐十八人的螺旋槳式飛機,從羽田機場起飛,然后從其他島嶼飛往位于本島五十公里以北的親島,再從親島坐渡船回來。

但若采用這個辦法,從親島出發的最后一班船是下午兩點出發,因此必須在羽田機場坐上上午起飛的飛機。現在已經過了下午兩點,除了坐夜里的船以外,沒有其他能早回來的辦法。

也就是說,直到明天早上東京的船靠岸為止,島上能擔任醫生的只有三郎一個人。

“給東京的酒店打電話問問吧。”護士長緊張地說道。

即便現在給酒店打電話,所長也肯定不在了。就算還在,也不可能明天早上之前回來,但是只要所長能接電話,還是能根據患者情況給予一些指示的。

“試試吧。”

三郎一說完,護士長就跑向了事務室。這次她可不是為了欺負三郎而去喊所長了。面對著如此病情危篤的病人,她怎么可能還有心情斗氣呢?

三郎留在病房里準備輸血。患者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摸不到脈搏,卷在胳膊上的血壓計也測不出數值來。

病人看上去是一位嬌小而膚色很白的女性,此時卻慘白得像白蠟,形狀好看的嘴唇也沒有血色,可以想見她的身體里發生了大出血。

但是從外表卻看不出哪里在出血。如此看來,身體內部,特別是腹部最為可疑。實際上,患者也是一直捂著肚子,像蝦米似的弓著身子。

三郎讓她忍著痛,看了看她的肚子,下腹部異樣隆起,不停起伏著。

不用說,肯定是腹腔內產生了重大異變。不知是不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有時還搖晃腦袋,甚至打起了哈欠。

他曾聽別人說過:“危重病人如果打哈欠就很危險了。”不是在醫術書上看到的,是兒時聽奶奶講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快不行了……

到現在為止,三郎還沒有接觸過不幸死亡的患者。診所里有幾位癱瘓在床的老人,都是腦溢血或風濕等慢性病,這次是頭一回目睹健康人的身體急劇惡化,而且還是位年輕女孩。

這個人真的救不活了嗎……三郎突然感到了恐懼。光是看著患者低聲呻吟、皺眉痛苦的表情,他的膝蓋就止不住地發抖。

無論怎樣,決不能畏縮。

“現在,這座島上懂醫的只有我。能救這個女孩的也只有我。”三郎對自己說。

點滴順利輸入了體內,含有止血劑的淡紅色液體被纖細的血管吸去一般,逐漸消失不見了。

三郎問那些跟來的學生,患者是否曾經得過腹痛或內臟疾病。

但是大家都面面相覷。他們說,患者雖然身材嬌小,但身體很好,頂多是患過感冒,休息兩三天就好了。這樣一來,就更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明子前來報告血型檢測結果了。患者是A型血,一位姓藤本的男性和一位姓小畑的女性也是A型。其他人都是O型或B型。

于是三郎決定先從兩個A型血的人身上各抽200cc。和輸液交替著,給病人輸進體內。

由于是出血引起的休克,所以只要輸血就可以控制住。雖然道理聽起來很簡單,但是應該沒有錯。總之,現在只能把所長教的那套現學現用了,其他的,三郎也不知道了。

剛要開始輸血,護士長回來了。

“東京的酒店說,所長一早就出發了,已經不在那里了。”

所長好不容易去趟東京,不可能一直在酒店房間里待到下午。

“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為了以防萬一,我正讓人查他那位故友家里的電話。”

可能是因為在患者面前,護士長對三郎用了敬語。從前她用的是平級,甚至還不如平級的口吻,現在卻截然不同。

“我來打輸血針。”

護士長從護士手中拿過注射器,親自為患者輸血。

患者一行人好像住在碼頭附近的民宿。據說三個女孩都是S大學的,男孩都是K大學的。每個人都穿著鮮艷的沙灘服,拿著外國制造的太陽鏡,看起來像是富二代。

患者名叫田坂亞希子,二十二歲。雖然病著,但在三個女孩里身材最為勻稱,長得也最漂亮。

三男三女結伴出游,估計是情侶的關系,但實際情況不太清楚。只有其中一個男孩,那個姓藤本的高個子,一直陪在她身旁,時而握著她的手,時而為她擦臉上的汗。

因為他的血型是A型,決定抽取200cc的血時,他主動要求抽300cc。患者怎么想的姑且不論,他肯定是喜歡這個女孩。

從開始打點滴已經過去三十分鐘,患者還在痛苦地呻吟,但已不像剛才那樣打哈欠了,還搖著頭說:“給我水。”

在這種時候,到底能不能給她水喝呢?好像一般都是把紗布浸滿水貼在嘴唇上面。

三郎想到這兒,就這么做了。

也許是由于大出血,病人體內缺乏水分,才會不停地吸吮紗布。不知是不是打了點滴的效果,她的嘴唇慢慢浮現出了血色。

三郎提心吊膽地摸了摸脈。

雖然很微弱,但指尖確實有了敲擊的感觸。接著測量了一下血壓,到了50時有了微弱的聲音,從40開始聽得就更清晰了。

“好了……”

三郎一點頭,所有人都一齊抬起頭來。

“她沒事了嗎?”

“還不清楚……”

然后三郎環視了一下學生們。

“這里地方小,你們一次只能進來兩個人。”

雙人病房現在只住進了一個人,雖然有點地方,但是一下子進來五個人就有點擠得喘不過氣來了。三個人出去了,一個稍胖的女孩問道:

“亞希子的睡衣和內衣都在民宿里,是不是拿過來比較好啊?”“有的話就拿來吧。”

“是不是要直接住院呀?”

豈止是住院,連生死都難預料呢。搞不好都堅持不到傍晚呢。

“當然,在她穩定下來之前還不能挪動。”

“那到底是什么病呢?”

三郎被問住了。不,不只是三郎,就連真正的醫生沒準兒都不知道。

“估計是由于腹部大出血而陷入了休克狀態,但是原因還不清楚。”

“那是不是要住好多天院啊?”

“只要癥狀減輕,回去也未嘗不可,但是她現在情況比較危急。”

“救不活了嗎?”

高個子學生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總之,得再觀察一下。”

現在三郎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也得扛到所長回來。

護士長再次回到病房是在十分鐘之后。

“剛才終于聯系上了。所長來接電話了。”

“他在哪兒?”

“果然在朋友家。所長去跟朋友告別,正準備離開呢。”

三郎一路小跑著進了事務所,拿起放在桌上的聽筒。

“喂。”

“肢肥嗎?聽說有急診病人?”

一聽到所長的聲音,三郎高度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了下來,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說話呀?什么情況?”

三郎咽了口吐沫,說道:

“臉色蒼白、血壓為零、呻吟著……”

“你再冷靜點。”

“對不起。”

三郎重新把患者的情況和采取的處置方法向所長進行了匯報。

“那位患者以前得過什么病嗎?有沒有過異常情況?”

“聽說是沒得過什么特別的病。”

“你直接問的本人嗎?”

“不是,是她的朋友。”

“為什么不問本人?”

“因為她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她那些朋友里沒有看著像戀人的嗎?”

“這個不太清楚,但是有一個男孩一直在照顧她,不知道是不是戀人。”

這種事情和病有什么關系?三郎百思不解。所長隔了一會兒說道:

“疼起來之前一直特別精神,是吧?”

“他們好像還租了個車,繞島游玩呢。”

“現在血壓有50吧?”

“剛才測的,是50。”

“好,那就不要停點滴。血也盡量多輸些。藥房里應該存有一瓶A型血,就用那個。等血壓上升到了100,就開腹。”

“要開腹……嗎?”

“可能的話,越早越好。她是宮外孕。”

“宮外孕?”

“估計是宮外孕導致的輸卵管破裂。”

“但是,她還是個單身的學生啊……”

“不管是單身還是學生,只要是女人就會懷孕。必須馬上開刀。”

“但是,我……”

“沒關系的。開腹時就像做胃部手術一樣,在下腹部中央劃條直線就行。打開后馬上就能看見浸泡在血液里的胎兒,先把它取出來,然后結扎輸卵管就行了。你見過輸卵管嗎?”

“沒有。”

“前面有個顏色發黃的膀胱,子宮就在它后面。子宮兩側有兩條繩子一樣的東西伸出來,很好找。把手伸進去拿出胎盤。鮮紅的、滑不出溜的,只要把它摘掉,出血自然就停了。”

“……”

“手術時,點滴和輸血都不能停。一開腹,血壓馬上會下降,所以動作一定要快。”

“但是……”

“如果有什么不懂的,看哪里出血就縫哪里好了。胡亂縫上就行,橫七豎八的也無所謂。總之要縫上止住血。只要做到這點,她就能得救。明白了吧?”

“……”

“明白了就回話。”

“以我的能力……”

“別磨磨唧唧的,照做就行了。不馬上開刀的話,那個學生會死的。與其什么也不做,讓她等死,還是做了好。”

“那個,不能用直升機什么的把她運送到本土去嗎?”

“如果坐上那種東西,人中途就會死的。”

“那,您不能馬上坐飛機回來嗎?”

“現在來不及了。你必須得做。我本來想現在去棧橋的,但還是要等到發船時間再走。如果中途有什么不懂的,再往這兒打電話。”

“手術中打電話嗎?”

“對。肚子里進點細菌也沒關系,最重要的是止血。明白沒有?”

“明白了。”

放下聽筒時,三郎的手心里全是汗,兩腿不停地顫抖。

和所長通完電話,三郎沒有馬上回病房,而是先去了檢驗室。這里是三郎的房間,不用擔心別人進來。在檢驗室里,他問自己:

“你真的能行嗎……”所長讓他馬上動手術。由于是宮外孕,要開刀把胎兒和胎盤一塊拿出來。

“開腹還沒問題,可是……”

對于下面即將開始的手術三郎全然沒有自信。胃和腸倒是見過,子宮他還沒有見過。

“萬一,失敗了……”

那個女孩會死掉。現在雖然她受到病痛折磨,卻是個美女,身材也好。多半是個富家千金。還是個平時自己很難接觸到的女大學生。所長說,與其讓她等死,不如干脆開刀。

“但是,要是死在手術臺上的話……”

一想到這兒,他的膝蓋就不住地顫抖。因為他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手術。

“我沒有醫生執照……”

如果她死了,就變成了無照醫生殺人了。一旦被傳出去,事情可就大了。

“所長想到這一步了嗎?這件事還是不該做吧。”

但是,如果放置不管,那個女孩肯定會死的。

“是不是冒著天大的危險也得上啊……”

腦海中各種想法此伏彼起,各種想法和煩惱,都在腦子里盤旋不止。

“我該怎么辦……”

必須盡快做出決定。要做的話,就得馬上告知患者,做好手術準備。

“到底怎么辦?喂,怎么辦啊?”

三郎不住地催促自己。

“我不知道。媽媽,我該怎么辦……”

陷入困境時,他習慣這樣喊媽媽。當然不會聽到任何答復。窗戶對面有個花壇,極樂鳥花和扶桑花競相盛開。不知為何,一張白紙被風吹到了花壇里。

“現在開始數十秒,如果十秒內白紙移動了的話,就做吧。”

突然,三郎腦海里劃過這個念頭。

“一、二、三……”

剛數到五的時候,他聽到門開了。

“我還以為你去哪兒了呢,一直在這兒嗎?”

回頭一看,是明子。

“你怎么了?這么悠閑地看風景。”

“剛才打電話問所長了,他說是宮外孕,要我馬上動手術。”“宮外孕?”

“但是我做不了。別說做了,看都沒看過。”

“可是,不做不行吧?”

“所長說,如果不做手術的話,她就會死的。”“那,就應該做哦。應該做手術,救她一命。”

“但是,我不行啊。”

“即使不行,也比見死不救強多了吧?這個島上除了你,沒有別人能救她了。”

“萬一失敗了……”

“到時候再說嘛。總之,現在有個年輕學生正處在生死邊緣。能救她的只有你呀。”

“那就做吧……”

“就是啊,就得這樣,我馬上去準備。”

明子跑走了。看看窗外,花壇上的紙片早已不知所蹤。

患者的血壓還是很低。除了補液,也開始了輸血,但脈搏微弱,血壓也在30左右,勉強可以聽見一點。她面無血色,唇色青得如同死人。呻吟聲雖然低了些,但與其說是因為疼痛減輕,更像是沒有呻吟的力氣了。

三郎先把護士長叫到病房外,告訴她做手術的事情。

“我覺得應該這樣。”

出乎意料,護士長痛快地點頭同意了。

“宮外孕手術什么的,我連見都沒見過,護士長了解嗎?”

“很早之前見過一次,當然我只是協助手術的護士。”

“我一點自信也沒有。請多幫忙了。”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三郎終于能夠真誠地拜托護士長了。

然后,三郎把學生們叫到走廊上,把情況告訴了他們。

“可能是懷孕了……”

一直照顧女孩的高個子男生突然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

“不可能。她怎么會做出那種傻事來……”

“當然我們只是從外觀來判斷的,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是懷孕。不過,從現在的狀態來看,這是最有可能的。”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高個子學生有叫嚷道。

旁邊的女學生責備似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看起來,這個高個子學生自認為是患者的男朋友,突然間聽到宮外孕這個消息,受到很大刺激。他還在不停地嘟噥著,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這么說,馬上就要做手術嗎?”圓臉的女學生問道。

看來這種時候還是女人比較冷靜,包括高個子男孩在內,其他兩個男學生全都臉色慘白。

“現在血壓還太低,不能做,要等升到100,或者至少到了80左右,再開始。”

“能升上去嗎?”

“現在正在輸液和輸血……”

學生面面相覷,圓臉女孩又問道:

“那個,做了手術,就沒事了吧?”

“這個還不知道,也可能不行。不過,如果不馬上做手術的話,她肯定活不了。”

“那個,亞希子會死嗎?”

“總之必須盡早做手術。”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不測,學生們全都傻了眼。

“情況就是這樣,請趕快聯系她的家人。”

“對不起,不能用直升機送到東京去嗎?”微胖的學生問道。

“這個我也想過,但是現在找直升機,已經來不及了。而且這里距離本土有200公里以上,普通的直升機實在飛不了。”

“自衛隊的直升機行嗎?”

“我不清楚,以前有急診病人的時候,也沒能送過去。”

站在三郎的角度來看,自己雖然害怕手術,不想做,但是他們如果老是要求運回本土醫治的話,他還是有些不痛快。

“島上也有不錯的醫療條件。”他很想沖他們說這么一句,遺憾的是,現在只有三郎一個醫生。

“怎么辦?”

“我還是先打個電話吧。”

學生們又商量起來。三郎徑直來到門診處。

由于有急診,門診暫停。一位實習護士正在熟練處理著定期來換紗布和注射的患者。三郎從門診的書柜上尋找婦產科的書。

所長的專業雖然是外科,但因為自己是島上唯一的醫生,所以要給內科、婦產科、皮膚科、耳鼻喉科等所有的病人看病。因此,各科書籍應有盡有。三郎從里面抽出一本婦產科的書來,回了檢驗室。

到血壓恢復前應該還得二三十分鐘。這段時間能學一點是一點。雖然這樣一來,就成了臨陣磨槍,但現在也只能這么做了。

跳過總論和基礎,直接翻找“宮外孕”項目,開頭就寫著“宮外孕是指在子宮腔外部位妊娠的總稱”。

想一想也確實如此。

但實際上,子宮腔以外的各個部位都有妊娠的可能。

最多發的是輸卵管,這是卵子從卵巢被運往子宮的通道。如果在這里妊娠的話,由于地方很窄,到了三四個月的時候,就會由于胎兒的發育變大而撐破。

這位女大學生可能已懷孕四個月了。一旦破裂,胎兒就會進入腹腔,從破裂部位發生大出血。

女大學生之所以陷入休克狀態,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原因大致明白了,問題是怎樣治療。

這位女大學生意識到自己宮外孕了嗎?估計是不知道吧。正因為全然不知,才逍遙自在地來島上游玩吧。

即使沒有破裂,也必須做手術;已經破裂了的話,更要馬上動手術了。

教科書上寫著“立刻開腹”。

但是書里寫著,雖然是子宮,卻和膀胱等臟器一起位于腹膜之外。因此一切開皮膚,它馬上就會出現在皮下。這一點好像和胃腸稍有不同。其形狀貌似上寬下窄的倒三角形,位于膀胱后面。

重要的輸卵管是從子宮兩側像手臂一樣伸出的。在最前端還有一個手掌一般的卵巢。

宮外孕好像就是由于胎兒在這個“手臂”部位變大,從而導致破裂的狀態。

“這樣的話,切開皮膚后先看見的是膀胱,后面就是子宮。順著子宮的兩端就能找到輸卵管……”

三郎一邊念叨,一邊畫成了圖。關于女性性器官的構造,他曾在高中時偷看過成人雜志,由于有那時候的記憶,所以很容易就記住了。

不過,這次可不是出于好奇心或游戲了,而是為了拯救美女大學生,是出于崇高的人道主義。但是,僅憑這么一知半解的知識,真的能行嗎?一想到迫在眉睫的手術,他不禁再次感到了恐懼。

“從輸卵管出來的胎兒一般都位于中央……”

讀到這里時,明子進來了。

“學生們獻的血剛剛用完了,現在開始要用存血了。”

“血壓呢?”

“已經升到60了。”

手術時間終于要到了。

三郎一興奮,就習慣兩只手在臉上搓來搓去。

“學生們好像有話想跟你說。他們就在門外,讓他們進來行嗎?”

“等會兒。”

三郎慌忙把書合上。如果在手術前被人看到自己在讀教科書的話,定會威嚴盡失。而且這里是檢驗室。明明是個醫生卻把自己關在檢驗室里,未免太奇怪。

“我現在就過去。”

三郎對著鏡子,把頭發弄亂了些之后來到走廊。他不想讓人感覺自己年輕,頭發亂一點顯老。

檢驗室前的走廊里,圓臉女大學生和一位纖瘦的男生并排站在那兒。

“我們想拜托醫生一件事。”

這次也是女孩先開口。他們同樣認為三郎是個醫生。

“對不起,能不能請您接個電話?是亞希子的父親,他有話想和醫生說。”

“她的父親?”

“現在,把電話打到事務室了……”

如果是患者的父親出于擔心打來的電話,那就不能不接。三郎和他們并肩朝事務室走去。

“是姓田坂吧,她的父親什么職業?”三郎問道。

女學生回答:“是醫生。在東京經營一家醫院。”

三郎嚇了一跳,看著女學生。女學生接著說:

“他好像并不知道亞希子懷孕了。而且因為自己就是醫生,所以特別擔心,想問問您具體情況。”

“她父親的醫院在哪兒?”

“在青山。是一家大醫院,有200來張病床。他應該還擔任著醫師會的理事。”

和那么大醫院的理事說話,會被問些什么呢?三郎的雙腿又顫抖起來。

走進事務室,三郎戰戰兢兢地拿起聽筒。

“喂,您是醫生嗎?”

突然被人稱為醫生,三郎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到底是醫師會理事,聽聲音就是一位長者。

“我是田坂亞希子的父親……這次我女兒出了這么大的事,給您添麻煩了……”

聽到這么客氣的口吻,三郎拿著聽筒低了一下頭。

“實際上,我剛剛從岡部君他們那里聽說女兒要做手術……我在東京經營著一家醫院,想知道一些詳細情況,所以打來電話。”

然后,亞希子的父親壓低聲音說:

“那個,聽說是宮外孕?”

“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很有可能是……”

“不好意思,請問她是什么癥狀?”

“是三十分鐘前送來醫院的,痛苦地捂著肚子,臉色鐵青,脈搏微弱,血壓也幾乎測不到。”

“是休克狀態嗎?”

“我想是的……”

“那,現在怎么樣?”

“馬上打了點滴,從同學們那里抽了血給她輸進去了,現在正在用存血。”

一邊說明,三郎覺得可能話里帶點英語比較好,但是單詞卻無法順口說出。記得“血壓”在德語里是Blutdruck,但不知道“點滴”和“輸血”怎么說,如果不小心說錯了就會露出馬腳。

“那孩子的血型應該是A型。”

“這個我知道。因為有兩名學生也是A型,我就讓他們獻了血……”

“現在血壓多少?”

“已經恢復到60左右了。等恢復到100就準備給她做手術。”

這方面剛聽所長說過,所以三郎相當有自信。

“現在才60啊。”

一聲嘆息之后,亞希子的父親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女兒會懷孕……”

“……”

“是那孩子自己說的懷孕嗎?”

“因為她看樣子非常痛苦,所以并沒有跟她確認,但是所長……”

三郎說了一半急忙改口道:“不……總之,我認為宮外孕是最有可能的……”

“是有可能。”

從大醫院院長也點頭同意這點來看,估計所長的第六感是對的。

“如果事實如此,真是令我無地自容,要是知道,我怎么能讓她去旅游什么的……”

父親埋怨起了女兒。

“如果能過去的話,我現在就想包機飛過去。但是即使現在過去,最早也只能乘今晚從竹芝棧橋出發的船吧。”

如果亞希子的父親坐那艘船來的話,就和所長同船了。

“我和Wife先預定好了船票,應該明早才能到。”

正因為本身是醫生,父親顯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再一次輕聲嘆了口氣后,說道:

“不好意思,您的專業是婦產科嗎?”

“不是……”

“是外科?”

“是,算是……”

三郎一邊擦去額上冒出的汗,一邊模棱兩可地回答。“醫生只有您一位嗎?”

“嗯,現在只有我一個……”

“是這樣啊……”

父親略顯不安,但是孤島距本土二百公里,擔心也無濟于事。

“冒昧地問一句,存血還夠嗎?”

“學生們每人獻了200cc,另外還有一瓶存血。”

“您也知道,一開刀血壓會猛然下降,所以希望您能事先備好充足的存血。”

“我們準備從島上居民那里采集一些血液。”

“那就拜托您多采集一些。錢不是問題。只要輸血能保證,即使手術時間延長了一些,也不要緊了。”

不知何時變成亞希子的父親發號施令了。

“總之,明天早上我們就到,還望多多關照。”

“我知道了。”

剛要放下聽筒,就聽亞希子的父親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醫生貴姓?”

“我是……”

能不能說真名呢?三郎猶豫不決。

“我姓相川。”

“相川醫生……”

千萬別再問畢業院校之類的,三郎舉著聽筒祈禱著,只聽那邊說道:

“如果能坐飛機的話,我們真想盡早過去,但還是得坐船去,明天才能到,那就一切拜托您了!”

雖然看不到,但是三郎知道電話那頭的父親正在朝他鞠躬。

“那我就掛了……”

“請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兒。”

父親最后用哀求般的聲音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放下聽筒時,三郎的額頭和掌心都被汗水浸濕了。

“怎么了?”他后面站著的女大學生馬上問道。

“亞希子的父親會來嗎?”

“他說想盡快坐飛機來,不過好像還是得坐明天的船來。”

“那就趕不上做手術了,是吧?”

一直很堅強的女大學生現在也泫然欲泣。事務室的職員們也都不安地望著三郎和女學生。

無視職員們的視線,三郎徑直走出事務室,學生們也都跟了過來。

“那就這樣吧。”三郎在檢驗室門口站住說道。

女學生又問:

“不好意思,能不能等到明早,讓亞希子的父親親自做手術呢?”

三郎不禁瞪了一眼那個女學生。

這個學生的話對醫生也太失敬了。如果是普通的醫生,沒準兒要對她嚷嚷“你不相信我嗎”。但是,現在的三郎還沒有那樣的勇氣和自信。

“雖說明天到,到診所也快中午了。以患者目前的狀態,根本不能耽擱到那時候。”

學生點了點頭,但是眼神里還是有些不信服。

“那個,亞希子,有可能會死的,是嗎?”

“……”

“真的救不活了嗎?”

“不做手術怎么知道。”

說實話,現在的三郎對于下面要做的事,一點也沒有把握。

明子走后,三郎獨自站在檢驗室的窗前。左手邊的桌子上還放著剛才讀的婦產科書籍,但是,他此刻完全沒有心情拿起來讀。

看看外面,中庭的花壇里輝映著午后的日光。雖然陽光明媚,但似乎起了微風,扶桑花被吹得向左搖晃著。

“你還是要做嗎?”三郎問自己。

電話雖說是蒙混過去了,但接下來才是最要命的。雖說是位患者,卻是大醫院院長的千金小姐。她的院長父親完全把三郎當做醫生了。

“萬一失敗了……”

想到這兒,三郎就渾身顫抖。只是說一句“我已經盡力了”是過不了關的。對方很可能會刨根問底地追究“為什么沒成功”“手術怎么實行的”等等。若是被追究到手術內容,自己是冒牌醫生這事就會被拆穿。如果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普通人還好說,偏偏對方是醫生,那自己就無路可逃了。

“還是說實話吧。”

我不是醫生,只是所長的助手。所長現在不在,沒辦法才讓我上的。可能這么說比較痛快。

就算后來萬一失敗了,或許也能夠得到人家的諒解。

島上沒有醫生,誰都沒有責任。要說應該負責任的話,那么就是沒能聘請到醫生來島上的町長、不放醫生過來的東京的大學,或者是即使有急事也不該擅自離開本島的所長等人的責任了。

不,更不應該的,就是身懷有孕,還跑來這么遠的小島上玩的女孩自己。反正不是三郎的責任。

“要不然再給她父親打個電話,實話實說吧。”

但是,就算是說了,自己也還是得上手術臺。與其坦白自己不是醫生而加重他的擔憂,還不如就這樣悄悄地做手術。

“再給所長打一次電話吧。”

三郎剛想到這兒,明子進來了。

“你怎么還在這兒呢?血壓已經升到70了。”

“我這就過去……”

三郎振作起精神,走出了檢驗室。

病房里的亞希子看起來比剛送來時恢復了些生氣。雖然腹痛還在持續,但她的臉上已略帶紅潤,嘴唇也有了血色。

估計是點滴起了作用。三郎測了測血壓,在72.3左右。脈搏在80上下,雖然稍快,心音正常。

剛才那幾個男女學生都守在旁邊,但貌以亞希子男友的學生卻不見了。

“疼嗎?”

三郎剛一問,亞希子就回答“是的”。剛才一直在呻吟,說不出話來,現在斷斷續續能說出話來,就意味著情況有了好轉。

“你懷了孕,是吧?”

“是……”

亞希子順從地點點頭。清秀的臉龐兩邊,柔軟的青絲覆蓋在枕頭兩邊。可能是因為大出血,從耳朵到脖子周圍都白得透明。鼻梁雖然不太高,但鼻頭微微上翹,甚是可愛。

既然是青山的大醫院院長千金,肯定日日在赤坂六本木等地紙醉金迷吧。只看她那天真無邪的面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懷孕了。

“醫生……孩子……能保住嗎?”亞希子喘息著問道。

“孩子是保不住了……”

瞬間,亞希子閉上了眼睛。從她那纖長的睫毛中間,緩緩溢出了淚珠。

“現在不要想那些了,你要堅強啊。”護士長安慰道。

亞希子輕輕咬著嘴唇,哀求道:

“快點……救救我。”

“等血壓再上升一點,就給你做手術啊。”

聽護士長這么說,她點了點頭。且不說朋友們,她本人似乎非常信任三郎。說到底,大概是想盡早手術,讓自己不再痛苦吧。

“啊啊……”

不知是不是又感到了劇痛,亞希子小聲呻吟起來。三郎走出病房,讓護士長去采集些A型血。

“我需要1000cc,最好是2000cc新鮮血液。因為一開刀血壓就會立刻下降。”

這也是剛才聽亞希子的父親說過的。

“讓町公所的宣傳車,幫忙出去宣傳一下吧。”

町公所的車上有喇叭,可以用那個呼吁大家前來獻血。

“她父親是個有錢人,說錢不是問題。”

“我馬上去要車。”

“啊,還有,能不能再幫我給所長打一次電話?”

護士長看了三郎一眼,點點頭出了屋子。

從島上到東京沒有直播電話。通過轉接,等兩三分鐘就能接通。“肢肥嗎?怎么樣了?”

電話剛接通,就聽到了所長的聲音。

“現在血壓是70。臉色也好了不少。”

“好,做好手術準備了嗎?”

“準備好了,但是患者的父親好像是位醫生。”

“他姓什么?”

“說是姓田坂,據說是在東京青山地區的大醫院里工作。”

“田坂?……倒是聽說過。”

“我還是要做手術嗎?”

“當然。”

“但是,患者是院長的千金……”

“不管她是千金還是什么,該做的就得做。不做的話,她就會死。”

“……”

“你就做吧!”電話里所長再次吼道。

三郎慢騰騰地回到病房。

終于要上戰場了。所長已經說了,不管患者是不是院長千金,該做的手術就必須要做,所以不用擔心。

“你真的能做嗎?”三郎再次問自己。

“不行……”三郎慢慢搖了搖頭,“做不了。”

但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做不了。明明知道,所長還讓我“去做”。而現在已經無法回頭,患者和護士們都臨陣以待。如果現在說不做了,更顯得不正常。

“會不會突發地震啊。”三郎異想天開起來。如果地震的話,大家都會亂作一團,那就不用做手術了。

“喂,你不是決定要做了嗎?打起精神來啊!”另一個三郎沖著優柔寡斷的三郎喊道。

這么自問自答的工夫,三郎已經走到了病房。一見三郎來了,陪護著的學生們都一齊從床邊退后了。

三郎默默地測脈搏和血壓。血壓有78,脈搏也能明顯觸摸到。

“好了。運到手術室去吧。”

三郎說完這句話,護士長點了點頭。有的學生發出了嘆息。

終于射出了弦上的箭。下面就看自己的了。三郎把聽診器團成一團拿在手上,有點做作地端著架子沿著走廊,朝手術室走去。

從花道[1]走向舞臺的演員,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如果是名角的話,等待他的肯定是鮮花和掌聲,但是現在,等待自己的只有不安而已。

走著走著,三郎還想再去趟檢驗室翻書看看。子宮周圍的大致圖形雖然已經記住了,但最好還是再去確認一下。

三郎進了檢驗室。因為剛剛看過,他一下子翻到了最想看的那一頁。先是一個圓形的膀胱,它下面是子宮,左右有兩條輸卵管。雖是臨時抱佛腳,但能夠再次確認一下圖像,心里踏實了不少。

“好了……”

三郎宛如祈禱一般閉上了眼睛。

三郎進入手術室時,嵌在墻上的鐘表已經指向了兩點半。

手術臺上已經鋪了一塊黑皮革,輝映著正上方的無影燈。器械臺上擺著剛剛消過毒的手術器械。

環視了一圈手術室后,三郎就去更衣室換衣服了。手術時只穿一條內褲,外面套一件類似白內衣的貼身衣服。再戴上帽子和口罩,光腳穿上拖鞋。

“行了吧……”

三郎再次審視鏡中的自己。帽子戴了,口罩也很正。

第一次進手術室時,三郎因為沒戴帽子挨了訓。他一慌亂就愛忘。確認沒有問題以后,他站到水龍頭前。

先用肥皂洗一遍,再用逆性石堿液洗一遍。第一助手護士長和遞器械護士明子都已經開始洗手了。主刀者要比她們晚一點洗。正如主角都會晚些亮相一樣。三郎輕聲咳嗽兩下,拿起刷子,打開龍頭剛要洗,忽然歪了下腦袋。

“誒?”他感到了一點點尿意。

“擤鼻子、排尿、排便”是準備進入手術室的人必須事先完成的三大要事。不用說,意思就是要擤干凈鼻涕,要排空小便,若有便意要去大便。如果手術開始以后又想大小便就不好辦了。患鼻竇炎或傷風感冒的人,手術中總是流鼻涕的話,不但自己難受,而且吸溜吸溜的,周圍人聽著也煩。

第一次進手術室時,所長嚴厲告誡過這三項一定要做到。因為不知道手術何時會由于突發事件而延長。

剛才進檢驗室前,三郎已經去過一趟廁所了,現在又想去了。

這種感覺和蓄滿尿液的感覺有點不同。就像在考試之前總想上廁所一樣,一定是神經過敏導致的緊張性尿意。

但是,這種感覺一上來就壓不下去。要去就得趁現在。三郎放下刷子,穿著襯衫,進了廁所。

三郎回來后又洗了一遍手,消完毒時已經兩點四十五了。他馬上讓人幫忙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

患者已經躺在手術臺上了。仰面朝天,左右兩手仿佛被釘在十字架上一般伸開。打雜護士給她的左臂綁上血壓帶,右手靜脈處插入點滴針頭。為了在手術中不脫落,還用創可貼貼了兩層來固定。

“現在已經有三個人前來獻血了,每人200cc。還在繼續找。”

門診護士前來報告。門診部現在為了這位患者,也臨時休診,嚴陣以待。

“好的,再找三四個人來。消毒吧。”

聽到三郎的指示,打雜護士將覆蓋在患者身上的睡衣褪去了。

內褲之前已經被脫掉,患者現在是一絲不掛。

一瞬間,三郎吞了口唾沫。

患者原本就肌如凝脂,現在因失血過多,看起來簡直是蒼白無比。胯間的茂叢也被剃掉,唯獨這里還殘留著些許暗影。

三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美麗的裸體。有著一種遠遠超越孕婦的神圣之美。

三郎在這樣一具軀體上涂抹碘酒,然后又涂了一層硫代硫酸鈉。

亞希子的身體上毫無瑕疵。一想到自己即將在這完美肌膚上留下傷疤,三郎的手腕就不由得顫抖起來。

冰涼的消毒液,讓亞希子輕輕蹙了下眉。自從躺上手術臺,她就一直閉著眼睛。與其說因為痛苦,不如說是由于害羞。她輕咬著雙唇。

三郎沒有顧及這些,從心口到胯下部位全部仔仔細細消了毒。

最后用酒精液擦拭時,亞希子閉著眼睛說道:

“醫生,拜托你了。”聲音雖低,卻異常堅定。

剎那間,三郎心中涌起一股想要緊緊抱住這雪白肉體的沖動。

這位女性如此信賴著自己這樣的人。雖說現在是緊急情況,她還是把這個身體交給了自己。三郎默默地點了點頭。

“打麻醉藥。”

控制點滴的護士向里面注射了準備好的靜脈麻醉液。

“一、二……”

按照護士的指示,亞希子開始慢慢數數。

“七、八……”

數到這里沒有聲音了。亞希子沉入睡眠,只能聽見輕微的呼吸聲。

麻醉看來很順利。三郎確認后,蓋上消毒布。上下左右各蓋兩張。

之后,三郎就只能看見即將承受手術刀的下腹部了。

“血壓多少?”

“72。”

“呼吸還好吧?”

他眼前能看到一塊呈長方形的白色肌膚。它下面便是膀胱和子宮。子宮兩側的輸卵管朝著斜上方伸出。

三郎又把書中見過的畫面在腦海里描繪了一番。撐破輸卵管的胎兒被胎膜包裹著,往往會掉進子宮后面的縫隙中。

首先要把手伸向那里。大部分情況下,胎兒被覆蓋在血泊里,所以只能看到一堆血塊而已。如果是四個多月的話,應該比拳頭要大。

先把它摘除,再尋找破裂處……

三郎把書里讀的程序在腦中再次復習了一遍。

三郎看著手術室的表。正好三點。

“手術刀。”

話音未落,明子就把手術刀啪地遞到了三郎手上。

拿著刀,三郎再次閉上了眼睛。

“希望手術順利。神啊,幫幫我吧。”

三郎從來沒有拜過神龕什么的,現在卻發自內心想得到神明的護佑。三郎終于睜開眼,向著站在對面的護士長鞠了一躬。

“拜托了。”

護士長也同樣鞠了一躬。這是開刀前的禮節。

“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三郎又一次對自己說,隨后將手術刀抵在了皮膚上。

“好的。”

就像為自己鼓勁兒一般,三郎一鼓作氣劃下了手術刀。

皮膚只需按一條直線切開,不用思考什么。從下腹部的肚臍下方開始一直切到恥骨正上方。但是切口好像不夠深,三郎在同一傷口上又劃了一遍手術刀。

腹部皮膚下面是一層薄薄的肌肉層。肥胖的人肌肉上有一層脂肪,但是亞希子還年輕,幾乎沒有脂肪。

馬上就看到了粉色的肌肉層,三郎再將肌肉層切開。

下面就是子宮了。他再次劃下手術刀,突然從切口處溢出了鮮血。雪白的肌膚立刻被鮮血染紅了,血液順著腹壁流了下來。

三郎不得不停下了手術刀。

一直被壓迫在這里的鮮血一下子涌了出來,很像水量猛增的河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決堤處,一股腦兒全都奔涌而出一樣。

鮮血猶如從地底下冒出,卷著漩渦,洶涌而來。

這樣一來,無論是子宮還是輸卵管全都看不見了,三郎眼前只有鮮紅的血海。

“血壓下降了。”

“脈搏不清晰。”

護士們紛紛報告。

“醫生……”護士長喊道。

但三郎只是舉著手術刀,呆呆地看著那溢出來的血。

“完了……”

剎那間,三郎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

差不多有幾秒的時間。

“醫生。”

護士長又喊了他一聲,三郎這才從輕微眩暈中清醒過來。貌似是由于過度緊張導致的暫時性貧血。

但是重新睜開眼睛的三郎眼前,依舊是那片不斷擴張的血海。該怎么辦?正當他不知所措時,護士長遞來一個裝注射器的不銹鋼杯子。

“用這個……”

她的意思好像是用這個舀血。

確實,用紗布擦血根本來不及。現在當務之急,是盡快把血除去,確認子宮的位置。

三郎順從地接過杯子,沉入血海中。杯子立刻就滿了,他取出杯子把血倒在地板上。

手術書上寫著,這些血液可以經過紗布過濾后再用于輸血,但是現在根本沒那個工夫。

三郎用杯子舀出來就倒,倒掉再舀。

“血壓多少?”

“50。”護士回答。

開腹后沒過幾分鐘,血壓就從80一下子降到了50。流這么多血,也在預料之中,但血壓降得也太快了。

“輸血不要停。”

“在輸呢。”

護士生氣似的回答。從手術前開始,點滴瓶的流量調節器就開到了最大,一直在以最大速度輸血。三郎明知這點,還喊道:“趕緊的……”

這話與其說是沖著護士,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訓斥。

患者又開始呻吟了。是一種低沉的,宛如遙遠的犬吠一般凄慘的聲音。正處于麻醉之中,按理說應該沒有意識,估計是血壓下降帶來的痛苦,讓她自然而然地呻吟起來。

但是眼前的血絲毫沒有減少的跡象。只是剛剛舀出一杯之后,能看見一部分子宮,但馬上又有新的血涌上來,遮住子宮。

這些血到底是從哪里出來的呢?看起來就像水管破裂般的汩汩涌出。

現在護士長也拼了命。為了除去血,她正一片片地往里填紗布。但是幾乎沒有效果,紗布立刻被血染紅縮小。她扔掉那紗布,繼續往里放新的紗布。

每次填紗布時,小個子護士長都要挺直腰桿,使勁兒探頭朝創口里面看。

三郎無意中一瞧,護士長的額頭和口罩上都被飛濺的血沫染上了一片紅點。三郎看得出了神,護士長喊道:“醫生,請先把孩子取出來。”

她的意思是,由于這樣根本無法止住出血,所以要先把肚子里的胎兒取出來。

“快點……”

說得容易,眼前一片血海,根本看不見胎兒到底在哪兒。

“在肚子最里面呀。”

聽到這話,三郎想起了術前讀的那本書。

“胎兒多在子宮后部的道格拉斯窩的空隙里……”別說道格拉斯窩了,就連子宮的位置他都搞不清楚,怎么取出來呀。

但是,現在沒有時間磨磨蹭蹭了。

三郎鼓起勇氣,把手伸進了那片血海。

剎那間,血的溫熱通過橡膠手套傳遞過來。到底在哪兒呢?三郎的指尖在血泊里摸索著。

他馬上就碰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但其前端似乎連接著什么。如果不小心摘錯了可就麻煩大了。

“再往里一點有沒有?”

聽護士長這么一說,三郎又往深處摸去。

于是,又很快碰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這次他剛想握住,那個物體表面就碎成了一塊一塊的。從輸卵管出來的胎兒應該是被血塊包圍著,像浮萍一樣漂浮著。

“大概是這個吧……”三郎再次伸長手指,指尖應該已經到達了腹部內側。

這次確實碰到了些有質感的東西。剛才拿不住也許就是包裹的那層血塊吧?他觸摸到了那里面有個宛如胎兒的柔軟物體。

用手指再次確認后,三郎一下子把它拿了出來。

雖說是猛地一下子拽出,其實沒用多少力氣。

一個很大的橘紅色肉塊,滴著血被取了出來。

雖然外側被血覆蓋,鮮紅的一團,但里面露出了乳白色的肉塊。在斑斑血跡里,能看見已經成型的腦袋和蜷著的手腳。拖著的一條細尾巴可能就是臍帶。

“膿盆……”

聽到護士長的指示,護士拿來了膿盆。三郎把血肉模糊的胎兒放到了里面。

取出胎兒后,剩下的就是找到輸卵管的破裂處,止住血就行了。

但是,三郎眼前依然是一片血海。

“血壓多少?”

“30。”

患者的呻吟聲已經十分微弱了。

“輸血還在繼續嗎?”

“是的。”

無論輸了多少血,都趕不上流出來的量。三郎又開始舀血。

他想盡快確認子宮的位置,可是出血量一直不見少,仿佛地下水噴涌一般向外冒。

到底流了多少血呢……一般情況下,都是通過測量浸滿血液的紗布的方法來推測出血量,但是用杯子舀出來又倒在地板上的話,就無法測量了。

肚子周圍就不用說了,就連白瓷磚地面都已被血染紅。再加上滲進被單和三郎他們所穿手術衣上的血,就相當可觀了。由于從沒經歷過這種大出血手術,三郎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不過估摸著將近2000cc了。

“快一點……”

三郎心里著急,可能是由于緊張,杯子碰到了被布,差點掉到地上。

不過,拼命舀血還是逐漸有了效果,終于有東西露了出來,是一個偏黃的圓形物體。

“是這個嗎?”

“這個是膀胱吧。”

聽護士長這么一說,三郎趕緊松開手。

確實,膀胱位于子宮前面。

這也是手術前在書里看來的。三郎認為自己記得挺牢,但一到關鍵時刻就全忘到了腦后。

三郎又在膀胱后面找起來。

果然在血泊里看到一個粉色的肉塊。護士長急忙擦去血。于是看到從子宮的斜上方猛然噴出了血柱。這里似乎就是破裂處。

“快點止血。”護士長喊道。

三郎看著破裂處,雙手就像被鬼壓床了一般動彈不得。

記得所長說,要把手伸進破裂處取出胎盤。胎盤是血液最為豐富的部位,只要拿出來就能止血。雖然道理明白,但他害怕得下不去手。

“快點……”

護士長又催了一次,三郎才慢慢把手伸進去。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刺激,鮮血又瘋狂地噴了出來。

三郎急忙抽回手。

手術書里簡單寫著結扎輸卵管根部后切除即可,但看書和實際操作有著天壤之別。書上的圖沒有血,實際上卻溢滿了血。子宮和輸卵管看起來也完全不像圖上的樣子。

“血壓多少?”三郎再次把手伸進去問道。

明知道問了也無濟于事,但還是問了。

但是護士沒回答。

“怎么了?”

“不清楚。”

“測不到嗎?”

“是……”

一瞬間,三郎感到脊背一陣發冷。

血壓是零嗎……這樣的話,只能等死了。

“脈搏呢?”

“也不清楚。”

“一點也摸不到嗎?”

“不……”

護士的回答不得要領。血壓測不出,脈搏也摸不到。她們雖然想這么說,但又怕說得太清楚挨罵,所以吞吞吐吐的。

“田坂小姐!田坂小姐!”

護士喊著患者的名字,但不可能聽到患者的答復。

“輸血呢?”

“正在輸。”

“快點……”

“已經很快了。”護士終于帶著哭腔說道。

被問到就不得不回答,但都是令人絕望的回答。

完了,這個人會死的……

想到這里,三郎又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但是這時,護士長突然用胳膊肘戳了戳三郎。

“算了,先縫上再說吧。”

“縫上嗎?”

“縫吧。”

三郎猶如武士出戰一般晃了晃腦袋,然后緊緊咬著唇點了下頭,嘴唇都要被咬出血來了。

“好的,針線。”

到了這地步,只有把出血口胡亂縫上了。不管輸卵管里是不是還殘留著胎盤,也不管會不會和其他臟器粘連了,現在顧不了那些了。首先要止血,然后閉合創口。

這么美麗的女人若是肚子大開著死去實在太可悲了。

“給我粗線。”

明子馬上遞來了穿上了線的針。三郎把針扎到了出血的輸卵管附近。

“已經救不活了……”一旦冒出了這個想法,三郎反而膽子變大了。

他將破裂部位外面縫了好幾層。某些地方好像還和子宮、腹膜縫到了一起,但是現在都顧不上了。

“反正我盡力了。雖然對不起這位患者,但已經竭盡所能了。希望她能明白這一點。”三郎一邊在心里說著,一邊縫下去。

可能是縫合有了效果,大出血竟然漸漸止住了。

雖然還在出血,但只是少量的了。與其說是止血帶來的效果,不如說是血壓為零,血管已經沒有了輸送血液的壓力。不,更糟糕的是,或許根本就沒有可流出的血了。

三郎縫合好的部位周邊,護士長迅速用紗布擦拭。

終于看到了子宮和膀胱的形狀。這么一瞧,確實和手術書上看到的差不多。

但是,現在明白了也于事無補了。如果患者死了的話,就算止了血也毫無意義。

現在護士長也不說話了。

她默默地用紗布擦拭血跡,給正在縫合的三郎打下手。

她也一定知道患者救不活了。

終于完成了破裂部位的縫合。已經沒有出血的地方了。

由于縫合時沒有遵循章法,輸卵管縮小了,子宮也扭曲了,變得慘不忍睹。

如果不進行修復的話,子宮會畸形的,不過反正也救不活了,無所謂了。

縫完了子宮,縫合肌肉以及皮膚。這就不難了。

把所有皮膚縫合完畢后,手術室的鐘指向了三點二十分。手術是三點開始的,正好二十分鐘。

三郎感覺非常漫長,其實并沒有多久。

“血壓多少?”

縫合完畢后,三郎又問了一次。

“測不到。”

“脈搏呢?”

“摸不到。”

三郎點點頭,看了一眼患者的臉。

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只有美麗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翹著。三郎把耳朵貼近她的臉,能聽見微弱的呼吸聲,但呼吸停止只是時間的問題。

“結束了……”

三郎在心里說道,眼中不禁溢出了眼淚。

注釋

[1]演員上下場的通道或者相撲力士出場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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