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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從錢志富入手在我看來是惟一正確的選擇,因為正是他在第二次開庭時所做的證詞,才導致優優被判有罪。把錢志富作為突破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摸清他的行蹤,而關于其行蹤的惟一線索就是西山的那個寺廟。
    周月利用一個周末自己乘公共汽車去了位于西山的大覺寺。那是他在一本北京的旅游指南上找到的地址。阿菊在說到這家寺廟時提到過一個“覺”字,從旅游地圖上看西山地區只有這個大覺寺。
    他倒了四次車才到達這座不大的古剎。進去后先至佛前雙手合十。敬完佛后他走出大殿四下查看,還問掃地看香的和尚有無一對夫婦住于此處。被問的和尚無論是誰,還未等他說出錢志富的名字,就千人一面地搖頭否認。
    周月在大覺寺里盤桓半日,反復查看四處探問,連殿后院外那些堆放雜物的小屋,都一一探窗扒門偷窺一番。整個周末就這樣無果而終,沒能發現半點蛛絲馬跡。
    從西山返回城里的次日周月又去了改換門庭的志富網吧,費了牛勁才找到網吧那位倒霉的房東。房東一臉的怨氣正好無處發泄,拉著周月說你找他我還找他呢,他欠了我兩個月房租一聲不響溜之乎也,你要找著他可千萬告我—聲。
    周末與周日都在勞而無功的奔波中度過。接下來的周末和周日周月因為加班不能出來。第三個周末周月還是加班,但周日的下午他有了半天的自由。他跑到圖書館去查閱北京所有寺廟的資料,在電腦中搜索到一本名叫《中國佛教寺廟概覽》的舊版圖書。中國佛教寺廟概覽肯定有北京的寺廟,于是他連忙借出當場查閱,果然在北京一節中查到了好幾個名稱中有覺字的寺廟。其中位于北京西山一帶的,除他已經去過的大覺寺外,還有一個正覺寺。他抄下了所有帶“覺”字的寺廟地址,準備擇期前往逐一踏勘。
    又過了一周,周末恰巧有空。周月起個大早,直奔那家正覺寺而去。途中也是倒了好幾趟車,比大覺寺更加曲折難尋。繞了好些冤枉的彎路,到中午終于找到一條依山傍水的小道,步行很久才見寺門巍峨。門旁一側的石墻,掛了正楷大書的匾額,“正覺寺”三個飽滿的大字,敦厚莊嚴,意象凝重。門內門外,照例古木參天,寺前寺后,藤蘿盤根錯節。但看此處香火,比起更有名氣的大覺寺來,遠遠不及。門前雖然也有幾部沾滿泥土草葉的汽車,也有三五販香販水的村民,但寺院里面,卻是肅靜異常;寶殿之內,也似無人瞻仰。周月信步穿過前殿,行至后院。后院種花種草,成壟成畦,樹木掩映之下,可見垂花小門。初看疑是僧人起居出入之處,推門再看,原來繁花似錦,曲徑通幽。周月踏幽而入,竟然別有洞天。一條紫竹小徑,將他帶人一處飛檐四合的院落,院中竹木成趣,桃李互映。更有兩位紅衣少女,聞聲迎來,操著外地口音,開口笑問:
    “先生,你是喝茶還是用餐?”
    周月有些不摸頭腦,蒙然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女孩說:“你是從廟里過來的吧。這是養性齋餐廳,喝茶也行,用餐也行,我們這里是賣茶餐和素齋。您要不要嘗嘗?”
    周月這才發覺這院子原來另有正門,正門就開在正覺寺的山門一側。時至中午,他的肚子早就空了,想到佛家凈地,素就素吧。于是隨服務小姐進了茶舍,揀通風透亮的窗前坐下,從菜單上點了一個拍黃瓜,點了一碗素菜面。小姐問他要不要沏壺山泉茶,周月搖頭說不要了。
    這間茶舍裝飾還算雅靜,座位之間都用透光的竹席間隔。此時沒有什么客人,只在最里的一個角落,有兩個男人低聲交談。周月的目光被竹席遮擋,但仍能看清那兩人的大致輪廓。其中一人背部朝外,只聞其聲,不見其面;另一人則與周月迎面而坐,從垂掛的竹席邊緣露出半個面孔。周月歪頭去看,心中一叫,一眼認出那半個面孔正是他要找的那人!
    錢志富雖然面對周月,畢竟隔得較遠,所以目光言語,都未留心。他和那個背影正在談論這家餐廳,在抱怨這里地處偏僻生意難做。而那個背影則另講一套,指責他管理不善推銷不利,聽上去是一副股東老板的腔調口氣。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十來分鐘,說來說去話不投機,背影抬腕看表說還有事,站起來挾著皮包就要告辭。錢志富客套地留他吃飯,他說不吃了,素的我也不愛吃。于是錢志富便也起身,恭送背影出門,途中背影有瞬間側臉晃過周月視線,周月只覺得那人有些面熟,姓甚名誰卻一時回憶不出。
    周月透過窗戶,看到錢志富將背影送出院子的正門,返身回來未進茶舍,沖茶舍門口的服務小姐吩咐一聲:“哎,你叫廚房給我炒一盤京醬肉絲,再來碗米飯,給我送到后邊去。”
    服務小姐連聲答應,錢志富走了幾步又問:“哎,我老婆要的面你們送去沒有?”見服務員點頭說早就送了,才又低頭朝通往后院的過道走去。
    這時,一位服務小姐把周月要的拍黃瓜送上來了,周月看都沒看即快步起身,出了茶舍,尾隨錢志富向那條狹長的過道追去。
    他在過道里追上錢志富,在他身后叫了一聲:“請等一下。”他看出錢志富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周月和顏悅色地說道:“啊,對不起,您是錢志富吧,我叫周月,我是你小妹的朋友。”
    “我小妹?”錢志富疑惑地皺起眉頭。
    “就是丁優。”周月說:“麻煩您能不能給點時間,我有些事情想找您聊聊。”
    錢志富一聽丁優二字,臉上有些發白,神態也警覺起來:“聊什么,我不認識你。”
    “關于你小妹的事。”周月說:“咱們隨便聊聊。”
    錢志富扭身想走:“聊什么,沒什么好聊的,你找錯人了。”
    周月追上去攔住他,這夾道窄得讓錢志富難以脫逃。周月說:“你不關心你的小妹,那你讓我見見她大姐吧。她有些話讓我帶給她大姐的。”
    錢志富使勁推開他,還是企圖擠過去:“你搞什么,你認錯人了,什么大姐,這里沒有什么大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但他緊接著“哎喲”了一聲,因為周月突然發力,用一只胳膊狠狠把他頂在墻上,然后掏出了自己的證件:“我是警察!”錢志富臉色驟然一變,身體也一下子僵硬住了。
    憑借警察證的威力,錢志富不敢再跑。但他也沒有跟著周月回到茶舍,而是帶他穿過這條夾道,進入了后面的一個院落。這個院落里有一組古跡般的石桌石凳,周月就在這里開始了他的盤問。
    他先問了錢志富在這家素齋餐廳里做什么工作,錢志富說他是做經理的。周月問他怎么想起到這么遠的地方來開餐廳,他說是人家請他來的。周月隨后言歸正傳讓他把優優最后一次去凌信誠家的過程再說一遍,他說已經向分局的同志說過,他們也全都聽過了。周月說:他們聽了我沒聽。錢志富說:我在法院不是也說過了么。周月沖他瞪了眼:現在我讓你再說一遍!錢志富低頭悶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開口說了起來。
    他說得極其簡單,周月卻問得盡量詳細:優優在哪兒下的車,在哪兒買的防凍液,優優買防凍液時他的車停在哪兒了,以及優優走進凌家之前和離開凌家之后與他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不厭其煩地一一問過。
    最后周月問道:“你到法庭作證,你老婆知不知道?她對你去作證,是個什么態度?”
    錢志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出入意料地誠實:“她不知道我去作證,我沒告訴她實情。”
    “為什么?”周月問。
    “她一個家庭婦女,哪有這么高的覺悟,我怕她不能大義滅親。她和她小妹感情不錯,她小妹殺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告訴她她也恨不起來,弄不好還會恨我。”
    “那你是怎么跟她說的?”周月說:“她小妹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是怎么跟她交代的?”
    “我說你小妹干了這種事情,也太殘忍了,弄得咱們都跟著她沒臉見人。你要還認她做你小妹,我就不認你了。我老婆開始總勸我托人去給她說情,可她也知道,現在托人說情都要花錢,我們又沒多少錢的。”
    “你為什么不告訴她,她的小妹已經出不來了,為什么?”
    “我老婆那人,神經太脆弱,身體又不好,告訴她不是讓她再犯病么,她再犯病還是得我花錢……”
    周月打斷他:“你不怕她早晚有一天知道是你把她小妹送上死路的,跟你拼命嗎?”
    錢志富冷冷一笑,淡淡說道:“其實我告訴她也沒啥,公安局檢察院要我作證,我能不作證么,不作證我自己就犯罪了。犯什么……包庇罪了。我坐牢了誰來養她!我老婆現在這身體,什么都不能干,全靠我養著。只要我不把她甩了另找別的女人結婚,她什么都無所謂的。”
    錢志富既理直氣壯又微微自得的笑意,讓周月一時啞然無語。他從正覺寺回城的路上,一直在可憐那個疾病纏身不能自理的弱女。周月后來對我說起他當時的感想,他說也許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沒做錯什么,他或她之所以這樣或那樣是因為無可選擇。生存法則讓饑餓的人只選擇吃,讓干渴的人只選擇喝,讓隨時可能被遺棄而死的人,自然而然地放棄親情、道義和對他人的關懷,只選擇忍氣吞聲的茍活。
    周月問我,此時此刻,他應該選擇什么?
    我也回答不出。
    后來我看到,周月又選擇了一個周日,讓梅肖英帶他去大山子找了一次阿菊。他借了一輛汽車,和梅肖英一起,帶阿菊去了西山的正覺寺。這一次周月把車子停在正覺寺山門外的樹林里,他和梅肖英都沒有下車,他們讓阿菊獨自一人,走進正覺寺的大門。他們帶阿菊來的目的是讓阿菊去見優優的大姐,把優優的真實情況告訴她惟一的親人。他們讓阿菊盡量說服優優大姐,讓她跟他們進城,去監獄探望一下優優。
    阿菊這一陣恰巧信了佛教,一下了變得特別虔誠。家里門廳供了佛祖,客廳請了觀音,每日晨昏三香五拜,還要做到日行一善。所以她跟周月小梅前往西山,確實屬于自覺自愿,既是幫助優優,也可順道拜佛;既是“普度眾生”,又是“獨善其身”,大乘小乘全都占了,可謂一舉兩得。
    周月和小梅沒去拜佛,他們就在車里靜等。等了大約半小時,等得小梅都緊張了,才看見阿菊扶著優優大姐,瞻前顧后,像逃命似的從正覺寺的廟門走出,急急地,甚至是有些跌跌絆絆地,向小樹林這邊跑來。周月轟地一聲發動了汽車,迎著她們開出了林子。
    阿菊和優優大姐氣喘吁吁上了汽車,周月和梅肖英一同回頭與她簡短寒暄。優優大姐臉上驚魂未定,病容明顯,她連連點頭向周月小梅表示謝意,阿菊則在一旁急聲催促:“走吧走吧,我們出來她老公不知道的。”
    周月掛擋松掣踩下油門,汽車剛剛開動,就聽見有人高聲叫喊:“攔住他!攔住他!站住!”緊接著他們都看到錢志富不知從什么地方斜側里沖了出來,攔住了這輛汽車的車頭。
    周月只好把車緊急剎住,他看到錢志富叉腰站在車前,瞪著他和他身邊的小梅,惡聲惡氣的腔調,卻是投向坐在后排的女人:“你給我下來!我告訴你,你要不下來,就別再回來了!老子不伺候你了!你吃里扒外跟著人家跑,有本事你就別再回來!”
    錢志富的叫喊和他們的這場對峙,吸引了四面圍觀。這一天正值周日假期,廟門前多少有些遠來的游人和當地的小販,好奇的目光游移在這輛汽車和這位攔車叫罵的漢子之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究竟孰是孰非,一時無人能辨。
    圍觀的人壯了錢志富的惡膽,這里畢竟屬于他的地盤。他甚至不再攔住這輛汽車的去路,轉身邊罵邊向養性齋餐廳的大門走去:
    “你們大家都看見了,不是我逼她走,是她不想跟我過了。她要跟車上的這白臉跑,我讓她回來她不回來,那她不仁我也就不義啦,她再回來我也不要啦!”
    周月拉開車門跳下車去,揪住錢志富大聲呵斥:“你胡說些什么,你說誰是小白臉。我們是帶她看她妹妹去,你要去也一起去!”
    錢志富一把推開周月,對周月的分辯不予理睬。他一邊繼續往回走一邊回頭指著汽車的后座,威脅的口氣有增無減:
    “你別回來,你他媽有本事別回來!回來我也不認了!”
    后座上優優的大姐終于承受不住,自己開了車門,顫顫巍巍地下來,用手抹著眼淚,尾隨著丈夫滿不在乎的背影,低頭走回了餐廳院門。梅肖英下車跟了上去,想拉著她再說點什么,她低著頭擺擺手,腳步不敢停下,似乎不愿再聽。
    直到圍觀的人漸漸散開,阿菊才一聲不吭下了汽車。她站在汽車半開的門前,默默看著束手無措的周月,和一臉茫然的小梅。
    在回城的路上周月和小梅都沉默寡言,阿菊反倒表示理解:“她也是沒有辦法,就是明知道是她老公毀了優優,她也不敢怎么樣啊。剛才我一說優優沒死,已經判刑關進了監獄,她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恨不得馬上能去見她妹妹。可她老公出來一吼,她還是得老老實實回去,她總要生存么,換上我我也只能這樣。”
    同樣作為女人,梅肖英冷冷地來了一句:“換上我我就不這樣,讓我去死可以,讓我這樣活著,我不愿意!”
    阿菊雖被這樣嗆了一下,卻是不急不惱笑一笑說:“你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現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會這樣的。剛才我拜佛的時候就求菩薩保佑我,千萬別混到優優和她大姐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萬一也和她大姐一樣了,不回去就根本沒活路,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別說是我小妹了,就是我親爸親媽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么多。人都是這個德行的,讓你馬上選擇活還是選擇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著。”
    梅肖英沒有再反駁,她只是憤憤不平地看周月。也許她不能理解阿菊這類生存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處世哲學,也許她也是沒被生活逼到這個份上,所以她的現身說法必然顯得空洞無力。周月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把握著汽車的舵輪,嚴肅地目視著前方,腳下的油門在慢慢加大,仿佛要把剛才那個令人厭惡的場面,連同那份念佛食素的虛偽,統統拋在腦后,拋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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