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無處不飛花, 寒食東風(fēng)御柳斜。
下過兩場雨后,寒食節(jié)便在漫天飛舞的楊花中到來了。
瑤光殿內(nèi),一襲嫩黃裙衫的許聞蟬捧著寒食節(jié)“限定特飲”冬凌草茶, 一邊喝一邊講著最近長安城里的熱鬧。
“最近左相府的周沐顏可倒霉了!聽說她在天.衣閣買綢緞的時候, 惹了什么大人物, 當(dāng)眾認(rèn)錯不說, 還挨了兩個大巴掌。啊哈, 真是大快人心!”
陶緹嘴角一抽, “兩個巴掌……?”
“對啊, 聽說是左右開弓打的,啪啪啪的!”
“……”
遲疑片刻, 陶緹還是決定辟個謠。
她將當(dāng)日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之后,又補(bǔ)充道,“第二天丞相夫人特地進(jìn)宮覲見皇后娘娘,還把我叫去了甘露宮, 說了一籮筐的場面話, 又送了我不少禮物, 說是賠罪。唔, 至少這個態(tài)度還是蠻好的。”
許聞蟬瞪圓了眼眸, 肉嘟嘟的臉上是滿滿的崇拜,“哇, 阿緹, 你真的好棒啊!”
陶緹,“哈???”
“我之前還一直在打聽, 想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漢,不畏強(qiáng)權(quán),敢與周沐顏?zhàn)鞫窢幠亍]想到竟然是你!你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這次真替我出了一口惡氣!”
“這怎么說?難道你們之間有過節(jié)?”
“對,有過節(jié)!”
她應(yīng)的很干脆,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是少見的嚴(yán)肅,“其實(shí)我知道長安城里的那些貴女都看不上我,她們背后怎么編排我,我也門兒清……她們說就說罷,我長這樣我認(rèn)了。可這個周沐顏實(shí)在可惡,她取笑我就算了,可她還說我家人的壞話!這個我忍不了!”
許聞蟬將茶杯一放,氣鼓鼓的將周沐顏與她鎮(zhèn)北侯府的恩怨講了一遍。
事情其實(shí)很簡單,許聞蟬的七哥年過二十,尚未娶妻。許家雖是世代武將,許七哥卻是個筷詩詞歌賦的文藝小青年,他不喜歡云州那些大大咧咧、胸?zé)o點(diǎn)墨的女子,最大的夢想是此生能娶一個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滿腹經(jīng)綸的長安才女,從此琴棋書畫詩酒茶,只羨鴛鴦不羨仙。
所以鎮(zhèn)北侯一家一到長安,侯夫人就開始張羅著許七哥的婚事,各家各府的遞拜帖,挨家挨戶的相看小娘子。
正好那一年秋天,錦榮大長公主舉辦了一場詩會,而周沐顏又恰好那場詩會中得了第一,眾人也就一口一個“才女”的叫她。
許七哥一聽周家六姑娘是才女,便請侯夫人去相看一番——
“我哥也不是非她不可,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讓我娘親就相看,成就成,不成就不成,我們也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家。可她倒好,背后與那些貴女拿我哥說笑,說我家七哥就是個木頭疙瘩,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介北地的粗莽武夫,也能配得她?”
許聞蟬忿忿道,“問題是她壓根就沒見過我七哥啊!不是我自夸,我七哥雖比不得太子殿下絕代風(fēng)華,卻也是風(fēng)度翩翩的好模樣!云州城的百姓們都夸我七哥是玉面小郎將呢,要我說,她周沐顏才配不上我七哥呢……唉,就因?yàn)樗且粡埰谱欤盐移吒绲拿暥紨牧耍 ?br/>
陶緹聽得一愣一愣的,靜默片刻,問道,“既然你七哥不是那模樣,讓你阿娘帶他多去宴會上轉(zhuǎn)轉(zhuǎn),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挨,我七哥不好熱鬧,尤其討厭那些宴飲的場合。他從前就老念叨著什么千里姻緣一線牽,后來經(jīng)過周沐顏這事,對姻緣之事看得更淡了,現(xiàn)在成日里念叨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qiáng)求……好家伙,可把我阿娘氣的,好幾次都差點(diǎn)撅過去。”
許聞蟬聳肩,攤手道,“現(xiàn)在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樣討厭周沐顏了吧?”
陶緹點(diǎn)點(diǎn)頭,若是有人敢再背后編排她的家人,她肯定也惱火。
“所以啊,你這次真是替我出了一口惡氣!不過……你真的沒打周沐顏么?”
“真沒打,我就對她使了個擒拿手,絕對沒碰她的臉。”陶緹一臉誠懇,唯恐被碰瓷。
“嘿,這就奇怪了。前幾日平國公府的賞花宴她都沒來,她平日里可最熱衷這種場合了。”許聞蟬努著小嘴,思索道,“難道她真的得了春癬,才沒出門?”
“春癬?”陶緹錯愕。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傳出來的消息,說是周府連夜請了御醫(yī),還有丫鬟看到周沐顏的臉紅腫了一大片,老嚇人了!”許聞蟬道,“周府對外稱她得了春癬,但貴女們都覺得她是被那兩個巴掌抽腫了,才找了這么個借口。”
聽了這么彎彎繞繞的一出,陶緹只能感嘆,三人成虎,古代人的八卦熱情也不容小覷啊。
不過這周沐顏怎么突然就得春癬了?而且是在她們撕逼的第二天。
這是不是巧了點(diǎn)?
陶緹思索片刻,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是春季,花粉過敏的人也挺多的。
看來是周沐顏她太倒霉了!不過她那樣看重臉蛋的人,突然毀了容,這會兒怕是要抓狂跳腳了。
許聞蟬樂呵呵道,“反正只要她倒霉,我就開心。”
“你這話也不怕讓別人聽到,說你狹促?”陶緹逗道。
“何止狹促,怕是要說我惡毒吧?但這就是我的想法啊,我就是討厭她,就算她在我面前,我也敢坦坦蕩蕩說一句我討厭她。”
說到這里,許聞蟬頓了頓,看向陶緹,“阿緹,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不好?如果你覺得不好的話,我、我可以改的!”
陶緹將杯中剩下冬凌草茶飲盡,道,“人的心有好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只要能控制住陰暗面,不去害人,便沒什么好指摘的,又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偉光正的圣人。”
許聞蟬眨了眨圓圓的杏眼,手指摸了摸下巴,“雖然我聽不太懂,但是……你講得好有道的樣子!”
“好了,不懂也沒關(guān)系。”陶緹緩緩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淺淺一笑,“走吧,去廚房做好吃的去?”
一聽到吃的,許聞蟬立刻來了勁兒,“好,我?guī)湍悖 ?br/>
寒食節(jié)與清明節(jié)挨得很近,后來兩個節(jié)日漸漸合并。等到了現(xiàn)代,人們更多是過清明節(jié),沒幾個過寒食節(jié)的。但在大淵朝,寒食節(jié)的分量遠(yuǎn)遠(yuǎn)超出清明節(jié),這一日,人們會踏青游玩、掃墓、祭拜先祖,飲冬凌草茶,吃子推饃。
從三日前開始,膳房就開始送子推饃了。這是一種面食,用面捏成各種各樣造型,有燕子、小蟲、蛇、小兔子、小老虎,再用紅豆、黑豆、花椒籽、紅棗、花生這些來裝飾,送上鍋一蒸,拿出來就能吃了。
陶緹在膳房第一天送的時候嘗過一口,因?yàn)槭莿傉舫鲥伒模€挺松軟香甜。可等饃涼掉了,味道就不那么好了。但一個個子推饃做得栩栩如生的,倒挺適合當(dāng)工藝品擺著。
“阿緹,你這是要做什么啊?”
小廚房里,許聞蟬驚訝的看著眼前的各種食材,棕紅色的豆沙、炒熟的白芝麻、飽滿的花生、紅汪汪的咸蛋黃、鹵好的豆腐干、腌制好的咸菜、新鮮的竹筍、精選的豬腿肉、玫瑰花醬……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滿了一張長條桌。
“做青團(tuán)。”陶緹從灶上取下焯過水的艾草,開始制作艾草汁。
“青團(tuán)?那不是祭祀用的么……”許聞蟬小聲嘟囔著,“那個又甜又膩,一點(diǎn)都不好吃。”
“放心,我多做幾個口味,總有你愛吃的。”陶緹笑道,見她站在一旁也無聊,便讓她幫忙打下手,做點(diǎn)簡單輕松的小事。
許聞蟬也半點(diǎn)不忸怩,擼起袖子就認(rèn)認(rèn)真真干了起來,碾完一大碟花生碎后,她額頭上已然冒出一層汗。
陶緹問道,“要不要歇一歇?”
“不用不用,我胖所以容易出汗,一點(diǎn)不累的。”許聞蟬臉蛋紅撲撲的,兩個酒窩深深,“而且我發(fā)現(xiàn)做食物好像挺有意思的誒!”
“是啊,心情放松,制作美食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當(dāng)然了,吃的時候更幸福!”
“沒錯!”
兩個小吃貨相視而笑,默契十足。
在現(xiàn)代有甜咸粽子、甜咸豆花之爭,自然也有咸甜青團(tuán)之爭。陶緹也不知道裴延他們的口味,便尋思著咸甜口各做一些。
她通共安排了四種口味,咸菜豆腐餡,鮮筍豬肉餡,玫瑰豆沙餡,花生芝麻餡,咸口甜口各兩種,任君挑選。
青瑩瑩的艾草汁與糯米粉、豬油,按照一定比例放入盆中,力道適中的和成柔軟的面團(tuán)。等面團(tuán)的軟硬程度差不多后,再分成一個個大小均等的面劑子,與各種餡料包好,揉成一個個圓鼓鼓、軟綿綿的青綠色團(tuán)子。
“阿緹,這做的會不會有點(diǎn)多呀?”許聞蟬伸著手指算了算,足足快一百多個呢。
“沒事,這個可以放上三天,而且大部分要拿去送人,不算多的。”陶緹說著,讓宮人們將包好的青團(tuán)裝盤上籠蒸。
她與許聞蟬回殿內(nèi)喝了一壺蜂蜜茉莉茶,沒多久,便有宮人來報,說是青團(tuán)蒸好了。
陶緹從榻上起身,許聞蟬也立刻蹦了下來,一起跟著去看。
到達(dá)廚房時,還有好幾個小宮女也擠在一旁,好奇的想要看這青團(tuán)蒸出來是什么樣子。
在眾人直勾勾的注視目光下,蒸籠蓋子被緩緩地掀開。
只見一團(tuán)白蒙蒙的霧氣撲面而來,等那氤氳的霧氣散去,一個個青碧油綠的小團(tuán)子,整整齊齊的躺在蒸籠里。屬于艾草獨(dú)有的清香撲鼻而來,仿佛蒸出了一鍋生機(jī)勃勃、楊柳裊裊的春色,令人沉醉。
“哇,真好看,一個個跟碧玉似的。”
“真的好漂亮,這色澤,這味道,看著就好吃……”
聽著宮人們小聲的議論,陶緹轉(zhuǎn)臉對玲瓏笑道,“今天寒食節(jié),大家伙也都辛苦了,待會兒你按照人頭算,拿幾個青團(tuán)出來,給咱們宮里的宮人每人分半個,嘗嘗鮮。你自己單獨(dú)拿一個吃。”
陶緹并不掩飾她對玲瓏的特殊對待,其余宮人倒也不會因?yàn)檫@份特殊對待心生不滿,畢竟玲瓏是太子妃身邊的貼身大宮女,品階和資歷都比她們高,自然有資格單獨(dú)吃一個。
玲瓏這邊應(yīng)了下來,宮女們也都一個個露出激動的笑容,連忙謝恩。
陶緹夾了兩份裝了四種口味的青團(tuán)出來,她一份,許聞蟬一份,剩下的讓宮人們負(fù)責(zé)裝盤。
兩個小吃貨一人端著一個盤子,就坐在種滿芍藥花的庭院里吃著,彼時春光燦爛,青草香氣清淡又悠長。
就在兩人準(zhǔn)備開吃的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
陶緹微怔,玲瓏連忙彎腰道,“太子妃稍等,奴婢出去看看。”
“嗯,去吧。”陶緹道。
許聞蟬這邊已然夾起一個青團(tuán)吃了起來,外面發(fā)生什么與她何干,先吃美食最重要!
張嘴一口咬下去,最先接觸的是青團(tuán)那軟糯細(xì)膩的外皮,待吃到其中包裹的玫瑰豆沙餡料時,玫瑰花的香味混合著艾草的香味,宛若令人置身于春日花海中,豆沙甜而不膩,回味無窮!
許聞蟬幸福的瞇起了眼睛,評價道,“外頭的皮涼涼的,里頭的豆沙餡料是熱乎乎的,半點(diǎn)不膩,還有些沙沙的口感,暖洋洋的直往我嘴里流,這真是我吃過最好的豆沙糕點(diǎn)了!”
陶緹笑道,“再嘗嘗別的。”
許聞蟬立刻夾起另外一個,這次的是鮮筍豬肉餡青團(tuán),一口咬下去,春筍的鮮嫩與肉餡的鮮美頓時化作汁水塞了她滿嘴,青團(tuán)外皮清香滑糯,春筍脆爽有嚼勁,肉餡填滿嘴巴的滿足感自然不用多說,這幾樣食材組合在一起,簡直滿滿的春天氣息。
兩人正吃得起勁兒,玲瓏那邊已然折返回來,身后還跟著兩個……孩子?
那個小女孩陶緹是認(rèn)識的,六公主霏霏。
至于霏霏身旁那個稍顯大一點(diǎn)的清秀小男孩嘛,陶緹猜測,應(yīng)當(dāng)是徐貴妃家的五皇子吧?
果不其然,玲瓏輕聲道,“太子妃,五皇子和六公主在門口……有點(diǎn)不好意思進(jìn)來。”
玲瓏這樣一說,六公主的小腦袋耷拉的更低了,羞怯怯的喚了聲,“嫂嫂萬福。”
五皇子則是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看了陶緹好幾眼,在與陶緹對視后,又飛快的低下腦袋,耳朵泛紅,含含糊糊道,“嫂嫂好。”
看著眼前這兩個羞羞答答的小孩,再看他們身旁并沒有奶嬤嬤和太監(jiān)跟著,陶緹心里忽然有了個猜測——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輕聲問,“你們怎么來了,還在門口不進(jìn)來?”
五皇子,“……”裝傻。
六公主,“……”臉紅。
陶緹挑眉, “不說的話,我便讓小太監(jiān)送你們回去咯?”
五皇子一聽,急了,連忙扯了扯六公主的袖子。
六公主咬了咬唇,像是鼓起勇氣般揚(yáng)起小腦袋,葡萄般的眼眸亮閃閃的,“嫂嫂,我、我和五皇兄……想吃蛋黃酥……”
五皇子呆住了,臉頰一紅,低聲道,“小六你這個笨蛋,你怎么就這樣說出來了!”
就不知道委婉點(diǎn)么?!
六公主委委屈屈的撇了撇唇,“那你又不說……”
陶緹啞然失笑,果然跟自己想象的一樣,這兩個小饞貓是跑來蹭東西吃了。
“蛋黃酥沒有哦。”她說道。
一時間,兩個孩子都有些失望。
“不過,你們來的正巧,我剛做了些青團(tuán),你們要留下來嘗嘗么?”陶緹微微一笑,指了指桌上的青團(tuán)。
五皇子和六公主不約而同的看向白瓷碟中那一枚枚青碧色的小團(tuán)子,再看向一旁吃的根本停不下來的許聞蟬,兩個小孩頓時都化作星星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