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掌寬大溫厚，掌心有些許薄繭，略粗礪的感覺，卻讓人覺得很踏實(shí)。
    沈令善靜靜跟在他的身后，被他牽著走，也沒覺得不習(xí)慣，只抬眼看了看他清俊的側(cè)臉，心里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她忽然想到，前幾年她在武安侯府的時候，深宅大院，無所事事，也曾聽說過關(guān)于他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好的。說他殘害忠良，手段毒辣，又悉數(shù)他的斑斑劣跡，當(dāng)真是讓人咬牙切齒。
    短短幾年時間，就權(quán)傾朝野，若是沒有使一些手段，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她還是覺得，像江嶼那樣的人，不是他們口中說得奸佞之輩。
    廊上有寒風(fēng)灌入，沈令善冷的縮了縮脖子，在看她身旁的江嶼，身姿挺拔，猶如寒風(fēng)中的孤松，半點(diǎn)都不怕冷，手心還熱乎乎的。離東院還有些距離，沈令善便道：“國公爺去看過嶸哥兒了嗎？他很想你，每天都念叨你。”
    雖然沈令善不大喜歡江家的一些人，可小江嶸卻是極可愛的。這半年里，她同他的接觸是最多的，而小家伙嘴里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大哥了。
    江嶼側(cè)目看了她一眼：“那你呢？”
    沈令善還沒反應(yīng)過來，睜著大眼睛看向江嶼，見他眉宇清俊無雙，眼底倒映著兩側(cè)燈籠的燭光，璀璨無比。
    等明白了，她翕了翕唇欲開口，他卻又繼續(xù)牽著她往東院走，一副并不想聽的樣子。步子還比之前快了許多。沈令善要走得很急才能追上他。
    今日江嶼兄弟倆回來，又是立了大功的，老太太歡喜的合不攏嘴，就對江嶼道：“這蝦籽冬筍、鹿羧水鴨、芫爆仔鴿、蘑菇煨雞，還有這鮮蘑菜心，都是你最愛吃的，今兒回來看你和崎哥兒都瘦了，可得好好補(bǔ)一補(bǔ)。”江家人大多喜食甜食，唯有江嶼的口味偏咸。
    江嶼恭順道：“祖母費(fèi)心了。”
    老太太身旁的管事嬤嬤張嬤嬤就就道：“早幾日收到國公爺?shù)臅牛咸汩_始準(zhǔn)備了，說國公爺在外頭肯定吃不好，回了家，在吃食上可不能怠慢了。”有些話，老太太直接說，倒是有種刻意的感覺，若是讓旁人說，效果卻是不一樣的。
    老太太看了張嬤嬤一眼，故意道：“你說這些做什么？嶼哥兒是我的孫兒，我這個當(dāng)祖母的，不關(guān)心他還能關(guān)心誰？”
    這話說得，好像老太太就這么一個孫兒似的。二夫人郭氏聽著，心里怪不是滋味兒的，三房之中，就數(shù)江二爺?shù)墓俾氉畹停夜夏谴笮┑膬蓚€兒子，江巍和江巖也是不爭氣的，不過她這倆兒子嘴甜，會討老太太歡心，只是如今嘴甜也沒用，老太太眼里就只有江嶼這個長孫了。
    張嬤嬤就道：“的確是老奴多嘴了。”
    老太太雖是責(zé)備的，不過面上卻帶著笑意。
    沈令善吃著甜棗羹，覺得極合她的胃口，一勺接著一勺安靜的吃著，又看著江老太太這副滑稽的做派，覺得還挺有意思的，就跟看戲似的。吃完了一勺，她再去舀的時候，卻看到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將她面前的甜白瓷小碗挪到了一旁。
    沈令善側(cè)頭看他，眸中不解，江嶼卻不疾不徐道：“已經(jīng)吃了半碗了，再下去就吃不下飯了……”又吩咐一旁的丫鬟，“給夫人去盛碗飯。”
    管的也太寬了。
    沈令善心道。
    嘴上卻只好道：“國公爺說的是。”
    “瞧瞧，這小夫妻倆感情可真好。”說話的是三夫人閔氏。
    三夫人閔氏出自河州閔家，閔家世代書香，她亦是知書達(dá)理，是個看上去溫婉端莊的。她同二夫人郭氏性迥異，二人也是一貫的面和心不合的。今兒江嶼剛回府，沈令善來瑞鶴堂不小心在門檻處絆了一下，出言調(diào)侃的便是閔氏。
    老太太也說：“是啊，光是站在一塊兒，我這老婆子便覺得賞心悅目，胃口也好了許多。”
    閔氏附和道：“可不是嘛。”
    虞惜惜就坐在郭氏的手側(cè)，執(zhí)著筷子的雙手下意識的收攏，今兒她盡心裝扮了一番，卻見這江嶼連正眼都不曾瞧過她一眼。以前她就覺得，江嶼容貌出眾，又位高權(quán)重，唯一不好的，便是性子太冷了一些，單是看上一眼，便叫人覺得頓生涼意。可偏生他對沈令善不是這樣。這會兒他雖然面上不顯，可舉止無一不透著溺愛。
    虞惜惜心下有些堵，面對這滿桌的珍饈美食，也有些食之無味。
    老太太笑著瞥了一眼虞惜惜，她自然曉得郭氏的用意，可老太太哪里不了解自己的孫兒？若他能看上虞惜惜，又何必等了沈氏這么多年？這從小就是一根筋的，認(rèn)定了沈氏，不管誰人阻撓，還不是將她娶回來了？是以當(dāng)初江嶼說要娶沈令善的時候，老太太并沒有過多的阻止，因她知曉最后的結(jié)果，與其費(fèi)盡心思阻撓，不如一開始就同意，這樣也好讓這孫兒記住她的好。
    而這虞惜惜，老太太也是看不上眼的。
    丫鬟很快就端著飯上來了。
    甜棗羹變成了熱騰騰的白米飯，沈令善只好繼續(xù)吃。
    二夫人郭氏見閔氏這般討好江嶼，雖然鄙夷，卻也不甘落后，就道：“是啊，嶼哥兒夫妻倆感情好，怕是明年就能讓娘您抱上小曾孫咯。”畢竟她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若要謀個好差事，還得要靠江嶼呢。
    沈令善忽然噎了一下，一張臉漲得通紅。
    郭氏就繼續(xù)打趣兒道：“看嶼哥兒媳婦，還害羞呢。”
    一家子其樂融融的，這晚膳倒是吃得非常熱鬧。
    用了晚膳，江嶼去了江嶸那兒檢查功課，沈令善一個人回去。
    正好可以慢慢走。
    魏嬤嬤想著適才席上的場景，就覺得國公爺待夫人是真的好，忽然想到那虞惜惜，就說：“適才國公爺關(guān)心夫人的時候，老奴瞧那虞姑娘，臉都黑了。”魏嬤嬤曉得這位表姑娘的心思，對她自是本能的不喜，“……夫人還是得小心些，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不曉得會使什么下三濫的手段。”
    到時候礙于親戚關(guān)系，處理起來就麻煩了。
    這一點(diǎn)沈令善還是心里有數(shù)的，她道：“我知道了。”
    經(jīng)過荷花池，沈令善的步子忽然停了停，看到池邊立著一個亭亭少女，正彎腰在放河燈。
    一盞一盞的河燈放入水中，漸漸漂遠(yuǎn)，越來越多，漂亮得好像天上的銀河。
    沈令善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十二歲的時候，偷偷溜出去放河燈，她很少有耐心做一些事情，那河燈做了很久才做好的，卻不料剛放到水里，還沒來得及許愿，天上就下起大雨來。河燈被水打濕，沉入湖底，她在邊上哭了好久，怎么都不肯離開。那時候江嶼就在她的身旁，替她撐著傘。第二日她染了風(fēng)寒，爹娘也不舍得責(zé)罰她。而不知是誰，卻送來了一盞漂亮的河燈，比她先前的那盞要精致的多。
    沈令善看了一眼，便走了。
    “……姑娘，是國公夫人。”荷花池邊，虞惜惜身邊的丫鬟青萍說道。
    虞惜惜將河燈放入水中，纖細(xì)的身子立在寒風(fēng)之中，頗有幾分嬌弱的美感，看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就緩緩開口道：“青萍，你說我是不是不如沈令善？”
    青萍頓了頓，若論容貌，虞惜惜固然清麗，可同國公夫人站在一起，那自然是不夠看的了。可這話她哪里能說？就道：“姑娘您這是哪兒的話？奴婢可是聽說，這國公夫人先前驕縱蠻橫，在皇城.的.名聲不大好呢。姑娘您知書達(dá)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國公夫人又如何比得過你……而且，還要一樣，是國公夫人絕對不如您的。”
    虞惜惜忽然道：“什么？”
    青萍小聲附在虞惜惜的耳畔說了什么，虞惜惜頓悟，忽然笑了笑：“是啊……”
    這沈氏再如何的明艷動人，終究還是個嫁過人的。
    沈令善回了琳瑯院，窩在羅漢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就打了一個哈欠。
    丹枝上前道：“夫人可要先沐浴？”
    沈令善有每晚沐浴的習(xí)慣，大冬天也是如此。她見江嶼去了江嶸那兒還未回來，便曉得江嶸非常想念大哥，估計這會兒有說不完的話。雖然曉得他不可能不回來。沈令善將書擱到幾上，就道：“嗯，我先沐浴吧。”
    江嶼剛回來的時候，沈令善正在凈室，里頭由丹枝碧桃伺候著。
    魏嬤嬤見他早早的回來了，心下自然歡喜，就上前道：“國公爺，夫人正在凈室沐浴。”
    “嗯。”江嶼淡淡應(yīng)了一聲，他自然聽到了里面的水聲。
    他打量著房間。
    臥房同他半年前離開的時候一樣，還是一副新房模樣，不過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她的痕跡。那臺黃花梨三屏風(fēng)式雕龍鳳鏡架，那個金琺瑯九桃小薰?fàn)t，還有地上鋪著的錦織毯子……她總是能慢慢的霸占別人的地方，卻讓人覺得并無不適。
    他朝著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fēng)后面一看，就看到她剛走了出來。
    和白日的端莊裝束不同，她只穿了一件領(lǐng)口繡柳葉紋素白寢衣，一頭長發(fā)披散了下來，臉上的妝容洗凈，露出欺霜賽雪的粉潤肌膚。若說昔日，她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中清荷，那么眼下，已是悄然盛開的含露牡丹。
    沈令善顯然沒想到他這么早回來，一時有些驚訝。
    魏嬤嬤捧著一床嶄新的喜被過來，親力親為的鋪到架子床上：“這被子昨兒剛曬過，國公爺和夫人蓋起來也會暖和些。”
    望著那床上的喜被，再看著站在面前的江嶼。
    沈令善忽然意識到，有些夫妻間的義務(wù)，恐怕她今晚是避免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