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經(jīng)常悄悄地造訪六條御息所[82]。有一回，他從宮中前往六條御息所，在中途歇腳處，源氏公子想起住在五條的大貳[83]乳母曾因患了一場大病，為了祈求康復(fù)，她削發(fā)為尼[84]，便想去探望她。于是，前去尋訪坐落在五條一帶的這戶人家。但是，可供直接進(jìn)車的大門關(guān)閉著，因此，源氏公子就讓隨從人員把乳母的孩子惟光叫出來，他自己則坐在車子里等候打開大門。在等待的過程中，他環(huán)顧又臟又亂的大街光景，只見這乳母家緊挨的鄰居家的下方，新設(shè)置有用絲柏薄板編成的籬笆墻，籬笆墻上方有一扇采光用的吊窗，吊窗四五間[85]長，窗內(nèi)掛著潔白嶄新的簾子，使人有一種涼爽的感覺。隔著窗簾的亮處，看見許多臉形美麗的女子的影子，她們正在向這邊窺視。這些女子不斷在移動，從擋住她們下半身的籬笆墻高度來揣摩，想必她們的個子都很高。這種奇特的景觀，引起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他尋思著：“這里究竟聚集著些什么樣的人呢？”
由于是微服私訪，故他們的車子也相當(dāng)簡便不引人注目，加上又沒有讓人在車前開道，源氏公子心想：“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誰。”因此覺得很輕松，他從車內(nèi)稍許往外望，只見這戶人家的房門，似乎是帶格子的板門，敞開著，從外面可以一直望見里面，室內(nèi)進(jìn)深并不很深，是一處簡陋的住家，令源氏公子覺得可憐，想到古人云：“世間何處方可居”[86]，他心想：“其實(shí)，這種簡陋的住家，同金玉殿宇還不是一樣嗎？！”
百葉門式的籬笆墻根處，青青的蔓草悠然地沿墻根攀爬，青草中點(diǎn)綴著朵朵白花，孤芳自賞似的展露著笑容。源氏公子自言自語地吟道：“形似告知遠(yuǎn)方人”[87]。隨從似對此古歌有所領(lǐng)會，遂跪下稟告：“那綻放的白花名叫夕顏[88]，這花名似人名，這種花都是在這種奇異的墻根邊上開放的。”的確，這一帶到處是一間間又小又破的舊房屋，東倒西歪，四周環(huán)境臟兮兮的，這種蔓草就在這種十分寒磣的人家的屋檐下滿處爬，四處開花。源氏公子目睹此種情景，說：“這是可憐的薄命花啊！給我摘一朵來。”隨從就從敞開著的門走了進(jìn)去，正在摘花之時，只見一個身穿單層黃色薄紗和服長裙的可愛女童，從一扇雅致的拉門里走了出來，并向隨從招手。她手里拿著一把熏香撲鼻的白扇子，說道：“請將花放在扇子上獻(xiàn)上吧。因?yàn)檫@是沒有花枝也沒有情趣的花。”說著，將扇子遞給了隨從。恰巧這時，惟光出來開大門，隨從就把盛著花的扇子交給惟光，由他獻(xiàn)給了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致歉說：“因?yàn)橥鼌s鑰匙放在哪里了，遲遲才來開門，這是萬不應(yīng)該的事，雖然這種地方不會有見過世面的人，不過讓各位在雜亂無章的大街上久候，實(shí)在是……”于是，將車子趕進(jìn)門內(nèi)，源氏公子便下車。
在這家中，有惟光的哥哥阿阇梨[89]、妹夫三河守和妹妹等人，前來照顧生病的乳母尼姑，他們看見源氏公子光臨探訪，感到無上光榮，大家誠惶誠恐地道謝。乳母尼姑也從床上坐起身來，說：
“我這老身已瀕臨死不足惜之境，惟感難以割舍的是，削發(fā)為尼之后恐怕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出現(xiàn)在公子面前，會見公子了，這是令人感到遺憾的。再加上對紅塵還依依不舍，因此行動自然逡巡不前，但由于有受戒的經(jīng)歷，佛祖保佑，得以延年益壽。承蒙公子前來探訪，能夠相見，于愿足矣，現(xiàn)在一心唯盼阿彌陀佛早日來迎而已。”說罷纖弱地潸潸淚下。
源氏公子噙著眼淚說：“前些日子聽說乳母身體欠佳，我十分惦掛，如今又看到您遠(yuǎn)離世俗，削發(fā)為尼的身影，不禁感到深深的悲傷和遺憾。但愿您高壽延年，看著我升官晉爵，茁壯成長。日后您將能順當(dāng)往生九品凈土之最上世界[90]，聽說往生時對塵世若留有一絲半點(diǎn)的執(zhí)著都是不好的。”
但凡做乳母的人，對于自己喂養(yǎng)的孩子，都偏心眼，覺得是最好的，即使這孩子有天大的缺點(diǎn)，在她眼里也是完美無缺、聰明絕頂?shù)模螞r此乳母喂養(yǎng)的是像源氏公子這樣非同凡響的公子，更覺得臉上有光。她想到自己曾經(jīng)朝朝暮暮親切喂養(yǎng)這孩子，覺得自身也很高貴，這是自己前世修來的榮光，是神佛暗中保佑才獲得的幸運(yùn)，想到這些不由得潸然落淚。乳母的兒女們覺得母親這副哭哭啼啼的模樣實(shí)在不好看，他們彼此交頭接耳，議論說：“瞧母親這樣一位出家人，似乎還留戀塵世，淚流滿面，讓源氏公子看了也會覺得很別扭的。”他們互相傳遞眼色，顯出十分困惑的樣子。源氏公子則對乳母此時此刻的心情深表同情，他說：“當(dāng)我還在幼年時代，疼愛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都相繼作古了，后來養(yǎng)育我的人似乎很多，但是我覺得最親近的，除了您之外沒有別人。我成人之后，由于身份所拘，不能自由行動，不能經(jīng)常見到您，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隨時前來探訪您。盡管如此，每當(dāng)闊別許久未見到您，我心中就會感到寂寞和不安。誠如古人所詠‘但愿世間無死別’[91]。”他殷切地安慰乳母，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他舉袖拭淚，袖香飄逸，縈繞滿屋。乳母的兒女們方才還在埋怨尼姑母親尚留戀塵寰，哭哭啼啼多難看呀！此時不由得感到：“的確，仔細(xì)想來，能當(dāng)上如此高貴的公子的乳母，真是難得的無比幸福，是前世修來的善果。”大家都感動得熱淚潸潸。
源氏公子吩咐惟光，請眾僧再為乳母做法事，祈求佛爺保佑她病體早日康復(fù)。臨走之前，源氏公子又叫惟光點(diǎn)燃蠟臺，仔細(xì)端詳方才送來的盛著夕顏花的白扇子，他嗅到使用這把扇子的人的熏衣香，芬芳飄逸，沁人肺腑，這把扇子使他感到用扇人的親切。他還看見扇面上，似消遣而用揮灑自如的筆調(diào)書寫：
露沾夕顏增光彩，
料是貴人遠(yuǎn)道來。
源氏公子覺得這首和歌雖是信筆寫就，行文卻是上乘的，也很有情趣。在這種地方，竟然住著如斯女子，實(shí)在令他感到意外，也令他覺得饒有興味。于是，源氏公子對惟光說：“西邊鄰居家，住著什么樣的人，你曾探詢過嗎？”惟光暗自想：“他那討厭的毛病又在內(nèi)心里活動了吧。”但惟光嘴上不說，只是冷淡地回答道：“雖然這五六天，我都在這里住下，但是只顧擔(dān)心病人的病情，一心只想如何照顧好病人，沒有仔細(xì)打聽鄰居家的事。”源氏公子說：“你以為我的老毛病又發(fā)作了嗎？我只為這把扇子的事，想打聽一下而已，你還是給我找個熟悉這一帶情況的人來問問看。”
惟光退下，遂到鄰居家把看門人叫出來，向他打聽后，回來稟告說：“那是揚(yáng)名介[92]的家，據(jù)這家看門人說：‘這家男主人到鄉(xiāng)下去了，留守的女主人很年輕，愛華美好風(fēng)流，她的姐妹們都在宮中供職，經(jīng)常出入此家。’更詳細(xì)的情況，下人也不得而知了。”
源氏公子聽罷，心中斷定：“如此看來，這把扇子的事，想必是宮中人之所為，因此，洋洋得意地運(yùn)用熟悉的調(diào)子，詠歌送來的吧。”又想：“反正是個身份大煞風(fēng)景的人吧。不過，人家特地以我為目標(biāo)賦歌贈我的這份心意，也蠻可愛，總不能棄置不顧。”按慣例，他對這類風(fēng)流雅事本來就極易動心，于是在一張懷紙上，特意用不像是自己的字跡，回贈歌曰：
暮色蒼茫天朦朧，
遠(yuǎn)觀夕顏心虛空。
寫畢，他交給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送去了。那戶人家的女子雖然未曾見過源氏公子，然而從旁稍加窺視公子的側(cè)臉，就可以推量其全貌，遂不失時機(jī)地在扇面上獻(xiàn)上歌。可是，過了良久，女方還不見回贈答歌，心中感到別扭和掃興，正在此時，驀地看見源氏公子特地派人將他剛寫好的歌送來。這些女子頓覺興奮，神清氣爽地你一言我一語商量著如何答復(fù)，來人等得有點(diǎn)生氣，就徑自回去了。
源氏公子命隨從將前驅(qū)的火把遮掩得昏暗些，免得惹人注目，悄悄地離開了乳母尼姑家。那鄰居家也早已把吊窗和格子門關(guān)了，從窗門縫隙里透出來的燈光，比螢火光還顯得微弱，令人覺得可憐。
源氏公子來到目的地六條妃子的宅邸，這里的樹叢、庭前種植的花草都與別處迥異，住處分外幽雅恬靜。六條妃子儀態(tài)端莊，品位高雅，氣度非凡，絕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擬。公子到了這里，哪會想起墻根夕顏花之事呢。翌日早上，稍許貪睡了些，及至旭日升起時才起程回府。他那迎著朝陽的姿態(tài)，神采奕奕非常優(yōu)雅，人們對他贊不絕口，是有其道理的。今日歸途中，又經(jīng)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往日赴六條時，每每經(jīng)過此處，卻一向不曾在意，只因區(qū)區(qū)扇面上的題歌，竟撥動公子的心弦。他尋思：“這里面住的是什么樣的人家呢？”此后，往來路過此處，必定注目察看。
數(shù)日后，惟光前來拜訪，他客套地道了開場白：“家母的病況，至今還是未見好轉(zhuǎn)，我忙于諸多奉侍，以至遲至今日才……”然后走到源氏公子身旁，秘密地對公子說：“前些日子您有過吩咐之后，我就叫家人找個熟悉鄰居家情況的人，探詢了一下，不過那人了解的情況也不多，他相當(dāng)秘密地告訴說：‘那戶人家里自五月間起，來了個人，她究竟是個什么身份的人，連家人都不告知。’于是，我自己怯生生地悄悄從鄰居家的籬笆墻縫里窺視，透過垂簾望見一群年輕侍女的身影，從她們穿的和服裙，外加罩上長裙來看，她們是在侍候她們的女主人。昨日傍晚夕陽余暉一直照射到這家的深處，我趁這家屋內(nèi)能看得清楚時，窺視了一下，只見有個女子坐在那里寫信。此人的長相誠然很標(biāo)致。她似乎在沉思著什么問題，在她身旁侍候的侍女們，悄悄地在哭泣，這些情景我都清楚地看見了。”
源氏公子微笑著，心想：“我還想知道得更詳細(xì)些啊！”惟光暗自尋思：“我這主人，社會名望好，身份高貴，風(fēng)華正茂，天下女子贊聲不絕，無不欣羨，從具備這些優(yōu)越條件的角度來說，如若少了風(fēng)流韻事，缺乏風(fēng)情，豈不是美中不足，令人感到寂寞嗎？世間的一些凡夫俗子、身份卑微者，見如斯美女尚且動心，更何況……”于是，惟光說：“我心想說不定我還能巧妙地探索到一些事呢，我就制造出一點(diǎn)機(jī)會，給一個年輕的侍女送去一封信。于是對方馬上用熟練的筆跡給我寫了回信。看來那不是一個長相不美的侍女。”
源氏公子說：“那么你就更進(jìn)一步和她套近乎，若不詳細(xì)調(diào)查清楚，就是美中不足了。”
源氏公子暗自想：“這戶夕顏花之家，大概就是那天雨夜品評中屬于下等之下等，是左馬頭認(rèn)為的微不足道的人家吧。不過，其中說不定會出乎意外地遇見可取的女子呢。”好奇心促使他總是想著世間稀奇的事。
且說，空蟬對源氏公子的態(tài)度過于冷淡，令他感到她同世間的一般女子很不一樣。源氏每念及此，心中就想：“如果那夜她的態(tài)度溫順些，那么我即使一時犯下痛苦的過失，也許會從此斷念。然而，她的態(tài)度那么強(qiáng)硬，叫我就此退卻罷休，我真是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終沒有忘卻她。總之，源氏公子迄今對于像她這樣沒有什么特別優(yōu)異之處的女子，從不放在心上，可是自從聽了先前的那次雨夜品評之后，他的好奇心越發(fā)無處不在了，他很想去探索領(lǐng)略各種不同階層的女子。不了解源氏公子的這種心態(tài)，只顧天真直率地等待著他的另一個女子軒端荻，源氏公子并非覺得她不可愛，但是，“那個冷酷的空蟬佯裝不知此事，實(shí)際上恐怕早已注意到此事了吧”，想到這些，源氏公子不免內(nèi)疚于心，他心想：“首先，待我觀察透空蟬的心思后再說。”就在這過程中，伊豫介從赴任國上京城來了。他首先趕緊來參見源氏公子。
伊豫介因從海路乘船來的緣故，曬得膚色稍黑，旅途疲勞，容貌顯得憔悴、呆板，令人看了覺得不舒服。不過，論人品、出身，他并不卑賤，看上去雖然是個老人，但還蠻漂亮的，形態(tài)也不俗，總覺得他有些非同尋常的地方。他談到赴任國的許多故事時，源氏公子本想問他伊豫國當(dāng)?shù)氐囊恍┣闆r，諸如“伊豫溫泉浴槽板，周圍可知有多少”等，但總覺不好意思，于心不安。只是暗自尋思，回憶起諸多風(fēng)流韻事。他想：“對待如此厚道的長者，作這樣的想法，實(shí)在太荒謬，于心有愧啊！也許這種戀愛的確是非同小可的過失。”他想起雨夜品評時左馬頭的諫言，更覺對不住伊豫介。他又想到空蟬的人品：“那個空蟬對我心腸冷酷，著實(shí)可恨，不過她對丈夫伊豫介確實(shí)很忠誠，這點(diǎn)令人敬佩。”
后來，源氏公子又聽見伊豫介說：“此番進(jìn)京為的是操辦女兒軒端荻的婚嫁事，并擬帶著妻子空蟬一同到赴任國去。”源氏公子聽了此番話后，心中不免慌亂焦急。待伊豫介走后，他便與小君商量：“你能不能再給我安排一次會見你姐姐空蟬？”小君心想：“縱令我姐同意見面，也不是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能偷偷幽會，何況姐姐自認(rèn)為與身份高貴者不般配呢，事到如今，再怎么設(shè)法恐怕也白搭。姐姐認(rèn)為這種事是見不得人的丑事，早已斷念了。”
至于空蟬這方，她覺得讓源氏公子把自己全然忘卻，難為他一往情深，自己做得未免太絕情，太沒情趣了，因此每當(dāng)有機(jī)會回信時，在措辭上委婉些，或者添些風(fēng)雅的詞句，作些動人的和歌什么的，使源氏公子看了覺得親切，有情趣，很可愛。空蟬的這種態(tài)度，使源氏公子雖然覺得她是個冷漠可恨的女子，但是無法把她忘卻。
還有另一個女子軒端荻，如今盡管有了夫婿，身份已定，但是源氏公子覺得她依然采取順從自己意思的態(tài)度，因此也就放心，盡管耳聞諸多關(guān)于她結(jié)婚的傳聞，源氏公子都沒有特別動心。
秋季來臨。諸多事端使源氏公子焦躁不安，心緒紊亂。由于他很少前往左大臣宅邸，葵姬難免滿懷怨恨。六條妃子方面最初拒絕公子的求愛，好不容易接受了他的愛之后，豈知公子的態(tài)度忽然一變，竟疏遠(yuǎn)了她。六條妃子好傷心啊！她想：“在未曾發(fā)生關(guān)系之前，他的那份熱誠，那份情深，都到哪兒去了？”這位妃子的性格是總好把事情往極端處想，她想：“兩人的年齡不相稱[93]，他們倆的事，萬一泄漏出去，被世間的人們有所耳聞，可就……為此而疏遠(yuǎn)又未免太薄情。”她越想越傷心。源氏公子沒有前來造訪之夜，她獨(dú)寢自憐，萬感交集，深陷悲嘆，難以成眠。
一天清晨，朝霧彌漫，眾侍女催促源氏公子起身，他睡眼惺忪，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步出六條宅邸。一個名叫中將的侍女，打開一扇格子門，又將圍屏的簾子撩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公子。六條妃子抬頭朝外看，只看見源氏公子正在觀賞栽種在庭院里的爭妍斗麗的奇花異草，流連忘返。他那姿態(tài)之美，著實(shí)無與倫比。他在侍女中將的陪同下向走廊那邊走去。侍女身穿一件合乎季節(jié)的紫菀色衣服，外罩輕羅質(zhì)地的裙子，腰身纖細(xì)，體態(tài)婀娜。源氏公子回眸，讓她在角落上的房前欄桿邊上小坐，端詳著她那謹(jǐn)小慎微的舉止和美麗的垂肩發(fā)，覺得她長得真漂亮，隨即脫口而出：
“心離名花言謹(jǐn)慎，
不摘朝顏將悔恨。[94]
怎么辦呢？”說著，他握住侍女中將的手。中將本是善于作歌的人，旋即答道：
朝霧迷茫緊出發(fā)，
君心不留斯名花。
侍女中將特意將源氏公子的詩情引向女主人身上。
這時，一個長相格外可愛的侍童，以合乎理想的姿態(tài)，活像特為這場面而設(shè)置的人物，不顧露珠把他的肥大裙褲腳濡濕，撥開花枝走進(jìn)花叢中，摘了一朵牽牛花，獻(xiàn)給源氏公子，這情景簡直可以入畫。即使偶然路過瞥見一眼源氏公子那俊美的容顏，都無不深深地動心，縱令不解情趣的山樵野叟，也都想在花木蔭下小憩，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但凡知曉這位公子的俊美容貌者，無不各自依照自己的身份，欲把自己覺得十分可愛的女兒，送去給他當(dāng)使喚丫頭，或者自家有姿色并不難看的妹妹，也希望把她送至源氏公子身邊侍候，哪怕地位卑微也心甘情愿，更何況能有某種一時的機(jī)會，十分接近地聆聽這位源氏公子說話，仰望他那俊美容貌和典雅神采。只要稍許懂得一些情趣的女子，怎么會把這位公子等閑視之呢，她著急并擔(dān)心的是，公子不能夠無拘無束地經(jīng)常來造訪共敘。
且說那位惟光，自從接受了源氏公子的吩咐，讓他窺探鄰居家情況，后來似乎大有進(jìn)展，了解到相當(dāng)詳細(xì)的情況，特前來稟報(bào)說：“那人家的女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誰也猜不著。看起來非常隱蔽，似乎不愿讓人知道她的來歷，大概生活過得太悠閑無聊而覺得寂寞的緣故，她才遷到這朝南的、有半截帶格子的板窗的狹窄長屋來，每當(dāng)大街上響起行車的聲音，年輕的侍女們似乎就會窺視，有時一個像是這家的女主人的女子，也悄悄地前來參與窺視，隱約看去，她的長相相當(dāng)可愛。有一天，大街上來了一輛車，車前開道者揚(yáng)聲要人們讓路，正在窺視的女侍童急忙往里間跑，稟報(bào)說：‘右近小姐，快來看呀，頭中將大人的車子打這兒通過吶。’其他許多侍女聞聲也都出來了，其中有個地位相當(dāng)高的侍女用手示意：‘嘿，別嚷！’她問女童：‘你怎么知道是頭中將大人？讓我來瞧瞧。’說著悄悄地走到這邊來，通往長屋這邊的通道上臨時架著一道板橋，由于趕著走過來，她被衣裳的下擺給絆住了，她踉蹌地摔倒，差點(diǎn)從橋上掉下去，她生氣地埋怨道：‘哎喲，你這葛城之神，竟架起這么一道危險的橋。’[95]本想前往窺視的興致也因此一掃而光了。頭中將身穿貴人常用的便裝，還帶上數(shù)名隨從。有人問女童：‘你怎么知道是他們呢？’女童告訴她們那人是誰，這人是誰，一一舉出他們的名字。她認(rèn)識頭中將的隨從和侍童，所以知道車內(nèi)的人是頭中將。”
惟光稟告上述情況之后，源氏公子說：“如若確實(shí)看清車內(nèi)的情形就好了。”源氏公子暗自揣摩：“莫非那位女主人就是先前雨夜品評時，頭中將談到他覺得可憐，至今還難以忘懷的女子常夏嗎？”他想到這些，臉上就露出想了解得更多一些的神色。惟光看在眼里，笑著說：“其實(shí)，我和那家的一個侍女，巧妙地攀談上了，她干得相當(dāng)不錯，無一遺漏地把那家中的情況都告訴我。有個年輕女子裝作與同輩侍女打成一片，操著她們?nèi)粘５挠谜Z，我故意裝糊涂，裝著受騙的樣子，出入他們家。這些侍女們以為她們能夠嚴(yán)守秘密，殊不知有小孩在，小孩有時候難免說漏了嘴，稱呼主人，其他侍女們就趕緊加以掩飾，用話打岔，試圖搪塞過去，仿佛這里就沒有什么女主人。”惟光說著笑了。源氏公子說：“去探望乳母尼姑時，順便讓我也窺視一下吧。”源氏公子的好奇心，不免又在涌動，他想：“那里雖然是臨時的歇宿之處，不過，從住家的情況看來，正是左馬頭輕蔑的下品人家吧，其中說不定也能挖掘出意外的可取之物來呢。”
惟光本來就是唯主人之命是從的人，哪怕是一星半點(diǎn)的小事，他也絕不違背主人的心意，何況他自己也是個用心周到的好色者，對這種事格外感興趣，想方設(shè)法有步驟地進(jìn)行，終于使源氏公子得以開始和那家女主人悄悄地幽會了。至于事情經(jīng)過的來龍去脈，相當(dāng)煩瑣，按慣例就此省略。
且說源氏公子未能徹底查明這個女子究竟是誰，因此也不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他極其隨便地裝扮，務(wù)求不引人注目，破例地不乘坐車輛或騎馬，只是徒步往返。惟光通過他的這些舉止揣測：“主人對這個女子的那份心，恐怕是非同一般的了。”于是，惟光將自己的馬讓給源氏公子騎，他自己步行作陪。卻又滿腹牢騷，暗自抱怨：“好歹我也是個多情種，這般寒磣地徒步前往，叫對方看見了多難為情呀！”源氏公子為了不讓外人知曉，隨身只帶了上次傳遞夕顏花的那個隨從，和另一個誰都不認(rèn)識的侍童而已。他還有所顧忌，生怕那女子會有線索，刨根問底，因此連到鄰居的大貳乳母家作中間小憩也都免了。
那女子也心存疑竇，不知這位男士究竟是誰，為探明究竟，當(dāng)來送信者離開時，她就派人尾隨其后，或黎明時分公子離開她家時，她也派人跟蹤，了解他的去向以探知他家住何處。然而，源氏公子行蹤隱蔽，不讓對方探明。盡管如此，源氏公子迷戀她，不能不見她，心中總惦掛著她。雖然有時也反省，自己與她偷情，這樣做不好，是輕率之舉，頗感悔恨，但還是非常頻繁地往返她家。男女間這方面的情事，即使言行謹(jǐn)慎的人，有時也會亂了方寸的，源氏公子迄今體面地裝作一本正經(jīng)，不做會被人指責(zé)的事，但是，這回不知怎的竟如此不可思議，清晨剛分別，隔著一個午間就覺得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心情焦灼，恨不得夜間幽會的時刻立即到來。另一方面，又強(qiáng)作鎮(zhèn)靜，自我抑制地想：“這簡直是入魔似的，她也不是那么值得自己如此真愛的嘛。”可話又說回來，他想道：“此人從整體上看，姿態(tài)是那么驚人的溫柔，儀態(tài)大方，卻欠缺深謀遠(yuǎn)慮、沉穩(wěn)端莊的情趣，雖然看上去很年輕活潑，卻也不是未知男女之道的處女，出身似乎也不是很高貴，她究竟哪點(diǎn)優(yōu)秀，竟惹得我如此深入涉足。”他反復(fù)思考，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源氏公子在著裝上似乎格外用心，有意穿些粗糙的便服，他的裝束完全改變了往常的模樣，面孔也盡量遮掩不讓人看清，于夜深人靜時分悄悄地出入這戶人家，活像昔日物語作品中描寫的妖怪。至于夕顏方面也不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而暗自悲嘆，不過，即使在黢黑中探手摸索，大致上也能知道斯人的體態(tài)，她心想：“此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可能還是鄰居的那位好色者惟光引領(lǐng)來的吧。”她懷疑惟光大夫[96]。惟光方面始終掛著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佯裝此事出乎意料似的，他依舊在這家四處歡鬧，因此夕顏不知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雖然覺得此公子對自己的情愛深，但不曉得斯人的人品如何，有點(diǎn)莫名其妙，于是，陷入奇妙的沉思。
源氏公子也覺得：“此女子對自己似乎無戒心，如此信賴自己，會不會讓自己麻痹大意，然后她忽然隱蔽起來，讓你不知道上哪兒才能找到她？這里是她臨時藏身之處，也許不知什么時候，她會遷居到別的什么地方呢。”萬一追蹤不到她的身影，倘若能就此絕念，只當(dāng)是獲得了一時的慰藉而了結(jié)這份情緣，倒也罷了，可是源氏公子怎么也不甘心就此罷休，每當(dāng)為了避忌人們的目光不去和她幽會的夜晚，總是擔(dān)心她會不會不知去向，實(shí)在令人難以忍受，極其痛苦，焦灼萬分。因此，他想：“干脆不言明此女子是何許人，直接把她迎入二條院。如果此事被世人所知，引起非議，這也許也是前世因緣注定的，雖說事情該如何辦，取決于我這顆心怎樣想，不過，說實(shí)在的，迄今自己還不曾對誰如此戀戀不能忘懷，不知這是前世注定的什么緣分啊！”源氏公子想到這些后，就對夕顏說道：“來！讓我們到另一個比此處更舒適的地方，悠閑自在地?cái)⒄劙桑 毕︻佌f：“盡管您如是說，但我總覺得很怪異，您對事情的處理辦法異乎尋常，我總覺得有點(diǎn)害怕呀。”她說話的口吻天真無邪，源氏公子想：“說得也是啊！”便露出微笑，親切地說：“看來我們倆當(dāng)中必有一人是騙人的狐貍精啰，那么你權(quán)且把我當(dāng)作狐貍精，受騙一次吧。”他的親切使夕顏完全順從，她心想：“跟他去也無妨。”源氏公子雖然覺得自己這樣做非常不體面，但是夕顏一心一意信賴自己的這份心，確實(shí)非常值得珍惜。可是他總懷疑此女子莫非就是頭中將述懷時所說的那個常夏。他回想起頭中將作的有關(guān)那女子品格的種種敘述，這問題首先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他體察到這女子隱瞞她的出身經(jīng)歷，自然有其道理，因此他也沒有強(qiáng)行追問到底。他甚至還這樣想：“從此女子的表現(xiàn)上看來，她似乎無心突然背叛我而逃遁別處，如果我久不來接近她，把她棄置一旁，說不定她會變心，否則的話，眼下看不出她會有鬧別扭而突然隱遁起來的心思，因此，如果我稍許移情于別的女子，也許反而更有情趣呢。”
八月十五之夜，月光普照，板屋縫隙多，月光透過縫隙篩落進(jìn)來，這種不熟悉的住家情況，使源氏公子感覺稀奇。大概是臨近黎明時分的緣故，鄰居家的人們早早醒來，傳來了卑微男人們的說話聲：“啊！真冷，今年的買賣可真不景氣，鄉(xiāng)間周圍的生意也很不好做，實(shí)在令人擔(dān)心！……喂！北鄰家的，你聽我說呀！”諸如此類，彼此對話的聲音，隔著板墻，不時地傳送過來。貧苦的人們，各自為了自己的生計(jì)，早早醒來，忙忙碌碌操持著各自的活兒，物件撞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懀路鹁驮诙呅帯Ｏ︻侊@得相當(dāng)不好意思。如果她是個講究體面好裝腔作勢的人，那么住在這樣寒磣的地方，定然會感到難為情，恨不得有地洞可鉆吧。然而，她是個性格豁達(dá)的人，并沒有真切地感到有什么難受、悲傷或難為情，她的態(tài)度和姿容確實(shí)很有品位，她天真爛漫，四周無比嘈雜的聲響，四周人們的粗魯、沒規(guī)矩，她仿佛都視而不見置若罔聞，并不特別介意，其實(shí)，與其多余地感到難為情而面紅耳赤，莫如像她這樣，讓人看來反而覺得她很寬容。那腳踏杵搗米，石頭撞擊碓臼發(fā)出的砰砰聲，比轟隆轟隆的雷鳴還響，仿佛就在枕邊轟鳴。源氏公子覺得“實(shí)在震耳欲聾”，卻不知這是什么聲響，只覺得響聲怪異，令他感到很不舒服。此外就是諸多令人膩煩的嘈雜聲。四面八方隱約傳來在搗衣板上捶打粗布衣裳的聲音，間中還夾雜著飛雁掠空的悲鳴，雜音交錯，釀成一股莫名的哀愁氛圍，叫人實(shí)在難以忍受。
源氏公子所在的房間，靠近房屋的一頭，他自己打開了拉門，和夕顏一起眺望戶外的景色。只見小小的庭院里種植著漂亮的淡竹，庭前種植的花草樹木上的露珠，在曉月殘光的映照下，即使在這樣的場所，也同樣閃爍生輝。源氏公子在宮中，聽?wèi)T了即使近在咫尺的壁間的蟋蟀唧唧啼鳴，聽起來也像是從遙遠(yuǎn)的他方傳來，此處的秋蟲鳴聲此起彼伏，喧囂嘈雜，聽起來仿佛就在耳邊作響，他卻反而覺得別有一番情趣，這大概是緣于他深戀夕顏，故萬般缺點(diǎn)都能寬容吧。
夕顏身穿白色夾衫，外面罩上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淡紫色外衣，色澤雖然并不華麗，但她的身形卻非常窈窕可愛。盡管沒有格外突出可供指點(diǎn)的優(yōu)秀之處，但是她的體態(tài)裊娜多姿，言談舉止楚楚動人，令人覺得她簡直太招人憐惜了。源氏公子雖然覺得，此女子若能再添上一點(diǎn)深思熟慮、沉穩(wěn)莊重就更好了，但還是希望和她作更多的推心置腹的交談，于是對她說：“我說呀，讓我們遷移到附近一個地方，舒適地交談到天亮吧。在這里如此這般地待下去，令人感到很苦悶。”夕顏落落大方地說：“為何如此著急？！”源氏公子向她立下不僅是今生，還有來世的海誓山盟，博得夕顏對他的信賴，她逐漸對他不存戒心，坦誠相待，她的這種真誠而天真的氣質(zhì)，令人感到特別異乎尋常人，不像是個已婚的女子。源氏公子此刻已無法顧忌會招來世人的什么微詞了，他便把侍女右近叫來，讓她叫隨從將車子拉到門內(nèi)來。這家的侍女們都知道源氏公子的這番戀情非比尋常，盡管不了解公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總覺有點(diǎn)不安，但是終歸還是對他們的戀愛寄予希望。
臨近黎明時分，沒有聽見雄雞報(bào)曉的啼鳴，卻傳來了眾多上了年紀(jì)的修行者祈禱并膜拜的聲音，他們大概是在進(jìn)行登上奈良縣金峰山參拜前的齋戒吧，源氏公子想象著他們時而站立時而跪坐的舉止，是多么艱辛的修行啊，覺得實(shí)在可憐。他心想：“浮世無常，宛如朝露，何苦為了自身的貪婪對它索求什么呢。”他側(cè)耳傾聽，只聽見傳來“南無當(dāng)來之導(dǎo)師[97]”的誦經(jīng)聲和頂禮膜拜聲。他聽了心中有所感動，對夕顏說：“你聽聽，那些老人們不僅為今生，還為來世祈禱呢。”他深為感動，遂吟道：
前賢可效優(yōu)婆塞[98]，
山盟來世莫忘懷。
舉長生殿的故事為例，太不吉利，因此不引用“比翼鳥”[99]的典故，而海誓山盟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后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的未來太遙遠(yuǎn)，太夸大其詞了。夕顏答歌曰：
前世宿緣已薄命，
豈敢指望來世福。
如此這般的作歌贈答，實(shí)際上能有多少會心傳意呢？也許是靠不住的。
曉月行將隱入山頭，在朦朧的月影下，夕顏的心神驀地不知馳騁向何方，她躊躇不決，源氏公子多方勸導(dǎo)，催促她動身，曉月突然隱沒云中，曙色景致別有一番情趣。源氏公子習(xí)慣于在天未大亮之時急忙上路，遂將夕顏輕巧地抱上車內(nèi)，命右近同車前往。
車子來到夕顏家附近的一處院落，呼喚守院者出來開門。源氏公子掀起車簾，望見車外一片荒涼，仰望院門，只見院門幾乎被葳蕤的海州骨碎補(bǔ)草所掩隱，四周的樹木茂密，呈現(xiàn)一股無以名狀的陰森氛圍。朝霧濃重，空氣潮濕，由于車簾掀開，潮氣使衣袖都變得濕漉漉的了。源氏公子說：“我從未經(jīng)歷過此種情況，實(shí)在是令人操心勞神啊！”遂吟歌曰：
“古人可曾戀惆悵，
披星戴月未曾嘗。
你習(xí)慣嗎？”夕顏含羞靦腆地答歌曰：
“山頭若何心未知，
唯恐途中月消失。[100]
我害怕呢！”說著露出怯生生恐懼的樣子，源氏公子以為她可能是住慣了那種狹窄而人多的地方的緣故，覺得蠻有趣的。
隨從將車子拉進(jìn)門內(nèi)，停在西廂房前，卸下牲口，將車轅架在欄桿上，源氏公子等人坐在車內(nèi)等候侍者把房間收拾干凈。在這過程中，右近觀察這般光景，不免浮想聯(lián)翩，暗自回想起過去頭中將與夕顏私通等事。從看管院落的男侍的那種殷勤接待來客的樣子來看，源氏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她心中已完全估計(jì)到了。天色逐漸明亮，當(dāng)萬物隱約可辨的時分，源氏公子等人便下車，盡管是臨時加以收拾的房間，但是總算能及時地把房間拾掇得干干凈凈。守院者說：“侍候者誰都沒有來，恐怕有諸多不便啊！”此人是源氏公子的親信管家之下手，曾經(jīng)在左大臣宅邸內(nèi)進(jìn)進(jìn)出出伺候，他走近公子身邊說：“是否叫些人來侍候？”源氏公子阻止他說：“我是特意挑選這處估計(jì)無人會來的居所，你要給我保守秘密，絕對不得向外人泄密。”此人趕緊去準(zhǔn)備早粥伺候，做是做好了，可是由于人手不夠，狼狽周章。源氏公子也未曾經(jīng)歷過在如此荒涼的旅居所就寢，此刻除了與夕顏纏綿無盡地傾吐心曲，宛如“息長川”[101]滔滔不絕外，別無他事可做。
到了太陽上升老高時，源氏公子才起身，并親手把格子窗門支撐起來，舉目望去，只見庭院非常荒蕪，不見人影，極目遠(yuǎn)眺，唯見古樹葳蕤，陰森可怕。近處的草木等，也沒有值得一看的。一派悲秋的景象。池子里的水也被水草所掩蓋，這個庭園不知什么時候，竟變成如此可怕的荒廢園子。遠(yuǎn)離主房的那邊，蓋有一些房屋，似乎有人在住著，卻又距離此處太遠(yuǎn)。源氏公子說：“這里可真夠荒涼啊！就算有鬼居住此地，也會寬容我吧。”直至此刻，源氏公子還是遮著臉不讓她瞧見，夕顏對此心中頗覺難過，源氏公子覺得兩人既已親昵到如此程度，自己還把臉遮掩，顯得隔閡，未免不近情理，于是吟歌曰：
“夕露潤花盡開顏，
只緣瞥見一線牽。[102]
露之光如何呀[103]？”
夕顏斜著眼瞥了源氏公子一眼，低聲答歌曰：
光輝熠熠花上露，
只因黃昏眼模糊。[104]
盡管此歌不算高明，不過源氏公子覺得蠻有趣味。源氏公子如此推心置腹地對待夕顏，他那模樣之美，真是世間無與倫比，更何況在這樣的場合，甚至令人覺得是不是鬼使神差，有不吉利之感。源氏公子對夕顏說：“你對我總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很難過，因此我也不想露出真面目。到了現(xiàn)在，你至少哪怕報(bào)一下你的姓名呢，不然太令人掃興了。”夕顏答道：“我乃‘漁人之子無定宿’[105]嘛。”她那副尚有隔閡的神態(tài)，倒使源氏公子覺得她十分嬌媚。源氏公子說：“那就無可奈何啰。這恐怕也是‘起因在我’[106]，怨不得你呀。”源氏公子時而吐露怨恨之心情，時而又柔情蜜語，這一天就這樣打發(fā)過去了。
惟光帶了些水果，前來探訪此處隱蔽的住家。可是他擔(dān)心右近會埋怨他從中牽線，所以不敢貿(mào)然走近源氏公子身邊。惟光暗自思量：“公子為了這個女子，不辭辛苦，在如此荒蕪的地方落腳，的確蠻有意思的。”他揣摩著：“此女子必有值得公子付出如此代價之處。”他覺得自己本來滿可以捷足先登將她搶到手的，可卻把她讓給了公子，未免太過大方啦，想著又覺得有些后悔。
源氏公子眺望著無比寂靜的日暮的蒼穹，主房的深處昏暗，夕顏覺得有點(diǎn)害怕，遂將一頭的垂簾掀起，并在源氏公子身旁躺了下來。他們彼此凝望，看見對方在夕陽余暉映照下的臉龐，夕顏覺得自己竟出乎意外地來到這樣的地方，實(shí)在不可思議，翩躚的浮想和哀嘆也逐漸淡忘，略微顯出一副親昵信賴的神態(tài)，著實(shí)可愛。成日依偎在源氏公子身旁，她對四周的環(huán)境顯得怯生生的模樣，既天真爛漫又招人愛憐。源氏公子早早地就將窗戶和格子門關(guān)上，并叫人把燈火點(diǎn)亮。源氏公子埋怨說：“瞧！我們已成推心置腹的伴侶，可你至今心中尚存疑慮，還不愿告訴我你的真實(shí)姓名，使我感到傷心。”這時，源氏公子想象著：“父皇不知有多著急地在尋找我吧，可是叫使者們到哪里去尋找呢。”接著又想：“自己為什么如此癡迷？真不可思議。至于六條御息所那邊，我久疏造訪，她不知有多么苦惱，我遭她怨恨，確是很痛苦，不過，她的怨恨也不無道理。”每當(dāng)憐惜戀人時，源氏公子首先想到的，就是六條御息所。可是眼前面對的這位夕顏，天真無邪，實(shí)在可愛，相形之下，六條御息所那邊，遇事總是過于深思熟慮，令人感到苦悶，不免有點(diǎn)想舍棄她。源氏公子不覺間竟把此二人加以對比。
將近半夜，源氏公子剛迷迷糊糊進(jìn)入夢鄉(xiāng)，仿佛有個絕色美人坐在他的枕邊，對他說：“我如此傾心愛慕你這美少年，你卻無動于衷不理睬我，竟把這樣一個沒什么格外可取之處的女子帶出來，倍加寵愛，這舉止未免太絕情啦。”說著想把躺在他身邊的夕顏弄醒，源氏公子見狀，心里仿佛被夢魘住了，大吃一驚，睡眼睜開，只見燈火全熄滅，源氏公子越發(fā)感到可怖，遂拔出長刀放在身邊，他叫醒右近，右近害怕得只顧往公子身邊靠過來。公子對她說：“你去把過道上的值宿人叫醒，讓他們把紙燭點(diǎn)著端過來。”右近說：“外面這么黑，叫我怎么去呀。”“啊哈！你真像個小孩子！”源氏公子說著笑了，旋即拍手喚人來，四周傳來回響，陰森可怖。值宿人沒有聽見召喚的掌聲，誰都沒有來，夕顏嚇得哆哆嗦嗦地全身顫抖，不知如何是好，只顧冒一身冷汗，濕漉漉的，真是嚇成魂不附體的模樣。右近說：“小姐天生膽怯，一有什么動靜，就嚇得要命。如今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她心中不知有多么難受呢。”源氏公子也覺得：“夕顏確實(shí)很膽小，白日里也只顧凝望著天空，怯生生的，實(shí)在可憐。”于是對右近說：“我出去把人叫醒。拍手喚人，只傳來回響聲，真是討厭。你到她身邊來陪伴她一會兒。”源氏公子讓右近靠近夕顏，然后自己從西邊的旁門走了出去，一打開房門，只見過道上的燈火也全都熄滅了。
戶外涼風(fēng)習(xí)習(xí)，值宿的人數(shù)很少，這些人都在酣睡。所說的值宿人有：負(fù)責(zé)留守此院落者之子，即經(jīng)常在源氏公子身邊受使喚的年輕男子，殿上侍童和源氏公子的隨從，僅此三人而已。公子一召喚他們，留守院落者之子應(yīng)聲醒來，源氏公子說：
“你點(diǎn)著紙燭拿過來，告訴隨從要他不斷鳴弓弦[107]，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你們還能放心睡大覺嗎？聽說惟光朝臣來過，他此刻在哪兒？”
年輕人回答說：“他來過了，可是公子沒有吩咐他辦什么事，他說明早再來迎接公子，撂下話就又回去了。”這個年輕人是宮中的瀧口[108]禁衛(wèi)武士，頗善鳴弓弦，他利索地一邊拉響弓弦，一邊吆喝：“小心火燭啰！”朝向留守人的居所那邊走去了。
源氏公子聽見鳴弦聲，想象著宮中的情景：“此刻，將近午夜，該是值宿的殿上侍從唱名的時間已過，正好是瀧口武士鳴弦唱名的時刻了吧。”如此看來，估計(jì)此時還不到深夜時分。于是，源氏公子折回居室，他在漆黑中探手摸索，知道夕顏依然如故，躺在那里，右近在她身邊俯臥。源氏公子說：“喂，你怎么啦？嗨，不必嚇成這副模樣嘛。在如此荒涼的地方，狐貍精之類的東西，可能會出來嚇唬人，使你感到害怕。但是，既然有我在這里，諒它也不敢出來作祟。”說著使勁把右近拽了起來。右近說：“實(shí)在太可怕了，我覺得非常難受，所以就趴了下來。恐怕小姐會更加難過吧。”源氏公子在黑暗中伸手去摸索夕顏的身子，說：“哦！為什么這樣……”源氏公子覺得她沒有呼吸，搖晃她的身軀，只覺得軟綿綿的，毫無反應(yīng)，失去了知覺，他心想：“她真是個孩子氣十足的人啊！大概是被妖魔把魂給勾走了吧。”他不知如何是好，簡直束手無策。
此時，瀧口武士把點(diǎn)燃了的紙燭端來。但是，右近已經(jīng)嚇得動彈不了了。源氏公子把近旁的圍屏拉了過來擋住夕顏的身軀，對瀧口武士說：“把紙燭端過來。”但是遵守規(guī)矩的瀧口武士不敢上前去，只站在門檻處，源氏公子說：“把紙燭端過來再靠近些，守規(guī)矩也要看場合切時宜。”他把紙燭拿過來靠近一看，恍惚中隱約看見剛才夢見的那個美女就在夕顏枕邊，驀地又全然消失了。
源氏公子心想：“這種事情，只在昔日的物語讀本中讀到，如今現(xiàn)實(shí)中看見了，真是稀罕事，同時也很恐怖。但更重要的是，夕顏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焦灼萬狀，忐忑不安，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如何，躺倒在夕顏的身旁，一邊搖晃她一邊說：“醒醒呀，醒醒呀！”可是夕顏的身軀一味冷卻下去，她早已斷氣了。他束手無策，緘默不語了。
此時，源氏公子身邊沒有得力可靠的人可供商量“怎么辦才好”。他想：“倘若有個法師，可以做法事驅(qū)除妖魔，在這種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也可壯膽啊！”源氏公子自己雖然逞強(qiáng)，然而畢竟年輕缺乏經(jīng)驗(yàn)，眼見夕顏無常地猝死，無限悲傷卻又毫無辦法，只顧緊緊地抱住夕顏苦訴說：“啊！你活過來吧，不要讓我如此傷悲！”可是夕顏的軀體越發(fā)冰冷，漸漸變得不像人樣了。右近此前都嚇得暈頭轉(zhuǎn)向，此時清醒過來，便號啕痛哭。源氏公子想起南殿鬧鬼恐嚇某大臣的故事[109]，精神頓時振作，膽子也壯了起來。他告誡右近說：“眼下她雖然斷了氣，但未必就這樣死去。夜間的哭聲聽起來格外響，啊！安靜些！”但是，由于事情來得太突然，源氏公子本身也覺得茫然不知所措。
源氏公子把瀧口那個年輕人喚來，吩咐他說：“這里出現(xiàn)了怪事，有人被妖魔迷住，痛苦不堪，你現(xiàn)在立即派人前往惟光朝臣的歇宿處，說我叫他即刻前來，并機(jī)密地告訴惟光朝臣，倘若他兄長阿阇梨在家的話，請把阿阇梨也帶來。不要聲張，以免被那位乳母尼姑聽見，因?yàn)槿槟改峁檬菢O不寬容這樁秘密行事的。”源氏公子口頭上雖然說得理路清晰，可是內(nèi)心卻無限哀傷，夕顏的無常猝死使他悲痛萬狀，再加上周圍環(huán)境那么陰森凄涼，真是難以言喻啊！
風(fēng)略微粗暴地勁吹，大概已過夜半時分，松林迎風(fēng)發(fā)出凄愴的松濤聲，異乎尋常的鳥兒在啼鳴，聲音嘶啞，源氏公子覺得宛如貓頭鷹在哀鳴[110]。他思緒萬千，四周杳無人煙，人聲絕跡，不禁令人毛骨悚然。他無限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到這種荒郊野地來歇宿呢，如今懊惱已無濟(jì)于事。
右近嚇暈過去了，她依靠在源氏公子身邊，一個勁地顫抖不止，仿佛要抖死過去。他心想：“莫非這個女子也不行了嗎？”源氏公子拼命地緊緊抓住右近。這時候房間里唯有他一個人是頭腦清醒的，可是也想不出什么好對策來。燈火隱隱約約地在閃爍，映照著主房門口的屏風(fēng)上方，只覺得室內(nèi)的各個角落一片昏暗。他仿佛聽見自己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向這邊走過來。他心想：“倘若惟光快點(diǎn)來就好了。”惟光是個行蹤無定的花心男子，派去尋找他的人，到處尋覓也不見他的蹤影。長夜漫漫，源氏公子覺得苦熬的這一夜，宛如度過了千年。
好不容易熬到聽見遠(yuǎn)方傳來晨雞報(bào)曉的啼鳴，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左思右想：“不知自己前世造的什么孽，今世竟遭到如此危及性命的災(zāi)難，雖說是咎由自取，自己在男女情愛上犯下了無可辯解的、悖逆常理的罪過，從而招來報(bào)應(yīng)，才發(fā)生了如此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罕見的事件吧。事件既已發(fā)生，再怎么試圖隱瞞實(shí)際上是隱瞞不住的，風(fēng)傳至宮中自不消說，世間的種種流言蜚語勢必猖獗，甚至成為未經(jīng)世面的孩童那尖酸刻薄的話柄。迄今一路平安無事地走過來，想不到結(jié)果竟落得天下蠢材的污名。”
惟光朝臣終于來了。惟光是迄今日日夜夜都侍候在源氏公子身邊聽候他差遣的人，偏偏今夜就沒有守候在自己身邊，找也找不見他，又這么晚才來，實(shí)在可恨，但是，待到招呼他來到自己身邊時，自己想說出來的事，又覺得太沒意思了，故頓時緘默說不出話來。右近觀察惟光朝臣的神情，想起當(dāng)初就是他給源氏公子和夕顏小姐牽的線，見到他不由得放聲痛哭起來。源氏公子此刻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此前，自己獨(dú)當(dāng)一面強(qiáng)作堅(jiān)強(qiáng)，照顧右近，可是一旦看見惟光，自己便松了口氣，悲傷的情緒猶如潮涌，在內(nèi)心中澎湃，他傷心地痛哭不已。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平心靜氣地說：“這里發(fā)生了極其不可思議的事，用凄慘或別的什么言辭都難以形容啊！據(jù)說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事變，誦經(jīng)可以驅(qū)邪，我想這么辦：祈求神佛保佑她生還。我要阿阇梨和你一道來，他呢？”
惟光說：“阿阇梨昨日回比睿山了。不管怎么說，發(fā)生這樣的事，實(shí)在太不可思議了。她此前是否有什么癥狀？”
“沒有什么癥狀呀！”源氏公子說著又潸潸落淚，那神態(tài)美極了，實(shí)在動人，惟光望見他這番神情，情不自禁地也大聲痛哭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年長者閱歷深經(jīng)驗(yàn)豐富，遇見種種場合，都能應(yīng)付自如，在遭遇不測的情況下，這種人才是最得力，可以依靠的。源氏公子和惟光都是年輕人，遇上這種事，簡直束手無策，盡管如此惟光還是絞盡腦汁想辦法，他說：
“這件事如若讓守院者知道恐怕不好，光他一個人大概還可以信得過，可是他的家眷知道了，消息很自然地就會從此院完全泄露出去。因此首要的問題就是要遷離此院。”
“可是，哪里還有比這里人煙更稀少的去處呢？”源氏公子說。
“您說得是啊！如果搬回她原來的五條住家，侍女們見狀勢必悲傷痛哭，熙熙攘攘，驚動四周鄰里，難免有人會責(zé)問，世間自然會傳播各種流言蜚語。找個山中的寺院，那里也常有人辦理殯葬事宜，我們混在其間，不會引人注目。”惟光在尋思，思考之后他說：“過去，我曾認(rèn)識一個侍女，后來當(dāng)了尼姑，據(jù)說她已遷居，就住在東山一帶，她是家父的乳母，年事已高，那一帶街坊鄰里為數(shù)不少。不過，她家四周環(huán)繞著茂密的森林，是個幽靜的地方。”惟光說著，趁黎明尚昏暗時分，趕忙把車子拉了過來。
源氏公子似乎沒有力氣把夕顏抱起來，因此惟光連同鋪著的席子將夕顏裹住一并抱上車，夕顏個子?jì)尚。m說人死了，卻不令人感到害怕，反而覺得她很可憐。鋪席無法裹嚴(yán)她的全身，她的黑發(fā)露了出來，源氏公子看了十分傷心，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既凄慘又悲傷，他想一路送她直至她化成灰燼，可是惟光說：“請您趁現(xiàn)在人跡還稀少的時候，趕緊騎上馬回二條院去。”惟光讓右近乘上載著夕顏尸體的車，并將馬讓給源氏公子騎上，他自己將裙褲腿捋高些，跟著車子徒步走出院子。他覺得這是一個多么奇異的意想不到的送殯場面，但是一看到源氏公子悲傷欲絕的神色，就奮不顧身、不顧一切地朝向東山那邊徑直遠(yuǎn)去了。源氏公子則宛如一個失魂落魄者，如夢似幻，茫茫然地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里的人們暗地里紛紛議論：“公子不知是從哪里回來的呢，神情相當(dāng)痛苦啊！”源氏公子徑直進(jìn)入寢臺[111]，壓抑著心中的苦悶，他越想越覺得悲傷、悔恨：“自己為什么不搭乘那輛車呢？萬一她生還，她心中會怎么想？她肯定會以為我拋棄了她，怨恨我是個無情的男子吧。”他心亂如麻，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滿腦子想的凈是夕顏的事，但覺胸口堵得慌，頭也劇痛，全身似乎在發(fā)燒，痛苦不堪，他想：“與其活得如此悲慘，莫如死了干凈。”
日頭已升得老高，源氏公子還沒有起來，侍女們深感疑惑，勸他用膳，喝早粥等，他一口也不沾，只顧一味咀嚼痛苦，心情極壞，非常沮喪。此時，他父皇派使者前來。其實(shí)，皇上早就已派使者尋找源氏公子的下落，沒有找到，皇上非常惦掛，因此，今天指派左大臣的公子們，作為使者登門造訪。源氏公子吩咐，只請頭中將一人，“進(jìn)到里面來站立，隔著垂簾說話”[112]。
源氏公子對頭中將說：“我的乳母自今年五月間身患重病，她削發(fā)為尼，接受了佛戒等，大概是獲得神佛的保佑，得以起死回生，康復(fù)起來，最近又再度發(fā)病，身體衰弱至極，她希望我再次前去探視。她是我幼小時最親近的人，在她彌留之際，如若不前去探望她，她定會覺得我太無情。我便前往乳母家探望她，不料她家有個仆人患病，病情突然嚴(yán)重起來，還來不及把他送出家外，此仆人就死在乳母家中了。不巧此時我就在乳母家中，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將此事告訴我，待到日暮時分，才將尸骸送出家門。后來我才聽說了此事。當(dāng)前，宮中諸多祭神儀式在即，不料我身觸穢，誠然不便，因而謹(jǐn)慎行事，不敢貿(mào)然進(jìn)宮參謁。再說，今日拂曉，我又偶感風(fēng)寒，頭痛得很，實(shí)在難受，只好委屈你站立隔簾交談，誠屬無禮之至。”
頭中將說：“既然如此，我只能將事情的原委，如實(shí)啟奏圣上。昨夜舉辦管弦游樂會時，圣上也差人四處尋找你，未能找到你，圣上神色甚不悅。”說罷告退離去。頭中將旋即又折了回來[113]，他對源氏公子說：“你到底是怎么觸穢了？你剛才所說的一番話，聽起來似乎不像是真的。”源氏公子嚇了一跳，心想：“莫非他察覺到什么？！”可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應(yīng)說：“沒有什么太多的詳情，你只需啟奏說我意外地觸穢便可。實(shí)在是對不住父皇。”說罷心中更覺悲傷萬分，一想到夕顏的死，不由得傷心至極，更不想與任何人交談。源氏公子只把頭中將的弟弟藏人弁喚了進(jìn)來，叫他如實(shí)將自己因觸穢而閉居家中的詳細(xì)原委再次啟奏圣上。還給左大臣邸上葵夫人那邊也寫了封信，告知“由于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暫時不能前往探望”。
傍晚，惟光前來參見源氏公子。由于源氏公子宣稱自身觸穢，故前來參見者，無不站立交談片刻旋即退出，緣此，在公子身邊的侍者也不多。源氏公子把惟光召進(jìn)來，靠近他問道：“情況怎么樣啦？她終于還是不行了嗎？！”他說著以袖掩面，哭泣不已。惟光也熱淚潸潸地說道：
“已經(jīng)毫無辦法了。讓她的尸骸長期停放在山寺里也不妥當(dāng)。明日恰巧是適宜安葬的吉日。我認(rèn)識那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我和他商量，并拜托他代為辦理有關(guān)安葬的禮儀儀式了。”
源氏公子問：“跟她在一起的那個女子，情況如何？”
惟光答道：“這個女子似乎也活不下去了，她說：‘我莫如緊隨小姐一同去啊！’她困惑，整個亂了方寸，今早她還想身投峽谷自盡呢。她說：‘我要把此事告訴五條那戶人家。’我安撫她說：‘你少安毋躁，靜下心來思前顧后再說。’”
源氏公子聽罷，極度悲傷，他說：“我自己也萬分痛苦，不知該如何處置自己才好啊！”
惟光說：“您不必如此自責(zé)，一切事端皆是前世注定。這次發(fā)生的事件，絕不會向任何人泄漏，萬事包在我惟光身上，定然妥善處理。”
源氏公子說：“你所說的倒也在理。我也確信萬事皆前世注定。不過，由于我考慮欠周，花心所致，害死了一條人命，我不得不身負(fù)此罪名，實(shí)在非常痛心。你切勿告知你妹妹少將命婦等人，更不能告訴你家的那位乳母尼姑，她經(jīng)常告誡我不要到處悄悄去拈花惹草，如果讓她知道此事，我定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他封住了惟光的嘴。
惟光說：“外人自不消說，就連執(zhí)掌有關(guān)葬禮儀式的法師們，我都沒有向他們吐露真實(shí)情況，而是因人而異，分別對他們巧言自圓其說了。”公子聽罷，覺得惟光辦事還可靠，稍微放心了。
侍女們稀稀落落地隱約聽見他們的談話，不由得狐疑起來，她們想：“奇怪呀！這是怎么回事？公子既然宣稱自身觸穢，連宮中都不去參謁，為什么竟如此悄悄地長時間交談，還嘆息呢？”
源氏公子就辦理葬禮儀式事宜，叮囑惟光說：“萬事不得辦得簡慢啊！”
惟光說：“怎么會簡慢呢。不過也沒有必要辦得過分鋪張。”說罷要退出，源氏公子頓覺非常傷感，他說：“你也許會覺得很不適宜，但是如果我不能再見遺體一次，心中總是很不安，就讓我騎馬前往吧。”
惟光雖然覺得公子這樣做實(shí)在很荒唐，但還是說：“您既然想這樣做，也無可奈何，那么，早點(diǎn)起程，趕在夜色未深之前回府。”
于是，源氏公子更衣，換上最近悄悄前去夕顏?zhàn)〖視r所穿的那套便服，準(zhǔn)備出門。
此時，源氏公子的心情十分沉重，痛苦不堪，他想象著要踏上不可思議的夜道前去，深恐途中遭遇危險，心中不免逡巡，可是如若不去，又無法排解悼念猝死的夕顏的無限悲傷，此時此刻，若不去見一下遺體，不知來世哪輩子才能再見面。便不顧一切，排除恐懼，照例帶著惟光和那個隨從前往，只覺得路漫漫十分遙遠(yuǎn)。
十七日夜晚，月兒當(dāng)空，一行來到賀茂川畔，前面舉著火把照明引路，火光昏暗，遙望鳥邊野[114]那邊，若在平常，源氏公子定會感到毛骨悚然，可是現(xiàn)在一門心思只想夕顏，哀傷滿懷，哪還會感到什么可怕，有的只是胡思亂想。他帶著這種思緒萬千的心情好不容易來到了東山。
這一帶呈現(xiàn)一派荒涼景象，在一間木板葺屋頂?shù)姆孔咏裕d建了一間佛堂，一名老尼就在這里過著尼姑的生活，非常凄清靜寂。透過板墻縫可望見佛堂前昏暗的燈火那隱約的亮光，板屋內(nèi)，只有一個女子的哭聲，外間有幾名法師時而在相互交談，時而特意壓低嗓門，小聲念佛。這一帶各家寺院的初夜修行業(yè)已完畢，一片靜寂無聲，只有清水寺那邊，還見到許多燈火，適值十七日之夜，因此參拜寺廟的往返者甚多。
且說這家寺院里的這位老尼有個兒子是位高僧，源氏公子聽見他用尊貴的聲音念誦經(jīng)文，情不自禁地潸潸落淚，無法控制。進(jìn)到屋內(nèi)一看，只見右近背著燈火，與夕顏的遺體隔著屏風(fēng)，趴在地板上。源氏公子能夠體察到右近此時的心情：“孤身一人在這樣的地方，多么悲戚寂寞啊！”
源氏公子覺得夕顏的遺體并不使人有可怕的感覺，那模樣倒是蠻可愛的，他覺得此刻的她與生前的她，似乎沒有什么變化。源氏公子握住夕顏的手，說：“請讓我再聽一次你的聲音，不知我們前世結(jié)下了什么緣分，今世僅能作短暫的刻骨銘心的歡聚，你忍心拋下我一個人而他去，使我陷入悲傷苦海，不能自拔，未免太殘忍了。”他失聲痛哭不已，在場的高僧，雖然不知他是何許人，但是也被他那種異乎尋常的悲痛所打動，也都紛紛落淚。
源氏公子對右近說：“你到我二條院來吧。”
右近說：“我自幼少時候起，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一直是片刻不離地侍候著小姐，已養(yǎng)成了親睦的習(xí)慣，如今突然訣別，我獨(dú)自一人，哪里有我該回去的家呀！如果我回去，家中的侍女們必定會問我小姐怎么啦，我自然會告訴她們小姐猝死的悲傷事，人們勢必都會議論紛紛，把此事歸罪于我，這是我最為傷心的事啊！”說著號啕大哭，接著又說：“我恨不得也火化成一縷青煙追隨小姐而去啊！”
“你所悲嘆固然有其道理，不過，這是人世間之常情，一旦訣別哪有不悲傷的呢！然而不論是哪種情況的發(fā)生，都是命中注定的，只好認(rèn)命了。你就放心地把我當(dāng)作可依靠的人好了。”源氏公子一邊撫慰右近，一邊卻又自嘆：“其實(shí)我才真正是活不下去的人啊！”他那神色可真凄涼。
惟光催促說：“天色行將黎明，懇請公子快些打道回府吧。”源氏公子戀戀不舍，頻頻回首，他終于帶著滿腔悲情，踏上了歸途。
歸途中，夜露打濕了衣裳，朝霧彌漫，源氏公子覺得仿佛方向難辨，自己宛如步入迷途。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如夕顏生前躺著的姿影的那具遺體，那天夜里一起蓋著歇息的，她那件紅色衣衫，現(xiàn)在原封不動地穿在遺體身上，這究竟是前世的什么宿緣啊！源氏公子一路上想入非非，神情恍惚，在馬背上搖來晃去，惟光見狀連忙靠近加以扶持，并百般勸慰，才勉強(qiáng)往前行進(jìn)。當(dāng)他們來到賀茂川河灘的堤上時，源氏公子從馬背上滑落了下來，心情極其惡劣，他說：“或許命里注定我行將倒死這往返的途中，自覺恐怕是回不到家了。”惟光也不知如何是好，束手無策，他心想：“倘使自己深思熟慮，堅(jiān)定不移，公子再怎么強(qiáng)求，也決不會帶他到那種地方，走如此之途。”事到如今后悔莫及，心慌意亂，于是用賀茂川的水凈手，祈求清水的觀世音菩薩保佑，逢兇化吉，除此別無他法，無計(jì)可施。
源氏公子也強(qiáng)自振作，心中念佛祈求神靈保佑，同時依靠惟光的協(xié)助，好不容易終于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里的人們，看見源氏公子深夜外出，都覺得很奇怪，他們互相私下慨嘆：“大概又去做不體面的事吧。公子近來的表現(xiàn)顯得比往常更加沉不住氣，一個勁地悄悄外出，尤其是昨天，公子的那副模樣，顯得十分苦惱、痛苦不堪，他為什么要作如此心慌意亂的夜游呢？”
果然，源氏公子躺下歇息后，真的病倒了，非常痛苦，僅僅過了兩三天，整個人已顯得異常衰弱。皇上聞知此事，無比擔(dān)心，于是興師動眾，在各家寺院舉辦各種祈禱法會，諸如舉辦陰陽道的祈求病體康復(fù)的祭祀、驅(qū)除惡魔的祓禊[115]、密教的掐訣念咒祈禱保佑等等，不勝枚舉，為的是祈求神靈保佑病人早日恢復(fù)健康。世人紛紛議論：“源氏公子是世間無與倫比的美男子，恐怕是奇才薄命，紅塵留不住哩！”
源氏公子雖然在受病痛的折磨，但是還記得吩咐下人把那個右近召喚到二條院來，并在他的近處賜給她一個房間，讓她侍候。惟光擔(dān)心公子的病情，總是心神不寧，但還是強(qiáng)作鎮(zhèn)靜，關(guān)照著這個孤身只影的侍女右近，給她安排侍女的工作。源氏公子的病情略見好時，便召喚右近前來侍候，因此，右近沒多久就融入朋輩侍女中和她們打成一片，成為二條院的一員。右近身穿深黑色的喪服[116]，她的容貌雖然長得并不格外俏麗，卻也沒有可供指責(zé)的缺陷，是個并不難看的年輕女子。源氏公子悄悄地對右近說：“我遭遇如此不可思議的短暫因緣的折磨，估計(jì)自己在這人世間也不會活得太長久，你失去了長年相伴的主人，想必格外傷心覺得無依無靠，我想只要我還活在世間，萬事由我來關(guān)照并安慰你，但是，只怕我不久也要追隨她去，那就很遺憾了。”他的聲音微弱，有氣無力地?zé)釡I潸潸，右近見狀，不能不將心中所思的、縱令悲傷也無法挽回的、喪失主人的痛苦擱置一旁，更為這位公子的安康而揪心，公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才真正是萬般遺憾呢。
二條院殿內(nèi)的人們無不為源氏公子的病情擔(dān)心，他們驚慌失措。宮中派來的探病使者，遠(yuǎn)比雨點(diǎn)更加頻繁。源氏公子聽說父皇為他的病情非常擔(dān)心，不勝惶恐，于是勉強(qiáng)振作起來。左大臣那邊也十分掛牽，每天都派人到二條院來探視，并從各個方面給予諸多的照顧，可能是這些方面的關(guān)照有成效的緣故吧，二十多天后，源氏公子本是相當(dāng)嚴(yán)重的病情，逐漸朝向好轉(zhuǎn)的方向發(fā)展，沒有留下什么后遺癥狀。
恰巧在源氏公子觸穢屆滿三十日的忌諱之夜，他的病也好了，于是進(jìn)宮參謁盼子早日康復(fù)心切的父皇，而后到宮中的值宿所淑景舍歇歇腳。左大臣用自己的車子來迎接源氏公子回府，并近乎嘮叨地再三叮囑，注意病后務(wù)必要禁忌的，需要謹(jǐn)慎行事的各種事項(xiàng)。
源氏公子在一個短暫期間里，覺得自己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約莫于九月二十日前后，源氏公子病體痊愈了，他面容非常憔悴，卻反而增添了妖嬈的情趣，他每每陷入沉思，時而吞聲哭泣度日。看到公子的這副模樣，有的人說：“說不定是被鬼魂附身了。”
且說在一個悠閑寧靜的傍晚，源氏公子把右近召喚到身邊來，和她聊天。源氏公子說：“我至今還納悶，她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呢？就算她真的是‘漁人之子無定宿’，她怎么就不能明察我對她的這片赤誠的愛慕之心，而始終對我保持距離，叫我好不傷心啊！”右近回答說：“她怎么可能想隱瞞到底呢，她以為日后總會有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把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真實(shí)姓名告訴公子，她沒想到與公子不可思議地邂逅，從一開始就是一段意想不到的奇緣。她說，她‘總覺得如夢似幻’，她認(rèn)為您之所以對她隱匿姓名，多半是因?yàn)樯矸莞哔F，生怕玷污名聲，這也難怪，但由此可見您對她并非真心，她傷心透了，故也對您隱匿姓名。”
源氏公子說：“彼此隱匿姓名，實(shí)在是一樁意氣用事的無聊之舉啊！我本無心要那樣隔閡，只是做這種會被人指責(zé)的花心行為，迄今我未曾經(jīng)歷過，尚未習(xí)慣。首先是父皇經(jīng)常訓(xùn)誡，同時處在我這樣的地位，對各方面都有諸多顧忌，平日即使與人稍有戲言，也會被人大肆渲染，議論紛紛，沒完沒了地橫加批評。誰曾想到自從那天黃昏開始，她的面影不可思議地總在我心上盤旋，無限愛慕之心促使我強(qiáng)求邂逅，這可能表明前世已注定了我們這段宿緣是曇花一現(xiàn)的結(jié)局。每想及此，心中萬分懷念，同時也深深感到無比惆悵。既然這段宿緣如此短暫，她為什么竟這般令人傾心，深切愛慕啊？！請你更詳細(xì)地說來……如今萬事已無必要隱瞞了。七七期間要請人畫佛像供奉[117]，為死者祈福，如若不知死者姓名，心中也無法為誰供奉祈福。”
右近說：“我怎么會隱瞞呢。只是想小姐自己一直隱秘不說的事，小姐死后我將它說出來，難免犯了嘴損之罪過而已。小姐的雙親很早就已仙逝。她父親位居三位中將，非常疼愛女兒，但由于自己身份卑微，無法了卻要讓女兒出人頭地的心愿，積郁成疾而喪命。后來，一個偶然的機(jī)會，當(dāng)時還是少將的頭中將對小姐一見鐘情，交往了三年，相愛情深意濃，不料去年秋天，右大臣邸[118]派人來興師問罪，百般恐嚇。小姐天性怯懦，嚇得要命，遂躲到住在西京的她乳母家，但是那里環(huán)境寒磣，生活艱難，她想遷居山村，但是那邊，從今年起正值遷徙不吉利的方向，不得已只好暫且搬遷到五條那處邋遢簡陋的居所。不料在那里又被公子發(fā)現(xiàn)，她悲嘆自己又播下了痛苦的種子。小姐和一般人不一樣，為人相當(dāng)謙虛謹(jǐn)慎，不愿讓人看見她為戀人而陷入深思的模樣，覺得讓人見了是很可恥的事，即使對您，她也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源氏公子心想：“果然就是此人呀！”他聯(lián)想起早先頭中將曾談及常夏這個女子的事，情不自禁地更加憐愛她。源氏公子詢問右近說：
“聽說她有個小孩不知去向了，頭中將非常悲傷，她是有個孩子嗎？”
“是的，那孩子是她前年春天生下來的。是個女嬰，可愛極了。”右近答道。
“那么這個孩子現(xiàn)在哪里？請你不要告訴他人，設(shè)法讓我來領(lǐng)養(yǎng)這女孩吧。夕顏她無常地猝死，實(shí)在可憐之至，倘使我能夠領(lǐng)養(yǎng)她的遺孤，有個念想，真不知有多高興啊！”接著又說：“我本想將此事告知頭中將，但是如若告訴他，可能會遭到他無奈的埋怨。嗨，不管怎么說，領(lǐng)養(yǎng)這孩子，不算是什么壞事[119]，請你設(shè)法巧妙地找些借口，說服這孩子的乳母，讓她帶著孩子一起到我這里來。”
“您愿意這樣做，我真是太高興了。那孩子在西京成長，實(shí)在委屈了她，無奈除此別無可仰仗之人，只得讓她屈居那里。”右近說。
日暮時分，四周靜寂，天空景色饒有情趣，庭前種植的花草樹木枯萎凋零，蟲聲唧唧，音色也漸細(xì)了，紅葉盡染，一派秋景濃重的風(fēng)情。右近放眼瞭望宛如已成畫的有趣景致，覺得自己能在如此顯赫的宅邸供職，實(shí)屬意外，想起夕顏所居的五條住家那種寒磣情狀，就覺得羞愧。
源氏公子聽見竹叢中幾只家鴿煞風(fēng)景的啼鳴，回想起往日和夕顏共宿在那家院落，夕顏聽見這種家鴿的粗魯啼鳴，極其害怕的神情，那面影宛如幻象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于是，源氏公子問右近：
“她究竟多大了？她和一般人不一樣，看上去怪弱不禁風(fēng)的，這樣是活不長的呀。”
右近答道：“我想她十九歲了。小姐已故的乳母是我的母親，小姐的父親三位中將憐恤我這個孤兒，收留了我并讓我陪伴小姐，形影不離，一起成長。如今小姐已故，叫我怎能在這人世間活下去，我恨只恨與她生前‘親密無間’[120]啊！這位弱不禁風(fēng)的小姐就是多年以來和我相知以心、相依為命的主人。”
源氏公子說：“女子看上去顯得可憐、弱不禁風(fēng)，正是她的可愛之處。聰明而不溫順的女子，是很難招人喜歡的。也許由于我天生個性不干脆、不剛強(qiáng)，所以喜歡柔弱溫順的女子。雖然這樣的女子，一不留神容易遭男人欺侮，上當(dāng)受騙，但是她本性處世謹(jǐn)慎、謙恭，能善解人意，體貼并順從丈夫，這點(diǎn)是很可愛的。若能如愿地將這樣的女子加以調(diào)教，定能和她過上和睦恩愛的生活。”
右近說：“小姐恰恰是公子所喜歡的這種類型的人，可惜她已早逝，實(shí)在遺憾啊！”說著哭了起來。
天空陰沉，冷風(fēng)襲人，源氏公子凝望此番景象，不由得陷入沉思，宛如自言自語似的詠歌曰：
火化云煙升空游，
蒼穹暮色把心揪。
右近不會作答歌，只是心中在想：“小姐此刻若能在公子身旁，該有多么……”想到這些，不禁悲傷滿懷。源氏公子回想起那天晚上在五條陋室聽到的那種響徹耳畔的搗衣聲，連那種聲音現(xiàn)在都覺得很懷念，不由得吟詠“正長夜”[121]的詩句，而后就寢了。
卻說伊豫介家的那個小君，自那以后，偶爾也會前來參見源氏公子，但是源氏公子并不特別像以前那樣托他帶口信給他姐姐空蟬，因此，空蟬揣摩，大概公子覺得她是個無情的女子，從而對她已完全斷念了，她自己不免感到很悵惘。正在此時，聽說源氏公子生病了，心中畢竟惦掛而哀嘆，尤其是自己行將隨夫遠(yuǎn)去伊豫國——夫君赴任地，內(nèi)心感到既沮喪又寂寞，為此也想試探一下源氏公子是否已把自己完全忘卻，于是給他寫信曰：“聞知貴體欠佳，暗自牽掛，卻難于明言。久疏書信君不問，歲月蹉跎亂方寸。
誠如‘益田’[122]之歌所云，此身存活無意義。”源氏公子接到空蟬來信，十分珍惜，覺得她也很令人憐愛，難以忘懷。遂復(fù)信曰：“‘此身存活無意義’，此言該由誰來說？！
空蟬浮世吃不消，
起死回生系書香。
世態(tài)真無常啊！”源氏公子用病后尚顫抖的手，信筆揮灑，字跡反而更瀟灑美麗。空蟬知道公子至今尚未把那“金蟬脫殼”的往事遺忘，真是難為他了，同時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空蟬喜歡這種饒有情趣的書信往來，卻無意更進(jìn)一步接近他，她只盼求得他不要以為她是個不知風(fēng)情的蠢婦，就足夠了。
還有另外一個人——軒端荻，源氏公子聽說她已嫁給藏人少將，心想：“怪哉，倘若他知道她不是處女，不知會作何感想。”源氏公子覺得藏人少將怪可憐的，同時又很想知道軒端荻的情況，于是寫了封信差小君帶給她，信中說：“思君心焦得要死，可曾知曉否？
一夜情緣雖短暫，
何由吐露別離恨。”
源氏公子將此信系在一枝長長的荻花枝梢，吩咐小君說：“你要悄悄地送去！”心中卻在想：“萬一被少將發(fā)現(xiàn)，他知道寫信人是我，估計(jì)也會寬容吧！”他的這種自負(fù)的心態(tài)，真是毫無辦法。小君趁少將不在的時候?qū)⑿胚f給軒端荻。軒端荻原本怨恨公子太薄情，如今見信，覺得他畢竟還念舊情，不勝欣喜，便借口時間倉促，匆匆寫下答歌：
荻花枝前傳美意，
半是欣喜半抑郁。
她想用花哨的言語掩飾自己那丑陋的字跡，可是從情趣上說，整首歌沒有品位。源氏公子回想起先前在中川之家瞥見燈火映照下，那兩人對弈的面影，覺得儀容端莊卻很隨和地與對方對弈的空蟬，有一種令人見了不愿疏遠(yuǎn)她的感覺，至于軒端荻，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并以粗野地喧鬧為榮，他想起那時的光景，覺得此女子也并不可憎。源氏公子依然是“風(fēng)流苦頭未嘗盡”[123]，春心浮動，又想再招惹另一個花名。
且說夕顏歿后七七四十九天，源氏公子要為她秘密地在比睿山的法華堂舉辦法事，諸事皆頗講究，從裝束開始，該辦的事都要求萬無一失地辦好，虔誠地誦經(jīng)。連經(jīng)卷、佛身的裝飾都一無疏漏地精心裝點(diǎn)。惟光的兄長阿阇梨誠然是一位尊貴的高僧，由他主持法事，莊嚴(yán)肅穆無與倫比。源氏公子還召來與他關(guān)系密切的學(xué)問之師文章博士，請他撰寫祈愿文。源氏公子自己打草稿，沒有寫死者的姓名，只寫：“令人懷念的人仙逝，祈愿阿彌陀佛慈悲指引……”表達(dá)這番意思的草稿，寫得情真意切。文章博士看了祈愿文的草稿，說道：“祈愿文寫得甚好，無須再添削。”源氏公子盡管在人前極力隱忍心中的無比悲痛，但是熱淚還是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文章博士等人見狀，頗為關(guān)切，說：“死者究竟是個什么人？沒聽說是什么人死了。之所以令公子如此悲嘆傷心，想必其宿緣必定頗深。”源氏公子命人將他秘密備辦給死者布施的裝束之裙子拿來，吟歌曰：
今日哀泣系裙帶，
何時重逢結(jié)解開。[124]
源氏公子想象著陰府他界之事：“亡靈在中有[125]期間漂泊無著，將赴何道[126]尚未定案。”想到這些越發(fā)專心致志念佛誦經(jīng)祈愿冥福。
此后，源氏公子每當(dāng)遇見頭中將時，不知怎的，心頭總是忐忑不安，公子很想把那個女孩子[127]平安成長之事告訴他，但又害怕遭到他的怨恨，終于沒有啟齒。
卻說夕顏生前居住的五條那邊的住家，侍女們不知夕顏上哪里去了，十分擔(dān)心，自從她那天離開家后，就無法尋找到她的去向，連右近也杳無音信，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也悲嘆不已。她們雖然不十分清楚，不過從來訪者的舉止模樣來判斷，四下里她們都在悄悄議論，那位公子很可能是源氏公子。她們催逼追問惟光，但是惟光卻佯裝一概不知，不露聲色地只顧搪塞，照樣一如既往地與她們偷情。她們更覺得事態(tài)撲朔迷離宛如在夢中，摸不著頭腦，她們揣測：“說不定她被某國守的好色公子弄了去，那人又害怕頭中將會來興師問罪，于是把她帶到赴任國去了呢。”
卻說五條這家的主人，本是西京那乳母的女兒。這乳母有三個孩子，她們認(rèn)為右近是已故乳母之女，是外人，與她們自然有隔閡，所以不把夕顏的情況告訴她們。她們想念夕顏，哭個不停。至于右近，她害怕，如果把詳情告訴她們，勢必引起她們的一陣騷亂，再說，源氏公子至今也沒有向人泄露此事，繼續(xù)保密，因此她至今還未能去尋訪那個遺孤，只顧隱蔽自己的行蹤，打發(fā)日子。
源氏公子一味冥想，盼望自己哪怕在夢里能見到夕顏。此番法事舉辦結(jié)束后的翌日夜里，源氏公子在夢里，仿佛夢見先前在某院歇宿的光景，夕顏枕邊出現(xiàn)一個女子的身影，這女子同早先夢見的那個人一模一樣，他心想：“此女子大概就是住在此荒郊野嶺的妖魔，想纏住我，順帶惹起這種事的吧。”源氏公子一想起這些事，不禁毛骨悚然。
且說伊豫介定于陰歷十月初前往赴任國。此番是攜帶夫人一同前去。因此源氏公子特別精心地為他們餞行，還秘密地為空蟬備辦了做工精細(xì)講究的精美梳子和扇子等禮物，為數(shù)不少，連獻(xiàn)神用的幣帛都熱情地給他們準(zhǔn)備了，還將他先前拿走的空蟬的那件絲綢薄衫一并送還，并作歌一首，曰：
珍藏此衫充念想，
絲綢衫袖淚浸朽。
還寫了一封信，雖然詳細(xì)入微地?cái)⑹隽嗽S多，但避免了絮叨。源氏公子派來的使者已返回。其后空蟬派小君將關(guān)于絲綢薄衫的答歌送去，歌曰：
絲綢夏衣似蟬翼，
狠心拋棄好悲戚。
源氏公子陷入沉思：“我再怎么想念她，她畢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狠心人，終于離我遠(yuǎn)去了！”今日正值立冬之日，蒼穹仿佛向人間宣告似的下了一場陣雨，天色清幽，異常靜寂，源氏公子成天茫然冥思苦索，觀望景色度日，獨(dú)自吟歌曰：
死別生離兩道去[128]，
秋盡冬來人凄寂。
源氏公子似乎深深地感悟到：“這種無法向人訴說的暗戀，畢竟是很痛苦的啊！”
源氏公子對諸如此類煩瑣之事，早已悄悄地倍加努力隱諱，這種心情倒也難能可貴。筆者本想一概省略，不予泄漏，但又恐讀者中會有人以為：“知情者，怎能因?yàn)槠淙耸堑弁踔佣倪^飾非，濫加表揚(yáng)呢。”而把這部物語誤解為虛構(gòu)之事，出于無奈，筆者只好決定將情況如實(shí)記錄下來。過分尖酸刻薄之罪，猶恐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