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徇按照裳與指的路,宿在了一家客棧里,這樣他就不用每天晚上都換地方睡了。
早上裳與跑去客棧門口等他,一看見為徇出來就朝他吹口哨,像個小流氓一樣。為徇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孩兒。他在仙族是這一輩里最有天賦的仙君,修為精純,師出名門。又因為長得好看,從小身邊跟著的女仙也不少,但許是師門規矩頗多,仙子們個個和他一樣,嚴肅冷淡。為徇看著她們就好像看到自己一樣。
但是為徇很喜歡自己的師姐,人長得漂亮,笑起來很溫柔。他小時候都是跟著師姐練習法術的,等他長大了,師叔們也總是有意無意地給他們點鴛鴦譜。
可能是師父師姐把他保護得太好了吧,他一直很清高,對人情世故懂得也不多,更是沒出過仙族一步。所以在他兩百歲這一年,師父讓他到凡間來歷練一番。師姐舍不得他,本來是要跟著的,但師父不同意,為徇自己也想單獨游歷。
裳與說話古怪,也不是凡間的人,但是在凡間卻游刃有余。為徇覺得很好奇,他不知道裳與是怎么做到的。師父讓他提防著在凡間遇到的所有人,為徇對裳與并不放心,不過他能看出來裳與只是一個魔靈,修為遠不及他。還有就是,裳與看著不像一個壞人,就像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
出門的時候,為徇在身上帶了一個玉佩,可以隱去他的仙族法術氣息。但是同時也會壓制法術。為徇初到凡間時想著要防身,必須得有十成的法力護體。但是被裳與輕易認出來,為徇便覺得太招搖了,老老實實地戴上了玉佩。
裳與看見他腰上又多出一塊玉佩,暗暗咂舌道:這神仙是批發玉佩的嗎,買包子用玉佩,身上還帶著一塊兒不一樣的。
裳與教為徇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她說話時,頭要低下來,眼睛要看著她。然后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會笑,要笑得開朗,笑出大白牙,笑出風采。
比如裳與給為徇講了個很爛的笑話,然后叉著腰等為徇的反應。
過了半天,為徇才明白過來她已經講完了,兩邊嘴角勉強上揚,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裳與知道自己講笑話很爛,但為徇笑得這么難看,裳與又覺得委屈了。
“不好笑嗎?”
為徇搖頭,如實說道:“不好笑。”
裳與看他那勉強的樣子,說:“但是你笑得也太奇怪了吧。你是沒有笑過嗎?為徇,你現在好像五官在冷戰一樣。”
“什么意思?”為徇聽不懂裳與這花里胡哨的形容。
“就是說,你只是嘴角提起來了,只有你的嘴角想笑,但是呢,眼睛鼻子都不管嘴巴的想法?!?br/>
“我不是不會笑,為什么一定要露出牙齒?”為徇淡淡笑著,溫柔又內斂。
裳與搖搖頭,“因為你現在這個樣子看起來就是個神仙,還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常在街頭走的人,哪個笑起來會那樣端著?!?br/>
“你看我,我教你。”裳與又說道。
為徇認真地看向裳與,裳與抬著頭,臉上露出個燦爛的笑容。眼睛彎彎的,臉頰發紅,一徑看著他的眼睛。神態嬌憨。
為徇有點不自在,手抬起來卻不知道干什么,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
“我學會了?!睘獒哒f道:“你可以不用示范了?!?br/>
裳與笑嘻嘻道:“那你也來一下,笑一下。我看看你學會沒?”
為徇推拒著,冷面道:“學會了?!?br/>
裳與撇撇嘴,哼了一聲,“向別人請教還這么不謙虛?!?br/>
為徇一直不告訴裳與他到凡間來究竟是干什么來的,裳與也不問,因為她覺得為徇很傻,哪天她套套話,一下子他就得全招了。
裳與給為徇陸陸續續又介紹了許多凡人的話術、生活習慣,還有一些為徇用不上的,比如哪家的燒雞最好吃,哪家的糕點最酥脆。為徇說:“裳與姑娘,我來凡間不是休假的。”
為徇話不多,早上的時候和裳與見一面,之后就一整天都見不到人。然后晚上的時候為徇就站在客棧門口等裳與下工回來,然后請裳與去酒樓吃飯。裳與每次都帶著小棋一起去,吃完還要給秀瑾婆婆和其他一起流浪的孩子帶一堆菜回去。小棋問起為徇的身份,裳與只道是后來在街上幫過為徇一次,因此結識。
小半月之后,同裳與他們住在一個房子里的小祿兒感染了風寒。最開始只是發燒,后來開始咳嗽。秀瑾婆婆便讓人把小祿兒抬到不遠的一個柴房去了。裳與過去鋪了被褥,小祿兒已經神智不清,咳嗽起來整個人都發抖,裳與能察覺到,小祿兒的心魄正在變得虛弱,慢慢消散。
小棋和小祿兒常在一起,不明白秀瑾婆婆為何要讓小祿兒去柴房住,這幾天一直賭氣不說話。
“我也是不得已啊,小祿兒若是再和我們住在一起,恐怕我們都要病倒了?!毙汨牌湃绱苏f道,這幾天她一直陪著小祿兒,也不讓裳與他們去,只自己照顧著。
這天半夜的時候,裳與被小棋拍醒,小棋手里拿著個油紙包,小聲喊裳與道:“裳與姐,你陪我去看看小祿兒吧?!?br/>
裳與睡眼惺忪,還沒來得及反應,小棋又說道:“裳與姐,你說小祿兒都去了這么久了,什么時候能搬回來。秀瑾婆婆帶他去看的郎中到底會不會看病啊,怎么這么久了還沒好?!?br/>
小棋看著裳與,眼睛里盡是不解,擰了擰眉又要繼續說話。
“嗯,我們一起去看看小祿兒。”裳與先答了話,她有點不想聽小棋接下來會說出的話。太純真了,讓她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察覺不到周遭悄悄的改變,也聽不出任何弦外之意。
秀瑾婆婆已經睡著了,屋里點了盞小蠟燭,火苗搖搖晃晃,根本照不亮什么。裳與和小棋趴在窗旁,借著月光看清了小祿兒枯瘦的臉頰,眼窩深深凹陷進去,整個人已經是皮包骨頭。小棋嚇了一跳,別過頭去不忍心看。
“小棋……”
“裳與姐,去年的時候,一個伯伯也因為生病變成了這個樣子。沒幾天就走了。”小棋背對著裳與,肩膀不住地顫抖。
“小棋,小祿兒會好起來的?!鄙雅c撒了個謊,但是她知道,小棋現在什么都明白了。
“裳與姐,你不要騙我。”小棋小聲哭了,說話又急迫又慌張,“我今天去給小祿兒買杏仁糕了,但是我沒買到,上午就賣光了。所以我只能買得到糖燒餅,我想著攢一點錢,等他病好了就帶他去買很多很多。小祿兒最愛吃杏仁糕,我都沒有給他買到,我對不起他。我還跟他說過,我是他的哥哥,以后都會照顧他?!?br/>
裳與把小棋輕輕摟在懷里,小棋哭得很傷心,手里的糖燒餅都掉在了地上。
燭光一陣猛烈的晃動,然后熄滅了,照在小祿兒臉上的月光變得慘白。裳與本能地警覺起來,這是法術卷起的風。裳與立刻就去喊秀瑾婆婆,但秀瑾婆婆已經陷入了奇異的夢境。
小棋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裳與變得很緊張,他也緊張起來。
很快,裳與就能感受到席卷而來的法術氣息,有魔界的法術,還有她認不出的法術。來人很強大,裳與捂住小棋的嘴,拽著他藏到暗處。
小棋瞪大了眼睛看著裳與,用口型問她怎么了。
裳與摟著小棋往懷里藏了藏,想起這幾天京城常有人一夜之間便病死。她早該料到的,是顏幟,這些天她沒見到顏幟。但如今看來,他一直都在城里。
不多時,顏幟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柴房門口,先是推開門,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什么,才邁進去。然后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小棋緊緊抓著裳與的袖子,驚恐道:“裳與姐,那是誰,他要對小祿兒和婆婆做什么?”
裳與看著小棋,那雙眼睛透露著的恐懼,本不該在他眼里出現的。裳與捻訣,點了點小棋的太陽穴,小棋便睡去了。
裳與起身向柴房走去,快要邁出黑暗的那一刻,不遠處顯出一個人形,一身素白長衣,一根深色發帶垂在腦后。
是為徇,手里提著一柄長劍,劍刃閃著寒光。裳與停住腳步,看見為徇提劍進了房內,門大開著,四下寂靜,隨后猛地迸出光芒,發出一聲悶響。那道白光越來越亮,照亮了整個屋子。不過霎時間又熄滅了。
發生得太快,裳與猶豫了一下,還是跑了過去。
為徇正半蹲在小祿兒身旁,劍已經收了起來。他抓著小祿兒的手腕,似乎在查看什么。
“裳與姑娘,你為何在此?”為徇頭也不回地問道。
見裳與沒說話,為徇又繼續道:“你的魔靈,我認識?!?br/>
“他是小祿兒,小棋的好朋友?!鄙雅c走過去,蹲在為徇身邊。
小祿兒面色萎黃,一直痛苦地皺著眉。裳與伸手搭在小祿兒的額頭上,閉眼,想要將自己的靈力輸送給他。
可惜她靈力不足,一身修為不過十幾年,大部分都給了姐姐,她剩的這些不知道夠不夠用。
正要催動法力時,為徇按住她的手,打斷了她。
“凡人生老病死,自有他的命數。你這樣,救不了他?!?br/>
“我知道。我就是想讓他再活些日子,至少等小棋和他說句話再走?!鄙雅c說著便要繼續施法。
為徇直視著裳與的雙眼,開口道:“他的命數便到今夜子時。不管為了什么,裳與姑娘,你讓他繼續活下去,也只是會讓他多痛苦些時辰?!?br/>
裳與這才收回手,頹然跌坐在地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為徇,你來凡間就是查這件事的吧。有魔在凡間食人心魄。”
為徇一愣,點頭道:“此處魔怪作祟,濫殺無辜,我奉命前來剿殺犯案者?!睘獒呖瓷雅c沒什么反應,又問:“那人是魔界小魔君,光頭無發。裳與姑娘,你可認得?”
裳與搖搖頭,一說謊話就多了起來:“我只是魔靈,上哪去認識小魔君。不過,為徇,你剛剛已經完成任務了嗎?”
為徇點點頭,裳與心中好像有石頭落下,她道不清楚自己的情緒。為徇果然厲害,遇影將軍都殺不掉的人,為徇這般迅速便結果了顏幟的性命。
身旁小祿兒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裳與撫著小祿兒的胸口給他順順氣,然后施法讓小祿兒睡去了。
“那我便讓他在睡夢中走吧,這樣就不痛了。”
為徇不知道怎么安慰傷心的女孩子,起身鞠了一躬,道:“裳與姑娘仁義善良,為徇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