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楚,裳與跟在為徇身后,一步一步從繁華鬧市中走出來,奔著城郊稀稀兩兩的燈火走去。為徇今天格外地沉默,買燒雞時還有心情應(yīng)和裳與幾句,現(xiàn)在只是一言不發(fā),左手提著劍,垂在身側(cè)。衣擺跟著他的步子一下一下飛揚著。
裳與看著挺拔的背影,不急不緩地走在她前面,保持著一段合適的距離。裳與很喜歡為徇的身姿,這么說有點奇怪,裳與喜歡的是為徇總是挺直背,抬著頭,因為肩膀很寬,所以看起來只是清瘦,沒有一點羸弱。為徇走路的時候,腳下步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徊揭粋€腳印,即使走得快了,也還是穩(wěn)重自持的樣子。
為徇察覺到身后的裳與腳步慢下來,所以也放緩了腳步。
“為徇,仙族是什么樣子的?”裳與很快趕上來,走在他身邊。
為徇偏過頭去,裳與的發(fā)髻快要散開了,發(fā)旋那處的頭發(fā)咋咋呼呼地立著。
她,想要了解我的生活嗎?
可是我的生活很沒趣。
“很安靜。”為徇想到自己住處門前有一大塊空地,除了來值班掃地的師侄,便不會再有人來了。還有他和師姐跟著師父住在最高峰上,那里常年云霧繚繞,飛鳥都沒有一只。沒有人去打擾他,他以為自己喜歡那樣的生活。
裳與沒懂,但是她看出來了,為徇在掩蓋自己的情緒。
“那你們節(jié)慶日都干嘛呀?”
“去師姐那里吃飯。”仙族的節(jié)慶日不少,但師父不是個愛過節(jié)的,也就那么幾個節(jié)日能讓他從自己的寢殿里出來,他們師徒三人在師姐那里吃點飯菜聊聊功課。師姐的住處要更高一些,站在那里,為徇能看到整個凡間,再遠(yuǎn)一點是魔界和妖界。凡間總是亮亮堂堂的,為徇能從師姐的云升鏡里看到一切善惡,看到他們守護(hù)著的凡間的百態(tài)。
“為徇,捉住那個小魔君之后你就要回去了嗎?”
“嗯。”為徇點了下頭。
“那我再見你是不是就很難了?”
為徇心中一動,偏過頭看她,認(rèn)真道:“不過我們是朋友,朋友一定有再見的那天。”為徇咽下去最后一句話:或許我可以帶你去仙族。
“嗯,那到時候可能要麻煩你來找我了。”裳與眼珠一轉(zhuǎn),繼續(xù)說道:“我在這里待不久的,我得躲著點妖族。他們還沒放棄呢。”
“你可以繼續(xù)待在成溯這里。”為徇看她一眼。
“就算成溯星君人好心善,肯收留我,我也不可能永遠(yuǎn)待在這里的。”裳與看著漆黑的夜空,嘆了口氣,說:“這里,畢竟不是我的家。我要一直一直走下去。”
氣氛開始變得傷感,裳與不再繼續(xù)說了,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我們快點走吧,燒雞都要涼了。”
成溯挺給面子的,還熱了幾大壺酒,炒了兩份小菜。客棧里第一次泛起油煙的味道。成溯樂呵呵的,為徇也一直淡淡笑著。裳與從來沒見過為徇這么開心,于是她也跟著開心。
幾壺酒見了底,成溯喝醉了,裳與也喝醉了。
成溯倒在桌子上半睜著眼看見為徇扶著裳與上樓去,走了兩步,想必是太麻煩,為徇一彎腰把裳與抱進(jìn)了懷里。成溯心想,這小子平時看著挺瘦的,需要力氣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
“你偏心啊,為徇,見色忘友!”成溯拿起個花生米想要扔過去砸他的頭,但是因為醉酒,僅僅是順著手掉在了地上,滾了幾圈后滾到為徇的腳邊。
成溯又不甘心地咕噥道:“等我回去,跟你師父告狀。”
為徇也喝了幾杯,他判定自己也有些醉酒。抱著裳與上樓的時候,他控制不了自己臉上的笑意,眼里的笑意,眉梢的笑意。
裳與睡得迷迷糊糊,為徇一把她放在床上,她就順著床滾了進(jìn)去。到這里,為徇就該走的,但是裳與的上衣卷上去了,露出那么一段白皙的腰身。細(xì)細(xì)的,盈盈一握。他的目光就移不開了。清涼的月光里,裳與一翻身,肩膀也從衣服里滑出來,柔軟的長發(fā)就像鬼魅一般纏著為徇的視線。
為徇的呼吸變得灼熱,他從裳與的身下?lián)瞥霰蛔樱瑥澫卵ヒ淮绱绲卣谧∷纳眢w。頭上長長的桃紅色絲帶垂下來,隨著他的動作在裳與的臉上劃來劃去。裳與半睜開眼,一抹艷色從她眼前滑走了。然后裳與聽見離開的腳步聲,有些慌亂,在門掩上后便消失了。
顏幟露出馬腳是在銷聲匿跡了大約七天后,為徇在夜里突然感到盡諦劍在劍鞘中震動,于是立刻穿衣起身。路過裳與的房間時,他還停下來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擰了擰眉,快步離開了。
裳與這幾天夜里都溜出來找顏幟,顏幟帶著她“拜訪”了幾家,心魄的力量讓她越來越強(qiáng)大,已然升階至魔元。裳與對這一切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顏幟譏諷她“表里不一”的時候,她竟然能從容地反駁他“表里如一的偽善”。
“你和那個小神仙,不會是來真的吧?”顏幟邊給周圍布下昏睡咒邊問裳與。
“不可能,根本不是一路人。”裳與坐在一旁的陰影里等著他,床上躺著一個重疾纏身,生命即將枯竭的老人。
“說不準(zhǔn),你逗逗他也可以,挺有意思的。”顏幟繼續(xù)開著玩笑,“挺好騙的。不過以你的修為還是算了吧。”
裳與微微蹙眉,搖頭道:“顏幟,你離開薊州吧,別再耍他了。”
顏幟停頓了一下,陰惻惻地說道:“他是你進(jìn)入仙族最好的機(jī)會,你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裳與。”
裳與不耐煩地說:“我知道。”
顏幟心滿意足地取走心魄之后,裳與過去輕輕地?fù)徇^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
“我會親自送他入輪回。下輩子他會長命百歲。”顏幟看著她說。
偽善的人讓所有的詞匯都變得虛偽。
裳與這樣想道。
走到門口,顏幟忽地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種近似于得意的笑容,“他來了。”
裳與瞬間屏住呼吸,試探著問:“誰?”
“你那小神仙。”顏幟倒是不慌張,“看來今日又要陪他玩一玩了。”
裳與不解,明明顏幟這些天都把蹤跡隱藏得很好的。但來不及多想,她退回到陰影里。
顏幟的陣法搭得很迅速,鋪天蓋地的陣法幾乎要把那個小小的白衣身影吞噬掉。但是那個身影依然從容不迫。少年執(zhí)劍,孤身入陣,堅信自己可以定奪成敗。
顏幟的陣法核心在于化出無數(shù)□□,像妖族一般,各個□□化出不同形象,而真身便躲藏其中。上次為徇被□□所困,這次受困少時,竟是被迫開出慧眼,雙目金光流轉(zhuǎn),佛性初現(xiàn),霎那間便開悟,識破一切幻象。顏幟躲閃不及,盡諦劍已經(jīng)架在脖子上,陣法盡數(shù)被破,顏幟肉身受創(chuàng),左手鮮血淋漓。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竟已開出慧眼。”顏幟感到自己的左手正在失去知覺,頭疼得厲害,強(qiáng)撐著道:“仙族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吧。”
為徇是仙族難遇的奇才,準(zhǔn)確地說是將來要繼承他師父衣缽的人選。說不準(zhǔn)以后還要當(dāng)上仙尊。不到兩百歲的時候擁有了慧眼,可以識破眾生迷茫之幻想,亦不受輪回所困。但是幾十年來也就現(xiàn)出那么一次,這次屬實是被顏幟捉弄、欺壓,忍耐氣憤多時,竟然再次現(xiàn)出慧眼。
“顏幟,你告訴我另一個吸食心魄的人是誰。”為徇手上用力,劍刃在顏幟頸上劃出血痕。
“呦,原來打著這么個主意呢。”顏幟咧嘴一笑,“那你總得拿點什么來交換吧。”
為徇沉默,顏幟又道:“就算是和我這樣的人做買賣,也得有來有回吧,這個你師父沒教你?那個人躲藏了這么多天,你連他影子都沒找到,想必他比我還要謹(jǐn)慎。”
為徇手上力道再次加重,說:“待我將你押回仙族,我可以向師父求情,免你一死。”
顏幟笑著看他,手上的血滴滴答答掉在鞋子上,末了,竟然點了點頭,“輸給一個未來的仙尊,我服氣。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你答應(yīng)我的事,可要做到。”
裳與從來沒有相信過顏幟,但是她不知道,顏幟也沒信過她。裳與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顏幟可以毫不留情地說出她的名字。
裳與迅速一掌劈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這一掌,她一點余地都沒留。
為徇一愣,手上泄力,他看向屋內(nèi)。顏幟一聲冷哼,笑道:“對了,小神仙,忘跟你說了,你那個朋友,裳與。被我抓過來了,在屋子里呢。現(xiàn)在這會兒應(yīng)該醒了吧。”
為徇一把揪住顏幟的衣領(lǐng),拖著他往屋里走,咬著牙道:“你太卑鄙了,顏幟。”
顏幟搖搖頭,看著他的目光有些憐憫,“我想,抓了她,也算有點籌碼吧。你不能見死不救吧,她被抓的時候還不明白為什么呢。”
為徇收緊了手,邁進(jìn)屋子里看到陰影里的那一小團(tuán)。
裳與蜷著身體,倚在墻根,滿臉都是淚水,哭著喊他的名字:“為徇,為徇。”
為徇急忙過去,俯身將法術(shù)輸進(jìn)裳與體內(nèi),但那是被完全不同的法術(shù)所傷,為徇根本無能為力。
“為徇,我的腿動不了了。”裳與急得又哭又嚷,和平時兩副樣子。
“顏幟,治好她。”為徇的聲音很冰冷,蘊(yùn)著怒氣。
“小神仙,你這么綁著我,我怎么施法。”顏幟擺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等一會兒她兩條腿都動不了了,就來不及了。”
為徇看著裳與疼得一直流淚,心里一軟,就放開了顏幟,“救她。”
可是,為徇哪能想到,他一松手,顏幟連停頓都沒一下,直接就腳底抹油,化作一股煙,溜掉了。
疼是真的,裳與使了十足十的法力,又是那種四肢百骸敲碎重組的疼痛。裳與看到顏幟逃走了,松了一口氣,然后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