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懷袖這回很快想開了, 既是最后一面,見就見吧。她料想蕭叡不可能在江南待太久,是該回京城了, 一時間心下煎熬, 也不知說是期待還是死心。
愛恨喜憎便如一團(tuán)水火,愛生恨滅, 恨消愛長, 只要一產(chǎn)生, 便說不上消亡。
可該怎么回信呢?沒說地方也沒說時間的。等人來拿嗎?
懷袖問米哥兒:“那個來送信的人還問了什么嗎?他去哪了你有看清嗎?”
米哥兒撓撓頭,說:“他就去我們隔壁家里了。”
懷袖:“……”
懷袖皺了皺眉,她隱約意識到點什么,在屋里坐了一會兒, 走到小院里,抬頭望了一眼隔壁院子的墻頭,然后從后面出去, 敲了敲這位剛搬過來還未曾謀面的鄰居的家門。
正好就是剛才她聽見了有人回來的聲響, 說起來,這家人委實古怪, 每日中午出門,入夜了才回來,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家里伺候的人也靜悄悄的,從不出來說話。
木門打開。
仆人對她行了一禮,道:“秦東家安,有何貴干?”
懷袖先前沒親自上門過,此時一見他行為舉止,說話口音語調(diào), 一下子明白了,她就是尚宮,負(fù)責(zé)調(diào)-教宮人的,這宮仆該有的樣子她最清楚,懷袖瞬間一股火氣就冒上了心頭:“你們主家人呢?他必在等我吧,你去問他一聲,我能不能去拜見他。”
仆人不敢讓她等在外面,躬身請她去花廳坐,懷袖只道不必,就站在門口等待回去。
就這么等待的一會兒時間,心頭繞過了諸多念頭,越想越是荒唐,越想越是氣惱。
一盞茶還沒沏好的工夫,蕭叡便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他整個人濕漉漉的,頭發(fā)都沒擦干,披在肩膀上,只一身廣袖長袍,趿拉著木屐,噔噔噔地走近過來。
他的腳步聲慌亂,似敲在懷袖的心上,叫她也跟著覺得心慌起來。
蕭叡像是一只被主人呼喚的大狗一樣,一路或疾走,或小跑,急急忙忙地奔至她跟前,仿佛生怕晚一步,她就會跑了一樣。即使理智上知道不會,但心就是克制不住地急切。
蕭叡像是個愣頭青一樣,到了她面前才茫然無措地問她:“袖袖,你怎么來啦?”
懷袖冷冷地盯著他,也不知說什么好。半晌之后,她方才嘆了口氣,看了看四下,然后拎起裙子,跨過了門檻,頓時有種羊入虎口之感,愣是把蕭叡逼得連連后退了兩步,她說:“人多眼雜,把門關(guān)上在屋子里說話吧。”
她問什么蕭叡就答什么:
“你什么時候搬到這里來的?”
“四天前。”
“彈琴的人是你嗎?”
“是我……你不是嫌我吵嗎?我就不彈了。”
“你住哪個院子,帶我過去。”
蕭叡這才洗了澡,剛下水洗到一半,美色正好。他一聽?wèi)研湔f要去他的院子,便想到房間,想到房間便想到床,想到床便想到更不可描述的事情,情不自禁地臉燒起來。
蕭叡心砰砰亂跳,慌慌張張地想:我方才洗澡洗干凈了嗎?懷袖若是嫌我臟不愿與我親近怎么辦?早知道我就少與那幫子煩人的家伙說兩句話,早回來一刻,也能比現(xiàn)在洗得干凈。
才走到院子,懷袖就看到了架在墻邊的梯子。
忘了收起來。
懷袖指了指梯子:“那是什么?”
蕭叡心里一個咯噔,猶豫了一下,方才答道:“梯子……”
懷袖憋著一股火氣,直沖腦門,突然之間,大概是此刻的蕭叡完全沒有皇帝的架子,她也不把蕭叡當(dāng)成是皇帝,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罵他:“……你怎么就那么陰魂不散呢?”
蕭叡被她的雙眸望住,明明是在罵他,他卻仿佛有一種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感,仿似一叢似是燃盡,驟然間死灰復(fù)燃,烈烈煙火騰地燃燒起來。
懷袖一口氣罵出來:
“你就不能放過我嗎?你是嫌我日子過得□□穩(wěn)是不是?”
“我安生日子還沒過幾天,你就要跑來攪合。”
“你想看什么呢?你說你忍不住想見我,你也見了,竟然不知會一聲把我隔壁院子買了。”
“我真不懂你是想做什么?既如此,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放我走?若是要放我走,為什么要找上門。我們一別各寬,兩生歡喜,不行嗎?”
說著說著,懷袖看到蕭叡的眼眶紅了,竟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生殘忍,她低下頭,竟是不忍也不能再多看了。
蕭叡伸手拉她的衣袖:“袖袖。”
懷袖別過臉,不去看他,甩開他的手,生硬地駁回去:“別叫我‘袖袖’,我不吃這套。‘懷袖’這個名字不是我的本名,我叫秦月,‘懷袖’是你給你的奴婢取的名字,是一只阿貓阿狗的名字,不是人的名字。”
蕭叡固執(zhí)地追上來,握住她的手腕,糾正道:“‘懷袖’是我給我的最心愛的女人取的愛稱,不是奴婢,不是阿貓阿狗。”
懷袖猛地抬起頭,她的眼眶不知不覺地紅了。
這十年來所有藏在沉默、平靜和容忍之下的不平再也壓不住,在此時此刻終于劇烈地爆發(fā)出來:“不,就是奴婢,你就是把我當(dāng)成奴婢。”
“我原本以為你是皇宮之中唯一一個把我當(dāng)人的人,可是不是,你也將我視作東西,玩弄我,欺辱我。自你登基之后……不,從你皇權(quán)在握的時候,你就變了。大抵也不是你變了,你一直就是那樣,只是你不再掩飾了。”
“即便你還是七郎時,你何時瞧得起我過?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賤民女子。”
“你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而我只是個農(nóng)戶出生的庶民女子,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你想要我的身子,你就直接要了,在荒廢黑暗的冷宮與我無媒茍合。可那時候我不后悔,起碼你每次都會問我的意愿。登基以后,你變本加厲,把我當(dāng)成青樓妓-女一般,要我與你做那么多不知廉恥的事情。即使我躲在尚宮局,你也不放過我。”
“皇帝陛下,你進(jìn)我的屋子,何曾有一次敲過門,你要我與你歡好,何曾有一次問過我愿不愿意?”
她的每一句話撕破了長久以來精心偽裝的假象。
她天生反骨,她十歲上就知自己的仇家是皇后,皇后曉得,卻未曾放在心上,以為只是一件小事,以為她生而卑微,不敢反抗,可她敢,她有什么不敢?
在宮中做尚宮的五年,被蕭叡視作掌心玩物的五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心含不甘。
蕭叡聽著這些,喉頭苦澀,輕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被迷了心竅。”
懷袖自覺失態(tài),一番發(fā)泄之后,緩慢地冷靜了下來,道:“是我失言了,我哪有資格指責(zé)您?您又沒做錯什么,您本來就是人上人,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該做的。”
“我也不是個好東西,我還騙了您,離宮前,我跟您說假如有一日您路過江南,我請您喝桃花酒,全是騙您的。我不過是怕說得太絕了,您反悔,又不放我走,我就想一刀兩斷,與您此生再不相見。”
只要不見,就不會再不爭氣地心動。
他們本就是天與地。
何苦,何苦。何必,何必。
蕭叡最怕她這樣和自己說話,眼見那團(tuán)火又要熄滅了,他心急如焚,懷袖一刀一刀地扎在他的心尖上,蕭叡苦澀地道:“與你做過的那些事,我何嘗與旁人做過,我只想和你做。”
一說這個懷袖的怒氣便又蹭蹭直躥,她牙尖嘴利地譏諷道:“是嗎?難道不是因為她們都是名門貴女,你怎么能折辱她們,只有我,我生如浮萍,無依無靠,你想怎么羞辱我便怎么羞辱我,不是嗎?”
蕭叡望著她,說:“你別這樣看著我,袖袖。”
懷袖覺得他是無法辯解,她是在給蕭叡捅刀,但她這樣說,何嘗不是把自己的傷口撕裂開來,鮮血淋漓地疼痛,她說:“你就是瞧不起我。因為你是皇族貴胄嘛,這理所當(dāng)然,只是我是個怪人,我生來卑賤,心氣卻高,竟然不愿意跪下來給你當(dāng)奴才,為你做牛做馬。是我不好。”
蕭叡緘默半晌,沉聲道:“你是農(nóng)家女子,若是說出來,誰會說我們般配呢?”
懷袖氣得肝疼,她是這樣說沒錯,可被蕭叡這樣□□裸地講出來,她還是覺得面上無光,仿佛被蕭叡直接扇了一巴掌一樣。
還沒來得及再陰陽怪氣,蕭叡忽地又說:“可我還是愛你。”
“你逃了,你差點死了,你不要我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就是愛你。明明你對我陽奉陰違,面善心黑,總想著要從我的身邊逃離。”
“這幾個月來,我想了許多我們的事。”
“你說我瞧不起你,我也不詭辯,先前確是瞧不起你。我不止瞧不起你,我還瞧不起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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