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家的寨子靠山而建,從山腳的公路往上看,能看見一片層層疊疊的寨樓,中間夾雜著幾戶青磚白瓦的院式房屋。
大部分都是老舊的、木質的黑瓦片吊腳小樓,有的屋頂上除了是瓦片外還能看見茅草蓋。
吊腳樓上面住人,下面堆些柴木、放置農用工具,其余幾乎都是圈養著牲口家禽。
過了山腳的河,從公路邊往上岔出一條水泥道。路兩旁一棵棵火紅的楓樹隨風搖曳著,路口豎立起來一座大石頭,“半桂”二字潦草鋒利的刻在上方。
過了石頭往里走的路是青石板鋪起來的,車開在上面還會有點顛簸。
苗寨依山傍水,名字也好聽,叫半桂。
隨著秋日瓜果成熟,和那滿山金燦燦的橙子,與這半桂苗寨成了相輔相成的結合。
周靈家在寨邊靠山,是一棟翻新過的建筑,被靠前的小樓擋住了視線,只能看見房頂青磚白瓦的一點點顏色,不像寨子里那些深棕發黑的房梁柱子一樣。
周靈說這些屋舍的顏色越深越黑,代表著這座寨樓的歷史時長。
進了寨子,路上沒遇到幾個人,即使遇到了,也只是弓著背在慢慢行走的老人,和穿著破舊衣服,背著比自己還高的背簍的孩子。
車經過他身邊時,他停了一下,從背簍下抬頭喊了聲。
周靈停了車,用苗語跟他說了幾句,男孩點點頭背著背簍走了。
這是被生活壓住的男孩,他臉上沒有小孩子的開心和快樂,有的只是成年人一般的麻木。他還那么小卻早已承擔起超出他這個年齡該承擔的重擔。
“他叫周興,今年八歲了。爸媽外出打工五年了沒回來過,家里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還有爺爺。去年讀不起書了,被來這里支教的一個老師資助,今年才繼續上學。”
周靈看安旭一直看著,忍不住開口介紹。
安旭點頭,轉回頭看向前方的路。
看吧,這世間,生活從來就沒有放過誰,沒有最難,只有更難。
路前方有幾只昂著脖子嘎嘎過的大白鵝,豌豆大的漆黑小眼看著她們。再往前,偶爾跑過的一條小黃狗。
整個村寨安靜得像是在沉睡中,秋風吹過,也只有那樹梢在微微晃動著。
這是藏在西南深山里一個貧窮落后的小鄉寨,大部分年輕人外出打工,剩下老弱病殘的留守,使得寨子難以發展。寨子里新蓋的屋舍很少,算上周靈家的,一個手掌都能數得清,其余皆是陳舊破敗的吊腳樓。
這里的貧窮和大城市里那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們還有所不同,城市里處處是工作的地方,哪兒都藏著機會。而這里,除了在三畝地里辛苦勞作,也只夠填飽自己的肚子,哪還有什么存余。
周靈也沒再說話,車子順著寨子里的青石板路開著。路過一棵老楓樹,前方終于看見了幾個中年人圍在一起,討論著些什么,聽到車響,轉頭看向來處。
周靈在他們旁邊停了車,幾人看見是她,神色帶了些失望,卻也打了聲招呼,用苗語問:“阿靈,你哥還沒回來嗎?”
周靈搖頭。他們嘆了口氣,眉目間帶了焦急和發愁。
“夠了夠了,再多就拉不走了?!边h遠傳來一聲普通話的呼喊。
上方小路上跑下來一個年輕人,穿著一件灰色外套,咯吱窩下夾著一個黑色錢包。
他來到幾人前,看見周靈,笑著打招呼:“阿靈回來了啊,你哥呢?”
周靈:“還沒回來呢?!?br/>
“我就說呢,店里橙子賣完了,他都還沒回來,我就自個跑來你們這里買了?!彼f著看了旁邊的安旭一眼,隨后打開錢包,一個一個算賬,把錢結清。
幾個中年男人腳前放著一個個背簍,里面裝著又大又橙的橙子。
周靈打了聲招呼,發動車子繼續往家開。
越往上道路越窄,眼看著沒路了,周靈打了把方向盤繞進一棟青磚白瓦的小樓旁邊的平地里停車。
臺階上去有一個水泥地板的三合院式房屋,院邊有棵柚子樹,淺黃的大柚子掛在樹間。再過去是青石板鋪的老舊小院。
青石板小院盡頭是寨子里最常見的木質吊腳樓。上層掛著一具風干的牛頭。牛頭上掛著黑紅發舊的綢布,空洞洞的牛眼,似乎在俯視著這個寨子,牛角彎成半圓,漆黑漂亮。
整座小樓帶了些神秘的色彩。
卻也是最符合安旭之前看過的苗寨特有的風情。
木樓上層走出一個頭發花白弓著背的老婦人。
周靈抬手喊:“阿奶~”
老人笑著,扶著木欄桿看她。
安旭下車,抬頭看向木樓,樓上的老人家愣了一下,隨即弓著背下樓。
周靈忙幾步上前,用苗話說了些什么,老人家停住腳步,回了幾句。
安旭看著,等周靈回來提東西的時候問她:“你奶奶聽得懂普通話么?”
“聽得懂?!敝莒`點頭,“家里也是有電視的,奶奶平時不配藥的情況下可喜歡看電視了?!?br/>
“自己配藥么?”
“對,奶奶是我們整個寨子里唯一的醫婆,寨子里有個什么發燒腿疼啥的都不去鎮上的衛生院,都是來家里拿副藥吃吃就好了。”
安旭問:“那你家里的藥,嚴格意義上來說,就是古苗藥了吧?”
周靈笑了:“確實是,我家這里,早些年還有一些投資人想要來買斷藥方,但這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一般不是本族的人是不會外傳的?!?br/>
藥方???
安旭若有所思地問:“但現在市面上有很多苗藥苗企,專家顧問什么的。”
周靈:“這世間的東西真真假假的,說假吧真了點,說真吧又沒那么正宗,不過現在都是新時代高科技了,算得上是苗西結合咯?!?br/>
安旭點頭,開玩笑似的問:“聽說你們苗族會下蠱,該不會是真的吧?”
周靈也笑,“旭姐,民族歧視了哦~”隨即又帶了點兒俏皮,悄聲說:“不過呢,真真假假,假是真,真也是假。反正我長這么大是沒見過蠱長什么樣,阿奶也沒見過?!?br/>
這樣啊。
安旭停止了打探,轉了話題:“奶奶能聽得懂普通話就好,不然讓我現學你們苗話還真是為難我了?!?br/>
周靈提了東西,“阿奶還會說呢?!?br/>
安旭放下心來,跟著周靈上了臺階,從青磚白瓦的院子走過,進了青石板的小院。
阿嬤鎖了小樓的門,走到樓梯邊笑著不說話,等他們進了院子引她們進了灶堂,這是苗寨的客廳和廚房也是正屋。
剛剛看到的吊腳樓在正房的左前邊,在吊腳樓和正屋的側邊有一個煙囪的木屋,大約就是廚房。
正屋正對門靠墻位置有張高桌,上面放了個神龕,兩側還有燃燒過得香爐和一盞矮粗的紅蠟燭在慢吞吞燃著。
屋中央有一個火塘,里面燒著些柴火。這也是剛剛一進屋就感受到暖和的原因。
周靈將東西放在桌面上問阿嬤,“阿奶,吃飯了沒?”
阿嬤搖頭,笑著說:“就等你回來咯?!?br/>
她看向安旭,周靈在旁邊介紹:“阿奶,這是安旭,以后和我一起在鎮上開店的。”
阿嬤笑著,面容和藹道:“那就是旭寶?!彼哌^去,溫柔地摸了摸安旭的手,問:“今晚想吃點什么咯?”
阿嬤的普通話確實聽得懂。
安旭笑,“都可以,阿奶看著做就行。”她入鄉隨俗,跟著周靈叫阿嬤阿奶。
阿嬤笑著,擺了凳子在火坑旁邊,“那你隨便坐,靈靈你把油茶打給旭寶嘗嘗。我去看看菜,這段時間豐收了,想吃什么都有哩。”
“好嘞?!敝莒`點頭。
阿嬤提起挎籃出去了,安旭在凳子上坐下,帶了些新奇,問周靈:“阿奶怎么叫我旭寶???”
周靈笑著回:“我們這里的習俗都是這樣的,長輩叫小輩都是什么寶的,要么是疊字,比如旭寶、旭旭。同輩之間就是哥啦姐啦或者直呼名字就行,我比你小就是旭姐這樣,習慣就好了?!彼帐傲艘幌?,出了屋子。
安旭摸了摸臉,還以為她有多寶貝呢,害。
她環顧四周,都是木質結構,房梁和柱子是新新舊舊兩種顏色。掛著的吊燒是黑色的,電視機下面的木柜也是黑色的。
屋里光線不怎么足,因為房梁低矮的原因,全靠大開的門和旁邊的窗戶透進來。
周靈從屋外進來,手里端著一口黑鍋,放在火爐上。
安旭看著火爐上鍋里的湯,“這是搞什么?”
“油茶。我們這邊的特色,旭姐你一會兒嘗嘗,阿奶炒好煮著了,我們直接舀了吃就行了。
周靈加了幾根柴木,拿勺子攪了攪。
屋內瞬間蔓延起一股香濃的味道,安旭本來不餓的,聞著這個味道立馬就餓了。
等油茶湯沸騰了,周靈提在火坑旁邊溫著,擺了兩個碗,放上爆好的米花和阿奶炒好的底料,隨后用勺子打了一勺澆在米花上,端起碗遞給安旭。
安旭接過,深吸了一口,有粗糧的香氣,有茶的清香,還有米花的香混在一起。
她輕輕吹著氣,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入口的味道有點奇怪,但卻是好吃的。隨著油茶下肚,渾身都暖和了。
半個小時左右,阿嬤提著一些菜回來了,招呼著周靈幫忙做飯。
廚房確實就是火塘旁邊的那間,窗戶是雕花木質的。
安旭有心想幫忙,可她不會做飯,索性出了門在院子里轉悠著。
傍晚的苗寨處處飄起青煙,遠處是碧青色的山川,近處是農家的山地。
院子下方的小路上跑回來一只棕色的中華田園犬,幾步躍上院子,跟安旭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夾著尾巴躥進屋子里。
安旭看著它跑了,想起槐序鎮上大雜院那只大花抬著前爪跑了的樣子。
唔,周照家的狗子都怕她。
晚飯吃得還算早,吃過飯后,周靈帶著安旭去了一趟山地。
一片片山坡上種著大面積的橙子樹,深綠色橙葉間掛著許許多多的大橙子。
有的山地里還有農民在摘著橙子背著往家走。
到了一片山地旁,幾個中年人在采摘橙子,看見周靈急忙問:“阿靈哦,你哥要幾時回來啊,這橙子都熟爛了。”
周靈依舊搖頭:“不曉得嘞?!?br/>
他們嘆了口氣,不得不繼續忙活。橙子爛在地上的也有很多,讓它爛在地里,他們還舍不得,不如摘了回去放在家里。
鄉親們在山地果樹間忙忙碌碌。
進了周靈家的地里,周靈摘了個橙子給安旭,“這片地里的其實是已經摘過了的?!?br/>
安旭看手里的橙子,“那……這是留著吃的嗎?”
周靈搖頭,說:“今年橙子銷量不好,旭姐你手里這種我們都賣不出去,我哥沒讓我們摘。”
“這不挺好的么?!卑残衲弥茸铀乃姆椒睫D了一圈,也不小,起碼有她拳頭般大小。
顏色也好看,黃橙橙的,聞著也是一股甜甜的橙子味。
難道是酸么?
她想著動手剝皮,橙子皮薄,一剝就撕下來一大塊,三兩下就剝完了,露出里面飽滿的果實。而且橙子和橘子不一樣,它上面沒有白絲,剝出來就是黃橙橙的果實。
她掰開一瓣喂進嘴里,一口咬下去,果實汁水肉多,甜甜的橙肉融化在嘴里,比她以前吃的還鮮美。
這樣的橙子為什么會賣不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