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百里安驚詫神色, 百里明華也方才意識到自己情不自禁的說出了些什么。
    “皇兄開個(gè)玩笑罷了，皇弟難道還當(dāng)真了？”
    百里安干笑兩聲以做掩飾。
    因?yàn)殡x他近了, 百里明華瞧見他衣裳上沾著許多灰塵，他伸手替百里安拍了拍, “皇弟這身上——”
    百里安心里一緊，“剛才是在花園里搬東西，不小心沾了些灰塵在身上。”
    “這些粗活交給奴才就可以了。”
    百里安諾諾的應(yīng)了一聲。
    百里明華將他袖口上的灰撣干凈，不經(jīng)意間瞧見了百里安歪斜的腰帶。他伸手想要去幫他理一理，百里安卻極敏感的站起身來。而后他便發(fā)覺自己腰帶上的古怪，剛才他過來的急，沒有系好的。但他一時(shí)也想不出什么借口來, 只能一邊整理腰帶一邊對百里明華道, “讓皇兄見笑了。”
    百里明華察覺到百里安對他的防備，伸出的手收回到袖子里。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百里明華便起身了，他今日還有正事要處理, 實(shí)在不好在百里安這里耽誤太久。
    百里安送他到了門口, 眼見著百里明華要走了，百里安這一顆心還沒落回肚子里，走出去一半的百里明華忽然又頓下腳步。
    “皇弟。”
    百里安都要轉(zhuǎn)身回去了，聽到他這一聲，心即刻又提了起來。
    “有空回宮里來看看皇兄罷。”百里明華聲音極是落寞。
    百里安回過頭，就看見百里明華已經(jīng)上了轎子。
    ……
    妙音也是羞怯的女子，剛才那般主動, 現(xiàn)在清醒過來，也無顏再見百里安，緊閉房門將他攔在門外。
    因太子的打擾，百里安是歇了自己的旖旎心思了，對著妙音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就這么又過了幾日，玉真公主來了一回，說宮中近來出了大事，那大事，就是四皇子和太子之間愈發(fā)明顯的矛盾。
    幾月之前，皇上臥病在床，還無人敢議論，而現(xiàn)在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皇上怕是捱不了多久了。
    事實(shí)也正如傳言一般，身在昌寧宮的皇上此刻已然是一副油盡燈枯的模樣。
    百里明華在夜半被召過來時(shí)，都有些認(rèn)不出躺在龍床上的那個(gè)人是誰了。
    “明華。”
    百里明華走上前去，恭敬生疏，“父皇。”
    今日四皇子不在一旁伺候，偌大一個(gè)宮殿顯得凄清的很。
    “你知道我傳你來是為何事？”皇上抬起眼看站在床邊的太子。
    “兒臣不知。”
    皇上笑了兩聲，不知是因?yàn)槭裁淳壒剩切β曪@得嘶啞的很，“許是人要死了，總會回憶起從前的事。我方才又夢到了皇后，她同朕招手。”
    百里明華安靜的站在一旁。
    皇上沉沉的嘆了一口氣，“也是時(shí)候了。明華——朕若駕崩，將朕的尸身，安放在皇陵里，與……”猶豫良久，才終于在此刻又遵循了一回心底的意思，“將朕，與惠妃，合葬在一處。”
    百里明華早知會是這樣一個(gè)結(jié)果，他并不為母后而感到悲哀，“兒臣遵旨。”
    皇上從枕頭的暗格中，抽出一個(gè)玉匣來，遞給百里明華。百里明華接過來之后，他才道，“這里面的圣旨，等朕駕崩之后，你才準(zhǔn)取出來。”交代完這一切，他擺了擺手，“回去吧。”
    百里明華卻沒有退出去，反倒抬起頭來問了皇上一聲，“在父皇眼里，兒臣是不是比不上四弟？”
    “你為何這樣說？”
    百里明華想到四皇子手上的那方御令來，他苦心經(jīng)營這么些年，才拿來的東西，卻被他這樣輕易的把玩在掌心里，成了威脅自己的障礙。
    皇上是個(gè)聰明人，幾乎下一秒就猜出了他為何會有此一問，“你是在說，朕將調(diào)遣禁軍的金令，交給蒼城的事？”
    “是。”
    皇上道，“蒼城他年少時(shí)，就吃了不少苦，現(xiàn)在在人前，總是想要表現(xiàn)一些——父皇知道你的性子，怕你……”
    百里明華在此刻竟有些想笑。想笑自己，“怕我謀害四弟，就如對二弟那般，是嗎？”
    皇上不答，只是他的視線分明卻又將這句話確認(rèn)下來了。
    “兒臣告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這里便不必再留下去了。
    百里明華從昌寧宮出來時(shí)，天邊寡淡的月色被層層的陰云遮掩，他才走出去幾步，天上就落下蒙蒙的細(xì)雨來。
    “太子，下雨了。”拎著宮燈的太監(jiān)一臉為難，“要不您先就近去避避雨？奴才回東宮取把傘來。”
    “不必了。”這冰涼的雨正好叫他清醒過來。清醒的知道，即便當(dāng)初二弟派人行刺他，在人后詆毀他，在父皇的眼見，做的不對的也只有自己。
    玉匣子里的東西，百里明華不看也知道，里面是父皇傳位給他的詔書。他母后當(dāng)年苦心孤詣，為此不惜害了自己性命，換來的東西，現(xiàn)如今就握在他的手上，他心底感到的，卻還是只有悲哀。
    夜雨越下越大，但漆黑的天邊卻隱隱生出一抹魚肚白來。仿佛是大雨將至的預(yù)兆。
    在百里明華一腳踏進(jìn)東宮時(shí)，深宮里的喪鐘敲響了。
    “太子，這是——”小太監(jiān)一臉慌張之色。喪鐘鳴九下，只有天子才……
    雨滴順著額發(fā)滑落下來，從他勾起的唇角，一直沒入到衣領(lǐng)里。
    天亮了，但因?yàn)檫@場陰雨，那亮里都還透著一股子陰郁之氣。
    百里明華在東宮里，剛換下一身打濕的衣裳，外面就闖進(jìn)來兩個(gè)報(bào)信的宮人，“太子，不好了，四皇子他，他……”
    話音未落，另一道聲音就響了起來。
    “皇兄。”
    百里明華轉(zhuǎn)過身，就看到百里蒼城站在門口，他的身后是宮中的禁軍。
    “你來的倒是快。”詔書才剛到他的手里，四皇子便趕來了。
    百里蒼城抬手，那禁軍便又退了出去。百里明華也讓身旁的宮人退出去了，等到四下無人時(shí)，在皇上跟前兒一直乖巧溫厚的四皇子道，“我若來的不快，就從皇兄手上，換不到我想要的東西了。”
    百里明華不以為意的笑了笑。
    “皇兄應(yīng)該已經(jīng)拿到父皇的傳位詔書了吧。”百里蒼城繼續(xù)道。
    百里明華抬手，將玉匣子抬了抬，“怎么，你想要？”
    百里蒼城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皇兄的東西，臣弟不敢肖想。”
    “不敢肖想？那你帶人，闖我東宮是為何事？”百里明華毫不留情的揭穿他。
    百里蒼城站在原地，他臉上的金面具在平常顯得極其木訥，在此刻逆光的時(shí)候，就顯得陰鷙萬分，“我不是說過嗎，臣弟想向皇兄討一個(gè)東西。”
    百里明華將玉匣收回袖子中，“哦？什么東西值得皇弟你如此大費(fèi)周章，竟不惜行逼宮之事。”
    百里蒼城也不否認(rèn)這個(gè)罪責(zé)，“只要皇兄愿意將此物交付給我，臣弟愿即刻離開皇宮，永不折返。”
    百里明華自以為知道了他要的是什么，并不放在眼里，只是想盡辦法的拖延著。
    片刻之后，門外傳來兵器相擊的聲響。
    百里蒼城的目光微微晃動了一下，“想不到皇兄也是早有防備。”
    百里明華冷笑，“對你，我可不敢放下一點(diǎn)戒備。”
    即便已經(jīng)如此，百里蒼城也無慌亂之色，只是靜靜道，“皇兄可知道，現(xiàn)在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雖不一定能獲勝，但拉你一同赴死，還是做得到的。”
    百里明華未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百里蒼城是一早便有了求死之心，所以無懼生死，“只看皇兄，愿不愿意來換了。”
    “你要什么？”百里明華猜他要的是江山，但看他這樣的表現(xiàn)，又不像是這樣。
    “百里安。”
    那一瞬，百里明華還以為自己聽錯(cuò)了，聲音都利了幾分，“你說什么？”
    “百里安。”
    百里明華方才還能擺出幾分笑意的臉徹底陰冷了下去。百里安于他而言，那是比江山更容不得旁人窺伺的存在。
    “皇兄愿意換嗎？”
    “你找死！”這一瞬，百里明華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翻騰而上的怒意，拔出一旁墻上的劍，向那百里蒼城直刺而去。
    “四皇子小心！”黑暗中，無聲無息的又竄出一人，將百里蒼城護(hù)在身后，擋下了百里明華的一劍。
    “父皇居然連影衛(wèi)都交給你了。”一劍落空的百里明華望著那憑空冒出的人，“你還真是好手段啊。”
    百里蒼城并不會武，所以不是太子的對手，但有了影衛(wèi)的保護(hù)，太子一時(shí)半刻也奈何不了他。
    “皇兄只要愿意將他給我，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因?yàn)檎戳税倮锇玻倮锩魅A此刻儼然已經(jīng)連他的話都不想聽完了，“那先把你的命交出來吧！”
    影衛(wèi)上前擋住百里明華，百里蒼城趁機(jī)又后退幾步，他此刻聲音也冰冷的好似淬了病一般，“皇兄既然不愿，那我今日，就斷不能讓你活著走出東宮了。”
    回應(yīng)他的，是百里明華刺穿影衛(wèi)胸口，飛濺到他衣裳上的溫?zé)狨r血。
    百里明華在倒下的影衛(wèi)身后，露出他一直極力掩藏的陰冷目光，“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gè)本事了！”
    百里蒼城身后，又無聲無息的多出了十幾個(gè)影衛(wèi)。
    ……
    “什么鬼天氣。”下了轎子站在宮門外的玉真公主揉了揉雙臂。
    百里安緊跟著從另一個(gè)轎子里走了下來，剛好聽到玉真公主這一句，便接道，“還不是你非要今天來宮里。”
    玉真公主走上前，攬住他的手臂，“今天是母妃生辰，我總要回來看看她——再說，母妃那樣喜歡你，你不該進(jìn)宮來替她慶賀慶賀生辰？”
    百里安哪里受得了女孩子撒嬌，“該該該，皇姐說什么就是什么。”
    玉真公主甜甜一笑，和百里安并肩進(jìn)了宮里。
    一路上，百里安總覺得有幾分奇怪。平常，宮里到處都是巡邏的侍衛(wèi)，怎么今個(gè)兒進(jìn)宮來，只見到了零零散散的幾個(gè)？
    玉真向來不注意這些，一路上都纏著百里安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百里安越走越覺得奇怪，直到到了紫微宮里，瞧見神色如常的德妃，心里那股子不安才平息了一些。
    許是今天天氣不好，宮里巡邏的人才少了。不然，宮里若是有什么動靜，在后宮之中的德妃，會沒有察覺嗎？
    玉真公主見了德妃，就舍下了百里安，轉(zhuǎn)去拉德妃的手。
    就像當(dāng)初玉真公主還未曾出嫁的時(shí)候，百里安經(jīng)常來紫微宮里，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
    東宮。
    蒙蒙的細(xì)雨沖刷不干凈那些濺到漢白玉石壁上的鮮血，在宮中對峙的兩人，此刻也已經(jīng)決出勝負(fù)。
    百里蒼城帶來的十?dāng)?shù)個(gè)暗衛(wèi)，都被百里明華清剿一空，他性子本就陰郁暴戾，只是因?yàn)榘倮锇玻艑⒛枪亲永锏谋╈鍓褐葡氯ィ丝瘫l(fā)出來，那十幾個(gè)命喪他手的暗衛(wèi)，大多都是在一箭穿心之后，被轉(zhuǎn)動的劍鋒，在胸口留下了一個(gè)血窟窿。
    被保護(hù)的很好的百里蒼城跌倒在地上，百里明華沾著血的劍尖兒抵在他的額頭上。
    剛才那一劍，斬?cái)嗔怂樕系拿婢摺?br/>     露出的一張和玉真極其相似的面龐，也讓百里明華驚詫了一陣。
    但在此刻，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輕輕嗤笑一聲，百里明華故意抖落劍尖，讓那尚且溫?zé)岬男念^血從百里蒼城那張柔弱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你沒有和我換的籌碼了。”
    百里蒼城雙臂撐在地上，裂開的半扇面具正落在他的手邊兒，他仰頭望著百里明華，“皇兄。”
    “怎么，要開口求饒了？”那向來冷峻的面頰上沾了血，竟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魔魅之氣。
    百里蒼城卻笑了起來，“我還有。”
    百里明華蹙眉，舉起手中的劍，正要刺下去，抵在他后心窩上的鋒銳又止住了他的動作。
    百里蒼城還是那一副柔弱的姿態(tài)，但他的目光，卻銳利的很，“你的命，做籌碼如何？”
    百里明華微一側(cè)目，就看到身后站著的，那個(gè)拿了劍的影衛(wèi)。
    “我可以現(xiàn)在殺了你。”百里明華手上的劍抵著百里蒼城的額頭，已經(jīng)刺破了皮肉。
    百里蒼城也道，“你現(xiàn)在的命，也握在我的手中。”
    讓百里明華交出百里安，那是決計(jì)不可能的事。連口頭的承諾，他都不愿意去說。
    兩人正僵持的時(shí)候，門外忽然進(jìn)來一個(gè)人。
    在這個(gè)時(shí)候，任何一個(gè)差池，都可以叫他們其中一個(gè)人命喪黃泉。
    百里蒼城和百里明華同時(shí)提起戒備來。
    進(jìn)來的人，是百里明華派在紫微宮里的眼線，因百里安那一回替玉真出嫁，百里明華就將紫微宮監(jiān)視了起來。那人剛才進(jìn)來，是從偏殿的后門里，所以并未看到東宮此刻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何等的劍拔弩張。他一進(jìn)來，就被宮中對峙的兩人嚇了一跳。
    “太子——”
    站在百里明華身后的人長劍一遞，那人就被威懾了似的不敢再上前。
    百里明華也覺得他此刻回來有些古怪，“何事？”
    那人跪在地上，全身發(fā)抖，“回太子，六皇子方才去了紫微宮。”
    百里明華手上的長劍抖了一下，本來這個(gè)契機(jī)，被他長劍指著的百里蒼城就可以趁機(jī)逃脫的，但他并沒有，因?yàn)樗脖贿@個(gè)消息砸的一懵。
    皇弟，在此刻，回宮了？
    “皇兄是如何想的？”
    百里明華不發(fā)一言，只是垂下的目光更深了一些。在此刻，他并不懼生死，他只懼怕，他這么些年苦心孤詣卻在這最后一刻功虧一簣失去一切，如果他因此死去，那往后，誰來看護(hù)他的皇弟呢？
    百里蒼城觀百里明華方才的舉止，也知道百里安與他而言，是萬萬不可能交付之物，一味相逼，怕也只是兩敗俱傷。
    但，如果今日放過百里明華，他日他登基為帝，那只怕自己想要的，就更難握到手中了。
    思慮半晌，百里蒼城終于決定后退一步，“若是皇兄不愿，那我也不強(qiáng)求了。”
    都到了這一步，百里明華哪里敢相信他半分。只用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百里蒼城仰頭看著他的目光，“皇兄把傳位詔書給我吧。”
    傳位詔書比起皇弟，確實(shí)不算什么，雖是他這么多年的圖謀，但……若真的交給百里蒼城，讓他拿去做什么文章，到時(shí)他失了帝位是小，怕是要連皇弟也要保不住。
    百里蒼城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皇兄做皇上，我便不能安心。我做皇上，皇兄只怕也不能安寢。”
    “那你是何意思？”
    “不如皇兄答應(yīng)我，將詔書上的名字，改成百里安——那樣，你不怕我，我也不必怕你。今日，也免了我們兄弟之間自相殘殺，拼個(gè)你死我活。”說著，他推開百里明華抵在他額上的長劍。
    同一時(shí)刻，百里明華身后的那把劍，也稍稍移開一些。
    “皇兄覺得如何？”
    眼下，確實(shí)沒有別的辦法能夠緩解這個(gè)死局了。
    百里明華不懼生死，但是懼怕他死后，留他不諳世事的皇弟在這人世飄搖。江山亂了，仔細(xì)想想，他也無多少在意，但是若是因?yàn)閬y了，起了戰(zhàn)事，惹來窺伺皇位的人，挾皇弟令諸侯，那時(shí)，他在黃泉之下，怕也是不能瞑目吧。
    百里蒼城額頭上的劍終于移開了。他知道了百里明華的決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