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皇后蕭氏,乃是大昭王朝最具典范的皇后。
她出身名門,舉止高貴,美麗大方,儀態萬千,如果說當今圣上是照耀著天下的太陽,那么皇后蕭氏,便是一輪最溫婉的濯濯明月,當她走過你的身邊,你會被她吸引忍不住盯著她看,而然后當她淡淡一笑著走過去,則留下懺悔失儀的你茫然所失。
絕不盛氣臨人,絕對讓人自慚形穢。
這樣的皇后,卻失寵許久了,她的丈夫,也就是當今圣上,不入椒房殿已兩年有余。
可是不論她失寵多久,都不會讓人忘記,她才是一國之母,生育大昭王朝皇長子趙荻,皇太子趙玨,只要她活著,這整個皇宮里為了皇帝而爭寵的女人,都必須向她低頭叩拜。
這一天,皇后和平常一樣,寅時一到就醒了,因椒房殿里點著常夜燈,倒不覺著很黑,就那么睜著眼睛看著帳頂繡的那副鳳穿牡丹花案,一直看著,看著,直到卯時宮女喚她起床,伺候她更衣、梳洗。
她坐在銅鏡跟前,看著鏡子里蒼白而木然的女子分外眼熟,可就是覺得不像自己。
宮女悄悄藏起她的白發,她仿佛沒有看見。
皇后的妝容莊重而大氣,如同一幅盔甲,待到妝成,她由宮女攙扶著,出了殿門,夜色未褪盡,晨間的寒氣未散,前腳踏出門檻,便感到一陣撲面的寒意,這寒意就像是沖鋒的戰鼓,喚醒了她的意志,她這才微微一笑,另一只腳踏出門檻的同時,就像靈魂重新回到了軀殼里,她抽回被宮女攙扶的手臂,將耳際的發拂到耳后,挺直了身軀,款款幾步,上了鳳輦,前往梨峴宮。
卯時三刻,抵達梨峴宮,略坐片刻,太后便起身了,此時韓夫人也到了。
皇后身為人媳,請安奉茶,伺候太后用朝食乃是本分,因太后喜歡清靜,宮中其他夫人若無懿旨,不讓來見,唯有誕下三皇子的韓夫人,素來得太后歡心,許其每日請安侍奉,因而每天這個時候梨峴宮便只有這婆媳三人,太后用罷朝食,略敘幾句話,便打發皇后先行回宮。
皇后先行回宮之后,后宮諸位宮人皆已到齊,伺候皇后更衣、潔面、凈手完畢,再由霞芳殿的劉夫人布菜,伺候皇后朝食。
就和皇后餓著肚子伺候太后朝食一般,這些后宮女子同樣的餓著肚子伺候皇后朝食,等到皇后首肯,她們才能散去,才能用膳,如此便是大昭后宮的等級制度。
皇后無寵多時,但圣上一直未廢其禮,曾有一美人,寵極一時,曾經借著圣上高興,稱病不愿去侍奉皇后,結果被圣上責罰,貶為粗使宮女,再未寵幸之。
可見皇后便是皇后,縱然無寵,也是大皇子和太子的生母,也不容他人慢待。
所以大家都說,圣上還是重情的。
因而后宮女子不乏羨慕皇后,也不乏嫉妒,只有少數部分,則是嘲笑,諷刺——雖為皇后,自己的丈夫卻連見也不愿意見到她,大約心懷愧疚,能給與的,也便只有這些面子上的光鮮了吧。
巳時,皇后處理后宮事務,包括有宮內換季的衣物發放,正在修葺偏殿的進度,各尚房的賬目,新增宮人的配置等等一些,另外還有臨近節氣的禮單,宮內如何,宮外如何,雖然有各太監總管負責,卻仍需皇后的垂問統管,一一布置,方才不亂方寸。
雖然一日兩食,但午時膳房會送來一些點心,羹湯,皇后用后小歇片刻,便到新孕的美人宮里看看,再去知聞殿過問各位皇子、公主的讀書情況,看看他們習字如何,這天太子書背得好,得了太傅的贊譽,皇后含笑勉勵了幾句。
皇后每日作息固定,就算略有改動也不過那幾樣,若是這一日這個時辰見她在那里,隔日同樣的時辰她也絕不會出現在別的地方。
也許沒有人注意,也許有人注意了也沒有說出來,皇后的一日,與皇后的一年,其實并沒有多大區別,不知何時開始,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在做著同樣規律的事情,就像逐漸失去靈魂,仍留著肉體按著固定軌跡在人間行走一般。
申時用膳過畢,除非風雨,皇后必是會散步消食,今天卻一反常態哪里都沒有去,而是站在殿前一直看那夕陽。
殘陽如歌,聲聲啼血。
但這還不算是一個引人注意的轉變。
真正的轉變是卯時,皇后讓人送了一壇子北狄出產的烈酒到椒房殿,然后將所有宮女太監,都清退了出去。
如無宴會,皇后是從不飲酒的,何況北狄酒太烈,也不適合女人引用,宮人雖然奇怪,但誰都不敢說什么,也許皇后是興致來了要嘗鮮呢?
今天,皇后的確是來了興致,她嘴角含著異樣的笑容,她這個被譽為大昭王朝最為典范的皇后,要做一件以往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也是歷史上所有皇后都沒有做過的事情,這一次,就看史官如何記下這轟轟烈烈的一筆了,或者說和當年一樣,再用一筆抹殺,粉飾一個天下太平!
今天的一天一如既往的開始,但注定不會同往常一樣結束,她笑著將酒潑在紗幔上,窗簾上,榻上,被子上,帳子上,然后坐到銅鏡前,最后一次為自己描眉。
燭光映照下,美人如虹,三十多歲的她看上去,沒有顯得很老。
但她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無論再如何藏起白發,都沒法改變這個事實。
她從梳妝盒里取出一根鳳簪,望著這根昔日的定情信物,她笑著笑著淚流滿面。
“其實要傷一個女人的心,何其簡單。”皇后魔障一樣自言自語:“只要成為她心愛的人就夠了。”
“這么多年了,你始終不信我……罷了,我已經……”
“如果可以選擇……”
皇后抿著唇,簪上鳳簪,鏡子里一個含淚的美人,那般哀婉,足以揉碎任何一顆鐵石心腸。
當她舉著火燭,坐在榻上,只要她的手一松,火燭就會引燃沾了酒液被褥和紗帳,就在她準備引火自焚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屏風后傳出響動。
“是誰!出來!”皇后怒道。
不曾想,她的聲音剛剛落,屏風后果然站出一個人,竟然的她的大皇子,趙荻。
大皇子趙荻如今十三歲,因皇后產后虛弱,一直未曾養在身邊,加上一些緣故,母子并不親近,趙荻突然出現在此,實出皇后所料,她此刻精神已經異常,幾乎歇斯底里的叫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趙荻為什么會在這里?
皇后訝于他突然出現在這里,卻忘記想一個問題,趙荻既然能夠從屏風后站出來,那么還會不會有另一個人也藏在那里?
“母后,你怎么了?”趙荻手捏一個玉佩,聞到滿室酒香,察覺皇后神色有異,反問道。
皇后瞪著眼睛看著他,神情似悲含忿,怪異莫名,忽然又大笑起來,笑得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像是秋風中掛在枝頭不肯零落的枯葉一般。皇后是堪稱典范的皇后,就算是趙荻,也從未見她笑得這樣失態過,簡直就像是一個瘋子。
皇后將火燭放在床頭的小柜上,眨眼收斂起癡癲,罕見的溫柔的拉起趙荻的手,道:“我可憐的孩子,你嚇到了吧,到母后這里來。”
趙荻十分奇怪,自他懂事的時候開始,父皇不假辭色,母后對他不聞不問,雖是嫡長子,無大過錯卻連太子之位都得不到,這回母后對他這樣溫柔的言語,還拉他的手,可以說是他從未享受過的。
趙荻有一種本能的不安,然而從未被生母拉過手的他,此刻被拉著手,令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于是錯失了抽離出來的機會,他被皇后拉著一起坐到了榻沿上。
皇后笑著,慈愛的撫了撫他的額角,就像她平時對太子做的那樣。
“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心里怪母后不疼你,只疼你弟弟,其實母后心里是疼你的,你不知道而已,母后不說出來,是不想害了你,你的父皇他……”
趙荻從來沒想到過,他的人生會有這樣一天,知道一個這樣的秘密。
趙荻乃是大昭的皇長子,三歲之前一直小病不斷,三歲那年父皇請人為他相命,說是與宮中犯克,需要養在宮外才能成活,于是被長公主接入公主府中,這一養,就是六年。
長公主對趙荻十分好,趙荻自小長在她身邊也對她視同其母,與她的女兒昭榮郡主張纖,也是一同長大的玩伴。
因不受關注的緣故,趙荻性子乖張而偏激,而張纖則得寵驕縱,兩人本是南轅北撤的個性,但自幼相處久了多少也有些情分,后來趙荻搬回宮中之后,張纖也常常留于宮中,兩人也常頑在一起。
這一次,張纖便是搶了趙荻的玉佩引他追逐,兩個孩子東躲西藏的,不知怎么就混進了椒房殿中,藏在了屏風后。
被皇后發現,趙荻出來了,可張纖還在那里,她捂著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又是亢奮,又是害怕,自己居然知道了一個這樣的秘密:原來趙荻還有這樣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