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談判并沒有結果。
紀臣稍有挫敗, 但陸池舟一如往昔的冷靜態度,又讓他放下了懸著的心。
他有些自嘲。從年齡來看,他比陸池舟還大個三歲, 但論手段, 論心性,都遠遠不及他。
所有事情,都只有陸池舟點頭, 紀臣才覺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走之前, 紀臣放下快涼的茶盞, 正要告辭, 卻見主座的男人突然接了個電話。
那頭不知說了什么, 向來喜怒不行于色的男人倏地站起身,整個辦公室氣壓驟然變沉, 如烏云壓頂般凝滯。
沒說幾句,陸池舟便掛了電話, 隨后直接撥通了內線電話,讓楊執通知司機備車。
紀臣看著男人眉宇間籠著的寒霜,怔愣了會, “陸總…您要去哪?”
陸池舟挽起西裝外套,抬步就往外走。
“醫院。”
男人腳步很快,很快消失在辦公室門口。
紀臣表情一凜,脊背后知后覺地發麻。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某種可能。
陸老五年來, 都被陸楓安置在安山療養院。這是家頂級的醫療康復機構, 陸老出院后, 轉至那, 一直到修養現在。
陸老身邊照顧的人, 都由陸楓一手打點,也導致這么多年來,陸池舟愣是沒見著陸老一面。
而今日,本在療養院的病人,突然轉至醫院,任誰都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發展。
紀臣眨眨眼,隱隱感覺到,這一遭過去,陸氏可能要變天了。
他再不猶豫,跟上陸池舟已經走遠的背影。
-
博雅私人醫院。
京城的氣溫陡然轉涼,原本中午還能見著些太陽,到了下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寒氣滲透骨髓。
都說醫院,最是能看清人情冷暖。
陸老的手術室外,熙熙攘攘站了大片的人。
有公司大股東,陸系旁支,但大多還是陸楓的黨羽。
遠遠望去,甚為壯觀。便是古代皇帝,也不過這排場。
但陸家到這一代,子孫凋零,親緣淡薄,真正和陸老一脈相承的,也只有陸池舟。
所以,陸老危急之時,這樣一群人的出現,實在耐人尋味。說到底,情分二字早已消磨,目前在場的所有人,不過是利益驅使,各懷鬼胎。
因為下雨的原因,天色驟暗。
手術室外的走廊冰冷又昏黑,盡頭處黑壓壓的人群,倒映在冰涼的地板上,宛如一道吃人的深淵。
隔著很遠的一段距離,陸池舟頓下急切的腳步,目光無甚焦距地落在手術室明亮的大門上。
紀臣隨著他的動作停下,身后的數個保鏢也順勢停住腳步。
他抬眼,看了眼陸池舟。
他下頜繃得很緊,眼睛深如黑淵,壓抑著一股極為暴戾的情緒。
似乎感覺到這邊尤其低滲的氛圍,盡頭處的人一個個扭頭看來。
有人很快低著頭,往兩邊站,給中間留出了通行的過道。
唯有陸楓,不閃不避地站在人群盡頭。
如同一觸就斷的絲線,二人間的氛圍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池舟,你來了啊。”陸楓突然嗤嗤笑出了聲,表情陰鷙,帶著不顧一切的癲狂:“還好,還能趕著收尸。”
這一句話,便是丟進平靜湖水中的炸藥,將整個局面轟得炸開。
而記憶里那個清雋矜貴的少年人,突然猩紅了眼,一瞬間,宛如地獄里爬出來的鬼魅。
他偏頭扯了下唇,大步往前,一把拎起陸楓的領子,修長指節根根爆出青筋,一字一字異常可怖:“你找死?”
陸池舟的動作,讓周圍陸楓的黨羽表情一變,有幾個已經蠢蠢欲動,下一秒,被男人狠厲的眼光掃過,他道:“攔住他們。”
隨后,便有成排的保鏢面無表情地上前,將陸楓的所有人手壓制住。
陸楓見狀,也不慌亂,似覺看他暴怒是一件極其愉悅的事。
他用氣音,一字一句在陸池舟耳邊低語:“其實你爺爺原本可以多活幾天的。”
“這么好的底牌,我哪里舍得他死。”
陸池舟眼眸微動,似想到什么,胸膛劇烈起伏。他手下力氣更大,死死扼住陸楓的咽喉。
“哈哈哈哈哈哈哈。”陸楓一邊咳一邊笑,眼色從癲狂到惡毒:“你爺爺呀,是、自、殺、的。”
“你說他是為誰而死呢?!為了你啊!為了你,他要去死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我要把這一切告訴你那抑郁癥的媽,她會不會也為你去死呢?”說到后面,陸楓聲音沙啞,已經語不成調,但整個人依舊保持著詭異的興奮,“你不是要弄死我嗎?”
“正好,讓你全家給我陪葬!”
陸池舟臉色徹底沉下來,眼眸黑得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手上力氣加大,一言不發地摜起陸楓的頭就往墻上砸。
“砰砰砰。”
一聲又一聲,皮肉砸在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光是聽著就能感知到下手的人用了多大力氣。
陸楓原本還中氣十足的聲音,越變越小,但陸池舟依舊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紀臣站在原地,心驚肉跳地看著男人的動作,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是真的毫不懷疑,陸池舟能當場把陸楓打死。
他向來知道陸池舟狠,但卻沒想到,他能這么瘋,似完全與理智割裂開,采用這種最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
但眼下,沒人敢去阻止陸池舟。
打破僵局的,是一道低沉的嗓音。雖不大,但帶著絕對的威嚴,儼然是上位多年才能鑄就出的氣勢。
“池舟,停下。”
被嚇傻了的眾人扭頭,看到來人,表情一變。又面面相覷,互相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和算計。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目前商界威名赫赫的裴言之。
當初陸家家變,有人忌憚著陸池舟身后這位“岳丈”,沒有很快站隊。
但后來,對陸家這一劇變,裴言之并沒有插手。
大家便放寬了心。終究是商人,拜高踩低,見利眼開,又怎么會與陸楓為敵,去扶持一個單薄少年。
但現在這番,又是什么情況?難道陸池舟一直都有裴言之暗中支持?
裴言之的到來,將陸池舟半失的理智拉回,他怔了下,收了手,隨即像扔垃圾般將陸楓甩到了地上。
他從楊執手中接過紙巾,一根根擦著手指,閉了閉眼,將眸中的暗色隱去。他低喊道:“裴叔叔。”
裴言之沒搭理他,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陸楓,倒也沒多驚訝,閑閑吩咐遠處嚇傻了的護士:“抬走吧。”
休克狀態的陸楓被抬上病床,不少片刻,便被推走了。
這是家保密性極強的私人醫院,哪怕發生這樣劇烈的沖突,只要當事人不主動處理,也沒人會多管閑事。
病房外重歸安靜。
而劉沛和王充在內的陸楓黨羽,怕禍及自己,臉色浮白地跟著陸楓的病床離開了。
剩下的,無非都是些聞聲趕來,想要分一杯羹的中立派和陸系旁支。
陸老手段非常,至今沒人知道他將遺囑交付給了誰。
可以確定的是,依照陸老對陸池舟的看中,一旦他離去,那位神秘的委托律師就會出現,陸池舟將會是說一不二的繼承人。
反觀陸楓,這么多年也未套出半分信息,所以精神越發癲狂,好大喜功,急功近利。
“各位干站著干什么?”裴言之瞥了眼眾人各異的表情,悠悠找了個椅子坐下,“坐啊。”
“好好好。”
“謝謝裴董。”
“您真是客氣了。”
陸池舟聞言,剛要落座,裴言之看他一眼,“你坐什么?”
陸池舟:“。”他動作一頓,又起身站了回去。
裴言之笑,目光緩緩從眾人面上移過,不咸不淡道:“他們心系陸老,你是主人家,自然要讓他們先坐。”
至此,誰都明白了裴言之要替陸池舟坐鎮的意思。
這番話狀似擠兌,實際無非是在向他們警告,陸家的掌權人他只認陸池舟。
這場手術很長。
但也只有真正關心親人的人,才會在乎手術時間的長短。
因為裴言之的到來,在場的人頻頻示好,本該肅穆的手術室門外變得一片嘈雜。
陸池舟抱臂,冷冷看著他們。但趕人的話,不適合他開口。
裴言之不動聲色地結束話題,“看得出大家對陸老的關心,但時間不早了,我想大家應該還有事情。”他拖長了聲音,趕客意味分明。
“是是是。”
“來這一趟,實是叨擾。”
“只希望陸老平安。”
送走這一幫人后,紀臣和楊執帶著一幫保鏢,極有眼色地騰出空間,去了走廊的另一邊。
直到這處只剩下他們二人。
裴言之稍稍掀起眼瞼,“坐。”
陸池舟低應一聲,坐到了裴言之對面。
剛坐下,就見裴言之極其嫌棄地瞥他一眼,“蠢。”
陸池舟:“……”
“我不來,你真要把他打死?”
陸池舟正色答:“不會,我有分寸。”
裴言之嗤了聲:“打人就是你的分寸?”
陸池舟抿唇,未再吭聲。
裴言之看他蒼白的臉色,移開視線,倒也沒再說話。
良久。
陸池舟聲音有點悶,“裴叔叔,謝謝您。”
“別謝我。”裴言之別過頭,“聽著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從下午到晚上。
終于,手術室的門打開。
陸池舟眼睫一顫,定定看著被推開的門,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
出來的醫生,是全國有名的神經內科主任。
“哪位是家屬?”
陸池舟站起身,張了張唇,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手術很成功。”醫生摘下口罩,“暫時脫離危險。”
陸池舟閉了閉眼,有些脫力地說:“謝謝您。”
“我還沒說完,病人各項體征衰竭,且求生意識并不強烈,這次搶救便是因為病人吞藥自殺。”頓了下,醫生補充完剩下的話:“長則一月,短則一周,還請節哀。”
見慣了生老病死,哪怕是這樣一位傳奇般的老人,醫生的語調也無波無瀾。
但這樣平靜的語調,往往比歇斯底里更加殘忍。
審判的刀終于落下,但不過是從死刑變成緩刑。
陸池舟的臉色一寸寸發白,他閉了閉眼,整張臉毫無血色,“我什么時候能去見見他?”
“等脫離重癥監護后。”
醫生走后,是一陣窒息般的寂靜。
裴言之看了眼低垂著頭,失神地望著地面的陸池舟,終究是不忍地移開了視線。
記憶一下被拉到了五年前,少年單薄又無助的身影和此時重合。
在陸家這樣的權利中心,斗爭是異常殘酷的。一朝云端,一夕泥里。
陸老教會了陸池舟很多,但卻忘了教他,怎么防人。又或是連陸老自己也錯信了人,不知身邊蟄伏了只不知足的狼。
當年他曾朝少年拋出橄欖枝,但陸池舟這少爺脾氣,有著他的清高和傲氣。
裴言之到現在都記得,那時身處囹圄的少年,眼中不可一世的狂傲。
直到現在,他做得很成功,但到底被磨平了棱角。
親人離世,生病,沒有什么能比這更能磨碎一身傲骨。
“起來。”裴言之低首,拍了下陸池舟肩膀:“回去好好休息。”
-
裴恬在收到陸池舟的回信后,一瞬間想把他的手機號也拉黑了。
她都沒掃他的黃,他竟然敢倒打一耙!
時間不緊不慢地過了三天。
在這期間,某只孔雀銷聲匿跡。
裴恬盡力忽視心中那種異樣感,惱自己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將天天在眼前晃悠的“陸池舟”鎖到了柜子里。
周五中午,裴恬正在收拾回家的行李,突然收到裴言之的信息。
[先別回家,下午去博雅醫院看看你陸爺爺。]
裴恬動作一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她回:[是陸池舟的爺爺嗎?]
裴言之:[你還有哪個陸爺爺?]
[……]
裴恬放下手機,看著正在收拾的行李箱失神,心里涌上一陣不好的預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陸爺爺了。五年來,陸老都在安山療養院。
陸家對外放出的話是,陸老身體欠佳,不見外客。
裴恬曾問過裴言之,是不是陸楓控制了陸爺爺,逼走了陸池舟。
但向來溫和的裴言之頭次嚴肅地告訴她,不許多管閑事,并向她封閉了所有有關陸老的消息。
記憶里,陸老是個非常和藹的老爺爺,每次看見她,都笑得眼睛彎彎。
雖然外人都說,陸老是個笑面虎,但裴恬卻非常喜歡他。
因為這樣的陸爺爺,才能教出那樣一個耀眼的陸池舟。
但現在,陸老進了醫院,一貫對陸家避而不談的裴言之主動提起讓她去看望。
這一切,都指向個她不愿接受的結果。
裴恬想到了陸池舟。
陸老是他在這世上唯二的親人。
心突然緊緊擰成一團,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下午兩點,裴恬站在博雅醫院大門口,看到裴言之給她發的病房位置。
她拎著專門去買的果籃和補品,一路沉默地上了樓,依循地址來到了病房門口。
陸老住的是高級獨間病房,被單獨分了出來,外面空曠得幾乎沒人。
所以裴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走廊盡頭吸煙處的陸池舟。
他就那么一個人,靠在墻邊,半屈起長腿,盯著面前的墻面出神。向來齊整的西裝松垮套在肩上,腳邊是滿地的煙頭,他指尖夾著根快要燃盡的煙,身邊煙霧繚繞。
裴恬用力眨眼,重新看了好一會,才確定,那就是陸池舟。
一瞬間,此時的身影和夢境中那個夾著煙靠在燈桿下的少年重合。
死氣沉沉的,冰冷到失了滿身的人氣。
裴恬心頭劇震,嗓間像是塞了團棉花般艱澀,握在身側的拳頭松了又緊。
“啪嗒。”
手中的果籃沒有拿穩,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一聲,不輕不重,打斷了不遠處出神的男人。
他倏得扭過頭,兩人的目光相撞。
裴恬看到了陸池舟快要布滿的紅血絲,以及疲憊到失去神采的眉眼。
下一秒,陸池舟堪稱慌亂地移開視線,連忙掐滅手中的煙,想扔了煙蒂,卻又在觸及滿地的煙頭后,頓住動作。
最終,他無措地揉了揉眉心,喉結動了動,再出聲時,嗓音異常沙啞,“你…來了。”
裴恬死死咬住下唇,眼睛脹得酸疼。
她從來沒想到,會看見這樣的陸池舟。
重逢來,見了這樣多面,陸池舟從來都是精致的、好看的、一舉一動都能將她勾引得神魂顛倒。
但現在,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夢境里那個滿身頹喪的身影,會真實地映照在陸池舟身上。
又或許,現實會比夢境還殘酷。
那個天之驕子般的少年,在過去的五年中,也會無數次如同現在這般,沉默地茫然、絕望、崩潰。
太多的情緒匯聚在心頭,裴恬心里疼得發慌,睜著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終究是忍不住,裴恬扭開腦袋,捂著眼睛,感覺到眼淚傾巢般落下來。
腳步聲漸近,男聲又啞又沉,連溫柔都帶著小心翼翼,“怎么了?”
陸池舟抬起她臉,感受到滿手的濕潤。心緊緊擰成一團,他自責道:“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抽煙了,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裴恬沒說話,只是嗚咽著搖頭,心尖涌上種天崩地裂的痛苦。
為陸池舟,也為自己。
因為她發現,自己竟再沒辦法對他生起氣,那些過不去的坎,在見過這樣的陸池舟后,全數化成了心疼。
裴恬知道,她完了。
完蛋地徹底。
這一輩子,就栽在陸池舟這個坑里出不來。
任他如何哄,女孩只是低著頭流眼淚,陸池舟深吸一口氣,正要強硬地替她抹眼淚,腰間突然傳來陣柔軟的觸感,一雙細白的小手緊緊環抱住他。
一股酥麻倏地從腳底竄到心尖,陸池舟鼻息一窒,看見埋首在他胸前的女孩。
她閉著眼睛,將頭抵在他胸前,抽泣著說:“抱一抱,是不是就好點了?”
裴恬能感覺到男人瞬間僵硬的身體,這個懷抱,伴隨著炙熱的體溫,以及未散的濃烈煙草味。
不算好聞,卻讓始終飄著的心落到了實處。
過了幾秒,裴恬感覺到了后知后覺開始發燙的臉頰,她吸了吸鼻子,正要退開,肩上傳來一股大力,按住她腦袋的大手微微顫抖,整個人被男人嚴絲合縫地抱在懷里。
鋪天蓋地,都是陸池舟的氣息。
一寸、一寸將她籠罩。
裴恬聽到男人沙啞到破碎的嗓音,“再給我抱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