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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隅看著從最頂層慢慢下來的電梯,心里急得想摳開門進去給電梯喊話,電梯到了二層居然還停了一下,十分匪夷所思。
“我他媽實在不能理解從二樓坐電梯下來的人,”劉金鵬說,“就算電梯就在二樓,光開關(guān)門的時間都他媽夠你走下來了……”
電梯門打開,一個大媽走了出來,掃了他倆一眼。
林無隅趕緊進了電梯,劉金鵬跟在他身后。
雖然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還是覺得劉金鵬這身打扮得是擠進來的,跟座山雕出巡似的,一進來電梯都滿了。
“一會兒別沖動,先敲門,”林無隅說,“就說是來找丁霽出去玩的。”
“敲門肯定會敲的,但是這種時候了還假裝說什么出去玩……他爸一看其實就知道不是來找人,是來打架的了吧?”劉金鵬說。
“那也得說,”林無隅說,“我們就這么說,他要怎么想都是他猜的。”
“這么縝密。”劉金鵬看了他一眼。
“總還是得幫丁霽想想,”林無隅也看了他一眼,“你居然能把縝密兩個字兒念對了。”
“小看我了吧,”劉金鵬說,“我他媽沒上大學(xué)不表示我沒上過學(xué)啊。”
林無隅笑了笑。
“還笑得出來?”劉金鵬有些佩服地說。
“那哭著上去嗎,”林無隅嘆了口氣,“其實我緊張得太陽穴都蹦了。”
“我是緊張得后脖梗蹦。”劉金鵬說。
“那是你衣服太重了。”林無隅說。
“屁。”劉金鵬揪著皮猴兒往上提了提,然后活動了一下脖子,“好像是……哎到了到了到了要到了……”
林無隅長這么大都沒干過這么出格的事兒,本來就挺緊張的,劉金鵬這仿佛電梯不會停似的完全沒有必要的一通喊,他差點兒就想再按個一層,出去先找個廁所。
“控制情緒,能不吵就不吵,動手就更加得盡量避免。”林無隅走出電梯。
“嗯,”劉金鵬超到了他前面,“我來敲門,他家的人都認(rèn)識我,如果打開門看到你,肯定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一點兒緩沖都沒有了。”
“好。”林無隅點了點頭。
“養(yǎng)什么雞啊?”奶奶問小姑。
“誰知道呢,土雞,大種雞,烏雞,野雞,”小姑一臉不爽地看著她親哥,“你兒子非讓你看的,你讓他給你解釋解釋。”
丁霽把最后一塊擋著他出來的門板給扳斷了,從臥室里跨了出來。
在這種神奇的關(guān)鍵時刻,他先是破口大罵再是破門而出,居然沒有一個人攔著他,老爸老媽都沒有動。
就像一個凝固了的空間。
直到他一腳踢開腳邊的一塊木板,瞪著眼睛往老爸面前沖過去的時候,小姑才撲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丁霽你干什么!”
“你!”丁霽看著老爸,“翻我東西?”
老爸皺了皺眉:“你衣服就那么扔在沙發(fā)上,你媽拿過去掛上,它就掉出來了!”
這句話丁霽憑直覺是相信的,他知道老媽會隨手收拾扔在沙發(fā)上的衣服,但無論拿到養(yǎng)雞手冊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不能接受老爸把它交給奶奶。
“你放回去不行嗎!”丁霽瞪著他,聲音都有些破,“掉出來了你就能隨便拿著翻了嗎!”
“一個狗牌,還怕人看嗎?”老爸說。
“不怕人看和可以讓人隨便看是兩回事!”丁霽吼。
“小霽!你冷靜點兒!”小姑吃力地把他往墻邊推,最后用全身的力量抱著他把他壓在了墻上。
“小霽,不喊不喊,”奶奶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捧住了他的臉,手抖得很厲害,“別生氣,不生氣啊……臉色怎么這么難看?沒給吃的吧?也沒睡踏實吧?”
“吃了睡了,”丁霽抓住奶奶的手,“我沒事兒奶奶,你別擔(dān)心。”
小姑這才慢慢松開了他,轉(zhuǎn)頭瞪著老爸。
“打你了沒?他打你了沒?”奶奶問這話的時候聲音都顫了。
“沒有,”丁霽說,聽到奶奶的聲音,看到奶奶,他在頭頂燒著的火苗才一點點慢慢地往下收了,“真沒有,不至于。”
“來,”奶奶把養(yǎng)雞手冊掛到了他脖子上,“這個還給你了,不要生氣了,啊。”
“奶奶……”丁霽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心疼得厲害,奶奶如果知道自己往他脖子上掛的這是個什么東西,不知道會怎么樣,會不會哭,會不會罵……
“這是個什么牌牌啊?這么重要?”奶奶又摸了摸牌子,“養(yǎng)什么雞啊?”
“這不是真的養(yǎng)雞,是有指代的。”老爸說。
“什么指代啊?”奶奶看著丁霽,輕聲問。
丁霽沒說話,慢慢轉(zhuǎn)過頭看著老爸。
老爸?jǐn)Q著眉也看著他。
丁霽從他眼神里看不出什么來,倒是的確看到了失望和痛心。
真奇怪,人為什么會對一個只存在無法更改的血緣關(guān)系卻完全沒有感情的人,產(chǎn)生這種基于付出感情之后才會有的情緒。
雖然老爸跟他這一場戰(zhàn)斗的核心矛盾并不是他的那個電話,但他也知道,如果奶奶這么追問了,老爸是不會替他保密的。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
“那個雞是我。”丁霽看著奶奶。
“小霽!”小姑在旁邊壓著聲音叫了他一聲。
奶奶的眼神非常錯愕,還很復(fù)雜。
“你是雞?”奶奶問。
“……嗯。”雖然問答都很詭異,丁霽還是點了點頭。
“你不是不讓別人叫你小雞啊,雞哥啊什么的嗎?”奶奶拿過牌子,一塊塊錯開了在手上看著,又轉(zhuǎn)頭看著小姑,“你給我念念,看不清。”
“媽,”小姑皺著眉,“這有什么好念的啊……”
“念!”奶奶提高聲音,“我倒要看看寫了什么東西這么大動靜!”
小姑沒有動。
“喜歡棒棒糖,不許叫雞哥,”丁霽開口,一字一句說著,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要抖,“很兇但是很愛哭,撿到,還給……林無隅。”
“啊。”奶奶看著他。
丁霽說得有些吃力:“這是……林無隅送我的生日禮物。”
“小神仙送的啊?”奶奶問。
“嗯。”丁霽點了點頭。
奶奶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他。
丁霽不知道奶奶在老爸沒有注解的情況下能不能明白這幾行字的意義。
“跟奶奶回去吧,”奶奶開了口,“先跟你爸媽分開兩天的,這在一塊兒呆著什么問題也沒解決還坐上牢了。”
“媽!”老爸有些惱火,“這就是在解決問題,你這么一鬧,前功盡棄了!”
“放你的屁正在解決,我看你是正在放屁!”奶奶見著丁霽之后大概是因為心疼,對自己兒子更不客氣了,“就你們這樣能解決什么問題?那么多年的洋書都白念了!哪國的書告訴你解決問題是把人關(guān)起來解決的啊!”
屋里有短暫的安靜。
接著沒等有誰說話,房門就猛地被敲響了,哐哐的,門鈴都沒按,直接砸的門。
屋里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哪怕是丁霽知道這個時候會來砸門并且會這么砸門的肯定是劉金鵬,還也是被嚇了一跳。
“誰啊?”老媽猶豫了一下,過去走到了門后。
剛想貼到貓眼上看一看,門又被哐哐地砸響了,驚得老媽往后退了一步。
“丁霽!”劉金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丁霽!開門!出去玩啊!”
丁霽看著門,感覺劉金鵬的腦子大概是短路了,說來找他玩,肯定是林無隅教的,但林無隅估計都沒想到劉金鵬會一邊砸門一邊就把臺詞給這么吼了出來。
太假了吧!
假得如此生硬!
如此清奇。
如此的“你看我就是在編瞎話但是我不承認(rèn)”。
“是鵬鵬!”奶奶聽出了劉金鵬的聲音,“開門!”
老媽猶豫了一下,一邊開門,一邊看了丁霽一眼。
“大家好!”劉金鵬穿得跟個黑瞎子似的就那么闖了進來,中氣十足,演技負(fù)分,進門連人都沒看就理所當(dāng)然地又把臺詞看了一遍,“丁霽!出去玩啊!”
丁霽看到了劉金鵬身后站著的林無隅。biquge.biz
林無隅表情有些無奈,但跟他視線對上的時候,丁霽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笑意。
無論接下去要面對的會是什么,丁霽這一瞬間都感覺到了踏實,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了。
“你們怎么來了?”小姑有些吃驚地問。
“找丁霽玩。”劉金鵬雖然也常年混跡小廣場,編瞎話跟丁霽一樣張嘴就來,但這種跟家長對決的場面沒有經(jīng)歷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張,抓著林無隅給的這句臺詞再也不會別的話了。
“丁霽搬的救兵吧,”老爸開了口,“說不定一直就在樓下等著呢。”
“沒,”林無隅說,“太冷了,在樓下等著誰扛得住。”
昨天跟丁霽視頻的時候,丁霽還說養(yǎng)雞手冊在客廳里沒拿進屋,這會兒一開門,養(yǎng)雞手冊已經(jīng)掛在了丁霽脖子上。
林無隅知道這事估計是已經(jīng)基本挑破了。
但現(xiàn)在該說什么,該怎么做,他并沒有計劃,丁霽看上去隨時都可以離開的狀態(tài),似乎并不需要他們搶人。
“我跟奶奶回去。”丁霽走到衣帽架旁邊,拿過外套穿上了。
“這是要來搶人?”丁霽他爸看著林無隅,眼神和語氣都很不客氣。
“沒,”林無隅也看著他,“就是順路來找他玩,不過奶奶要搶的話,我們可以幫忙。”
丁霽他爸頓了頓,沒有說話。
丁霽說過他爸是個不善于跟人爭論的人,看來的確是。
“等我一下。”丁霽看了他和劉金鵬一眼。
“等你!”劉金鵬說話還是很有氣勢,還加上了動作,大手一揮。
丁霽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林無隅看著一地的碎板子,也看到了掉在地上的一個入戶門的鎖,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實在沒想到丁霽會以這樣的方式從臥室出來。
大概是逼急了。
他又看了一眼奶奶。
奶奶是個老江湖,這會兒面色平靜,小姑攙著她仿佛攙著老佛爺。
奶奶既沒有跟劉金鵬說話,也沒有跟他說話,甚至沒有看他倆一眼,只是平靜地看著丁霽進屋,再看著丁霽拿了包出來。
林無隅從她的神態(tài)上看不出任何內(nèi)容。
一直到丁霽穿好外套,奶奶才說了一句:“走吧。”
劉金鵬和林無隅退到門外,丁霽走了出來。
“明天還是早點過來,別跟去年三十兒似的懟著飯點才到,”奶奶回頭看了看丁霽的父母,“家里那個燈老閃,你過來的時候看看是不是線的問題。”
“嗯。”丁霽他爸應(yīng)了一聲。
“走。”奶奶轉(zhuǎn)身。
幾個人沉默地出了門。
聽到房門在身后咔嗒一聲輕響關(guān)上的時候,林無隅感覺走在前頭的劉金鵬瞬間放松了,人都縮小了一號。
但誰也沒有說話,集體沉默著站在電梯門口。
林無隅轉(zhuǎn)過頭看了丁霽一眼。
“沒事兒。”丁霽說。
“壓歲錢里拿點兒出來,”奶奶說,“自己去買個門,別讓你爸再跑一趟去買了。”
“嗯。”丁霽低下頭。
幾個人繼續(xù)沉默,進了電梯之后,奶奶又說了一句:“之前是不是說小神仙要來家吃年夜飯的?”
“他……”丁霽看了看林無隅,“他本來……他現(xiàn)在……”
“過來的時候帶點兒煙花什么的,”奶奶說,“小綠豆喜歡,你們買點兒,帶她上小廣場放去,那里可以放煙花。”
林無隅看著奶奶,不知道老太太這個態(tài)度到底是什么情況,余光里能看得出來,丁霽也同樣迷茫。
“嗯。”丁霽應(yīng)了一聲。
電梯轎廂是個壓抑的地方,本來空間小,什么事兒都沒有也會覺得擠成一團很難受,現(xiàn)在氣氛又這么詭異,從九樓下到一樓這點兒時間里,感覺每一個人都很尷尬。
出了電梯之后才像是能喘氣兒了。
“我現(xiàn)在送奶奶回家,”小姑看著他們?nèi)齻€,“你們是一塊兒坐車還是……”
“他們自己走,”奶奶說,“不是還要去玩的嗎?”
“那你們?nèi)ネ姘桑毙」脭[擺手,又嘆了口氣,“去吧。”
三個人把奶奶和小姑送到車旁邊,沉默地看著她們上車,再沉默地看著車開出去,一直到車都看不見了,劉金鵬才咬著牙說了一個字:“操。”
“什么情況?”林無隅轉(zhuǎn)頭看著丁霽,“怎么把門都砸了?”
“我爸把養(yǎng)雞手冊給奶奶看了。”丁霽說,“我不砸門還能怎么出來……結(jié)果出來了也沒用,奶奶問上頭是什么字兒呢。”
“他說了?”林無隅問。
“我說的,”丁霽說,“如果真要說,就得我自己說出來,他有什么資格替我說。”
“什么養(yǎng)雞手冊?”劉金鵬在旁邊問,然后指了指他胸口的牌子,“這個?”
“嗯。”丁霽看了他一眼。
“這不是回來的時候就掛著了嗎?不是個雕了鏤空花的狗牌?”劉金鵬拿了過去看了看,看了能有十幾秒,才抬起頭看著他倆,“可以啊,很浪漫嘛。”
“奶奶能看懂嗎?”林無隅問。
“單獨這么看,不一定能理解吧,”丁霽擰著眉,“但是當(dāng)時我爸那個語氣,那個態(tài)度,我奶奶也不是傻子,她比一般老太太聰明太多了……”
“要不也生不出你爸那樣的兒子和你這樣的孫子,智商這東西跟遺傳還是很有關(guān)系的,”劉金鵬興奮過度,跑題跑得四蹄兒都不著地,“不是說媽的智商決定了孩子智商的百分之八十……”
“閉嘴。”丁霽打斷了他。
“我媽智商可能不怎么行,”劉金鵬堅持把話說完了,“要不也不能被你倆這么欺負(fù)。”
丁霽伸手在劉金鵬肩膀上捏了捏:“別放屁,沒你不行。”
“是,”林無隅點點頭,“這回多虧鵬鵬。”
“現(xiàn)在怎么辦?”劉金鵬想了想,“要不先往外走走,我真不想一直站你家樓下,我怕你爸媽追下來了。”
“走。”丁霽拉好外套拉鏈,往路口走過去。
林無隅靠過來的時候,他把手伸進了林無隅的外套兜里,林無隅的手很暖,握住他手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溫度從手指一路暖進了心里。
但壓在他心里的重量卻并沒有因為這樣的暖意有所減輕。
他預(yù)想的爆發(fā)沒有,激烈的爭吵也沒有,沒有爭論,沒有辯解,沒有潮水一般的指責(zé),沒有眼淚,沒有哭喊……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
也沒有一個他能夠大口喘息的口子。
他不知道為什么。
快走到路口的時候,丁霽的手機震了一下,他幾乎沒有勇氣拿出手機,但又在第一時間拿出了手機。
是小姑的消息。
林無隅和劉金鵬在他點開消息的同時都湊了過來。
屏幕上只有五個字。
-奶奶明白了
丁霽感覺眼前瞬間就模糊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滴在了屏幕上。
接著腿一軟,林無隅都沒來得及拽住他,他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
他突然知道了為什么預(yù)想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因為奶奶替他扛掉了。
林無隅一把從丁霽手里抽走手機,飛快地給小姑回了一條消息。
-怎么樣?我們馬上回去?
-還好,不用回,你們先玩吧,晚上叫鵬鵬和林無隅過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