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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這種沉重的、豐富多彩而又極端古怪的生活一旦開始,便以驚人的速度流動起來。我每每回憶這段生活,都覺得這是一個嚴酷無情的童話,我覺得這個童話是由一個善良而又過于誠實的天才講出來的,并且講得非常好。時至今日,我回顧往事,有時連我自己也難以相信,當時的一切居然會是真的,有許多事情我想反駁,加以否認。“一家子蠢貨”的生活是陰暗的,充滿許多殘酷的事實。

然而,事實高于憐憫,因為現在我不是在講述我自己,而是在講述那個令人壓抑的、充滿著陰森可怖的印象的狹小的天地。普通的俄羅斯人曾在這個小天地里生活,而且至今還在生活著。

外公家里,人與人之間充滿敵意,這種相互敵視的氣氛像熾熱的霧氣一樣彌漫著,毒害著大人,也影響著孩子,連孩子們也熱心參與這種敵視。后來,外婆多次講起這些事,我才知道,我母親回娘家來的時候,正趕上她的兄弟向父親鬧分家,那幾天吵得正兇。母親突然回到娘家來,更加劇了他們要分家的愿望。他們害怕我母親來討要嫁妝。外公本來為我母親預備了一份陪嫁,但因她“私自成婚”,違背父命,陪嫁就被外公扣下了。兩位舅舅認為,這份陪嫁應該由他們兩人平分。其實他們早已結下怨恨,為了誰在城里開染坊,誰到奧卡河對岸的庫納維諾鎮去開染坊吵得不可開交。

我們來這里不幾天,吃午飯的時候,廚房里就爆發了一場爭吵:兩個舅舅忽然跳起來,把身子探過桌子,直沖著外公吼叫起來,滿腹怨恨地齜著牙,像狗似的渾身直打哆嗦。外公用湯勺砰砰地敲打著桌子,滿臉通紅,像公雞似的尖叫起來:

“我讓你們全滾出去討飯!”

外婆的臉扭歪了,痛心地說:

“全分給他們吧,老頭子,分了你也清靜一些,給他們吧!”

“呸!你還縱容他們!”外公叫道,眼睛閃著兇光。說來奇怪,外公個子很小,喊叫起來卻震耳欲聾。

我母親從桌旁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轉過身去背對著大家。

這時,米哈伊爾舅舅忽然揮起胳膊朝他弟弟臉上打去,對方吼叫一聲,一把揪住米哈伊爾舅舅。于是兩人在地板上滾作一團,聲音嘶啞,哼哼唧唧地相互辱罵著。

孩子們哭起來,懷著身孕的娜達麗婭舅媽不顧一切地喊叫著,我母親連忙走過去,抱著她把她拖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從廚房里轟出去。椅子翻倒了。肩膀寬寬的年輕幫工小茨岡騎在米哈伊爾舅舅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師傅正在心平氣和地用毛巾捆住米哈伊爾舅舅的雙手。格里戈里·伊凡諾維奇是個禿腦瓜,留著大胡子,戴一副墨鏡。

米哈伊爾舅舅的脖子伸得老長,又黑又稀的大胡子在地板上蹭來蹭去,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怪嚇人的。外公圍著桌子急急地踱步,一面用抱怨的語氣喊叫著:

“親兄弟,啊!骨肉親情!唉,你們這些人啊……”

吵架一開始我就嚇壞了,連忙爬到爐炕上。我躲在那里觀望著,又害怕又驚奇,只見外婆正在用銅盆里的水給雅科夫舅舅洗臉。雅科夫舅舅的臉給打破了,滿臉是血,一邊哭一邊跺腳。外婆沉痛地說:

“這些該死的東西,亡命徒,清醒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往肩膀上拉了拉,沖外婆喊道:

“老妖婆,瞧你生的這些野獸!”

雅科夫舅舅走了,外婆跑到屋角里,令人激動地大聲禱告著:

“圣母啊,求求你,把理智還給我的孩子們吧!”

外公站在她身旁,側身望著桌子,桌上杯盤狼藉,湯水流得滿地都是。外公輕聲說:

“老婆子,你要留心他們倆,當心他們會欺負瓦爾瓦拉……”

“得啦,上帝保佑你!快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上……”

外婆用兩手抱著他的頭,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他比外婆個頭矮,只好把臉在外婆肩上貼了一下。

“看來,該分家了,老婆子……”

“是得分家啦,老頭子,是的!”

他倆談了好久。起初兩人談得很投機,后來外公開始用腳沙沙地蹭地板,像一只準備斗架的公雞,伸出指頭指著外婆,嚇唬她,壓低了嗓門大聲說:

“我太了解你啦,你比我心疼他們!可是你的米什卡是個人面獸心的家伙,而雅什卡是個虛無黨!他倆遲早會把我的家產換酒喝光的,遲早會揮霍干凈……”

我在爐炕上笨拙地轉動一下身子,不小心把熨斗碰翻了。熨斗嘩啦嘩啦地順著梯子滾下去,“撲通”一聲掉在泔水盆里。外公聞聲跳了起來,沖到梯子上,把我從爐炕上揪下來,仔細打量我的臉,仿佛第一次見到我似的。

“是誰把你放在爐炕上的?是你媽?”

“是我自己。”

“你撒謊。”

“不,是我自己。”我當時嚇壞了。

他用手掌在我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放開了我。

“真像你爸爸!快滾蛋吧!”

我跑出廚房,心里樂滋滋的。

我清楚地看出,外公那雙綠瑩瑩的眼睛既聰明又敏銳,一直在注意著我,所以我還怕他。我記得,那時我一直想避開這雙灼人的眼睛。我覺得,外公為人兇狠,不論同誰說話,他都帶著嘲諷,盛氣凌人,故意找碴兒,惹惱了對方他才甘心。

“唉,你們這些人啊!”他常常這樣感嘆,尾音拖得特別長。每次聽見他這樣感嘆,我都感到心里煩得很,渾身起雞皮疙瘩。歇工的時候,或者吃晚茶的時候,我外公、兩個舅舅和伙計們從作坊來到廚房,一個個累得疲憊不堪,兩手被紫檀染紅了,被礬燒得不像樣子,頭發用帶子扎起來,那模樣活像廚房角落里那個黑乎乎的圣像。在這一時刻,我總是提心吊膽的,外公就坐在我對面,這使得他的孫子們很羨慕,因為相比之下,外公同我談話多一些。外公身材勻稱,瘦瘦的,看上去很精干。他那件絲線鑲邊的圓領緞面坎肩已經很舊了,有的地方已經磨破。那件印花布襯衫皺巴巴的,褲子膝蓋上有兩塊補丁,看上去很顯眼。但是,同穿著西服和胸衣、脖子上圍著絲巾的舅舅們相比,我仍然覺得外公穿得更干凈,更漂亮些。

我們到下新城之后,過了幾天,外公就讓我學念祈禱用語。別的孩子年齡都比我大,已經在學習識字了。教他們識字的是圣母升天教堂里的一個執事[1]。從外公家的窗戶可以望見那座教堂金黃色的圓頂。

娜達麗婭舅媽教我念祈禱詞。她是一個文靜的女人,膽小怕事,生就一張娃娃臉,那雙眼睛清澈透亮,我似乎覺得,透過這雙眼睛可以看見她腦后的一切。

我特別喜歡看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很長時間,目不轉睛。她的腦袋轉來轉去,微微瞇縫著眼睛,幾乎像說悄悄話似的小聲懇求我:

“來,請快點念:‘我們在天之父……’”

有時我問她:“‘雅科,熱’是什么東西?”她便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瞧瞧,低聲勸我:

“快別問了,這些東西不好亂問的!我怎么說你就怎么說:‘我們在天之父’……怎么啦?”

我安不下心來:為什么這些東西不好亂問?我覺得,“雅科,熱”這個詞的意思含糊不清,我就故意把它念成別的詞,于是這個詞就變成了:

“‘雅科夫這人’,‘我在皮膚里’……”

可是舅媽總是耐心地糾正我,這時她臉色蒼白,仿佛變得軟弱無力了,她的聲音總是斷斷續續:

“不對,你就簡單地說:‘雅科,熱’……”

然而,不論是她本人,還是她說的話,都讓我難以理解。我對此十分惱火,也影響我背誦祈禱詞。

有一次,外公問我:

“喂,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事了?玩去了!瞧你腦門上那塊青斑,我看出來了。臉上落一個青疙瘩,算不上聰明!‘主禱經’記住了嗎?”

舅媽悄聲對他說:

“他記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揚了揚棕紅的眉毛。

“既然這樣,就該挨鞭子!”

接著外公又問我:“爸爸抽過你嗎?”我不明白他問的什么,就沒有吭聲,而我母親對他說:“沒有,馬克西姆從來沒打過他,也不準我打他。”

“這是為什么?”

“馬克西姆說,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那他就是個傻瓜,傻透了,這個馬克西姆,他死啦,我不該說他,上帝寬恕我!”外公生氣地說,口齒很清楚。

我對他這番話大為不滿,他立刻察覺到這一點。

“你為什么噘著嘴?你這小東西……”

說罷,他抬手理了理他那花白的棕紅頭發,又補了一句:

“等著瞧,為頂針的事,這禮拜六我非抽薩什卡不可。”

“怎么抽啊?”我問道。

大家哄然而笑,我外公說:

“等著吧,你會知道的……”

靜下心來,我暗自琢磨:抽,就是把人家送來染色的衣服拆開[2],而抽和打大概是一回事。對馬、狗、貓都用“打”這個詞。在阿斯特拉罕,我看見過巡警打波斯人,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打小孩。不過,在這里,舅舅們有時在自家孩子的腦門上或者后腦勺上彈幾下,孩子們對此不當回事兒,只是用手搔搔被彈過的地方。我多次問過他們:

“疼嗎?”

他們總是勇敢地回答:“不疼,一點也不疼。”

為頂針的事鬧起的一場風波我是很清楚的。每天晚上,在晚茶和晚飯之間的一段時間,舅舅們和格里戈里師傅就把一塊塊染好的布料縫成一整塊,然后在上面綴上硬紙標簽。米哈伊爾舅舅想拿半瞎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便吩咐九歲的侄子把師傅的頂針放在蠟燭上燒燙。薩沙照辦了,用剪燭花的鑷子夾住頂針放在蠟燭上燒,把頂針燒得滾燙,然后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手邊上,自己就躲到爐子后面去了。可是正巧外公這時走過來,坐下來就想干點活,便把那只燒燙的頂針往指頭上戴。

我記得,當我聞聲跑進廚房的時候,外公正用燙傷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耳朵,可笑地一蹦一跳的,大聲叫道:

“這是誰干的?你們這幫壞良心的家伙!”

米哈伊爾舅舅弓著腰,俯在桌子上,用一個指頭撥動那只頂針,一面對它吹氣。格里戈里師傅心平氣和地在縫布料,燭影在他那光禿禿的頭頂上閃跳著。雅科夫舅舅跑進來,躲在爐炕后面的角落里,在那里輕聲笑著。外婆在用刨絲器把生土豆刨成絲兒。

“這是雅科夫的兒子薩什卡干的。”米哈伊爾舅舅冷不防說了一句。

“你胡說!”雅科夫從爐炕后面跳出來,大聲喊道。

這時,屋角里傳來雅科夫的兒子的哭喊聲,他邊哭邊喊:

“爸爸,別信他的,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教我這么干的!”

兩位舅舅對罵起來。外公卻馬上安靜了,他在手指上敷了點土豆末,什么話也沒有說,就帶著我走了。

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事怪米哈伊爾舅舅。喝茶的時候,我自然要問外公:該不該抽他?

“該抽。”外公斜了我一眼,氣呼呼地說。

這時,米哈伊爾舅舅拍著桌子對我母親喊道:

“瓦爾瓦拉,好好管教你的小崽子,否則我就揪掉他的腦袋!”

我母親說:

“你試一試,你敢動他……”

大家都不作聲了。

我母親很會說話,短短的幾個詞就把人打發了,仿佛把他們甩得遠遠的,使他們自己也感覺沒趣兒,不敢再來惹她。

我心里明白,大家都怕我母親,就連我外公同她說話語氣也柔和些,不像對別人那樣粗聲粗氣。這使我感到高興,我常常自豪地向表哥們夸耀說:

“我母親最厲害!”

表哥們沒有異議。

可是,禮拜六發生了一件事,稍稍改變了我對母親的態度。

在禮拜六之前,我也犯了一個過錯。

大人可以巧妙地改變布料的顏色,這一招使我特別著迷:他們把黃布料泡在黑水里,黃布料就變成了深藍色——行話叫“寶藍色”。把灰布料放在棕紅色的水里泡一會兒,它就變成紅色的了——行話叫“櫻桃紅”。做起來很簡單,我卻無法理解。

我很想親自動手試一試,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舅舅的兒子薩沙。薩沙是個很認真的孩子,喜歡在大人眼前轉悠,待人和氣、親熱,隨時準備為大家效勞,并且會想辦法。大人都夸他聽話,聰明,但外公卻不拿正眼瞧他,總說:

“這孩子是個馬屁精!”

雅科夫舅舅的兒子薩沙瘦瘦的,黑皮膚,眼睛像龍蝦似的向外突起。他說話很快,聲音很小,有時被自己的話噎得氣喘吁吁的,總是神秘地朝四下里張望,仿佛打算逃跑,躲藏起來。他的栗色瞳仁呆呆的,一動不動,但他激動的時候,瞳仁就跟白眼珠一起顫動。

我不喜歡他。相比之下,米哈伊爾舅舅的兒子薩沙卻給我留下深深的好感,他笨手笨腳,不大引人注意,是個文靜的孩子,生了一雙憂郁的眼睛,臉上總帶著和善的微笑,很像他那位溫順的母親。他長了一口難看的牙齒,所有的牙齒都向外突起,上顎長了一圈齙牙。他對自己的牙齒很感興趣,經常把手指放在嘴里,晃動里面一排牙齒,想把它們拔下來。如果誰想摸摸他的牙齒,他也滿不在乎,任憑人們去摸。但是,在他身上,我沒有發現更有趣的東西。家里每天都擠滿人,他卻很孤獨,喜歡一個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前。有時我同他擠在一起,默默地坐在窗前,整整一個鐘頭,一言不發,心里卻很愉快。從窗戶望去,可以看見一群群烏黑的寒鴉在晚霞映紅的天空里,繞著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圓頂盤旋,上下翻飛,有時飛得很高,又落下來,像一張黑色的網似的,忽然遮蔽了漸漸暗淡的天空,隨后就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眺望這一切,你會默然無語,心頭充滿甜蜜的惆悵。

雅科夫舅舅的兒子薩沙講起話來滔滔不絕,不論對什么事,都能像大人一樣,講出道理。聽說我想嘗試一下染匠的手藝,他就給我出主意,叫我從櫥柜里拿一塊過節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藍色。

“白布最容易上色,這我知道。”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從櫥柜里拽出一塊沉重的桌布,抱著它跑到院子里,但是,我剛剛把桌布的邊緣放進寶藍色染桶里,小茨岡不知從什么地方朝我撲過來,一把奪過桌布,一面用那雙大手擰著桌布上的水,一面朝著躲在門洞里望風的表哥喊道:

“快去叫奶奶來!”

接著,他幸災樂禍地搖晃著滿頭蓬亂的黑發,對我說:

“等著瞧吧,干這種事,有你好受的!”

外婆跑過來,哎唷唷地叫苦不迭,甚至氣哭了,連聲罵我,罵得很好笑:

“哎呀,你這個彼爾米人[3],鹽腌的耳朵,恨不得摔死你!”

后來,她又去勸說小茨岡:

“凡尼亞,你別告訴他外公!這事我包了,就算過去了……”

小茨岡一面用花圍裙擦手,一面憂慮地說:

“我倒沒什么,我不會說的。要知道,就怕薩沙嘴不把門!”

“我給他兩戈比銅錢。”外婆說罷,把我領回屋了。

禮拜六那天,晚禱之前,有人把我領進廚房。廚房里很黑,靜悄悄的。我記得,過廳的門和通往各個房間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窗外簌簌地下著小雨,秋天的黃昏灰蒙蒙的。在黑魆魆的爐灶門口,小茨岡坐在一張寬寬的長凳上,一臉怒氣,完全不像他往日的模樣。外公站在屋角里,緊靠泔水盆,他在水桶里挑選了幾根長長的樹條,量了量它們的長度,在空中嗖嗖地揮了揮,然后一條接一條地把它們擺整齊。外婆站在暗處,咝咝地聞著鼻煙,嘮嘮叨叨地說:

“這回得意了……就會折磨人……”

雅科夫舅舅的兒子薩沙坐在廚房中央的椅子上,用兩只拳頭揉著眼,嚇得變了腔調,像個年邁的乞丐似的,拉長聲調哀求說:

“看在基督的分兒上,饒了我吧……”

米哈伊爾舅舅的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頭人似的。

“先抽你一頓再饒你,”外公說罷,拿一根長樹條在手心里捋了捋,“好吧,快脫掉褲子!……”

外公的語氣很平靜。在這間昏暗的廚房里,在這低矮的、被煙熏黑的天花板底下,不論是外公的說話聲,還是薩沙在吱吱作響的椅子上扭動的聲音以及外婆腳擦地板的沙沙聲,任何聲音都沒有擾亂這令人難忘的沉寂。

薩沙站起來,解開褲帶,把褲子褪到膝蓋,弓下腰,兩手提著褲子,磕磕絆絆地走到長凳跟前,那副慘樣真叫人看了難受。我的兩腿也顫抖起來。

然而,更為糟糕的是,他老老實實地趴在長凳上,凡尼卡用寬寬的毛巾把他從兩腋下和脖頸處捆在長凳上,然后向下俯下身,用兩只黑乎乎的手握住他的腳踝。

“列克賽[4],”外公對我說,“靠近點!……喂,聽見沒有?……過來瞧瞧什么叫抽人……一下!……”

他稍稍抬起手,揮起樹條照著薩沙的光屁股“啪”的就是一下。薩沙一聲尖叫。

“你騙人,”外公說,“打得輕,不疼!這一下才叫疼呢!”

一樹條抽下去,薩沙身上便立刻腫起一道紅斑,表哥直著嗓子號叫起來。

“不好受吧?”外公問道,一邊均勻地揮動胳膊抽打著,“不喜歡吧?就為了那個頂針!”

外公的手向上一揮,我的心就隨著提起來,他的手落下,我整個人也好像跟著落下來。啊,薩沙可怕地尖叫著,他的叫聲有點令人討厭:

“我再不敢了……桌布的事我都承認了……我都承認……”

外公像念圣詩似的心平氣和地說:

“告密不能證明你清白!告密者應該先吃鞭子。這一下是為了那塊桌布!”

這時,外婆朝我跑過來。她把我抱起,大聲喊道:

“你不能打列克賽!我不讓你打,你這惡魔!”

外婆開始用腳踹門,叫我母親:

“瓦麗婭,瓦爾瓦拉!……”

外公朝她撲過來,把她推倒在地,從她手里把我奪過去,提著我朝長凳走去。我對外公又蹬又踹,揪他的紅胡子,并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號叫起來,使勁揪住我,惡狠狠地把我扔在長凳上,摔破了我的臉。他那野蠻的喊叫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捆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至今還記得我母親那張慘白的臉和她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她在長凳旁邊跑來跑去,聲音嘶啞地喊著:

“爸爸,別打!……饒了他吧!……”

外公把我打得昏了過去,此后我病了好幾天。我背朝上趴在一張寬大的床上,床上很熱,這是一間只有一個窗子的小屋,屋角的神龕里,擺著許多圣像,神龕前面燃著一盞通紅的長明燈。

生病那幾天,是我一生中難忘的日子。在那段時間里,我似乎長大了許多,而且產生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特別的感覺。從那時起,我便產生了一種對人們的恐懼和注意,仿佛有人撕掉了我心上的皮,所以對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我的心都變得極端敏感。

首先使我感到吃驚的是外婆與我母親的爭吵:就是在這間狹窄的小屋里,穿著黑衣裳、身體胖大的外婆朝我母親撲過去,把她逼到墻角里的圣像跟前,壓低嗓門狠狠地說:

“你為什么不把孩子奪過來,啊?”

“我當時嚇壞了。”

“瞧你這么大的個子,白長了!也不害臊,瓦爾瓦拉!我是個老太婆,都不怕他!你真不害臊!”

“快別說了,媽媽,我惡心……”

“不,你不愛他,你不可憐你的孤兒!”

我母親沉痛地大聲說:

“我自己這輩子就是孤兒!”

后來,她們倆都哭了,坐在墻角里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我母親邊哭邊說:

“要不是為了阿列克謝,我早就走了,走得遠遠的!這個家是地獄,在這里我無法生活,無法生活,媽媽!我忍受不了……”

“你是我的親骨肉,我的心肝。”外婆低聲說。

從此我就記住了:我母親不是最厲害的,和大家一樣,她也怕我外公。我妨礙她離開這個家,在這里她無法生活。這一切使我感到難過。時過不久,母親真的從這個家里消失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有一天,外公突然來了,仿佛是從天花板上跳下來的。他在床邊坐下來,用那只冰涼的手摸了摸我的頭,說:

“你好,乖孩子……你快說話呀,別生氣啦!……唉,你這是怎么啦?……”

我真想拿腳踹他,可是身子一動彈就疼。外公那頭棕紅頭發似乎比過去更紅了,他的頭不安地搖來搖去,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在墻壁上尋找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用蜜糖做的山羊、兩只糖角、一個蘋果和一串綠葡萄干,把這些東西都放在枕頭上,擺在我的鼻子跟前。

“你瞧,我給你帶禮物來了!”

外公躬下身子,在我腦門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只粗糙的小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他的手染得黃黃的,特別是那些像鳥爪似的指甲尤為明顯,他一邊撫摩我一邊說:

“我的確是對你過頭了點,小老弟。那時我心里直冒火。你咬了我一口,還把我的臉抓破了,唉,我也是很惱火的呀!話又說回來,你多挨了幾下也不算是壞事,對你會有好處的!你要明白,自家人打你,親人打你,這不算受委屈,這是教育你!要是外人打你,那你不要放過他,自家人打幾下沒關系!你以為我沒讓人打過?阿廖沙,我挨的打呀,那才叫厲害呢,恐怕你連做噩夢也沒有夢見過。我受過的屈辱你是想象不到的,恐怕連上帝看見了也會流淚的。結果怎么樣呢?我是個孤兒,母親是個乞丐,熬到現在這個位置,當上了行會的會長,也算是人們的長官啦。”

外公那干瘦但卻勻稱的身軀偎依著我,他講起了自己童年時代的艱苦歲月,他用詞很粗魯,難懂,但他講得很流暢,有條有理。

他那雙綠瑩瑩的眼睛充滿著熱情,閃閃發光,金色的茸毛歡樂地豎起來;他那尖尖的嗓音變得又粗又重,對著我的臉吹噓起來:“你到這里來坐的是輪船,是蒸汽送你來的,可是我年輕的時候,得靠自己的力氣拉纖,在伏爾加河上逆水行船。船在水里走,我赤著腳在岸上拉纖,踩著又尖又利的碎石子,就這樣從日出到黑夜,不停地拉呀,拉呀。太陽曬得后腦殼直冒油,腦袋里像燒化的生鐵似的,可還得不停地拉,腰彎得頭點地,彎得渾身的骨頭咯咯響,汗流滿面,汗浸得睜不開眼,看不見路,心里直想哭,眼淚不住地流。阿廖沙,你要知道,什么話也不能說!只能埋頭拉纖,不停地走。有時候滑脫了纖索跌倒了,跌個嘴啃泥,這倒該高興,力氣都用盡了,跌一跤也能喘口氣,歇那么一小會兒。你瞧,這都是上帝親眼看見的,人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就在仁慈的我主耶穌眼前!……就這樣,我沿著伏爾加這條母親河的河岸走了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里;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的集市。這三趟足足有幾千俄里[5]!到了第四個年頭,我就當上了駁船上的工長,因為我向老板顯示出聰明能干!……”

聽著外公講述,我仿佛覺得他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地長大,由一個干瘦的小老頭變成了童話中的大力士,他一個人用纖繩拉著一條巨大的灰色貨船沿著伏爾加河逆流而上……

有時他從床上跳下來,神氣活現地揮動雙手,給我表演纖夫們拉著纖索走路的樣子,表演纖夫們如何從船艙里排水,一面低聲唱著纖夫的歌謠;后來他又像年輕人那樣縱身跳回到床上,一舉一動都變得優美異常,他的聲音更加深沉、粗重了。他繼續講下去:

“你聽著,阿廖沙,當我們停下來休息歇腳的時候,那情景就不同啦。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鎮附近,我們通常是在那座綠山腳下找一個地方,生起篝火,在篝火上煮稀飯,一個窮苦的纖夫唱起了心愛的歌謠,所有的人也都跟著他號叫起來,喊聲震耳,讓你聽了渾身直打戰。這時,伏爾加河的流水就仿佛流得更快了,河水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奔騰起來,直沖云霄!這時,一切的痛苦都像塵土似的隨風而去。有時候,大伙兒只顧唱歌了,鍋里的稀飯溢出來,那個專管煮飯的纖夫頭上就得挨勺把子。玩耍的時候可以盡情地玩,但不能忘了該做的事!”

有人朝屋里探了幾次頭,叫外公出去,可是每次都被我攔住了,我請求道:“不要走!”

外公總是微笑著朝人們揮揮手,說:

“再等一會兒……”

外公一直興致勃勃地講到天黑,后來他親切溫和地同我道了別,才離開了我。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外公并不是個兇惡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怕。但一想起我曾慘遭毒打,我就難過得流淚,這件事我總也忘不掉。

外公來看過我之后,所有的人都敢來看我了,從早到晚,總有人坐在我床前,想方設法為我開心解悶。我記得,即便這樣,也不是每次都能讓我開心和快活。外婆來看我的次數最多,夜里睡覺時她也守著我,同我睡在一張床上。然而,在這些日子里,小茨岡給我留下了最為鮮明的印象。他長得方方正正的,寬寬的胸脯,大頭,一頭鬈發。一天傍晚,他來看我,打扮得像過節似的,上身穿一件金黃色的絲綢襯衫,下身穿一條絨布褲子,腳上穿一雙帶皺褶的吱吱作響的靴子。他的頭發油光锃亮,那雙向外斜視的快活的眼睛在濃重的眉毛下面忽閃忽閃的,他的小胡子又黑又細,雪白的牙齒在唇髭下面閃閃發光。在長明燈柔和的紅光映照下,他那件絲綢襯衫仿佛著了火似的。

“你瞧瞧這里,”他卷起袖子,露出傷痕累累的赤臂,對我說,“你瞧這紅腫的地方,本來腫得還要厲害呢,現在已經好多了!要知道,你外公當時氣瘋了,揮起樹條就要打死你,我趕忙伸出這只胳膊擋了一下。我以為,我這一擋,就把樹條給折斷了,外公再去換樹條的時候,外婆或你母親就可以把你抱走了。誰知那樹條折不斷,是經水泡過的,有彈性。不過,你總算是少挨了幾下,你瞧瞧,這是多少下?要知道,小老弟,我是很狡猾的!……”

他說罷笑起來,笑聲柔和、親切。他又看了看紅腫的胳膊,笑著對我說:

“我心里好心疼你呀,我差點哭起來。我一看就知道要壞事!他抽起人來是很厲害的……”

他像馬似的打了個響鼻,搖晃著腦袋,談起了染坊里的一件什么事。我馬上感覺到,他是一個可親近的人,像孩子一樣單純。

我對他說,我非常喜歡他。他立即令人難忘地回答說:

“是啊,我也同樣喜歡你呀,正是因為喜歡你,我才為你挨打呀!要是別人,我管過嗎?我才不去多管閑事呢……”

后來,他不時地回頭朝門口張望著,低聲教導我說:

“下回再挨打的時候,要記住,不要縮頭縮腦的,不必收縮身子,明白嗎?你縮緊身子,會加倍地疼。你要全身放松,輕松自如,讓身子軟軟的,像果凍似的趴在那里!不要憋氣,要深深地喘氣,拼命喊叫。我說的這些你都要記住,這很有用!”

我問他:

“難道還會打我?”

“怎么不會呢?”小茨岡平靜地說,“當然會啦!說不定你會經常挨打呢……”

“為什么要打我呢?”

“你外公總會找出理由的……”

接著,他又滿懷憂慮地教導我說:

“他要是自上而下地打,就是說,樹條直著落在你身上,這時你就平靜地趴在那兒,全身放松;他要是用力抽你,就是揮舞樹條邊抽邊拉,想抽掉你的皮,那時你就朝他翻轉身子,隨著樹條翻動,明白嗎?這樣會好受些!”

他朝我擠了擠烏黑的斜眼,繼續說:

“在這方面,我比警察局長都高明!小老弟,我身上的皮早給打出繭子啦,可以拿去縫手套啦!”

望著他那張樂呵呵的臉,我不禁想起外婆講過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的童話。

注釋

[1]執事是東正教教會中最低等神職人員,負責誦經、打鐘、干雜活。

[2]俄語中動詞“抽打”,有“拆開”的意思,在這里,幼小的孩子弄混了。

[3]俄國北方的少數民族。

[4]高爾基的本名叫阿列克謝,這里是簡稱。

[5]1俄里相當于1.067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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