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你拿什么還我
那時高考結束后照例還是先估分,再填志愿,最后才知道真實的分數。說起來填志愿也
真如同一場賭博,光有好的分數還不夠,尚且需要那么一點好運,才能如愿以償地考上心儀
的大學。
程錚無疑是個幸運兒,憑著物理單科成績全省最高,綜合成績全校理科第二的成績,再
加上他父親在母校的一番關系,順利領到了Q大這所全國工科最高學府的土木工程專業錄取
通知書。他從笑逐顏開的校領導那里接過通知書,還不等恭喜和贊揚的話說完,就急著去找
老孫打聽蘇韻錦的情況。她的分數他聽說了,還算發揮得不錯,雖然不能和他同校,但北京
高校如云,總有一所會為她敞開大門。
老孫說蘇韻錦的錄取消息還沒到,程錚苦于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放假后不知如何聯系,
就幾次三番地到學校查看,老孫每次都讓他再耐心等等。最后他還是利用蘇韻錦的學號在熱
線電話里查到了她的錄取情況,原來她已經被一所南方的本科院校錄取了,通知書直接郵寄
到她家里。
程錚百般不解,蘇韻錦考上的那所學校不好不壞,但按說以她的成績,在北京選擇個普
通的二本也還是足夠的,他們不是說好了要在一起嗎,可如果她去了那所學校報到,就意味
著未來至少四年里他們兩人之間要隔著千百里的距離。好說歹說之下,老孫私底下讓程錚看
了蘇韻錦的志愿檔案,程錚一眼掃過去,差點沒把牙槽咬碎。她的志愿填得五花八門,唯獨
有個共同點,所填大學的所在地無不遠離偉大首都。
那天回家后,程錚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玩兒命地打游戲,蒙著枕頭睡覺,在房間里漫
無目的地轉圈,無論做什么都紓解不了他的失望和惱怒。她為什么要這么做,他還不清楚,
但可以確定的是,她是故意要離他遠遠的。
外面又有人來道賀,不知道是爸爸的同事還是媽媽的客戶,自從他收到錄取通知開始,
這樣的事就沒有斷過。他媽媽章晉茵在家,應酬了片刻就來敲他的房門。
“兒子,你劉叔叔一家來了,你出來說說話吧。”
“我累了。”
“一會兒就好,你劉叔叔家的小孩下學期也高三了,說是向你取取經。”
程錚翻身坐起來大聲道:“你跟他說,愛考哪兒考哪兒,就是別去北京,反正大家都討
厭那兒!”
“你這死孩子,說什么胡話。”章晉茵嘀咕了幾聲,無奈地笑著和丈夫的同事一家解
釋,說兒子身體不太舒服。
程錚依稀聽到那個什么“劉叔叔”客套地夸獎,說:“難得這孩子成績那么好,還能寵
辱不驚。”他重重躺了回去,像聽到一個最荒唐的笑話,他要真能寵辱不驚就好了,可事實
上他感覺自己遭受的是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侮辱和欺騙,怎么都不能釋懷。
就這么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覺,腦海中反反復復都是她轉身時的那個笑容。
“這是我還你的……程錚,再見……”她的唇貼上來,他每次都想抱緊,可雙手收攏,
懷抱空空如也,她仍在幾步開外,一遍遍地笑著說再見。
“咚咚咚。”又有人來敲門,是家里的老保姆,說孟雪來了,程錚捂著頭大聲說自己睡
著了,過了一會兒,章晉茵又來叫。
孟雪是來告訴程錚,她也收到了錄取通知,那是北京的一所三流大學。程錚不知道她
為什么這么開心,無精打采說了句恭喜。兩人沒說幾句話,樓下的章晉茵就聽到他們吵了起
來,急沖沖去看。只見兒子大發脾氣,作出趕客的舉止,嚷嚷著,“我要你好心?誰稀罕那
土包子的聯系地址?你走吧,趕快走!”
孟雪一臉委屈。
兩家關系向來熟稔,孟雪也是常出入程家的。章晉茵知道兒子脾氣不好,但絕非沒有家
教的人,平時和孟雪雖不算親密,但客氣禮貌還是有的。她連忙上前打圓場,問這到底是怎
么了。
孟雪笑著說沒事,但神色里也有惱意,很快就離開了他們家。章晉茵不知道兒子吃錯了
什么藥,抱怨道:“你像個男子漢嗎,有氣朝女孩子撒。”
程錚神色郁郁,沒有反駁。
“虧得人家小孟雪來的時候高高興興地跟我說,以后你們都在北京上學,可以相互照
顧。”
“誰要誰照顧?又不是得了小兒麻痹癥生活不能自理,莫名其妙!”程錚沒好氣地說
道。他不討厭孟雪,以前還覺得女孩子里她算是比較好相處的,可他受不了她這個時候有意
無意地提起蘇韻錦考上的那所大學,還帶著同情的笑意,甚至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給了他一
張寫著蘇韻錦家地址的小紙條。程錚毫不領情,他現在最討厭的就是聽到這個,尤其在不相
干的人面前。
章晉茵沒理會他,繼續往自己腳上涂指甲油。大約過了幾個小時,孟雪來了個電話,程
錚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總算還知道道了個歉,但很快就掛了。大概是話還沒說完,孟雪再
次打過來,這次程錚不愿再接,讓老阿姨說自己不在。
“謊話都不會說,剛才還接了電話,一分鐘不到,你就能飛到天上”章晉茵笑道。
程錚在房里喊,“那就說我死了!”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章晉茵啐他。
“誰死了?”說話的卻是剛下班回家的程彥生。
程錚在母親章晉茵面前無法無天、口無遮攔,但是他父親程彥生一向嚴肅,程錚不敢太
過造次,怏怏地收聲,閉門不出。
程彥生把公事包交到妻子手里,問:“兒子怎么了?”
“好像和小孟雪吵架了。”章晉茵抿著嘴笑。
“好端端地吵什么?”
“反正今天他不太對勁。”
程錚父母都是忙人,一個把設計院當作家,一個為了生意整天飛來飛去,但到底是為
人父母,兒子情緒的異常低落還是讓他們很擔心,唯恐因為工作的關系忽略了孩子的心事。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章晉茵見兒子還是悶悶不樂,便起了個話頭,“你和孟
雪……”
“你別老把我和她扯到一塊兒,她是她,我是我。”
章晉茵柳眉倒豎,“那你是為什么事鬧得誰都不得安寧?”
程彥生咳了幾聲,還是一板一眼地說道:“我勸你念完書以后再考慮感情方面的問題。
你這個年紀應該把更多精力放在正事上,我們年輕的時候哪兒會像你們這一代人,飽食終
日,為賦新詞強說愁……”他頓了頓,嘆了口氣,話鋒一轉,“不過孟雪這孩子呢,知根知
底,你那脾氣,也只有她忍得了你。”
“說了不是因為她!”程錚倔脾氣上來,把筷子一放,“你年輕的時候心無旁騖精忠報
國,那是誰大學還沒畢業就把我媽騙到手的?”
章晉茵撲哧一笑,眼看老頭子就要變臉,趕緊在丈夫和兒子之間做起和事佬。“慢慢
說,慢慢說,祖宗,不是因為孟雪,那是誰讓你愁成這樣?你爸和我這不是關心你嗎?我兒
子長得像我,幼兒園開始就有女孩子追著跑了……”
“總之你們別管,我煩著呢,別像關心精神病人似的。”程錚家里三代單傳,就他這么
個獨苗,除了父親偶爾會板起臉訓他幾句,從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在家就是個不折不扣
的小霸王。
“你不說我也猜到了,是不是那個叫蘇……什么的女孩,瘦瘦的,白白凈凈。”
程錚頓時滿臉通紅,說話都結結巴巴,“你……你怎么知道?你偷窺我的隱私?”他這
話說得毫無根據,他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除了好友周子翼,更沒對誰坦白過,不知道怎么就
被母親一語道破了。
“我用得著偷窺?你藏得住事嗎?那點心思就差沒寫在臉上了?開家長會那天我就發現
了,就知道拿粉筆扔人家女孩,還自以為裝得很好,這手段連你爸都不如。”
“說什么呢?”程彥生皺眉,“有你這么教育孩子的嗎?還有你,盡干些亂七八糟的
事。你媽說的都是真的?又是孟雪,又是姓蘇的女孩子……”
程錚的臉更紅了,“跟你們說過多少遍,我最煩你們把我和孟雪扯在一起。我是那種亂
七八糟的人?隨便遺傳了你們中的哪一個也不至于那樣!”
“那就是承認了?還算你敢作敢當。那就是為了姓蘇的女孩子不痛快了?”
說到這里,程錚又想起了郁悶的事,臉色一變,飯也不吃了。“我飽了,你們吃吧。”
章晉茵再次敲門進入兒子房間時,發現他正背對自己不知道在埋頭做什么。
“兒子,要不媽媽跟你談談?”
程錚回頭看了一眼,“你不用和我談早戀的危害性,我已經失戀了。”
章晉茵想笑,又笑不出來。她自己生的孩子,知道他從小性格開朗,不拘小節,又被寵
慣了,鮮少有過不去的坎,他要是發脾氣還好,落落寡歡的樣子,看來是往心里面去了。
她走到兒子身旁看了看,原來他正在臺燈下折騰那張剛出爐不久的高中畢業照,竟像是
賭氣要將其中的一個人從照片上摳去。
“這又是為什么?”她坐到兒子的床邊。
程錚手下不停,“沒干什么,我不想看到她。”
章晉茵將照片從兒子手中抽走,是那天那個女孩子,不難看,但也沒有特別扎眼,她將
照片反過來看背面的名字。
“蘇韻錦?”
“說了別提她。”
“她看不上我兒子?”
“不是,是我討厭她。”程錚嘴硬,但做母親的已經能夠聽出他聲音里的不對勁,只不
過死要面子強忍著。
“你討厭她,摳掉她的頭像也就算了,干嗎要把自己的頭也摳下來,兒子呀,你這樣做
好像真的有一點點變態……好好,我不說了。我記得她家里人身體好像不太好,那個當場昏
倒的人是不是她爸爸?”
“嗯。”
“我看她的樣子家里過得應該不容易,小小年紀像是有心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說
捐款那次是不是因為她?”
“嗯。”
“兒子啊,你聽我說,其實我覺得你和她,怎么說呢,也不一定很合適。”
雙手在照片上忙碌的程錚忽然停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看著章晉茵,“媽,你嫌貧愛富?
平時是怎么說的?”
“不是……”章晉茵坐得離兒子更近一些,“你聽我說,我沒有看不起窮苦家孩子的意
思,相反,這樣家庭出來的孩子說不定更懂事,更有出息,但是……”章晉茵不是說謊,她
丈夫程彥生當年也是窮學生,她選擇了他,可謂是下嫁。然而結婚近二十年,她依然感覺非
常幸福。但坐在面前的是她唯一的兒子,她伸出手想去摸他短短的頭發。兒子的性格就和他
的頭發一樣直且硬,執拗又單純,看起來脾氣不小,但心是熱的,不知人間疾苦,什么事認
定了就一根筋地扎進去。他說不喜歡做生意,受不了商場上的勾心斗角和虛偽應酬,寧愿搞
技術。章晉茵也沒有勉強過他,像他爸爸那樣也不錯。他們夫婦倆對兒子的唯一期盼就是讓
他簡簡單單、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能挑個心中所愛的女孩得償所愿那是最好,對女方他們
沒有任何要求,只要兒子高興。但她經歷的事比兒子多得多,那女孩看上去文靜,但眼神倔
強,心里藏事,加上家庭多生變故,難免失之陰郁,她怕以兒子的脾氣,一頭撞上去要吃苦
頭。可看現在這樣子,根本就沒法勸。得之禍福難料,求不得更苦。
想到這里,章晉茵嘆了口氣,“我和你爸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程錚勉強笑了笑,算是對母親的回應。聽到身后房門慢慢掩上的聲音,他手下的活計也
完工了。開始只是想用手指戳她的臉泄憤,就連在畢業照上,她也是波瀾不驚的一張沉靜面
孔,到了后來,竟生起了另一個念頭,這是他擁有的唯一一張有她的照片。他把自己的頭像
和她的摳了出來,貼在一張空白的卡紙上,兩人頭挨著頭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媽媽說得對,這樣做真有變態的嫌疑,他把這張“合照”看了又看,十八年來一帆風順
的少年第一次有了凄惶的感覺,仿佛心中缺了一塊兒,才發現身邊有些東西,真的越想得到
越是抓不牢。他解得開復雜的數學題,卻解不開她的心。
她說“再見”,他就真的以為很快可以再見,在程錚看來,她回吻了自己,那心蕩神漪
的雙唇相貼就是一種無聲的承諾,原來只是她帶著憐憫的告別。
她說,這是我還你的。
程錚把頭埋在枕頭里,蘇韻錦,你拿什么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