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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逃亡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昏黃。寨子里的喊殺之聲慢慢平息,而血腥氣卻慢慢升騰起來,濃郁得仿佛要化成實質,就連呼嘯的北風都吹之不散。胡人大砍大殺了半個時辰,幾乎已將晉軍盡數殺死。此刻他們分作了無數小隊搜羅整個寨子,砍下每一具晉軍尸體的頭顱,取走鎧甲、武器和財物。寨子的另一頭傳來癲狂的笑聲和幾聲凄厲的慘叫,那是胡人在虐殺俘虜取樂。
    陸遙貓著腰疾奔,飛也似穿過條窄巷,跳進一片廢墟里。這里在倒塌前或許是座大屋,橫七豎八的木料和磚石散落一地。陸遙蜷縮在一根梁木的陰影下向外張望,細細觀察了半晌后,招了招手。
    薛彤、何云和另兩名士卒一一竄了進來,好在這片廢墟不小,堪堪能容下他們。這幾人便是三萬晉軍最后的余部了。
    他們在城寨中東躲西藏,幾次與小隊的胡人遭遇。仗著陸遙薛彤二人武藝既高、下手更辣,又因為胡人四處追殺晉軍,注意力分散的緣故,居然都僥幸逃出。這寨子里的斷壁殘垣仿佛迷宮一般,這時倒也幫了大忙。
    此刻陸遙的頭盔不知去了哪里,左側臉頰被割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原本英俊的面容變得扭曲而恐怖;鎧甲碎裂得不成樣子,勉強披在身上。他滿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手中的銀槍早就被血污染成了黑紅色。薛彤等人也個個狼狽不堪,仿佛惡鬼。
    眾人趴在廢墟中,透過墻縫向外看去。
    “那是寨子的南門,本來被我們用土石堵死,胡人人剛把它扒開。門外兩里遠就是山林。”陸遙低聲道:“胡人雖說殺得性發,可也不會一直折騰下去,總得去寨外宿營。我們只須等到夜間便可溜走。”
    眾人紛紛點頭,眼看生機就在眼前,無不露出放松的表情來。
    何云輕聲笑道:“此地是個隱蔽的好所在,胡人輕易發現不了。且容我休息一番……”
    話音未落,他們正后方一堵磚墻上的木門被一腳踢開,幾名匈奴人大踏步闖進這片廢墟來。
    陸遙薛彤都是習武之人,理應耳聰目明。誰知百密一疏,竟然事前毫無所覺,眾人無不大驚。那幾個胡人不過是在搜索戰利品而已,也沒想到會突然遇見敵人。頓時雙方都怔住了。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薛彤,他低吼一聲猛沖過去,揮刀將一名胡人砍做了兩截。然而第二名胡人武功頗為不俗,他掌中奇形彎刀飛舞,呼喝連連,與薛彤連斗數招不分高下。待到陸遙加入戰團將他刺倒,第三個胡人已經大吼大叫著跑遠了。
    薛彤拔腳便追,卻被陸遙一把拖了回來。
    “不用追!”陸遙厲聲道:“就算追上也遲了!這時已沒有其他的敗兵吸引胡人注意,我們馬上就會變成眾矢之的!”
    他直指南門方向,眼神決然得幾乎要射出光來:“事已至此,唯有死中求活,奪門!”
    能夠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堅持到現在的,無不是性格決斷之士,眾人頓時轟然應諾。
    陸遙沖在最前,薛彤緊隨其后,五人直撲南門!
    奉令把守南門的本是一名百夫長。只是他眼見戰局已定,早就帶著大部分得力手下去掃蕩戰場了。剩余的胡人都懶懶散散地或坐或臥在門邊,聽到廢墟那邊的響動,才有人站起觀望。
    那廢墟距離南門五十步遠近,陸遙勢如奔馬一般殺到,不過眨眼間事。又有薛彤這個猛將兄跟著,兩人舍生忘死,招招都是以命相搏的路數,刀槍并舉間如砍瓜切菜一般殺了幾人,頓時沖出狹窄的門洞!
    到了寨外一看,陸遙大喜過望。
    他方才已將南門的把守情況看得清楚,曾細細盤算了好幾回。憑他的武功要沖出門外,至少有七成把握。但是殺出寨外之后,又如何躲避匈奴騎兵的追殺?這真是九死一生之事,他反復推算都無計可施,故此才建議等到夜間悄悄潛出。誰知南門外居然栓著十數匹鞍韉俱全的神駿戰馬!
    當下眾人上馬,又將不用的馬匹盡數砍傷。
    便這么會兒功夫,寨墻上便有弓箭射下來,一名士卒悶哼一聲,背心中箭,登時就不動了。其余人等舞動兵刃撥打來箭,縱馬便走。
    那些馬匹居然都是罕見的良駒,長嘶疾奔,轉眼就進了林地。兩邊的林木飛速倒退,身后的寨子里,似乎那些匈奴人震天價呼喝起來,但那聲音漸漸的遠了。
    陸遙長出一口氣,不禁生出幾分劫后余生的心情。這被逼無奈的最后一搏竟然會如此順利,簡直像在夢中一般。座下的良馬使得逃命的速度快了倍數不止,待到匈奴人大隊騎兵反應過來,眾人只怕早就遠飏數十里外,一頭扎進了深山密林。匈奴人想在并州連綿的蒼莽山林中尋找陸遙等人,根本就是大海撈針。
    林中道路崎嶇,便看出眾人騎術良莠不齊,陸遙薛彤這樣的自然無妨,何云的騎術委實低劣,抱著馬頸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好在畢竟距離城寨遠了,陸遙索性勒韁停馬,揮手讓薛彤、何云二人先走一步,他準備再查看一番胡人的動向。
    便在此時,一種奇怪的林木搖動聲響傳來。仿佛有一群動作極其矯健的猛獸在林間穿行,速度快得叫人難以想象!
    有人追來,而且是極其精銳的騎兵!匈奴人的反應如何這般快法?陸遙心中一驚,撥馬就走。
    怎奈這一段路實在難行,奔了兩步,居然被幾條橫生的荊棘纏住了馬腿。陸遙連連打馬,那馬兒只是嘶鳴,動也不動。陸遙無奈,只得彎腰去解那些荊棘枝條。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那,身前無數枝條樹葉轟然四射,一條巨大的身影飛撲而來。黑色的袍服獵獵飛舞,恍若巨鷹浮空。
    這一擊簡直勢不可擋,陸遙大喝叫一聲,全力向右側翻身滾落下馬,隨即橫起長槍欄在胸前。
    “砰”地一聲響,長槍被一股強大力量擊打,幾乎脫手飛出。
    陸遙旋身落地。額頭上的汗珠滴滴地滲出,在臉上匯聚成一道道溪流,最后像瀑布一樣沿著脖子淌下;適才的猛烈動作扯動了幾處傷口,此刻他左側的腰部、胯部幾乎失去知覺,左腿也因此運動不靈,只能勉強支撐起身軀。
    那人一擊落空,便不再追擊,只是雙手抱肩而立,冷冷地看著陸遙。
    薛彤等人發現了陸遙遇敵,紛紛策馬來援,一時還在遠處。
    陸遙劇烈喘息著,挺槍直指對面那可怕至極的強敵。他心知肚明:就在剛在的這個回合中,自己落盡了下風,只靠著生死關頭迸發出的本能才免于一死。自永寧元年以來,陸遙轉戰南北,自以為磨練出的武藝不在當世名家之下。但與眼前這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陸遙微微瞇起眼,仔細打量這人。此人身材極其高大雄壯,四肢頎長而有力,雙眼精光四射,泛著暗紅色棱芒,仿佛猙獰的猛獸;眼神中帶著幾分譏誚、幾分藐視,也正如猛獸注視著它的獵物。他的左耳下一莖白毫甚有光澤,隨著呼吸微微飄動。
    沒錯了,此人就是被匈奴視為不敗象征的左谷蠡王劉聰!
    陸遙心中大震。
    只聽劉聰沉聲道:“好身手,可稱是豪杰之士。若你此時棄械投降,我保你性命無憂。”他的聲音略帶嘶啞,卻又渾厚異常,震得陸遙的耳鼓隱隱作痛。
    陸遙深深吸氣,搖頭道:“多謝閣下好意。大局殘敗如此,劫余之人但求大義所在,不敢偷生。”
    劉聰仰天長笑:“好!”笑聲中勁風徒起,他已直撲到陸遙面前!
    陸遙早在全神戒備,當下雙手持槍,運足全身之力格擋。
    “當——”地一聲大響,劉聰掌沿劈落在精鋼打造的槍桿上,陸遙站立不定,往后飛跌出去,撞斷了無數枝椏后才站穩陣腳。
    陸遙掌中長槍縱橫舞動,頓時槍影如林,槍風如雨,力阻劉聰追擊。然而,阻不住!劉聰透槍影而進,透槍風而進!陸遙身形閃動,間不容發地避過劉聰一拳。但覺耳中嗡嗡作響,發髻被拳風掃過,砰然爆開,無數發絲炸成碎屑。
    二人的身影交錯而過,各自后退幾步。
    陸遙不敢再容劉聰搶先出手,大吼一聲挺槍刺去。他在這一桿長槍上下了近十年的苦功,頗得過幾位名師指點。此番全力出手,身隨其足、臂隨其身、腕隨其臂,周身勁力猛然爆發,整桿槍猶如靈蛇出洞,威勢大是可觀。
    劉聰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身形如山不動。
    兩人相距大約三丈有余,本就是長兵器擅長發揮的距離。陸遙槍到半途,吐氣開聲,刃鋒所向之處,帶起尖銳的呼嘯,氣勢再度攀升。
    就在這時,劉聰突然躍起。他巨大的身軀如同雨燕般靈動前撲,陸遙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雙方的距離剎那間變得不足四尺;劉聰身形迫入陸遙內圈,右掌自肋下翻起,仿佛挾帶隆隆轟鳴的雷聲。
    這樣的距離內,長槍已經完全沒法發揮作用,除非陸遙立刻棄槍后退,否則便只能硬接劉聰這必然雷霆萬鈞的一掌。
    陸遙竟然不退,而是橫臂于胸前,力撼劉聰!雙方較力不過瞬間,陸遙悶哼一聲,口角溢出鮮血,跌翻在地。
    而劉聰繼續追擊,他指節突出的拳頭在陸遙視野中迅速擴大,距離陸遙面門尚有尺許,猛烈地勁風已經將陸遙面部的肌肉都迫得變了形。這時的劉聰便如一支巨大的弩箭,以左拳為箭頭直射,其勢不可阻擋!
    陸遙身陷絕境,性命只在須臾。
    縱馬而來的薛彤目眥盡裂,大聲狂吼;而何云張弓搭箭來射,卻無論如何也救不得陸遙了。
    就在這時,陸遙右手一翻,長槍中分為二墜地,掌中赫然出現三尺青鋒。
    誰也不曾料想到陸遙數年來從不離身的長槍之中,竟然別有玄機。
    這劍樣式高古,劍身精光四射,色做湛青,便如一泓碧水。
    劍光乍起。
    這劍光不知從何而來,起初若有若無;轉眼間便洶涌澎湃,如長江大河般浩浩蕩蕩,自陸遙掌中傾瀉而出。
    形勢瞬間逆轉,劉聰原本必殺的一擊反而令他陣腳大亂,陷入了極度不利的境地。
    劉聰怒吼連連,拳掌力貫千鈞,猶如長槍大戟。雖然形勢激變,他仍然力圖反擊,可是陸遙一劍在手,整個人都不同了。
    轉眼間,陸遙不知發了多少劍,場中煙塵彌漫,勁風亂舞。兩條身影此起彼伏,所到之處林木坍塌、一片狼藉。
    薛彤等人雖然趕到,但被二人掌風劍影所阻,竟然根本靠不近戰團。
    片刻之后,兩人忽然分向左右躍開,各據一方站定。
    劉聰眼神凝定地注視著陸遙:“我道是誰,陸道明,原來是你!”
    陸遙的面色冷得像刀鋒一般,緩緩開口:“洛陽城里的公子哥兒陸道明早就不在了。在下乃是并州軍軍主陸遙,見過左谷蠡王。”
    兩人的心中同樣充滿著荒謬之極的感受。劉聰劉玄明,十二年前的洛陽游俠兒,如今成了匈奴左谷蠡王、匈奴漢國中屈指可數的實權人物。而當年的玩伴陸遙陸道明,如今正與劉聰對決于沙場,不死不休,世事變幻難測,莫過于此。
    劉聰搖頭道:“你我乃是洛陽舊識。縱使十余載不見,昔年情誼仍在;道明何必這般拒人千里?若早知你在軍中,便不至于這般局面。”
    陸遙冷笑道:“左谷蠡王作態了!賢父子造反作亂以來,殺死的同僚舊友已然不知多少,當時是也,昔年情誼何在?更何況,我陸氏子弟難道會屈膝求饒嗎?”
    “罷了罷了。胡漢之間的是非恩怨,哪里說得清楚?”劉聰長嘆一聲道:“我倆是總角之交,畢竟與他人不同,你們走吧。這幾匹都是遼西宇文部進獻的好馬,且騎了去……日后莫要怠慢了草料。”
    見陸遙默然不語,劉聰轉身便走,薛彤、何云眾人為劉聰氣勢所攝,竟然無人敢動。
    劉聰步幅極大,幾步便要沒入林間,忽又舉手示意道:“這柄吳王賜劍不愧是絕品寶器,待我把玩數日,容后歸還。”那柄制式高古的長劍竟已持在他掌中。
    原來方才二人交手數十招,前二十招陸遙奇兵突起大占上風,隨即便被劉聰扳成平手局面,最后居然連劍都被奪了去。劉聰追逐奔馬數里之遙,隨后赤手奪白刃,震懾全場。威震萬里草原的匈奴第一高手,畢竟名不虛傳!
    好久以后,薛彤帶著幾分狐疑道:“就這么走了?嗯?”
    卻見陸遙的身軀晃了晃,突然軟倒在地,口中溢出血來。他幾日來不眠不休地鏖戰,在此前的戰斗中已經身被數創,全憑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下來;此番與劉聰一戰,臟腑又受了劇烈的震蕩,終于油盡燈枯,再也堅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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