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陸遙繼續(xù)原來的巡視，檢查對王浚舊部的整編情況。
    眼下并非戰(zhàn)時，因此軍隊并不集，而是以軍為單位屯駐在各處軍寨。這個“軍”，并非是路遙打算重新設(shè)立的橫海、度遼、沃野、平朔、鷹揚、定邊軍，而是舊有的單位。一方面由于代郡軍連續(xù)作戰(zhàn)帶來的編制混亂，另一方面也因為整編工作剛起了個頭，所以每一軍的人數(shù)不一，多則兩千人，少則**百人，其王浚舊部所占的比例也從三成到五成不等。
    在薊城左近，有十四個軍分散駐扎。十四處軍營，陸遙前幾天已經(jīng)跑了五個，昨天薛彤代表陸遙檢查了兩個，還有七個要一一校閱。這項工作本就細碎繁碎，陸遙的要求又嚴格，過程，還需要投入相當(dāng)?shù)木θズ突鶎拥膶⑹繙贤ń涣鳎虼诵ｉ喌乃俣瓤觳黄饋怼拿畷r到午時初足足三個時辰，也不過看完了何云所負責(zé)的一處而已。
    根據(jù)行程安排，要去的下一處軍寨位于廣陽東南的泉州，距離還不近。
    泉州因縣城周圍多有清泉、泉水甘冽可飲而得名，戰(zhàn)國時為燕國的“泉州都”，漢初設(shè)縣。泉州北面是綿延數(shù)十里的雍奴藪；南面以巨馬河為界，與冀州章武國的東平舒縣毗鄰，河上有多座渡口為繁忙的商路服務(wù)；而東面則是茫茫大海。前漢元狩四年曾在這里設(shè)鹽官，為全國三十八處設(shè)有鹽官的郡縣之一。時至今日，漢時遺留的鹽場仍在使用，幽州人所用食鹽大部分出于此地。
    如果天氣放暖，陸遙可以先返回薊縣，然后乘坐舟船沿著清泉河、笥溝一線南下，很快就能到達。但如今嚴冬時分，河道或者結(jié)凍、或者水淺難以行船，陸遙等人只能快馬加鞭地沿著大路走，橫穿過安次縣往泉州去。
    因為冀州為兵災(zāi)所及，東部沿海諸郡元氣大傷，所以道路上商旅稀少，衣不蔽體、蓬頭垢面的流民倒很多。他們冒著刺骨寒風(fēng)，赤足踏雪蹣跚前進。見到陸遙一行的騎隊路過，絕大多數(shù)流民也只是神情呆滯地看看，偶有些機靈的，連忙跪伏到路邊，喃喃地叩頭祈求著什么。
    陸遙不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凄慘場景了，縱不說鍛煉的心如鐵石，至少也已見多不怪。但他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的時候，只見稀疏的流民隊伍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地平線上，不禁皺眉道：“冀州的叔倫公乃當(dāng)代能吏，如何卻放任治下百姓顛沛至此……”
    今日隨同陸遙的職吏員黃熠是做實事的吏戶出身，對安撫流民的諸般事宜很有一套，適才已經(jīng)撥馬去流民隊伍打探了。聽得陸遙抱怨，他恭謹應(yīng)道：“今年原暴雪成災(zāi)，三魏之地的貧民迫于凍餒，大批流亡冀州。偏偏冀州連年鏖戰(zhàn)，府庫俱空，所以丁刺史應(yīng)付起來十分艱難。但眼前這些倒不是丁刺史治下流人，而是來自于原本石勒賊寇盤踞的渤海、平原、樂陵等地的。”
    “哦？”
    “石勒賊寇在時，攻破地方州郡塢堡，毀棄城池府庫，掠奪糧秣物資殆盡，又將強壯者盡數(shù)挾裹入軍，迫之為前驅(qū)送死，只留下老弱病殘在原地等死。這些老弱無衣無食，只能掙扎哀號，餓死者數(shù)以十萬計；由于今冬寒冷，凍死者又數(shù)以十萬計。主公所見這些，不過是流入幽州的僥幸之人而已。”
    “你稱他們?yōu)閮e幸之人，是什么意思？”
    “幽州畢竟不曾直接遭到兵災(zāi)波及，無論州府還是地方豪族，都還勉強有余力賑濟安置他們。我聽說，祖刺史前些日召集郡縣豪族，以減免一年田租為條件，要求他們各自出人出糧，負責(zé)一地的流民安置。但凡安置得力，不使流民越境掃蕩他處的，還可以獲得流民屯墾之地的地契，將之納入私家部曲。將軍請往南面看，那里有一處簡陋的營地，便是田氏興建的。流民有威望的首領(lǐng)，以及能夠勞作的、有一技之長的，都可以在那里暫居，隨后分批發(fā)遣到田氏所屬的農(nóng)莊去。這樣的話，畢竟還能活下來相當(dāng)一部分，所以算得僥幸。”
    這些流民原本就是石勒挾裹壯丁后剩下的老弱，其能夠勞作的、有一技之長的人，所占比例不會很高。這部分人能夠在地方豪族的農(nóng)莊存貨下來，而其余的人，無疑就只有凍餓而死的下場了。
    陸遙嘆了口氣，道：“賑濟難民之事，不僅刺史府出面，我們也要盡力襄助。你回去擬個章程，就在這些被挑揀剩下的人里面，盡量把孩童和青年婦女安置了。嗯……孩童們單立一營，讓馬睿負責(zé)挑幾個親衛(wèi)、方勤之找?guī)讉€讀書人，教他們習(xí)練武；婦女可以許配給將士們，如果不愿婚配的，也單立一營，讓她們做些洗刷縫補之類的雜事罷。”
    以軍府的力量，供養(yǎng)數(shù)萬大軍已然不易；去和州府、世族爭奪安置流民的權(quán)力更不現(xiàn)實。陸遙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黃熠恭謹領(lǐng)命，一行人并不耽擱，繼續(xù)縱馬前行。
    過了會兒，眼看著黃熠所說的營地不遠，陸遙突然又想起一事：“田氏？你說在前方興建營地的，便是那個田氏么？”
    “正是。燕國田氏在潞縣、雍奴等地廣有莊園、田連阡陌，最近的塢壁距離泉州僅二三十里。由他們負責(zé)這條道路上來的流民，很是恰當(dāng)。”
    前幾日陸遙召集將士大比的時候，以軍私斗的罪名殺死了燕國田氏的有力弟田旻，從而一舉震懾諸多豪族。這件事發(fā)生之后，據(jù)說田氏族人有向刺史府伸冤告狀的，但祖逖對此尚未做出反應(yīng)。想不到今日剛巧和他們又撞上了。
    陸遙一行騎隊約莫百人，鮮衣怒馬、鐵蹄動地，聲勢頗為煊赫。
    田氏營地人隔著很遠就看見了，知道定是貴人經(jīng)過，于是連忙去喚營主事之人。旋即有兩名高冠華服的男前呼后擁地從營地里出來，待要相迎，似乎有人在旁說了句什么。于是他們立即止步，眼神也變得不善。不用說，想必是隨從有認得陸遙的，指給他們看了。
    這兩人想必是田氏弟的有力人士。陸遙很清楚，這些豪族大姓人除了少部分確有才干以外，其余不過是憑著盤剝欺壓貧苦百姓而立足的蠹蟲而已，只要時機適當(dāng)，摧之易如反掌。因此他根本就不理會這兩人，只稍微勒馬放慢速度，直接就從或坐或臥的諸多流民穿過去。
    卻不曾想到那燕國田氏弟不知死活的莽夫甚多。兩名華服男的一人眼看陸遙勒馬，竟然斜刺里大步追上來，要去抓陸遙手的韁繩。
    “大膽！”馬睿瞠目大喝，策馬上前攔住來人，掌寒光一閃，繯首刀已經(jīng)出鞘一半。
    馬睿是勇力絕倫的猛士，久經(jīng)沙場，舉動間鋒芒畢露，自有一股駭人殺氣。那華服男如何當(dāng)?shù)茫繚M腔怒火瞬間化作冰水從頂門傾瀉下來，雙腿一軟，頓時坐倒在地。
    陸遙懶得理會這等螻蟻也似的人物，冷冷地看了這人一眼，搖韁繼續(xù)前行。
    待眾人俱都遠離，馬睿才不屑地哼了一聲，收刀歸鞘追趕大隊去了。
    另一名年紀較老的男這時候才敢上前來，將駭然坐地之人扶起：“唉，本來無事，你偏爭這閑氣做甚？”
    “什么叫閑氣？便是這個潑賊殺了吾弟！”華服男猛地一掙，將老者扶著他的手臂甩開，發(fā)怒道：“可恨我們田氏弟部曲數(shù)百人在此，竟然無人敢與我一同向前！只消三五個有膽的，我好歹能打這廝幾拳，出一口惡氣！”
    這華服男便是那被何云一箭射死的田旻之兄，而老者則是田旻的叔父。
    分明適才被人一眼瞪得倒地，這會兒又以為靠著有數(shù)百名只會欺壓良善的打手，便能挑釁熊虎之師了？這是發(fā)了瘋病還是怎么？田旻的叔父連聲嘆氣：“你當(dāng)你是什么人，敢去打平北將軍？這陸遙可是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人物，在并州時陣斬匈奴漢國首屈一指的勇將喬晞；在鄴城時，曾于萬軍之格斃橫行河北的巨寇汲桑；此后平定代郡，揮師草原，殺得胡族喪膽……多少有名有姓的大將、豪酋都傷不得他半分，反而都死在他手下。今日便是多你一個……不，便是多了我們這里數(shù)百條性命，你當(dāng)他會在乎么？”
    華服男一時無言以對，咬牙切齒了半天，忽又猛地跺腳罵道：“我燕國田氏為北疆冠者，宗族強盛，徒附無數(shù)，更歷仕魏晉兩代，冠冕不絕！昔日王彭祖在時，對我們也客客氣氣的。這陸遙算什么東西？區(qū)區(qū)一個島夷余孽、粗鄙武夫，竟敢當(dāng)眾誣殺吾弟，令我田氏族人為州郡所笑！哇呀呀，可恨！可恨！”
    陸遙的部屬來源復(fù)雜，但除了近期招攬的若干官員以外，大部分都是地位低下之人，或為并州的軍卒、或為汲桑賊寇的降人、或為代地和草原上的牧奴、馬賊。這些人沿襲著軍尚氣輕死的風(fēng)氣，只會看到陸遙的英武絕倫，只會為陸遙的青云直上而歡欣鼓舞。但世家豪右看人的眼光、角度，卻與他們大不相同。在幽州的大部分世家豪族眼，陸遙東吳遺民的背*景不是驕傲，而是永遠抹不去的污點。更不要說他的武夫出身了，疆場殺敵算得什么？再怎么勇敢的軍人，不過是高門世胄豢養(yǎng)的打手，說得過分點，一條養(yǎng)來咬人的狗罷了！身份高貴的官宦世家弟怎么能容忍一條喪家之犬爬到主人的頭上？
    華服男既這般說來，頓時令老者也覺心有戚戚。他嘆了口氣，安慰華服男道：“幽州豪族之，愿意結(jié)交陸某的，畢竟只有鮮于氏為首的那幾個將門，你也不要太過惱怒了。我且告訴你，族主已經(jīng)秘密聯(lián)絡(luò)了其余有力大族，動用門生故舊的關(guān)系上書朝廷樞，痛斥陸某的跋扈橫暴之舉！嘿嘿，到時候朝廷降旨，定會讓這武夫吃個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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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這章是補昨天的！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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