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了,二人便不遲疑。薛彤出面向村民們求了兩匹劣馬,又準(zhǔn)備了弓刀長槊之類,次日清晨便起身自山中出發(fā)。
兩人憂心何云等人的情況,故而毫不吝惜馬力。未至日中就已趕了二十余里路,進(jìn)入泫氏縣所屬長平地界。據(jù)《史記》所載,戰(zhàn)國時秦昭襄王四十七年,秦、趙相拒,這場決定兩大強(qiáng)國命運(yùn)的長平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此處。
這片綿延的山地地形崎嶇復(fù)雜,丹水水流湍急,又有許多支流呈網(wǎng)狀遍布全境。而丹水源頭的丹朱嶺起伏如怒。由丹朱嶺經(jīng)南公山、羊頭山,再到與壺關(guān)交界的馬鞍壑,有昔年趙綿延百里的石城防線遺跡。
趙國大將廉頗曾依托丹水和百里石城防線堅壁以待秦軍,兩國數(shù)十萬大軍在這彈丸之地僵持三年之久。而到大戰(zhàn)末期,趙王以紙上談兵的趙括取代廉頗為帥;秦昭襄王則派遣武安君白起領(lǐng)軍,又親自出陣關(guān)東,盡數(shù)征發(fā)河內(nèi)郡十五歲以上的男子組成最后一支有生力量,大舉增援長平戰(zhàn)場。
也正是這支新軍,在百里石城截斷了趙軍的糧道和退路,最終一舉殲滅了趙國四十萬大軍。相傳秦軍坑殺四十萬趙軍之后,收其頭顱筑臺于壘中,因山為臺,崔嵬桀起,當(dāng)?shù)匕傩仗栔话灼鹋_。
這場大戰(zhàn)最終決定了戰(zhàn)國末期的歷史走向。敗者從此一蹶不振,而勝者憑借戰(zhàn)勝之威,數(shù)十年內(nèi),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
長平雖是泫氏縣下屬的小地方,其實人煙繁盛,商業(yè)也很發(fā)達(dá)。營造的城郭較之于泫氏縣城也不遜色,在并州南部算是有相當(dāng)規(guī)模。
陸遙、薛彤都在并州多年,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往來于這一接連上黨與河內(nèi)的交通要地。像他們這樣的軍人,縱馬從古戰(zhàn)場上奔馳而過時總會生出許多感慨。但這一次經(jīng)過長平,充斥著他們胸臆中的,唯有深深的悲涼。陸遙怎么也沒有想到,他一路所見的景象,竟然是這樣!
他們一路前行,徑渡史水、郭水,沿途經(jīng)過四個村莊。然而,一處處原本雞犬之聲相聞的村落,如今全都渺無人煙;許多房屋被烈焰灼燒成了廢墟,只剩下焦炭狀的梁柱橫七豎八地支楞著。而沒有沒焚燒的房舍中遍生荊棘,已成為豺狼狐犬的聚集之所。
空曠的原野上,隨處可見被野獸嚙噬的殘破尸體。大群的食腐鳥類逡巡于盛宴之間,發(fā)出暗啞而令人不快的鳴叫聲。隨著縱馬經(jīng)過,蹄下偶有小獸驚起,一溜煙地逃竄。
陸薛二人不禁相顧失色,情不自禁地加緊策馬,希望盡快離開這片人間地獄。
大約午時,兩人終于趕到長平城。
陸遙手搭涼棚望去,只見那城池甚是荒廢,就連門樓都已坍塌下來,厚重的木門顯然是被利刃劈散了架,化作十七八塊殘片橫倒在地;定神去看,城門里面隱隱綽綽的,看不清楚。
村民們往年都是到這里來販賣山貨,今年應(yīng)該也不例外。如果要尋找他們的蹤跡,毫無疑問必須從長平開始。但在陸遙眼中的那灰蒙蒙的城郭,似乎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奇了,怎么連個人影都沒有?”薛彤張望了兩眼,嘟噥道。
他們倆在城外等待了半刻,既沒有人進(jìn),也沒有人出。只有北風(fēng)從門洞里快速地通過,發(fā)出嗚嗚的呼嘯聲。
薛彤問道:“會不會胡人襲擾,城里人都逃散了?”
陸遙沉吟道:“不像。若是有胡人在城里,哪里會這么安靜?”
二人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城門,城里毫無異樣。兩人對視一眼,大喝縱馬直沖進(jìn)城去。
長平城不大,二人速度快,眨眼就到了兩條長街貫通的城中。陸遙四面觀看,只見難以描述的慘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長街上竟然密布了無數(shù)尸體。那些殘缺的肢體、碎裂的軀干橫七豎八的倒在長街兩側(cè),有的還在咕嘟嘟往外冒著血。死者中既有諸多百姓裝束的,也有許多胡人。地上早就被血染得紅了,濃重的血腥氣沖得戰(zhàn)馬都不安地打起了響鼻。北風(fēng)呼嘯而過,激起漫天灰塵,撲灑在這片凄厲景象上,宛如修羅地獄一般。
陸遙撥馬打了個轉(zhuǎn),便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一個人。
那里是長街交匯處的一片校場,也是尸體最是密集的所在。除那人外,校場里還錯落站了十余條黑衣勁裝漢子,但是一眼望去,任憑是誰,仿佛便只能關(guān)注那一人!
那人寬肩乍背,身材高挺,負(fù)手而立,身披華貴的純白云紋錦袍,腰間懸了一把鑲珠嵌玉的寶劍。雖然身處尸山血海之中,但他的寬袍大袖清潔無比,絕無半點污垢和血跡。整個人也恍若身處畫中一般飄然出塵,不沾絲毫煙火。
他貌約三十許人,極其英俊,膚色如玉石般白皙,兩道濃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雙眼顧盼間眼光淬厲,似乎有電芒四射一般。陸遙騎在高大的北地駿馬上,本人身量亦高,但是和那人眼神一對,不知為何,竟然生出仰望的感覺。那眼神強(qiáng)烈得令人幾欲拜服;沒錯,只憑他那一瞥,便有傲氣、傲骨,更有傲視群倫!
這樣的眼神,令人一見就再也難忘。陸遙下意識地勒馬后退一步,剎那間想到的不是此人是敵是友,而是忍不住贊嘆:竟有這等人物!
正在他驚疑不定的當(dāng)口,眼神余光所至,忽然看到了何云。
校場的一側(cè)排列著十余座高大的木架,每個木架上都吊著人。當(dāng)先一人正是何云,他幾乎看不出人樣了,渾身衣衫破爛,到處是鞭痕和淤血,頭臉上也處處是傷。他被牢牢捆綁著,木架上懸下一根繩子勒住他的頭頸,讓他只有足尖著地。
而這時,一名大漢正向何云走去,手中鏘然作響,長刀出鞘做劈砍之勢!
陸遙心中大震,血液幾乎都要沸了起來。數(shù)月之前他還有三千名部下,經(jīng)歷那些舍生忘死的血戰(zhàn)之后,還活著追隨自己的唯有何云一人而已,難道今天又要看著何云死在眼前?
“呔!”陸遙舌綻春雷般大喝一聲,雙足一磕馬腹,直沖向那持刀大漢。
陸遙的銀槍失落在無名寨外的樹林里,此刻使的是前幾日閑來自行粗制的馬槊。雖不是他慣用的兵器,但是長槊盤旋舞動,氣勢甚為迫人。
眼前人影閃動,一名勁裝大漢沖前幾步,探手喝道:“莫要沖撞!”
陸遙哪有功夫多說,長槊探出,帶著猛烈勁風(fēng)刺向他前胸。那大漢見勢不妙,虎吼一聲,抽出一柄厚背魚鱗刀來擋。陸遙人借馬力,這一槊力過千鈞,那大漢如何擋得?“當(dāng)”的一聲大響,那大漢被撞的騰空而起,跌出丈許開外。
陸遙策馬如風(fēng)掠過,更不停留。
“放肆!”又聽一人大喝,喝聲未落,揮刀從側(cè)面劈來,勢若雷霆轟擊,直取陸遙座下馬。陸遙舞槊招架,刀槊相擊,只覺一股大力從槊上傳來。陸遙畢竟重傷初愈,只覺右臂劇震,幾乎握不穩(wěn)兵器。定睛一看,那人手中持的,赫然是把巨型的斬馬刀。
眼看前沖的勢頭就要被阻止,誰料到陸遙變招奇快,順勢槊交左手,以腰膂發(fā)力將長槊橫掃過去。這一記反擊神速無比,那漢子的斬馬刀是重兵器,雖然威猛無匹,可運(yùn)使起來終究有些不靈活,哪里來得及收回格擋?他嘿了一聲,不得不松手棄刀向后急退。陸遙馬快,早沖過去了。
那氣概非凡的白袍人眼見陸遙旋踵間接連突破兩人攔截,不由得撫掌贊了聲:“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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