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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雙雄(三)

    雖然郭黑略兇威凜凜,但此刻畢竟是夜間,同伴們在火光映照下只見他周身染血,不知道多少是他的,多少是敵人的,都以為他受了重傷。郭黑略是石勒麾下有數(shù)的勇士,自王陽戰(zhàn)死于團柏谷之后,軍中雄武便以他居首。他一旦退后,連帶著整條戰(zhàn)線的賊軍們都被逼退了好幾步。雖然他大聲咆哮著呼喝眾人鼓勇再上,但一時間卻難以扳回頹勢。
    石勒以一個牧奴的身份起兵造反,初時同伴不過八人而已。時不過兩載,卻能糾集起數(shù)千人馬,縱橫大河南北。這固然是因為石勒志度非常、能得人死力,但究其實質(zhì),全因朝廷這些年來倒行逆施,迫得民不聊生。
    郭黑略便是這般。他原本是兗州普通漁戶,由于闔家上下都在太安二年的兵禍中遭到了殘酷的虐殺,這才一怒從賊。在石勒部下所謂“十八騎”中,倒有一多半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落草為寇的。而這些人在與朝廷官兵作戰(zhàn)的時候,往往格外兇猛。
    兩名親信手下上來勸說郭黑略到陣后包扎傷處,被他劈面兩個耳光抽翻在地:“他媽的,我不退!我不退!老子要殺光他們!”
    如雷大吼聲中,郭黑略再度披掛上陣,沖到兩軍對抗的最前線。他將手中鐵矟狂舞得如風(fēng)車一般,將乞活軍的防御沖得松動。但結(jié)果并無二致,片刻之后,他便狼狽不堪地退回原處。這下身上橫七豎八地多了好些傷痕,有幾處險些就能要了她的命。雖說他大聲咆哮的時候中氣依然充足的很,但一時間真的沒法再作戰(zhàn)了。
    乞活軍確實是強韌敢戰(zhàn)的部隊,遠(yuǎn)非尋常晉軍所能及。而石勒所部限于地形無法展開兵力,只能硬碰硬地對耗,短短片刻功夫里,就損失了超過兩百人。
    隨著郭黑略的第二次退后,原本慘烈至極的戰(zhàn)斗漸漸緩和下來。經(jīng)歷了兩個多時辰毫不停歇的戰(zhàn)斗,石勒的部下士卒們終究還是感覺到了疲累。他們的體力,在這個時候瀕臨極限,而持續(xù)作戰(zhàn)所帶來精神上的壓力,也在漸漸消磨他們的斗志。
    沒有任何人發(fā)令,石勒的部下們和乞活軍不約而同地稍許退后了一點,用長槍大戟隔開了三五丈的距離。在依舊舉起戒備的武器之后,一張張臟污的臉孔彼此仇恨地對視著。在這樣的距離上,甚至能夠聽到對方的喘息聲,聽到那些殺死戰(zhàn)友的兇手在用自己熟悉的鄉(xiāng)音談話。
    “大哥,再這么打下去,弟兄們損傷慘重啊!”呼延莫是最初率部與這支乞活軍鏖戰(zhàn)的將領(lǐng),他的兵力損失比郭黑略更多。他有些焦躁地回到石勒身邊,將頭盔一甩,指著城內(nèi)的熊熊火焰道:“憑什么汲桑的兵馬就能盡情擄掠,我們就偏得啃這塊硬骨頭?”
    呼延氏乃是胡姓,也有寫作呼衍的,與須卜、丘林、蘭氏四姓并為南匈奴名族。匈奴入塞后歷經(jīng)數(shù)百年推遷,曾經(jīng)的名王大酋有不少破落了,子嗣流落于民間,呼延莫便是其中之一。這名昔日的匈奴貴種哪怕淪落為打家劫舍的賊寇,言語依然傲氣凌人,渾沒將河北群寇的大當(dāng)家汲桑放在眼里。
    但石勒卻偏偏能制得住他。
    呼延莫亂嚷了一通,石勒并不接口,只是瞇著雙眼上下打量著呼延莫。他眼眶極深,雙眼瞇起時便格外給人以深不可測的感覺:“呼延,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怔了怔:“大哥,我沒別的意思,只是……”
    石勒突然須發(fā)戟張地厲聲喝問:“我可曾下令收兵?”
    呼延莫大聲答道:“不曾!”
    “我既不曾下令收兵,你身為統(tǒng)兵將校,怎敢擅自回來?難道是怯戰(zhàn)了么?”石勒拔刀猛斬身邊一處墻頭,頓時火星四射:“去!除非我下令收兵,否則就算盡數(shù)戰(zhàn)死,也不得后退半步!”
    呼延莫只覺得周身的冷汗將甲胄都浸透了,他狂吼道:“遵命!”返身沖回戰(zhàn)場。
    石勒咬牙看了看周圍的地勢,用刀尖向遠(yuǎn)處另一條道路一指:“張越!你帶領(lǐng)五百人往那個方向去,如果那里有火,就穿過火場;如果那里有敵,就殺散敵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們的時間很緊迫了,無論有多大的傷亡,兩刻之內(nèi),必須拿下建春門!”
    張越也是石勒起家的“十八騎”之一,還娶了石勒的妹妹,是以極受寵信,也敢于說話。雖然石勒下令,張越卻抗聲道:“大哥!那些將士們都是王陽兄長數(shù)年來精心編練的精銳,是咱們羯人的老底子啊!王陽兄長已經(jīng)為了匈奴人戰(zhàn)死在團柏谷,難道您這回又要把他的心血所聚都葬送在鄴城么?”
    這番言語,未免無禮的很了。石勒強忍怒氣環(huán)視左右,如冀保、祿明、劉征、吳豫等人,雖然不曾發(fā)言,卻都露出贊同的神色。
    石勒心中明白:此番攻打鄴城的行動,在他們心中純粹是替匈奴人火中取栗。大家最初的心愿都是:既然僥幸成功,那便擄掠一番退走即可。可現(xiàn)如今,他們卻經(jīng)歷了整整兩個時辰毫不停歇的猛烈戰(zhàn)斗。兩個時辰里,他們不計傷亡地攻打鄴城的各座城門,所部三千人已經(jīng)迅速銳減到了不足兩千五百。而此刻在建春門周邊,前后又已損失了將近三百弟兄!如此殘酷的廝殺卻沒有獲得回報,使得這些兇悍的馬賊都已經(jīng)疲了。
    然而石勒卻不甘心,他咬牙切齒,仿佛胸中有一團烈火將要噴發(fā)出來。眼前這支晉軍不過千人而已,石勒的部下是其兩倍有余。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在消滅這支敵軍之后,自己還能保有將近兩千人的力量,足夠拿下建春門、徹底封死城外晉軍入援之路!
    “若是王陽還在,怎會如你一般膽怯無用?”石勒抬腳將張越重重蹬倒。他明白,張越會這樣說,絕不是他個人的意思。他咬牙瞪視著身邊眾將:“你們想的只是錢財、女人,我要的是鄴城!鄴城!”
    他緊握雙拳咆哮道:“你們愿意一輩子?xùn)|奔西走么?你們愿意永遠(yuǎn)被人當(dāng)作賊寇么?你們明白不明白?若今天只為了劫掠一番,那我們始終只是不成氣候的馬賊!如今天下鼎沸,正是龍蛇并起的時候,我石勒石世龍也想干一番大事業(yè)!我要鄴城!只消鄴城在手,我們……”
    張越一個翻身爬起來,嘶聲道:“若是為了大哥你,我們就算流盡最后一滴血液都沒有二話。可大哥你想過沒有,就算奪下鄴城,也是汲大當(dāng)家的!”
    張越此言一出,石勒的臉色登時變了。他環(huán)視身邊諸人,突然覺得有些暈眩。他用長刀支撐著地面,咬牙道:“張越,我本是并州武鄉(xiāng)一介佃客,為人掠賣至茌平為牧奴。全賴汲大當(dāng)家提拔,才得以聚嘯山林,過了幾年痛快日子。就連我的姓氏都是汲大當(dāng)家所賜……你若是想挑撥我和汲大當(dāng)家,休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可是……”張越話音未落,石勒揮刀便斬。銳利的刀鋒貼著張越的面頰劃過,割下他幾縷頭發(fā)。張越面色慘白,嘴唇顫動著還想說什么,卻最終不敢多言。
    石勒冷冷地道:“張越,你且退下吧。支雄、孔豚,你們帶人前去支援!要快”
    孔豚也是石勒部下著名的勇士。他與支雄對視一眼,大聲道:“是!”
    石勒正待再發(fā)號令,忽然“十八騎”之一、負(fù)責(zé)偵察敵情的趙鹿疾行而至,跪地稟道:“首領(lǐng),建春門外無數(shù)火把鋪天蓋地而來,人喊馬嘶之聲此起彼伏!只怕乞活軍全軍齊集!”
    “乞活軍全軍齊集……”左右部將們的神色俱都一震,齊聲道:“來的好快!”
    鄴城屯軍已被徹底擊潰,那種毫無戰(zhàn)斗力的部隊,就算十萬也不足懼。鄴城內(nèi)外還能夠為晉人扳回局勢的,唯有乞活軍。這一點,在場諸人全都明了。但他們原本都以為,只消將司馬騰授首的消息散播出去,如乞活這等由流民組建起的軍隊,必然會一哄而散。可誰也沒想到,乞活軍不僅建制不亂,而且已經(jīng)給己方造成了巨大的麻煩。
    在墻臺與己方對敵的,不過三百來人罷了;而適才力阻呼延莫、郭黑略兩名悍將猛攻的,則有將近千人……到了此刻,這支兇悍的流民武裝,已經(jīng)全軍殺到了么?他們的動作,竟然快到了這種地步!
    石勒踏前一步,沉聲道:“你可看清了?果然有那么多人馬?”
    趙鹿適才特地攀上靠近建春門的一座高臺探查,親眼看得明白。城外至少數(shù)千支松明火把不斷靠近建春門,仿佛一條火龍盤旋來回。而悶雷般的馬蹄踏地之聲,大批兵員奔跑的甲胄碰撞之聲,更是清晰可辨!他俯首稟道:“絕無虛言,人馬數(shù)量極多!”
    石勒猛地旋身,打了幾個來回,露出猶疑的神情。
    就在這段時間里,他布置在中陽門的守備兵將也遣人飛報:“城外大軍齊集!”隨即廣陽們守將急報道:“有騎兵直抵城下,折而向東行去,兵力不下數(shù)千!”
    “大哥,乞活軍都是追隨司馬騰東下的并州人,他們是要替司馬騰復(fù)仇的,比大晉官軍難對付得多。咱們何必死扛……”張越忍不住再度開言:“大哥,就算不提汲大當(dāng)家之事,單憑我們的兵力,本來就不足以和乞活軍硬拼!”
    石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語。
    此刻鄴城的局勢已經(jīng)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了,饒是以石勒的精干果決,也感到無力感如潮水般涌來。鄴城之內(nèi),汲桑的部隊忙于燒殺擄掠,這些烏合之眾絲毫沒有配合作戰(zhàn)的意圖。東面的城墻上,那個晉陽軍的陸遙帶著幾百人與燮安對峙,隱約威脅著自家的退路。乞活軍的戰(zhàn)斗力遠(yuǎn)比自己想象中強大的多,而在城外,他們的主力部隊已經(jīng)全面動員……
    石勒嘆了口氣,向劉征道:“你去尋汲大當(dāng)家稟報,就說晉人援軍大至,我石勒抵擋不住。是走,是戰(zhàn),請大當(dāng)家盡早發(fā)令。”
    “是!”劉征帶了幾人縱馬便去。說來也是尷尬,由于汲桑本人也忙于四出搶掠,如今石勒所部居然無一人知曉這位河北馬賊魁首身在何處。劉征要去尋找汲桑所在,真不那么容易,發(fā)令云云更是說說罷了。
    劉征已去,其余眾將依舊屏息以待石勒號令。
    石勒緊緊握著刀柄,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讓弟兄們撤下來吧。今夜局勢如此混亂,晉人縱使兵馬入城,也不敢輕舉妄動。諸位都要督促弟兄們好準(zhǔn)備,明日……”他跺了跺腳:“待汲大當(dāng)家傳來號令,再做決斷!”
    眼看東面的天際隱約現(xiàn)出一抹亮色,建春門周邊的戰(zhàn)事終于告一段落。
    在城外的野地,乞活軍校尉田蘭將火把扎進土壤里,隨即癱倒在地,大口喘著氣:“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啊!”他忽又想起了什么,猛跳起來拍拍身邊士卒的肩膀:“傳令,不準(zhǔn)熄滅火把!”
    環(huán)視四周,黑沉沉的平原上點點火光燦若繁星。按照兵法,夜間行軍時每十人一把松明火炬,由什長持有。而田蘭的這撥人馬卻每人手持兩把火炬,以五百人的兵力,偽裝出了一支萬人大軍!
    乞活軍畢竟分散屯駐,再怎樣也不可能在區(qū)區(qū)兩個時辰里全軍出動。在鄴城七座城門外耀武揚威的,自始至終都只有田蘭的五百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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