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控室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
兩人剛才都太過瘋狂。
池晏甚至一度沒能控制住自己,失手扯爛了松虞襯衫的兩顆扣子。
情濃時當然無人會在意它們的下落。但結束后,池晏從背后抱著松虞,將下巴抵在她肩上。
而她撿起了地上被揉成一團的襯衫,沒好氣地問他:“現在怎么辦?”
他的手越過她細瘦的手臂,用兩只手指夾起被扯爛的線頭,吻了吻她側臉,很自然地說:“怪這衣服質量太差。”
松虞冷笑一聲:“是嗎?”
“嗯,下次別買了。”
“……”
她再一次意識到,跟這男人比厚臉皮當然是完全比不過的。
池晏低低地一笑:“穿我的吧。”
他往外走了幾步,從胡亂掛在操作臺上的一堆衣服里,撈起了一件白襯衫。
松虞沒好氣地看著他:“幸好我沒有撕人衣服的習慣。”
池晏卻直勾勾地看著她:“你可以有。”
松虞:“……”
彌漫的白霧里,雕塑般的身體若隱若現。
他的肩,腿,腰,無一不像是十9世紀的藝術品。
“謝謝,我不可以。”她說。
“那很遺憾。”池晏聳了聳肩。
他已經站到她面前,半抬起手,又假裝彬彬有禮地問:“要我幫你嗎?”
她瞪他一眼:“你說呢?”
池晏又惋惜地笑了笑,轉手將襯衫遞給她。
松虞的骨架并不算很大,但穿著寬闊的男士襯衫,衣擺扎進腰里,也有種別樣的灑脫。
而池晏也懶洋洋地將自己收拾了一番。
沒了襯衫,他只能單穿著西裝外套,大衣也干脆不好好穿了,很隨意地披在肩上,露出了大片蜜色的胸膛,野性而健碩。
兩人從中控室里走出來,被外面的蒸汽燈一照,彼此同時笑出了聲。
池晏:“你穿我的衣服很好看。”
松虞:“你這一身,很像個夜場……男模。”
而他意味深長看她一眼:“男模?”
實際上松虞起先想說的詞是牛郎。
但她疑心自己真的說出來,立刻就又會被牛郎抓回中控室里,強行提供服務。
因此她只是眨了眨眼,異常真誠地說:“夸你帥呢。”
池晏:“呵。”
兩人手牽著手朝外走。
游樂園的機器開了,頓時一切都顯得很新奇。沉睡的鋼鐵巨獸,變成了燈火輝煌的不夜城。
那些古怪的、龐大的、由木頭和金屬所制成的游樂設施,沉浮在古典而晦暗的蒸汽燈影里,都有種烏托邦一般的奇特美感。
松虞突然說:“這氣氛很適合分享秘密。”
池晏笑了:“你還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不會是那個小演員吧?”
松虞:“……”
“你能不說煞風景的話嗎。”她默默道。
池晏輕飄飄地“嗯”了一聲,神情卻很愉悅。
于是松虞繼續道:“我從來沒有跟別人一起來逛過游樂園。這是第一次。”
這倒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畢竟從小到大,誰沒跟朋友家人,來逛過幾次游樂園呢?
但池晏只是耐心聽著,并無絲毫詫異。
“那我很榮幸。”他挑眉道。
松虞慢吞吞地說:“你簡直賺大了。”
她莫名有些臉熱,于是轉過頭去,一邊假裝在欣賞面前的蒸汽朋克裝置,一一邊繼續說:“我一直都覺得結伴來游樂園,是一件非常低效的事情。擠在一起排長隊,就為了那么一兩分鐘,太浪費時間了。”
“所以我永遠都是一個人來玩,走單人通道。”
池晏垂著眼,“唔”了一聲。
“很高效的做法。”他十分中肯地評價道。
松虞笑了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她將手環住他的脖子,示意他低下頭來。
池晏照做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但是現在我突然理解了……為什么人們都愿意結伴來游樂園。”
“為什么?”他慢條斯理地問。
“因為和愛的人一起等待,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都無所謂。
和你一起虛度光陰都很美好。
在電影里,說完這句情話,男女主角就該接吻了。
但池晏卻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微笑道:“可是我們根本不需要等現在這整座游樂園都是你的。”
他想要說的是,我能夠給你的更多。
松虞卻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又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可以再掃興一點嗎?”
池晏微微怔忪。
眼神里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
他并不明白這為什么是“掃興”的。
松虞又將他拉回來,拉得更低,身體力行地向對方展示,何謂不掃興。
她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尖。
池晏也終于讀懂了她的暗示。
“……唔。”
這變成了蒸汽燈下一個氤氳的吻。
耳鬢廝磨間,池晏又低聲對松虞說:“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么?跟哪個小演員有關嗎?”她故意道。
池晏說:“我從沒來過游樂園。這是第一次。”
松虞一怔。
她緊緊摟著池晏,臉埋在他的脖子后面,因此并沒有讓他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
盡管他的語氣是淡淡的。
但她的心臟還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很少會對她提及過去的事。
即使她曾經為他拍過一部電影,但電影畢竟只是濃縮的生活。
她根本無從想象,他是如何在那樣暗無天日的環境里,被扼殺了青春,度過了人生中本最該最恣意、卻也最痛苦和混亂的十幾年。
最令人絕望的時刻,永遠都藏在最微不足道的細節里。像最細小的針頭,陽光都照不見,只有在扎進皮膚里的時候,才能感受到切膚之痛。
然后,經歷過萬箭穿心,他才重新站到自己面前。
她的過去是沒有顏色,而他的過去……卻只有一片血色。
她一度眼眶微濕。
但是當然不可以,怎么可以在游樂園里落淚。
重新從池晏的懷里抬起頭時,松虞的眼里當然再也看不見任何陰霾。
她只是笑著說:“那正好了,我倆剛好湊一對還能組個cp,叫什么好呢……”
她假裝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就叫沒童年cp,怎么樣?”
池晏輕輕挑眉,很配合地說道:“不錯,很貼切。”
她倒在他懷里笑出了聲。
而池晏攬著她,環顧四周,又繼續道:“不過,說實話,這地方和我想象中的游樂園……不太一樣。”
想象中的游樂園,應當充滿了花車、氣球和夢幻的泡沫。
而這地方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處處是拼接堆砌的鐵皮怪獸,還有種濃濃的廢棄感。
松虞斜睨他一眼:“你還嫌棄上了?我們可是花了大功夫才找到這地方的。”
“嗯,租金也不便宜。”池晏意味深長地說。
松虞:“……”
池晏見她一副氣悶的神情,又捉住她的手指晃了晃。
“不過沒關系。”他微笑道。
“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因為我和你在一起。”
他低頭,輕輕吻了她的眼睛一下。
而松虞不禁呼吸一滯。
她想起自己剛才對他說的話
“和愛的人一起等待,也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原來他還記得。
“不行。”松虞眼里滿溢的笑意,根本就藏不住,“我得給你科普一下,游樂園可不是只有迪士尼那種。”
池晏:“嗯。”
她開始掰著手指,給他細數自己過去曾去過的各種游樂園。
大多都是電影主題公園。
從冷門的小眾恐怖片樂園,到熱門商業片的衍生樂園,甚至于電影公司旗下的主題公園,她竟然像是集郵一樣,每一個都去參觀拜訪過。
池晏說:“你到底是去玩的,還是去做市場調查的?”
松虞想了想,之后說:“這對我來說沒有區別。”她又兇巴巴地補充道,“不許插嘴!”
“好,不插嘴。”他順從地笑了笑。
松虞并不知道,當她在興致勃勃地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眼睛亮得出奇,甚至還有一絲罕見的孩子氣。
他愿意聽這些事情。愿意聽她永遠地說下去。
她的過去是鮮活的,像是五彩斑斕的泡沫,每一次回憶,都令人心情愉快。
和他根本不同。
最后他說:“那我們以后都重新去一次。”
松虞的眼睛更亮了。
“好啊。”她一口答應。
“但你不許把游樂園包下來。”松虞又補充道。
“嗯。”
“要老老實實跟其他人一起排隊。”
“好。”
但這樣多叮囑了兩句,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
“怎么好像媽媽在囑咐兒子一樣?”她幽幽地地嘀咕道。
“兒子?”池晏似笑非笑地重復道。
”……當我沒說。”
“晚了。”他眼睛一瞇,又伸手捏住她的下頜,“你想得美。”
他順勢將她壓到旁邊的地圖指示牌上,眼神很危險。
而她微笑著撫上他的臉:“我是沒你這么大的兒子……”
就在這時,余光卻瞥見了一個相當熟悉的身影。
年輕人坐在木頭長凳上,垂頭喪氣,后背也微微佝僂。
居豪還沉浸在白天戲拍砸了的失魂落魄里,甚至根本沒注意到兩人的存在。
一時之間,她竟然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池晏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又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
“看來你兒子在那里呢。”他慢條斯理地說。
松虞下意識道:“那你是他爸爸?”
話音剛落,池晏就重重掐了她后腰一下。
她終于沒繃住,臉埋進他胸膛里無聲地笑起來。
然而池晏又將她撈了起來,固定著她的臉。
松虞:“孩子他爸,當著孩子的面,還是得注意到啊。”
池晏用一種相當危險的語氣看著她:“你還來勁了。”
好巧不巧地,居豪在這時抬起頭來。
他就再次看到了一副堪比偶像劇的畫面。
朦朧的蒸汽燈下。
高大的男人彎腰,將陳導演抵在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
他的手捧著她的臉。兩人鼻尖幾乎相觸,輪廓都被照出一層柔光。
居豪:“……”
不是,chase這穿的是什么東西啊?
午夜牛郎?
這是一個正經總督該有的打扮嗎?
而且為什么……
這家伙的身材比自己好這么多?!
到底誰才是靠臉吃飯的人?
他先是暗暗咬了咬牙,才故作驚喜地抬高了聲音:“陳老師,真巧呀,您還沒走嗎?”
但凡這兩個人還有一點廉恥心,都不會再在第三個人面前,繼續維持著這過分親密的姿勢。
但他忘了自己的對手可是牛郎。
因此池晏只是將松虞的腰一攬,轉過身去。
黑色大衣嚴嚴實實地兩人給蓋住。
他聽到老男人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走吧。”
恰好好處的音量,剛好能讓居豪聽見。
居豪:“???”
又要把他當空氣?!
他在心底里哼了一聲,忙不迭地站出來,跟在兩人身后。像塊狗皮膏藥一樣,刻意與他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有一句經典的社交名言是,只要他不尷尬,那么……
站他前面的這兩個人顯然比他更不尷尬。
他們很自然地十指交扣著,低聲交談。
居豪氣得牙癢癢,跟在他們身后,時不時暗搓搓地抬起腳,想要避開松虞,去踩chase的影子。
但他觀察了許久,才絕望地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兩人永遠站得這么近,連影子都緊緊交纏,難舍難分。
不過居豪也并不著急。
因為他方才已經仔細地研究過了游樂園的地圖。
而兩個人前行的方向……正中他下懷。
沒過一會兒,他期盼已久的目的地的確就到了。
旋轉木馬頂部的燈光五彩斑斕,比馬戲團更夢幻。
居豪假裝不經意地說:“陳老師,來都來了,要不要一起去坐會兒?就當是提前排練啊。”
小說家和小偷一起坐旋轉木馬,這在劇本里,的確會是一場很重頭的戲。
松虞果然停下了腳步說:“也好。”
池晏斜睨她一眼。
松虞笑瞇瞇地小聲對他說:“這不是我們三口之家的必備親子活動嗎?”
他冷笑一聲:“那你是不是還要把你兒子抱在懷里?”
她很耿直地說:“我抱不動。你上吧。”
“……你真的完了。”
居豪并不知道自己在陳導演心里的地位已經徹底改變。
他反而還在暗自竊喜。
老男人,沒想到我還有這招吧?
他故意往前走了幾步,大聲地為松虞朗讀起這項娛樂設施的注意事項。
在一個蒸汽朋克主題的游樂園里,旋轉木馬當然也相當之不同尋常。
與其說是木馬,不如說是“旋轉海怪”。
它被分為兩層,上層是高達二十五米的“海平面”,能夠俯瞰整座園區的風景。
下層則被包裹在一層混亂的鋼鐵外殼里,透過漆黑的、盤根錯節的管道,晦暗的燈光勉強能夠照射進來。
這是“深海”。
海平面的坐騎有機械船、飛魚、水母、海龜等。
藏在下層的,則是各種更兇惡、更可怖的海底生物:燈籠魚、魔鬼魚、吞噬鰻、深海龍魚、吸血鬼烏賊……
居豪皺著眉朝“海底”看了一眼,頓時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污染了。
這是十八禁游樂園吧?這些奇形怪狀的嚇人玩意兒,簡直看一眼就讓人得深海恐懼癥啊。
陳導演絕不會對這些丑東西感興趣的!
他忙不迭地搭著電梯上了二樓。
他還記得,劇本上寫的是,兩人坐在旋轉的高空中,俯瞰著城市的星火。
趕緊的,趁chase不注意,先選一個最好的座位。
很快居豪就鎖定了一只漂亮的夜光游水母。
旁邊的介紹寫著,等到旋轉木馬飛馳起來的時候,這只水母會隨著海平面的搖晃,而漸次地發光,從粉色轉變為耀眼的金光。
非常好。
完美符合小說家的少女心。
他就這樣意得志滿地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打算等到陳導演一上來,就故技重施地借著為電影獻策的名義,將她給勾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然而等了又等,始終沒聽到電梯的聲音。
他終于產生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心慌之下,他不禁雙手撐著水母的表面,探頭出來,半只腳往外伸就在此時,旋轉木馬突然開始高速地晃動。
而他很不幸地一腳踩空。
砰。
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失去平衡的一瞬間,居豪心中唯一的想法是:這真的是旋轉木馬嗎?他上當了吧?
他根本沒坐過速度這么快的旋轉木馬啊!!!
實際上,白天為了拍那場動作戲,他本來就吃了不少苦頭。雖然沒真的摔過,但三番兩次從高空往下直墜的滋味也不好受。
而現在,他終于感受到了摔跤的滋味。
后腦勺硬邦邦地砸到了地面。
那一刻,實在是很難用語言來形容。
他自己眼冒金星,痛得差點要流下眼淚。
而與此同時,他的身體還在被迫地高速旋轉著。渙散的目光里,璀璨的星光,都變成了可怖的太空波紋。
他只覺得自己的胃部痙攣,瘋狂地想要嘔吐。
好在身邊根本沒人,他也不必顧忌什么形象,躺在地上抱著頭,像只被燒紅的蝦,怎么都翻不了身。
但是他忘了,還有攝像頭。
而池晏正在好整以暇地看著監控視頻里的居豪。
他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
“還要再快一點嗎?”池晏有些惡劣地笑道。
他從手機里的監控頁面退出來,重新回到了游樂園的控制系統他之前支付的費用,足夠他今夜在這里為所欲為。
松虞并不知道他話里有話。
但她還是很無語地說:“再快?那就不是旋轉木馬,而是旋轉大章魚了。”
此刻她和池晏擠坐在同一只外形極其猙獰的機械燈籠魚上。
正是居豪心目中“陳導演絕對不會喜歡”的那種。
兩人都手長腿長,在這么狹窄的空間里,很有些伸展不開。她坐在他兩腿之間,皮膚緊貼著,后背也抵著他的胸膛。
“海底”的空氣是陰暗又潮濕的,甚至混著一絲海腥氣息。沒過多久,他們身上就出了一層薄汗。
池晏問:“大章魚是什么?”
“……一個更刺激的娛樂項目。”
“哦。”他垂著眼看她,“你不喜歡刺激嗎?”
她竟然無法反駁。
池晏淡淡一笑,不由分說地點了加速。
這下旋轉木馬徹底變成了瘋狂旋轉大章魚,狂亂的轉速幾乎要將兩個人都給甩出去。
但池晏的手還緊緊箍著她的腰,將她固定在自己身前。
于是他成為她在這世界上最后的支點。
也是她唯一能感知的重量。
機械運轉的聲音,混合著新朋克樂隊的嘶吼與噪音,徹底地充斥著他們的感官。
池晏察覺到她愉悅的神情。
他的薄唇貼在她耳邊,淺淺的呼吸,也被卷進了漩渦般的氣流里。
“很開心?”他低聲問。
松虞不說話,只是大笑著點頭。
于是池晏重新打開了手機,很認真地說:“如果你想,我們可以再延長十分鐘。”
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并且十分驚愕地看著他:“那我會吐的!”
實際上現在她都已經被轉得有點暈了。
但背后這家伙顯然沒有任何不適,只是若無其事地抱著她,甚至于還有閑暇輕輕湊近過來蹭她的臉。像一臉饜足的大貓。
松虞:“難道你不暈嗎?”
“為什么會暈?”池晏很不解地問。
松虞:“……”
她簡直覺得抱著自己的男人并非血肉之軀。
而是什么被千錘百煉過的鋼鐵仿生人。
而池晏已經抬起了手,重新點了點屏幕。
當然,他的手都是極穩的。
狂風驟雨的海底立刻恢復了平靜。
這地方重新變回了正常的旋轉木馬,連背景音都變成了和緩的鋼琴樂。
“不舒服怎么不告訴我。”池晏說。
松虞只是揶揄地看著他:“我相信你是從來沒來過游樂園了。”
“嗯?為什么?”
“誰能忍受在搖擺大章魚上玩整整十分鐘啊?”
但他又垂著眼道:“我以為你喜歡。”
松虞頓時有些懷疑地看著他:“難道在你眼里我就這么狂野嗎?”
“你是挺野的。”他輕輕一笑,揉了揉她的頭發。
松虞作勢要反駁。
但他又說:“因為你剛才說,游樂園的每一個項目都只能玩幾十秒一分鐘,好像很不劃算。”
她一怔:“你還記得……”
剛才兩人散步的時候,松虞絮絮叨叨地講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連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說過什么。
根本沒料到,他連這樣細枝末節的地方都能記得這么清楚。
池晏說:“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
她心念一動。
手指忍不住又點了點他的手機屏幕。
“怎么了?”池晏問。
“……開快點。”
“好。”
“覺得暈要告訴我。”
“嗯。”
平靜的海底再一次被攪亂。
波濤洶涌。怒海翻騰。
熟悉的暈眩感再一次侵襲了她的感官。
但松虞用力地將池晏的臉掰過來,咬住他的嘴唇。
這是一個在深海里的,近乎于窒息的吻。
絲絲縷縷的光線,從蜂巢一般的幽暗管道里滲透進來,又被高速運轉的轉盤給無情絞碎。越暈眩,就越暢快,越自由。
她的眼前再一次出現了目眩神迷的白光。
這個男人總是有能力讓自己心悸。
到最后松虞忍不住閉上了眼,沉溺在這個吻里。
她并不知道,池晏還在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撒謊了。
他并非從未來過游樂園。
他來過很多次。
因為他姐姐從前是一個很溫柔,也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在“弟弟”年紀尚幼的時候,她常常會趁養父有空的時候,攛掇大家一起去游樂園玩。而養父當然也樂于在這種小事上寵她。
出于安全問題的考慮,他們會挑一個傍晚或是工作日,將整個游樂園都包下來。
再沒有其他人打擾,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園中暢游,就像現在這樣。
偶爾池晏會恨自己的記性這么好。
所以他依然記得那個畫面。
空曠而繁華的園區里,他姐姐被養父摟在懷里,另一只手則牽著他的“弟弟”。小孩手里永遠捏著一只最愛的氣球。
三口之家其樂融融地走向琥珀色的夕陽。
而他呢?
他始終只是一個……
隱匿在黑暗里的保鏢,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們。
那個小家庭的快樂與他無關。
他痛恨游樂園。
也痛恨從前與此有關的記憶。
直到現在。
他終于也有家了。
他的家,他的愛人,就在他懷中。
在這個怪誕的、永不打烊的游樂園里。
他終于再一次能和童年的自己告別。
等到旋轉木馬終于暫停時,居豪膽戰心驚地、一臉菜色地從電梯里爬了下來。
電梯門開的一瞬間,他沒忍住,抱著旁邊的垃圾桶,“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松虞就坐在不遠處,當然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眼見居豪如此狼狽,她想要站起來,過去遞張紙給他。
但池晏卻緊緊地箍著她的腰,不肯放人。
“松開。”她說。
池晏:“不松。”
不僅不肯松手,他甚至抬起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你也不許看。”他說。
視線陷入一片漆黑。
松虞氣極反笑:“您幾歲?”
低沉的氣聲在她耳邊響起。
池晏說:“反正不要看他。”
他感受著她的睫毛在他掌中顫抖。
像脆弱的蝴蝶。
過了一會兒,居豪將自己的晚餐吐得干干凈凈,整個人都已經接近虛脫。
他慢吞吞地往外走。
卻看到陳導演和chase……坐在一個非常可怖的生物里。
那是一只碩大的燈籠魚。
它既短又扁,腹部卻圓凹地膨脹著。體表沒有鱗片,暗黃而斑駁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絨毛狀細刺,遠看甚至像長了無數只眼睛,令人心驚膽戰。
但最可怕的,當然還是上下顎兩排尖銳而粗長的牙齒。
密密麻麻,比起鯊魚的利齒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美麗而端莊的陳導演,竟然就坐在這條燈籠魚漆黑的嘴里。
chase在身后抱著她。
這畫面有種危險的美。
仿佛他隨時都要將她給拖進怪魚的喉嚨里,兩人一并被深海無情吞噬。
但居豪顯然無法欣賞。
不僅無法欣賞,而且生氣。
一定是這個沒品味的老男人強迫陳導演坐這么惡心的魚!
他氣勢洶洶地走上前去。
走到一半時,松虞卻關切地看著他:“你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居豪:“”
機會來了。
他微微低著頭,一秒變臉。
接著就楚楚可憐地抬起頭來,非常添油加醋地講了自己剛才遇到的一系列慘事:他是如何為了電影和劇本著想,才搶先上樓去挑選座位;又如何為了找她,慘烈地從座位上摔了下來,差點給摔出個腦震蕩來。
既然已經如此凄慘了,四舍五入
“陳導演,我這都算是工傷了吧?”居豪泫然欲泣地說。
池晏在旁邊輕哂了一聲。
好一個工傷。
松虞:“……”
她立刻明白了居豪是怎么被摔到的。
畢竟她是親眼看著池晏在自己面前,饒有興致地按下啟動鍵。
她推開了池晏,從燈籠魚里站出來,安撫了居豪幾句,又從旁邊給他拿了一瓶礦泉水過來。
等到對方到一旁漱口的時候,她才毫不留情地瞪了池晏一眼,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是小學生?還玩這么幼稚的把戲?”
池晏微微一笑:“親愛的,你說反了。”
“父親教訓兒子,這不是天經地義嗎。”
松虞:“……”
她都快忘了這茬。
這男人竟然還記得。
既然都撞到了頭,又這么凄慘地吐過了一次了,松虞當然勸居豪趕緊回去休息。
“那您呢?”對方眼巴巴地說。
“我陪他再逛一會兒。”松虞指了指池晏。
畢竟他明天就要去首都星出差,不知要分別幾天。
“那我也不走了。”居豪堅決地說,“我得多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真是錯漏百出的借口,連松虞都聽出來了,池晏更加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打什么主意。
他嘲弄地抬了抬眼,打算說句什么來奚落他。
但松虞卻一把捂住了池晏的嘴,并且壓頂了聲音道:“……你教訓兒子還沒教訓夠呢?”
他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嘴唇輕輕貼著她溫熱的手掌,目光幽沉,好像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才輕輕移開了她的手。
“行。那就讓你兒子跟著吧。”
長腿一邁,他攬著松虞繼續往前走。
“天倫之樂嘛。”池晏好整以暇地說。
松虞:“……這個詞好像不是這么用的。”
他輕笑一聲:“不要在乎這些細節,親愛的。”
居豪鍥而不舍地跟在后面。
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地位已經徹底地改變了。
但更可怕的是,接下來,池晏真像是哪根筋錯亂了一樣,很認真地以父親的身份自居。
他們經過了一個機械射擊攤。
戴著獵鹿帽、手持大煙斗的維多利亞時代仿造人,在白天看或許會很有趣。但此刻,在蒸汽燈下,那張明明暗暗的臉,栩栩如生的人造皮膚,玻璃球做的假眼珠,多少也有幾分恐怖谷效應。
居豪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
沒有想到,池晏和松虞卻定定地站在了攤前。
他只好硬著頭皮也往回走。
但他根本更不知道,這兩個人之所以會留下來,也是……因為他。
池晏饒有興致地對她咬耳朵:“給你兒子贏點小禮品啊。”
她很無語:“你還來勁了?”
“這不是你說的嗎?”他微笑道。
“行吧,都是我的錯。”她一臉生無可戀地說。
“不。”他又意味深長地說,“這是我們共同犯的錯。”
松虞:“……”
“你幫我看看,這邊贏的禮品有膠帶嗎?”她幽幽地說。
池晏:“干什么?”
“封住你這張嘴。”
“哦,原來你還喜歡這種情趣。”
“……”
最終她只能生無可戀地跟著池晏一起走到黑魔法帳篷里去挑選武器。
說是射擊攤,但其實這里的一大堆武器,也頗具有蒸汽朋克時代的風格:既精巧又粗獷。既復古又未來。
機械,手柄花紋繁復的手.槍,加特林機槍……越往后看就越花樣百出。松虞甚至看到了一把火.焰噴射器。
池晏的手指漫不經心地移過這各式各樣的武器。
“還挺花哨的。”他輕輕一笑,轉頭看松虞,“親愛的,幫我挑個武器吧。”
“我挑什么,你就用什么?”
“當然。”
她頓時笑得有幾分促狹。
飛快地晃了一圈,最后將什么東西塞進了池晏的手心。
“那你用這個吧,老公。”她說。
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池晏不禁心聲微漾。
陳小姐極少極少會這樣喊他。
甚至于一時之間,他都沒注意到她究竟將什么東西遞給了自己。
過后他才失笑地低下頭。
這里分明五花八門地堆滿了各種厲害的熱.兵器。
明擺著就是供人要耍帥凹造型的。
但松虞給他挑的,卻是一柄薄薄的、最不起眼的飛刀。
過了好久,居豪才終于克服了自己對于那個仿造人的恐懼,極其不情愿地湊近到了帳篷外。
他看到兩人掀開了吉普賽風的毛毯,從帳篷里走出來。
而chase手中……居然捏著一把飛刀。
“這就是您挑的武器?”他大驚失色。
池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居豪幸災樂禍地想:誰會在這種場合玩飛刀啊。
看來這家伙是一點槍都不會用。
雖然他也不會,但并不妨礙他在一旁看笑話。
很快投影里出現了一行文字。
請選擇本次游戲難度:入門級,中級,高級。
選入門級吧,垃圾老頭。居豪心里碎碎念道。
接著他就看到池晏毫不猶豫地選了高級。
居豪:?
行吧,老家伙還想逞能呢。
他抱著手臂,暗搓搓地走到了松虞身邊。
“陳老師,chase老師是想給您贏哪個禮品呀?”他一臉熱心地問。
其實他只是想探聽軍情。
等老東西失敗了,自己再閃亮登場,物贈美人。
但他沒想到,松虞卻以一種非常微妙的眼神,轉過頭來望著自己。
“不是給我。”她溫和地說,“chase是想給你贏個禮品。”
居豪:???
他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傻站在原地。
但還來不及問清楚,他就聽到了一個更令自己震驚的聲音。
機械音的播報:命中一次。
什么?飛刀都能命中?!
居豪簡直瞠目結舌。
他忙不迭地轉過頭去,虎視眈眈地看著場上的男人。
剛才他肯定是走狗屎運了!
這次倒要看看這老東西能怎么贏。
但就這一眼,令他徹底怔住了。
chase懶洋洋地站在靶前。
手都沒怎么抬,從仿造人那里,再一次接過了那柄薄薄的刀刃,漫不經心地在指尖把玩了一圈。
好快。
快得令他眼花繚亂。
大多數人,玩這種游戲的時候,即使明知道是假的,握緊武器的瞬間,仍然會顯得緊張,專注,蓄勢待發。
但池晏整個人看起來都太放松。
放松到刻意。
放松到……好像這不是武器,而是他最熟悉的朋友,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面前的靶開始移動了。
高級模式果然很可怕。
居豪只有一個感受,那就是快。
人影移動的軌跡,竟然能夠快得像鬼魅一般,他眼花繚亂,根本什么都沒有看清。
而池晏仍然氣定神閑地站著。
他在等什么?
居豪屏氣凝神地想。
突然這男人仿佛察覺到了自己的視線,懶懶地轉過頭來。
他對居豪涼涼地斂唇一笑,似乎說了些什么。
但隔得太遠,居豪根本半點都聽不清。
接著他就十分驚悚地看到,chase明明還側身望著自己也就是說,他的視線根本就不在靶上。
然而那只手看似漫不經心地一抬。
極其精準的動作,強大到可怕的控制力。
正中靶心。
機械音又響起:命中兩次。
目睹了全程的居豪,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為,在chase抬手的一瞬間
他產生了一種極其恐懼的錯覺。
仿佛這個男人的飛刀,是要朝著自己而來。
要直直地插進他的眉心,令他腦漿迸裂,當場殞命。
即使他知道那柄刀只是假道具,即使他知道站在自己對面的人是s星總督,絕不可能會對自己做這樣的事情。
但這種恐懼感依然如此真實。
令他脊背生寒,四肢發冷。
甚至于,剛剛被撞到的后腦勺又開始震痛起來,像被一柄大錘子,無情地敲擊著。
再沒有人曾令他這樣害怕過。
那是人類在直面死亡時,身體所發出的、最本能的預警。
他第一次認識到,西裝革履的外表,電視機上風度翩翩的演講,都只是chase的偽裝。
直到握著刀的時候。
這個危險的男人,才真正暴露出了自己危險的本性。
……
后來居豪甚至不敢再看chase的動作,他只是虛弱地在旁邊找了個凳子坐下來。盡管不敢抬眼去看,卻還是被迫不斷地得到機械聲的提醒:
命中三次。
命中四次。
命中五次。
毫無感情的機械聲。
卻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頻繁,越來越令人躁動不安。
像是一只高速運轉的滾筒洗衣機,令人不適的攪動,他的心臟和胃都被攪成了一團
直到耳畔終于響起了那象征著解脫的提示音:游戲結束。
結束了。
他如釋重負地癱倒在了椅子上。
松虞卻招呼他:“過來挑一下你的禮品吧。”
居豪一怔,反指著自己:“我?”
“是啊,剛才不都跟你說了嗎?”她很自然地說。
“……我以為是開玩笑的。”他艱澀地說。
“不是的。來吧。”
居豪不情不愿地湊近了過來,望著玻璃櫥窗里琳瑯滿目的禮品。
這幾乎是一個小型的復古博物館了,他意識到。
里面有紅豬飛行員公仔,精致的鐘表,碩大的防毒面具,甚至有極其繁復的機械城模型……
盡管此時此刻的他,根本無心挑選什么禮品,但面對著這滿窗的寶物,還是一時意動。
直到他聽到一個低沉而懶散的聲音說:“不用,我已經挑好了。”
chase拖著步子走過來。
他抬了抬手,將一只氣球遞給了居豪。
氣球上赫然是一張大大的笑臉。
他最害怕的……
仿造人的笑臉。
居豪哪里敢伸手去接呢。
“不喜歡?”chase又掀著眼皮看他一眼。
“不、不,很喜歡。”他下意識道。
居豪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不受控制。
他只能顫抖著,將這只氣球提在手中。
他發誓,他在爸爸面前都沒有這么聽話過!
池晏很滿意地扯了扯唇,轉身又摟著松虞:“再去哪里玩?”
“我都隨便。”
他隨便看了一眼旁邊的地圖:“那就去坐這個……過山車吧。”
“好啊。”
而居豪只能默默地,拎著這只怪異的氣球,跟在兩人身后。
與此同時,剛才站在射擊攤前的一幕,也像是一部太有沖擊力的恐怖電影,反反復復地在他的大腦中上演。
最后他終于明白了chase當時對自己所說的是什么。
在扔飛刀前,他對自己做的口型是:
“看好了,乖兒子。”
從射擊攤上出來不久,居豪就拎著那只氣球,神情扭捏地向兩人告別了。
當然沒人會挽留他。
池晏甚至感慨了一句:“孩子終于睡了。”
“所以?”
“所以,我們終于可以過二人世界了。”
“……”
池晏頗具暗示性地道。
的確,對于她和池晏而言,這一夜還只是剛剛開始。
松虞長久地記得這個夜晚。
以至于此后繼續在這里拍戲時,片段的畫面也總是會在她的腦中閃現。
沒人知道,為什么陳導演總是對著監視器的時候,不自覺地露出甜蜜的微笑。
松虞想,這或許是她和池晏一起經歷過的,最安全的“刺激”了。
在游樂園散步。
探索每一個角落。
坐過山車,摩天輪,旋轉木馬……
相對于他們過去所經歷的事,這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太不值一提。
就這樣,他們從世界上最特殊的情侶,變成了世界上最平凡的夫妻。
但她仍然是快樂的。
因為她和愛的人在一起。
于是,再不重要的事、再千篇一律的生活,也變成了值得被銘記的奇跡。
作者有話要說:池娘娘斗小三今日迎來絕殺但番外還沒完!!
旋轉木馬這個部分參考了南特的一個蒸汽朋克主題公園。本來這個主題是我自己瞎編的,一搜沒想到還真有!既然如此有沒有賽博朋克主題公園啊,好想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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