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狀連變三個稱呼，口中大呼不可能。</br> 他能成為大秦左丞相，其頭腦之精明遠在常人之上。</br>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嬴成蟜到底為什么要勸莊襄先王接回嬴政。</br> “莊襄先王僅有二子，乃陛下和長安君也。若陛下未自趙歸秦，這偌大秦國必是長安君繼承。長安君不反對接回陛下已是萬幸，怎會主動提及此事！”</br> 王綰苦笑一聲,道:“左相所言還是太過保守，吾雖為陛下臣屬，卻不得不說。陛下回歸后，長安君便算只有之前半數神異，陛下也是全無勝算，左相是未見過那聲勢。”</br> “華陽太后,昌文君,昌平君代表的楚國勢力，莊襄先王代表的王族勢力，文信侯呂不韋代表的外地士子勢力，上卿甘羅代表的老秦貴族勢力，武定侯蒙驁代表的秦國軍功勢力。如此種種，盡皆視成蟜公子為大秦希望。”</br> “視成蟜公子及冠之日，為大秦崛起之日。為確保成蟜公子能登上王位，大秦明明早就知道太后于趙國產有一子，卻就是沒人提及接回母子二人。”</br> “當時狀況，若非成蟜公子不知從何地聽說自己在邯鄲還有個兄長，以絕食來威脅昭襄先王接回太后和陛下，陛下萬萬入不得秦。”</br>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就有斗爭。</br> 舉國上下，所有派系都支持一個人。</br> 隗狀還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地方。</br> 草原上，各個部落的人就為了一小片放牧區域都會廝殺不休。</br> 隗狀理解不了,一個人怎么能夠滿足所有派系需求，得到所有派系的支持。</br> 好在之前聽到的“唯一子,而立二王”這個更荒謬絕倫的事他都聽過了,所以有了極高的免疫力。</br> 若是讓他第一次聽到這件事，想必就不是震驚一會的事了。</br> “那豈不是說，長安君于陛下有再造之恩。若無長安君，便沒有陛下。若沒有陛下，便沒有當今一統天下的秦國。”</br> 在秦國群臣心中，比隗狀這個左丞相高半級的右丞相王綰搖搖頭。</br> 隗狀見此景，重重一排手掌，神情振奮地大聲道:“我就說這世上哪有無私之人，長安君叫陛下回國，其心不純邪？其是否想殺死陛下，一勞永逸，徹底保證自己王位？”</br> 王綰的搖頭否認，才符合隗狀內心對人性的理解。也讓隗狀對嬴成蟜如見圣人的不可思議之情去了許多。</br> 這才是人！</br> 只要人，任他再神異，也免不了俗！</br> 陛下只要在世一日，長安君就一直有個競爭對手。</br> 叫陛下回國，定然就是為了刺殺陛下。</br> 讓莊襄先王所活子嗣只有他一個，這才能保證他的王位萬無一失。</br> 說完心中猜想的隗狀，看到王綰又是用先前告訴他,嬴成蟜五歲隨昭襄先王會見群臣的那種眼神看著他,心中便知不妙。</br> 我又猜錯了？</br> 只聽王綰嘆息一聲，道:“吾搖頭，不是否定左相說成蟜公子于陛下有再造之恩。而是否定左相最后一句，沒有陛下，就沒有如今大一統的秦國。”</br> 隗狀藍眼失神，先是結結巴巴，越說語句越流利地道:“右，右，右相是說。長安君，長安君救陛下歸國，毫無雜念，純為一片赤子之心。且就算陛下未歸秦，秦也能一統天下？”</br> “不只是綰如此認為，事實上，凡見過成蟜公子當年神異之人，皆認為如此。成蟜公子登臨王位之日，六國覆滅倒計之始。”</br> “這，少兒成才，大而無所成者比比皆是。”</br> 隗狀沒有見過嬴成蟜當年有多么厲害，但他知道始皇帝如今有多么厲害。</br> 在他心中，始皇帝之地位崇高如神明。</br> 在他謀求一生，關系到他子孫萬世封地爵位的分封一事上。</br> 他敢在始皇帝沒有表態前站出來提議，也敢反駁受始皇帝寵愛的紅人李斯，但那都是建立在始皇帝沒有明確支持郡縣制的情況下。</br> 如果始皇帝有對郡縣制表現明顯傾向性，那他隗狀將干脆利落得暫時放棄一生所求，靜等秦二世上位。</br> 隗狀對始皇帝如此，其中敬意大過懼意。</br> 所以即便是聽到王綰訴說嬴成蟜幼時那么神異，他卻依然能覺得始皇帝比嬴成蟜要強。</br> “陛下登基不到十年，便蕩滅六國，開未有之天下，創不世之功勛。萬年載歷，未有如陛下者也。便是長安君登上王位，又怎能與陛下相提并論。”</br> “唉。”</br> 王綰走到門前，看著遼闊無垠，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天空。</br> “不到十年，很快嗎？當時群臣皆以為成蟜公子只要不到五年可也。未見成蟜公子，乃你之憾也。成蟜公子之智，縱是這浩渺的蒼穹，也不夠鋪矣。”</br> “不可能！”</br> 隗狀斷喝道，他身姿挺拔雙手背負，恢復了左丞相的城府氣勢。</br> 一步一步噠噠噠的，似是駿馬落蹄踏飛草，走到王綰身側，與王綰并肩。</br> 伸出一根關節處有著經年摩擦痕跡的手指，對著兩人頭頂那片如藍色布匹的天空，道:“吾自幼生在藍天下，長在草原上。目之極盡，藍天無際草原無邊，終會草長天降，會為一線。如此景象，右相可曾見過？”</br> 王綰從未到過草原，想象著隗狀所說，天空和草地相交的景象，臉上便泛起一絲難色——王綰想象不出來。</br> 天空和草地相距距離不可以里計，怎會相交。</br> “綰未曾見過，左相若是未誆我，倒是天地一盛景。”</br> “右相今日此時，可盡信狀語。右相所言的天地盛景，于狀看來卻似牛羊吃草之象，駿馬奔騰之景，早已司空見慣矣。”</br> “愿有生之年能見之。”</br> 王綰點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神往。</br> 他輕伸左臂，沒有伸直。</br> 肘關節微曲，攤開手掌。</br> 接著灑落的日光。</br> 老人感受著陽光的溫暖，看著手心被光線割裂成兩半，面上現出一絲感傷。</br> 沒被陽光照到的半邊手看上去還好一點。</br> 被陽光照到的那半邊手纖毫畢現，上面的皺紋和經年日久磨得模糊的手掌紋理全部映入他的眼中。</br> 他再看向旁邊隗狀，那伸得筆直猶如利劍一般的右臂，那單指蒼穹的手就是最鋒銳的劍尖。</br> 吾已老，今生見不得了……</br> 他這把年紀，若是要往草原一行。路上顛簸之痛，水土不服之苦，大概率會要了他的命。</br> 隗狀沒有感受到王綰的情緒變化，繼續道:“狀所在部落有七十余人，能上馬而戰者四十余。部落與外部落相戰，在雙方皆弓馬嫻熟，個人戰力相差無幾的前提下。敵數五十尚能拼之，敵數過百就要避之，敵數百五便要逃之，此謂人之力極也，秦國亦如此。”</br> “秦兵士作戰悍不畏死，糧草豐盈無后顧之憂，有一統天下之基本。陛下大膽起用不聞一名的王翦父子為上將軍，重用久居魏國而不得重用的尉繚。拜對其無禮見其不拜的頓弱為上卿，掏空內庫贈予頓弱萬金，要其出使天下離間各國。擢從未上過秦國朝堂的你我為左右丞相。”</br> “行如此種種傳之無道，大膽至極的策略，才能有不到十年一統天下的壯舉。秦之力，已被陛下用至極也。但凡秦人不會地生，只要糧草不會天降，天下之大，再無能比陛下強者矣。”</br> “天空草地連成一線真實存在，因天地奇景不可理喻也。加速秦國一統天下必不可能，因人力國力，終需理計。右相政務無雙，廝殺爭斗之事應是不熟，故此才能說出長安君五年可平天下的幼稚之語。”</br> 王綰呵呵一笑，剛才那絲感傷早便散去了。</br> “我何時說過，成蟜公子欲以兵事拿天下？”</br> 隗狀腰背挺得更筆直了一些，藍眼中多了絲傲然，道:“不行霸道，莫非長安君想行王道？妄圖其以德行能令四海歸一否？若是如此，與長公子又有何二致？”</br> “亂世之中，以秦國之國力，如此君主，不過徒耗人糧的中庸之輩矣，何以能與陛下比邪？草原上羊吃草，狼吃羊，獅能獵羊殺狼。羊不欲斗，狼不斗乎？獅不斗乎？弱肉強食，這是吾未斷奶時便知道的道理。也只有你等長居中原未見草原者，信奉王道至上，賢能使萬民跪服這等癡語！”</br> “胡人哪懂中原之智。”王綰輕輕地道。</br> 他陷入回憶，不知想到了什么，渾身竟然禁不住狠狠地打了個哆嗦。</br> 他緊了緊衣袍，對著傲然而立的隗狀道:“左相可記得老夫最先言的長安君行事風格？”</br> 隗狀今日聽了太多言語，說了太多言語。</br> 腦中只大概記得什么五歲隨王見群臣，九歲王逢事便問等話。</br> 還有諸如為一子而立二王等震撼之語，哪里還記得王綰最先說過嬴成蟜什么行事風格？</br> “請右相點之。”</br> “陰，險，詭，譎。”王綰一字一字地道。</br> “若依成蟜公子之策，不費一兵一卒，六國五年即崩，除秦土之外，天下不為人間！”</br> 隨著王綰徐徐道來嬴成蟜的計策。</br> 隗狀那挺直的要腰背越來越彎，眼中的傲然全部化為驚懼，畏懼。</br> 這位生于馬背，幼時便慣于廝殺的胡人克星，聽到半途便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衣衫全部被汗水浸濕，失魂落魄。</br> 陰險詭譎這四個字，在他心中被重新定義！</br> 他滿臉都是見了鬼的表情，似乎是怕被那今日方知的成蟜公子聽到，他以最小的聲音，顫巍巍地道:“長，長，長安君，不，不，不可留！其非圣人，乃為厲鬼！”</br> ……</br> 蒙府。</br> “陰險詭譎？阿父為何如此評價長安君？”蒙毅對其父蒙武道。</br> 在蒙毅身邊，蒙恬也是一臉好奇。</br> 蒙武沉默半晌，嘆了口氣。</br> “樓臺一事迷霧重重，有些事你二人不知。或許會為他人棋子，也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