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扶蘇寢宮,大鄭宮。</br> 應嬴成蟜要求,嬴扶蘇請出了所有宦官、宮女。</br> 宮燈中的油脂被燭火燒的嗶啵作響。</br> 嬴成蟜坐在嬴扶蘇的床榻上,翹著二郎腿,抱著臂膀看著嬴扶蘇冷笑連連。</br> 嬴扶蘇被看得很不自在,正了正衣冠,拱手道:“多謝叔父。”</br> “我可不敢當你叔父。”嬴成蟜語氣極差:“我嬴成蟜何德何能,敢做你嬴扶蘇,嬴大圣人的叔父?”</br> 嬴扶蘇面有愧色,道:“叔父莫要嘲笑扶蘇,扶蘇算得什么圣人。”</br> 嬴成蟜跳將過去,一巴掌拍在嬴扶蘇頭上:“你還知道你不是圣人?”</br> “既非圣人,為何去做圣人做的事!”</br> “我廢了多大勁才把你留在咸陽,你染了狂疾?!非去招惹皇兄!”</br> 嬴成蟜連打帶說,氣的連拍十多個巴掌。</br> 在這期間,嬴扶蘇不閃不躲,對嬴成蟜的巴掌全數接受,對嬴成蟜的斥責盡數聽之。</br> 及至嬴成蟜停息。</br> 嬴扶蘇這才歉意地道:“叔父勿生氣,若是因扶蘇之過患了疾,扶蘇萬死難償也。”</br> 又是這一套?勇于認錯,堅決不改?</br> 嬴成蟜剛下去一點的火氣又上來了,“我告訴你,別給我擺這副死樣子!不然我現在就去勸皇兄,立刻在大鄭宮下給你埋七十萬人!”</br> “……”</br> 嬴成蟜見震懾住了嬴扶蘇,重新坐到鋪著上好錦繡的床榻上,翹起二郎腿。</br> “把蓋聶走后,你與皇兄在章臺宮說的話做的事,都說與我聽。”</br> 全面了解實情,才能解決問題。</br> 嬴扶蘇沒有絲毫添油加醋,完全按照事實地講述下來。</br> 嬴成蟜聽得很是頭痛,他產生了和嬴政同樣的疑惑。</br> “你是怎么自我攻略的?”</br> “自我攻略?”嬴扶蘇不知道嬴成蟜在說什么,但他也不意外。</br> 從嬴扶蘇有記憶以來,他這個叔父嘴里,似乎總會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詞。</br> 嬴成蟜耐心地道:“朝會上,你對儒家極其失望,氣急攻心暈厥倒地。何也一轉眼,你就又鉆進了儒家這個牛角尖,可是有人和你說了什么?”</br> 讓我知道誰在教唆大侄子,夜半就讓暗衛去把他刀了!</br> “無人與扶蘇言說。”嬴扶蘇搖搖頭,然后熱切地看著嬴成蟜,道:“讓扶蘇轉變的,不是他人,正是叔父你啊!”</br> 這豎子是不是能聽到我心聲?想讓我自刀?</br> “關乃公屁事!”</br> “叔父,這等市井俚語,不雅,還是少說為好。”</br> “乃公樂意!你吹牛逼不要帶上乃公!趕緊老實交代怎么回事!”</br> 嬴扶蘇對嬴成蟜中間那句話不甚了解,但聯系前后兩句,大致意思他還是懂的。</br> “老師言行不一,儒家只得伏博士一人為孔子言。這些飽讀儒學之儒生,都無法踐行孔子之念。扶蘇本已失望至極,以為儒家所言的仁治,不過是妄想罷了。但扶蘇躺在床榻上,忽然想到叔父。”</br> “叔父雖讀書不多,也不喜禮,府上卻是其樂融融氛圍極佳。人人臉上帶笑,行為舉止渾然沒有其他秦人的懼意。他們對叔父也是愛戴大過敬畏,這不就是大同嘛!”</br> 嬴扶蘇越說越激動。</br> “叔父這等沒讀過幾本書的人,都能做到在家府大同!那父皇只要以仁治國,大赦天下,必能使秦國上下,都如叔父家府一般!”</br> 嬴成蟜的臉越聽越黑。</br> 沒讀過幾本書?</br> 前世網絡極度發達,信息那么爆炸。</br> 把我所知道的知識都寫在竹簡上,那些竹簡別說堆五輛車,五百輛車都堆不滿。</br> 就算不說前世只說今生。</br> 在極度欠缺娛樂方式的秦國,秦國存有的典籍早就翻完了。</br> 說我沒讀過幾本書,你問過你父皇嗎?</br> “如此說來,倒還真是叔父誤了你了。”嬴成蟜皮笑肉不笑地道。</br> 嬴扶蘇似乎完全沒聽出來嬴成蟜是反話,滿眼憧憬地道:“叔父雖不喜禮,卻與我是同道中人,請叔父與我面見父皇,勸說父皇。”</br> “我和你說了!你吹牛逼不要帶上我!”嬴成蟜提起嬴扶蘇衣領,惡狠狠地打斷道。</br> “叔父這是何。”</br> “閉嘴!”</br> 嬴成蟜再次打斷嬴扶蘇,逼視著嬴扶蘇雙眼。</br> “你有理想,你想救世,這沒有錯。但只靠儒家畫的大餅,不能讓這天下吃飽,明白嗎?”</br> “周公作周禮,世界昌明,人心樂善,五谷豐登,萬物有序……”</br> 不行,大侄子熟讀儒家經典,儒家那一套在這個時代邏輯自洽。只靠理論,我決計說服不了完全信任儒家的大侄子,需另想他法。</br> 嬴成蟜思索片刻,決定以毒攻毒,既然你完全信任,那我便完全懷疑,用魔法打敗魔法!</br> “你怎么知道?你親眼見過?”</br> 嬴扶蘇一怔。</br> 他本以為要和嬴成蟜來一場,像他在章臺宮和嬴政一般的辯論——引經據典,鞭辟入里,以物佐證。</br> 沒想過會撞上嬴成蟜這種抬杠式問法。</br> 叔父如此問,是如父皇一般,質疑上古盛世的真實性?</br> “不曾,可這是記述于《周史》之上。”</br> “《周史》是誰寫的?你怎么確定他真的寫過《周史》?就算他真的寫過《周史》,你怎么確定他記述的是真實歷史?他不能騙你乎?就算他沒有騙你,那他就不會被當權者欺騙乎?會不會他以為的真實歷史其實不是真實歷史?”</br> 一個接一個的反問,砸的嬴扶蘇大腦過載,嬴扶蘇吶吶地道:“叔父不信《周史》,也如父皇一般相信《竹書紀年》乎?”</br> “《竹書紀年》是誰寫的?你怎么確定他真的寫過《竹書紀年》?就算他真的寫過《竹書紀年》,你怎么確定他記述的是真實歷史?他不能騙你嗎?”</br> “就算他沒有騙你,那他就不會被當權者欺騙乎?會不會他以為的真實歷史其實不是真實歷史?”</br> 嬴成蟜再度發出連珠炮似的反問,嬴扶蘇被問懵了。</br> 叔父既不信《周史》,也不信《竹書紀年》,那叔父到底信什么?</br> “說啊,你怎么不說了?”嬴成蟜冷笑。</br> 嬴扶蘇:叔父你什么都不信,這還要我怎么說?</br> 憋了半天,嬴扶蘇悶悶地擠出幾個字:“叔父這般,扶蘇實在無法言說。”</br> “是不是覺得我不可理喻?和我這種人沒有什么可說的?”</br> 嬴扶蘇心里就是如此想的,但他沒有說出口,也沒有點頭——不能對長者無禮。</br> “諸子的思考,百家的學說,之所以能夠傳遍四方深入人心。歸根結底,都是建立在眾生相信的根基上。若我對一切都報以懷疑,那么不管是孔子還是商君,他們認知于我何加焉?”</br> 嬴扶蘇聽得還是一頭霧水,他能聽得懂嬴成蟜說的所有話,但他聽不出嬴成蟜背后想表達的是什么意思。</br> “叔父否定諸子,是想重立一門學說否?”</br> “我不止否定諸子,我否定一切。白晝高懸于天的為什么叫‘日’,我偏要叫‘月’!黑夜掛于星空的為什么叫‘月’,我偏要叫‘日’!可乎?汝要說不可!那便告訴我為何不可!這四極八荒,宇宙寰宇,可記有哪條不可被質疑的真理?”</br> 日月顛倒!</br> 若說先前嬴成蟜所言,還在嬴扶蘇理解范圍內。</br> 當嬴成蟜說出以日為月,以月為日的話,嬴扶蘇便徹徹底底地明了了——他叔父癲狂了。</br> 天地日月,倫理綱常,這是這個時代扎植在每個人內心底層的鐵律。</br> 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被群臣批判囚禁太后乃不孝之舉時,也是默然而認。</br> 日月之名,更甚于孝,不容質疑。</br> “叔父稍安。”嬴扶蘇扶著嬴成蟜坐在軟榻上,然后高聲呼喝道:“來人!速請太醫令!”</br> “且慢!”</br> 嬴成蟜拉著嬴扶蘇的手,意味深長地道:“我質疑史記,質疑諸子,質疑日月,質疑一切,在你眼中是患有狂疾之表現。那你呢?你以孔仲尼為圣人,奉儒家學說為圭臬,對其全盤信任。可知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同樣是走了極端,你與我,又有何異也?!”</br> “……我與叔父,又有何異也?”</br> 嬴扶蘇喃喃自語,如遭雷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