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深嘆一口氣，道:“皇兄啊，這你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br> 十指張開晃了晃。</br> “我都不參政十年了，十年你都沒能讓王公歸心，你怎么好意思問我啊？”</br> 質(zhì)問語氣軟化，變成語重心長。</br> “孔子告訴過我們——不怨天，不尤人。皇兄請不動王公我卻能請動，皇兄要從自身找原因，而不是找我的麻煩。”</br> 始皇帝瞇著眼，不言不語。</br> 這次進長安君府，這豎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對朕言語冒犯，明有威脅之意。</br> 這豎子想要激怒朕。</br> 激怒朕，對這豎子有甚好處，他在謀求甚？</br> 始皇帝臉色如萬載玄冰鐵，嘴中吐出的言語能將一池湖水凍出一塊光滑鏡面。</br> “朕好言與你分說，這便是你給朕的答復？”</br> 嬴成蟜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態(tài)度，道:“你把國尉府停擺，還不讓我勾人了？沒有你這么欺負人的罷。”</br> “你今日格外放肆。”</br> “唉，每天裝來裝去好累。”嬴成蟜身子往后一躺，雙手一拍大腿，咧著大嘴笑道:“既然你都發(fā)現(xiàn)了，那不裝了，我攤牌了，我想做皇帝。這王位本就是我讓給你的，現(xiàn)在還過來罷。”</br> 也就是在場只有嬴成蟜，始皇帝兩人。</br> 但凡現(xiàn)場再多一個人，嬴成蟜這番話都必然會引發(fā)一場軒然大波。</br> 當著始皇帝的面，光明正大要造反，這種事情就是小說家寫在小說中都讓人覺得荒謬，現(xiàn)實中卻真實發(fā)生。</br> 始皇帝雙目緊盯著嬴成蟜，似乎要看出嬴成蟜真實想法。</br> 嬴成蟜沒有避讓，回視著始皇帝。</br> 腦子里想著青梅套著巴黎世家穿著女仆裝，說請主人責罰。</br> 丁香拿著戒尺穿著教師服，說好好學習老師就給你獎勵。</br> 越女捧著起訴書穿著律師衣，說有人起訴你這個渣男誘騙了那么多無辜少女，跟我到床上說個清楚。</br> “真是難得，朕從你的眼中，看到了野心兩個字。”始皇帝瞇瞇眼，很是意外地起身說道:“你說的竟然是真的。”</br> 愚蠢的皇兄啊，欲望和野心是一樣的色彩。</br> “廢話，你當我跟你戲言否？”嬴成蟜道:“國尉府是我的，相邦府也是我的，連執(zhí)掌大秦軍隊一半的蒙家都是我的，你拿什么和我斗？”</br> 趕緊把國尉，相邦這兩個破玩意從我頭上拿掉，老子不想給你打工。</br> 嬴成蟜今日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趙姬好像被收拾服了，現(xiàn)在很拉垮，已經(jīng)牽制不了始皇帝了。</br> 想要讓始皇帝打消重用他，讓他上班打工這個念頭，只有讓始皇帝自身忌憚他。</br> 故而今天的戲碼不是兄友弟恭，而是兄終弟及。</br> 看著始皇帝越發(fā)難看的臉色，和左右眼一邊一個，熊熊燃燒的火苗，嬴成蟜很滿意。</br> 如果我是皇兄，有個手握重器的弟弟在我面前這么跳，我讓他活著就是最大的仁慈，怎么可能還重用。</br> 嬴成蟜以及推人，美滋滋地想著，不是誰都和他一樣是個穿越者。</br> 對常人而言求之不得的圣寵，對他而言就是個大累贅。</br> “朕回去便讓國尉府全員停止休沐，朕倒要看看，只有一個王齮，你怎么掌控國尉府。”始皇帝冷冷地道。</br> 皇兄你腦袋是不是不好使？用得著那么麻煩嗎？你把我國尉下了不就完了？</br> “國尉府官員大半都曾在軍中任職，或是其本人或是其阿父，大半不是王齮麾下便是蒙驁麾下。如今蒙驁，王齮都站在我身后，只要國尉之職在我，國尉府必然為我所控。”嬴成蟜同樣冷冷地道。</br> “那便試試看。”始皇帝將桌上那兩張紙放入懷中，道:“十年過去，朕沒降服的，不過是王齮一人。”</br> 轉(zhuǎn)過身。</br>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fā)，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此為何名？’</br> “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谷知之矣。’</br> “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于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br> “楚莊王蟄伏三年霸天下，你蟄伏十年，可莫要讓朕失望才是，朕等著你架空朕。今年蠟（zha四音）祭，你與朕同祭天地，以報你十年前讓位之恩！”</br> 始皇帝說的一段話，出自偶像韓非所編撰的《韓非子·喻老》:</br> 楚莊王楚莊王統(tǒng)治楚國三年，不發(fā)布政令不治理朝政。</br> 右司馬伍舉來到君王座駕旁，對楚莊王講了一段微妙的謎語，說：“有一只鳥停駐在南方的阜山上，三年不展翅，不飛翔也不鳴叫，沉默無聲，這是什么鳥呢?”</br> 楚莊王說：“三年不展翅，是為了生長羽翼。不飛翔，不鳴叫，是為了觀察民眾的態(tài)度。雖然還沒飛，一飛必將沖天。雖然還沒鳴，一鳴必會驚人。你放心，莪知道你什么意思了。”</br> 經(jīng)過半年，楚莊王就親自聽取朝政。</br> 廢除十項政令，啟用九項政令，誅殺大奸臣五人，提拔隱士六人，因而國家能被大力整治。</br> 帶兵討伐齊國，在徐州大敗了齊軍，在河雍戰(zhàn)勝了晉軍，在宋國匯合諸侯，終于使楚國稱霸天下。</br> “誰要和你一起蠟祭？當初乃公是讓位，你今日便也讓位可也，何必假惺惺參什么蠟祭！”嬴成蟜跳起來怒吼。</br> “你做了王位，讓與朕才叫讓位。”始皇帝冷言冷語，道:“你一日王未坐，讓的什么位？準備蠟祭罷。”</br> 始皇帝轉(zhuǎn)身離去。</br> 嬴成蟜等著始皇帝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內(nèi)，抓著頭怪叫一聲，全力一掌打向身前石桌。</br> 砰～</br>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石桌轟然四分五裂。</br> 好好的一個石桌，一下子垮塌成一堆碎石。</br> 隱在暗處的越女現(xiàn)身，走到嬴成蟜身邊，看著地上那堆碎石，不知道讓她叫夫君的嬴成蟜在發(fā)什么瘋。</br> “我要奪他的王位，他說別讓他失望？”嬴成蟜點指著腦袋，氣急敗壞地道:“他這里是不是有什么隱疾啊！”</br> 越女無言以對，看著嬴成蟜的眼神更古怪了些。</br> 秦王允你同祭天地，光明正大爭王位，你在這里發(fā)脾氣。</br> 秦王若有隱疾，你就沒有隱疾乎？</br> 始皇帝出了庭院，走了一會，才看到了一個仆役。</br> 喊住仆役，讓其通知不知跑去哪里玩的蓋聶回家。</br> 仆役應聲而去。</br> 這豎子府上仆役怎么少了這么多？哦忘了，一半披甲門門生隨扶蘇去上郡了。</br> 砰～</br> 身后傳來一聲巨響，始皇帝循聲看去，正是他剛才出來的庭院方向。</br> 這豎子武功還真高，這聲響不是打碎了桌子就是打碎了凳子，氣急了罷。</br> 奪王位，裝的還挺像。</br> 始皇帝嗤笑一聲，負著雙手，哼著不知名的秦謠，向長安君府大門行去。</br> 朕當初要從呂不韋手中奪權(quán)，一分一毫的力量都不會放棄，恨不得都聚在身邊。</br> 朕就沒見過想要奪權(quán)，還一個勁地把金錢，軍隊，門客都往外送的。</br> 想不做事懶著，想得美。</br> 國尉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休出來一個王齮。</br> 朕要是把相邦府八十石以上官員休沐，這豎子能引何人出來呢？</br> 始皇帝心中怦然心動。</br> 對于始皇帝而言，誰當國尉無所謂，哪個勢力他也不在乎，反正都是為他做事。</br> 算了，上計已經(jīng)開始，所有官府政績都要上報到相邦府，相邦府一刻也不能停歇。</br> 始皇帝輕輕嘆息，有些意猶未盡。</br> 上計，便是秦朝的年終考核，考核標準也是當初商鞅制定的。</br> 《商君書·去強》記載：</br> 強國知十三數(shù)：竟內(nèi)倉、口之數(shù)，壯男、壯女之數(shù)，老、弱之數(shù)，官、士之數(shù)，以言說取食者之數(shù)，利民之數(shù)，馬、牛、芻藁之數(shù)。</br> 十三數(shù)即各地境內(nèi)糧倉數(shù)、金庫數(shù)、壯年男子數(shù)、壯年女子數(shù)、老人數(shù)、體弱數(shù)，官吏數(shù)、士人數(shù)，靠游說吃飯的人數(shù)，商人數(shù)，馬數(shù)、牛數(shù)、喂牲口的飼料數(shù)。</br> 大多數(shù)秦國官員，都是通過這十三數(shù)來判定成績。</br> 做得好有獎賞，做的不好有懲罰。</br> 但因為秦國將標準定的頗高緣故，九個人受到懲罰，才會有一個人受到獎賞。</br> 這也是法家理念，同樣還是商鞅提出來的，王者刑九賞一。</br> “陛下。”</br> 蓋聶不知從何處鉆出來的，站立在始皇帝身后。</br> 始皇帝思緒被打亂，扭頭看著蓋聶，竟然在一個面癱臉上看到了一絲郁悶的情緒。</br> 始皇帝邁步向前，邊行邊道:“何事不喜。”</br> “府上人越發(fā)少了。”蓋聶冷硬回應。</br> 這里的人是特指，只有兩人。</br> 一個是常年被蓋聶以指點劍術(shù)為名，暴揍的某燕國著名刺客。</br> 一個是長安君府中，唯一能在劍術(shù)上與蓋聶切磋某趙國前第一劍客。</br> 一般除了劍，沒有什么能引動蓋聶心緒。</br> “你倒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說說都走了誰？”</br> “李牧，韓非。”</br> “……說些朕不知道的。”</br> “聶不知陛下不知道何人，請陛下言之。”</br> “朕要是能說出來還用問你！罷了，就這么著罷，蠟祭在即。朕準備的事多得很，沒閑心與你斗智。”</br> “蠟祭與陛下何干？”</br> “朕要念誦一大段祭文祭拜天地，祭拜鬼神。籌辦祭祀歌舞，與民同歡。祈禱來年風調(diào)雨順，秋收豐足，國泰民安……”</br> “祭文是奉常而作，歌舞是伶人為之……”</br> 陛下就是念個文章，看個歌舞，這有什么好準備的？</br> “……蓋聶，趙高回來后，你便繼續(xù)巡視咸陽宮好了。”</br> “唯！”</br> “算了，你還是留在朕身邊罷。”</br> “陛下，君無戲言。”</br> “朕何時戲言？”</br> “陛下先前已要聶卸任行璽符令事一職，巡視咸陽宮。”</br> “朕沒說過要你卸任行璽符令事，只說要你巡視咸陽宮，你可在休沐期間巡視。”</br> “……”</br> 五日過后，為時七日的上計落下尾聲，往年上計結(jié)果都是一家歡喜九家愁。</br> 今年稍顯不同，歡喜的人家多了一些，從1變成了1.1。</br> 蒙家一系武將集體請歸去，造成咸陽城武將一派數(shù)百個權(quán)力空缺——四十六封辭呈是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沒資格遞交到始皇帝眼前的更多。</br> 數(shù)百個武職空缺聽上去很多，但是放在整個秦國的上計中就微不足道了。</br> 此次上計，說是秦國整體大計，實際上只是函谷關(guān)以西地域的大計。</br> 打下來的六國之地此時民心未穩(wěn)，無法參與此次上計。</br> 齊地，楚地等分封過去的功臣很上道，紛紛上表，言稱明年上計，其所屬封地必然能參與。</br> 不上道也不行，始皇帝分封群臣就是為了鎮(zhèn)場子。</br> 如果這時候不表態(tài)有能力，那始皇帝就會換個人鎮(zhèn)場子，這事玄鳥殿大宴始皇帝就做過一遍了。</br> 誰也不想做玄鳥殿大宴中的張右丞，因為一句話便丟了封地。</br> 齊地會稽，是大秦前國尉尉繚的封地，尉繚已到了三日了。</br> 一路有趙高保護，駟馬王車開路。</br> 尉繚順風順水，在新年之前，身體康健地趕到會稽。</br> 趙高做客尉繚高大宅邸，休整三日，拜別尉繚。</br> 會稽郡城門前，尉繚攜一眾人士送趙高，這些人士個個都是會稽郡有頭有臉的人。</br> 會稽郡三巨頭，郡守，郡丞，郡尉都在。</br> 還有當?shù)乇就梁缽姟?lt;/br> 以項氏一族首領(lǐng)——項家項梁，桓氏一族首領(lǐng)——桓家桓楚兩人為首，浩浩蕩蕩得有數(shù)百人，給足了趙高面子。</br> “留步，高可自去也。”</br> 趙高腰桿挺得筆直，對著數(shù)百人，矜持地拱了拱手，就要駕上駟馬王車回返咸陽。</br> 為首尉繚輕嘆一聲，道:“山林之間多強人，若是丟了車可回會稽也。”</br> 趙高能和蓋聶放對，其武功在天下間都是屬于最頂尖的那一類，絕世高手四個字當之無愧。</br> 其能帶著尉繚這個累贅老頭從咸陽千里迢迢趕到會稽，現(xiàn)在獨自一人回返，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殺得了他呢？</br> 這句話尉繚明著是善意勸告，實際上是告訴趙高。</br> 如果你趙高想，可以留在會稽，到時候就說你被山間強人所害。</br> 這個年代，趕路死半道的實在太多了，大有人在。</br> 趙高聽懂了尉繚言外之意，沒有明著拒絕，笑著回道:“多謝好意，若真王車傾覆，高就在車上，哪里還有活命之機。”</br> “哈哈，梁可知趙大人身手不凡。以趙大人身手，便是這車被刀砍成碎塊，趙大人也不會少了一根寒毛。”站在會稽郡郡守旁邊的項梁哈哈大笑，朗聲說道。</br> 項梁出身顯赫，其父是楚國武安君項燕，是斬殺李信，蒙恬二十萬秦軍的猛人。</br> 雖然項燕最后為王翦所敗，但情有可原——王翦領(lǐng)的是六十萬秦軍，秦軍兵力，戰(zhàn)力統(tǒng)統(tǒng)碾壓項燕。</br> 與其父的英姿魁梧，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員猛將的相貌不同。</br> 項梁是個圓臉，大腹便便，一笑起來頓給人親切之感，覺得他說話很是觸動人心。</br> 如果不是熟悉之人，任誰也看不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天下名將，楚武安君項燕之子。</br> 這副面貌，更像是個無奸不商的商人。</br> “項兄所言不錯，趙大人站楚面前，楚連伸手的勇氣都沒有。”項梁身邊的桓楚走前兩步，朗聲說道。</br> 和好友項梁相比，一臉絡(luò)腮胡，沒有大肚子的桓楚才更像是項燕之子。</br> 其與項梁自幼相識，兩人互為好友。</br> 桓楚阿父是王翦滅楚之戰(zhàn)中的項燕副將，桓家也是楚國武將貴族，只比當時如日中天的項家差了兩線。</br> 趙高輕笑一下，便算是謝過了項燕，桓楚夸贊之語，沒有言語。</br> 在趙高記憶中，此刻大搖大擺，儼然代表會稽本土豪門出面的項梁，應該是為秦國通緝的要犯。</br> “國尉任重道遠。”趙高異樣地看了尉繚一眼說道。</br> “繚已被陛下除官，不為大秦國尉也。”尉繚輕笑著，道:“也不知這新國尉是何許人也，能侍陛下幾許時日。”</br> “是高口誤。”</br> 趙高以歉意之意言語，登上駟馬王車，將四條馬韁在手上纏了兩圈，用力一拉。</br> 希喁喁～</br> 四匹駿馬馬口吃痛。</br> 前蹄騰空對空長嘶。</br> “高去也！”</br> 在駿馬響亮的嘶吼中，趙高猛然大喝，其聲音比駿馬聲音還要響亮。</br> 嘩啦啦～</br> 道路兩邊古樹上的綠葉被震動，簌簌落下，還沒等落在駟馬王車之上。</br> 轱轆轆～</br> 駟馬王車的車輪，帶起了一地煙塵，在大地上割出了兩道深深的轍印。</br> 趙高啟程。</br> 重返咸陽。</br> 趙高喊話聲音過了還沒到一息，尉繚便轉(zhuǎn)身向著會稽郡內(nèi)走去。</br> 會稽郡郡守，郡丞，郡尉，項家項梁，桓家桓楚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br> 最后項梁輕輕點頭，快走幾步趕上尉繚，未言先笑，笑容很有親和力。</br> “不再等等趙大人……”</br> 話語剛言半句，尉繚一個眼神看過去，項梁只感覺全身上下都被看了個底掉，不由自主住了口。</br> “明年上計，會稽能參加否？”</br> 尉繚移動那迫人心神的眼神，在帶出來的這些人臉上盡數(shù)掃了一遍。</br> 每個被看到的人都感覺被看到了內(nèi)心深處。</br> “能！今年便能！”郡守笑著上前，道:“會稽便不是秦土了乎？我這便要郡內(nèi)統(tǒng)計十三數(shù)，上報咸陽。”</br> “今年就算了，戰(zhàn)亂方平。諸位都不易，繚也不易。”</br> 尉繚向著會稽郡城門，慢步走去，不管其他人，其身邊跟著會稽郡郡守。</br> 其他人眼見此景，紛紛跟上尉繚，和尉繚這個老頭一樣，慢步而行。</br> 好些身材高大的，如桓楚，平常一步邁出便頂尉繚兩步。</br> 如今要跟在尉繚身后，可是難為死了他，幾乎便是蹭著走路，或是尉繚走四五步他走一步，很是滑稽。</br> 走到會稽郡城門前，城門旁邊的墻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卷竹簡。</br> 竹簡自最右邊向左，寫著兩行字:</br> 通緝令。</br> 項燕之子，項梁。</br> 再往后，一個人像，被竹簡道道竹子分割。</br> 其面目圓圓，眉眼彎彎，赫然是項梁畫像！</br> 或許是巧合。</br> 或許是有意。</br> 尉繚在眾人簇擁下，正行到這個通緝竹簡之前。</br> 除了尉繚以外，所有人默契止步，幾百雙眼睛盯著尉繚身后。</br> 在占據(jù)會稽郡頂部位置的這一群人注視下，尉繚就從那通緝竹簡前經(jīng)過，卻是眼睛都沒往上面看一下。</br> 其邁步頻率不變，步伐依舊緩慢，踏入了會稽郡。</br> “福蔭不過三代，陛下刻薄寡恩。”</br> 尉繚一直行到自家府邸內(nèi)，坐于室內(nèi)，只剩其一人，輕聲說道。</br> “來人。”</br> 有下人入室聽命。</br> “小人在。”</br> “把我自咸陽帶回來的那兩只鴿子烤了吃。”</br> “唯。”</br> 下人應命而出。</br> 停了三息，沒有聽到尉繚繼續(xù)言語，方才出門。</br> 疑惑地碎碎念:“咸陽距會稽萬里之遙，老爺把這兩只鴿子從咸陽帶過來，應是特別珍惜才對，怎么會烤了呢？”</br> 庖廚處理那兩只鴿子時，發(fā)現(xiàn)這兩只鴿子體型適中，沒有尋常鴿子體型大且胖。</br> “咸陽鴿子怎么這般瘦，給不夠吃食？”</br> 庖廚不知道，體型大，肥的鴿子不善飛行。</br> 項家。</br> 沒有回家的桓楚眉眼立著，怒盯著項梁，道:“他這是什么意思？”</br> 項梁輕笑道:“你對梁發(fā)什么火？”</br> “誰對你發(fā)火了，我是對那個尉繚！”桓楚怒聲嚷嚷著，道:“他就是不認字，也看得到那通緝令的畫像罷！他既不說抓，也不揭下，這是什么意思？”</br> “意思很簡單。”</br> 項梁遞給桓楚一杯有幾片碧綠葉子的熱水，這是會稽貴人喝的物件，類似咸陽的茶湯。</br> “他兩不相幫，這個尉繚是個厲害的人啊。”</br> “呸！”桓楚剛喝了一口茶水，聽到項梁夸贊尉繚立刻一口吐了出來，道:“瞅你一眼就厲害了？真厲害他就應該把通緝令揭了丟掉，和我們共謀大事！”</br> “和你說不通，總之，這個尉繚不是我們的敵人。”</br> “你這么說楚不就清楚了？”</br> “……你隨梁與趙高說那幾句，梁還以為你轉(zhuǎn)了性。”</br> “轉(zhuǎn)什么性？”桓楚疑惑挑眉，道:“那趙高確實厲害，楚在其面前確實不敢伸手。”</br> “……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梁要去看看羽兒闖沒闖禍，這稚子一點也不像家兄。”</br> “你也不像燕叔。”桓楚隨口言道，正色道:“還真有件事，郢都那邊剛傳來消息……”</br> “且慢。”項梁出聲打斷桓楚，“哪個郢都？”</br> 楚國遷都很有意思，與其他國家遷都有個小細節(jié)很不一樣。</br> 以秦為例。</br> 秦國遷都六次，都城分別是西犬丘，汧邑，平陽，雍城，涇陽，櫟陽，咸陽。</br> 而楚國遷都七次，都城則是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郢都。</br> 楚國不管是都城被攻破逃亡遷都，還是楚王自主遷都。</br> 不管遷過去之前那個城池叫什么，遷過去之后那就是郢都。</br> “壽春壽春。”桓楚快速言道。</br> 項梁點點頭，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br> “我按照你說的散布童謠，像‘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種。散布是散布出去了，但是沒用啊。”</br> 項梁皺起眉頭，懷疑地看了桓楚一眼，道:“沒用？”</br> 他懷疑桓楚是忘了散布，現(xiàn)在是推卸責任。</br> 因為項梁相貌實在不類父，所以收攏楚地人心的事情都是由高大威猛的桓楚負責，項梁大多都只負責出主意。</br> “真沒用！你用《楚辭》編的那幾首歌謠在頭一個月還行，有人哼唱。一個月后，壽春那邊官府……”</br> “抓人了？”項梁眼中精光爆閃，抓住桓楚的手，激動地道。</br> 要的就是官府抓人！</br> 只要抓人，就是對楚人的二次逼迫，就可以煽動當?shù)厍爻αⅲ?lt;/br> 下一步便是暗中宣揚楚王在時，大楚子民言論自由，歌舞不禁的美好。</br> 再下一步……</br> “哼個歌抓什么人啊！”桓楚莫名其妙道。</br> 一句話，讓項梁后續(xù)計謀盡數(shù)胎死腹中。</br> “是官府出重金召集當?shù)匾鞒{甚佳之人，結(jié)合秦謠一同編造民謠。別說，編出來還蠻好聽。現(xiàn)在那邊都是唱這個的，我給你來一段。”</br> 桓楚說著，還隨意哼了一段，瞥見項梁立刻黑下來的臉色，尷尬地住了口。</br> 生氣也比你編的好聽。</br> “你是去拉攏民心，還是被拉攏！”項梁一聲厲喝，那張圓臉上再沒有半點親和，滿是威勢。</br> 若有見過楚武安君項燕者，此刻見項梁之怒，必要說一句酷似乃父！</br> “秦人在與我們爭楚國民心，在挖我大楚起事根基，你還能哼得出來！”</br> “有這么嚴重乎？”桓楚被項梁嚇了一跳，見項梁臉色沒有絲毫緩和，一下就坐不住了。“我這便去壽春散布你編的歌謠！”</br> “坐下！”</br> 項梁一掌壓在桓楚肩膀，將桓楚壓回座位。</br> “我們只能隱傳，秦國卻能公而發(fā)之，傳不過的。”項梁頹然坐回座椅，低聲喃喃:“秦風鐵血，于這等婉轉(zhuǎn)吟誦之事向來棄如敝履，這次怎會做出以歌謠破歌謠之事。絕我大楚根基，其必不可能為秦人。是縱橫家頓弱？還是名家姚賈？無論何人，你真該死啊……”</br> “此事……”桓楚焦急萬分，但在項梁發(fā)怒之時似乎有些害怕，只能強壓著嗓音道:“就這么不管了？”</br> “走。”</br> 項梁霍然起身。</br> “去哪？”</br> 桓楚問詢之時，身體已先一步站起。</br> “找會稽封地主人尉繚。”</br> “找他作甚？你不是說他兩不相幫。”</br> 兩人邊說邊行，腳步極快地出了門。</br> “他不會為我們解決此事，但或許我們能知道出此絕戶計的是誰。兩軍對陣，還不知道對面主將，此戰(zhàn)必敗。”</br> “知道了你就能勝？”</br> “知道了就能根據(jù)主將生平事跡，研究其性格特點，好惡習性。我們便可根據(jù)其人，針對性制定戰(zhàn)略。壽春一地，勝敗不算，此人必須死！”</br> “不是我們，是你！是你制定戰(zhàn)略，楚只負責執(zhí)行。”</br> 遠在咸陽，被始皇帝氣的氣急敗壞的嬴成蟜并不知道。</br> 他在奏章上批復的短短一筆，讓遠在會稽的項梁將其列上了必殺名單。</br> 遠離大秦帝國中樞的齊地會稽有這么一個小插曲，但對目前天下大勢還不會造成什么影響。</br> 真正對天下造成巨大影響的，是當年戰(zhàn)國七雄中的最弱者，韓國之地。</br> 新年未到。</br> 蠟祭未舉。</br> 商人呂不韋，掃地僧魯勾踐，已是坐著馬車回返咸陽。</br> 他們身后，是一片已經(jīng)重新洗牌，暫時由民眾百姓當家做主，而不是韓地世家主宰的韓地。</br> 因為韓地距離咸陽很近的緣故，所以韓地并沒有分封出去給任何人。</br> 這次上計，始皇帝將韓地也納入考核范圍，派遣了一名使者入韓地。</br> 而這名被始皇帝派遣韓地，要韓地各城郡郡守上計的使者，親眼見證了一場暴亂。</br> 一場他從未聽說過，不是由貴族發(fā)起，而是有百姓發(fā)起，且成功了的暴亂。</br> 這幾日。</br> 張良每天放飛不知道多少只飛鴿，新鄭的天空都被嘩啦啦的鴿子堆滿。</br> 信鴿太多了，多到那些本來被訓練有素，專逮呂不韋信鴿吃的鷂鷹們都分不清哪個是自家信鴿。</br> 誤殺了好幾只，加了好幾頓餐。</br> 鷂鷹們很是歡喜，支配鷂鷹主人的張家之主張良則一點都不歡喜。</br> “蠢貨！一群蠢貨！他們到底在想什么！糧食崩了，所有人都要完蛋！”</br> 張良又放飛一只手上信鴿，憤怒無比地怒吼道。</br> 那張貌比女子的俊臉完全扭曲，再也看不出有絲毫美感。</br> 張良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他已經(jīng)將利弊說的這么清楚了。</br> 這些往日唯張家馬首是瞻的韓地世家們依舊不放糧平糧價，反而加倍提高糧價。</br> 到得現(xiàn)在，就這么幾天的時間，韓地各城池價格最少暴漲百倍。</br> 齊以布制魯，以鹿制楚，用了一兩年。</br> 韓地這邊，短短幾日的發(fā)展，堪比當初的魯國，楚國大半年！</br> 撲棱棱～</br> 一只信鴿自空中飛下，落在張良肩膀上。</br> 張良自肩上扯下信鴿，信鴿險些被捏死，發(fā)出一聲哀鳴。</br> 解下鴿子腿上的信紙，展開一看，張良瞳孔急劇收縮。</br> 從未因智力而恐懼，害怕過的他，這一刻五臟六腑俱顫。</br> “嬴成蟜！你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毀了這個天下乎！你別忘了，這個天下現(xiàn)在姓嬴，你要毀了你嬴氏天下乎！”</br> 張良歇斯底里地吶喊，臉紅脖子粗。</br> 大腦一暈，他頹然倒地。</br> 信紙掉落，隨風翻轉(zhuǎn)。</br> 落在地上，恰好正面朝上。</br>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