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不只是鐵匠鋪。”</br> 張良自呂不韋身前棋罐中取了一顆白子夾在食指,無名指中間。</br> 啪~</br> 一聲清脆響亮的落子音。</br> 他無名指按著白子,在呂不韋驟縮的瞳孔注視下道:“還有韓地百姓。”</br> 韓地無數鐵匠鋪,每日都有源源不斷生鐵注入。是由于韓地世家所掌控的眾多鐵礦,晝日輪轉不休。</br> 呂氏商會早就已經吃光韓地世家留存生鐵,現在鐵匠鋪每日生鐵都是新開采的,無有積留。</br> 呂氏商會手里囤積的生鐵,是韓國二百年積攢,那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br> 這么多生鐵吃下去,就是給消耗軍械最為嚴重的戰爭狂魔秦國,也足夠消耗個二十年。</br> 韓地世家商議過后,判斷呂氏商會應該快吃飽了,十倍收鐵的時間不會太長。</br> 被貪婪欲望所吞噬的韓地世家,將府上所有的仆役,下人盡數投在開采鐵礦的大軍中,讓生鐵出采率短時間內提升了三倍不止。</br> 這還不夠。</br> 不知道呂氏商會什么時候不再收購生鐵的韓地世家。</br> 為了吃滿十倍鐵價的紅利,開出了比以往高許多的傭金雇傭百姓為他們開采鐵礦。</br> 與十倍鐵價相比,這點傭金根本不算什么,這筆買賣并不難算。</br> 采鐵的酬勞大幅度提升上來,直接擊潰了韓地職業生態圈。</br> 種一個月地,賣一個月肉,不及他人采兩天鐵,百姓當然選擇采鐵。</br> 呂不韋不停止十倍收鐵,采鐵雇用人數在韓地世家這邊就永遠沒有上限。</br> 如今韓地百業俱廢,韓地百姓幾乎都被受雇采鐵,農民丟下農具,獵人丟下獵具,大家都拿起鋤頭去鐵礦挖鐵。</br> 就連永遠沒有低谷期的青樓都沒什么客人,生意如此不景氣,那些往日只會高歌淺吟,蹲起趴伏的女郎們都想去鐵礦試試了。</br> “韓地今年大旱,百姓在靠往年儲備支撐,若無先生這個意外應勉強能熬過這一年。今其為先生所累,受雇于世家采礦。</br> “每日耗費體力加大,糧食消耗劇增,儲備糧食決計不能讓他們撐過今年。等他們吃完了家中糧食,就必須要買糧。</br> “到時候他們就會發現,糧價在悄無聲息間漲了十倍,他們買不起。人不可一日無糧,在生死抉擇下,韓地必生亂。”</br> 啪~</br> 啪~</br> 啪~</br> “彩!”</br> 呂不韋輕擊三下掌,滿臉不可思議,驚奇地看著張良。</br> “老夫現在越發佩服君上的眼光了,其與你僅見了一面,就冠你以‘智者’名號。識人之明,不輸識馬伯樂也。”</br> 張良呼吸頻率亂了一瞬。</br> 你不夸贊我機敏聰慧,你夸贊嬴成蟜有識人之明?你怎么想的?</br> 呂不韋端起身前擺放茶湯,呷了一口,壓下心中震驚。</br> “老夫這一步被你下了,接下來該你走了。”</br> 咽下茶湯,他食指敲打著棋盤邊角,看著拾起一顆黑子的張良輕笑道:“多說一句,此子若是落在邊角,就不用再下了。韓地四周商道已被老夫截下,韓地你我未分勝負前,外界糧食一粒也到不了。”</br> 張良猛然一震,仔細凝視呂不韋,似乎要判斷呂不韋是在虛張聲勢,還是實話實說。</br> 半晌。</br> “良不信。”</br> 他一字一句道。</br> “那你可以落子,看看會不會被老夫吃掉。”</br> 呂不韋笑言。</br> 這局棋下到現在,棋局一直沒有超出張良預料。</br> 好容易看到張良判斷失誤一次,他很開心。</br> “先生就不好奇,良未經過商,是如何得知先生意欲何為的?”</br> “不好奇。”</br> 呂不韋搖搖頭。</br> “你不是看過了《齊史》,《管子》,就是聽過他人言說過管子以衣制魯,以鹿制楚。”</br> 如果這點小事他再猜不出來,那他在長安君府都不好意思混下去。</br> 張良道:“魯國南梁百姓的習俗是紡織綈,管子要齊桓公帶頭穿綈衣,并讓齊桓公下令讓大臣們統一穿綈衣,還禁止齊國紡織綈衣。</br> “齊桓公照作,齊國大臣照作。齊國百姓見君臣皆著綈衣,亦穿綈衣。齊無綈衣,欲得,只能自魯南梁而購。</br> “管子對魯國南梁的商人說:‘你給齊國運來一千匹綈,我賞賜你三百金。若是運來一萬匹綈,每十匹綈賞賜三十金。’”</br> “魯國南梁封君得知此消息,讓南梁百姓放下務農,都去紡織綈。一年后,管子要齊桓公不再著綈衣,并封鎖魯國,不讓糧食入魯。</br> “上行下效,王不穿綈衣,齊民皆不穿。魯國南梁空囤數十萬屁綈而不得賣,一年紡織綈而未務農,南梁起饑荒。</br> “魯國南梁封君下令讓百姓停止紡織綈改為務農,然糧食豈是速成之物?魯國南梁百姓買糧每釜要花上千錢。</br> “齊國糧價每釜十錢,南梁百姓為求活命盡皆棄魯入齊。南梁越發凋敝,魯國南梁的封君見狀,上表歸順齊國。”</br> 呂不韋耐心聽完張良講述,道:“世上能看商家之言者寥寥,你能知道管仲以衣制魯,不錯。”</br> 張良道:“楚盛產鹿,管子花重金自楚購鹿,要楚人盡皆放農活而持獵具,進山購鹿。一年后楚有金錢無數而糧食短缺,管子不再購鹿,并要各國不許運糧予楚。楚大饑,乃臣于齊。”</br> 手中持有的黑子持持沒有下落棋盤,他眼盯著棋盤上最新放置,代表著韓地饑荒,百姓生亂的白子。</br> “管子兩次商戰,能功成之因,在齊為天下強國也。其要封鎖魯國,楚國,天下莫敢不聽令也。良不信,先生的呂氏商會能如齊國一般斷我韓地之糧。”</br> 我韓地居于四戰之地,戰時不善,此時卻是再善不過,鄰趙,魏,秦,齊交通發達。</br> 你呂不韋不是齊桓公,你的呂氏商會也不是齊國,你憑什么能斷我韓地糧食。</br> 齊桓公,為春秋五霸之一,也是管仲服侍的君王。</br> 其在世時,齊國便是天下最強大的國家。</br> 所以齊國要針對魯國,楚國,不要其他國家給魯,楚運糧,其他國家不敢不從。</br> 呂不韋摸著胡須,道:“老夫有錢,凡運往韓地之糧,老夫半路截之。若韓地之糧一石一金,老夫便一石十金。天下不是只有權勢才有力量,錢財同樣有。這個道理《管子》上沒有,《呂氏春秋·商戰》有。你隨老夫歸秦,老夫送你一本,好好學學商戰。”</br> 張良呼吸頻率再次被打亂,三息過后才平復回來,他有些受打擊。</br> 好無理的作風,好無賴的打法,商人真是卑賤!</br> “想好了這一子落在哪了?”呂不韋輕聲催促道。</br> 你看透老夫想作何也沒有用,你依然不能破局。</br> “觀管子兩次商戰,讓良知曉了一個道理。”</br> 呂不韋凝眉。</br> 他沒有從張良身上感到沮喪,失落等負面情緒。</br> 張良與他剛進來時一樣,淡然處之,持有一切盡在掌握的態度。</br> 這種時候,他很不喜歡這樣的張良。</br> 啪~</br> 黑子落地,砸在了最新落下的白子上面,下在了棋盤中央區域。</br> “凡商戰,盡以糧食結尾矣。外援不在,便向內求。先生入韓三倍收鐵之際,張家便開始囤積糧食,并要各大世家囤積糧食,以備先生。如今韓地世家手中之糧,足待來年糧食新生矣。這局棋,應是小子贏了。”</br> 外面運不來糧無所謂,韓地有糧。</br> 只要糧食充足,韓地就不會生亂,就依然在韓地世家掌控下。</br> 張良不會商戰,但他把握住了這個時代商戰的核心——糧食。</br> 呂不韋怔怔出神,久久不發一言,就盯著張良最新落下的那顆黑子。</br> 張良沒有打擾,對于他來說,這局棋結束,才是真正開始。</br> 他叫呂不韋來可不是單純復盤一下兩人在韓地的交鋒,而是想要拉攏呂不韋反秦。</br> 呂不韋發動過蘄年宮兵變,已經造過秦國一次反,天然便應該是反秦的一員。</br> “彩。”</br> 呂不韋輕贊。</br> “你比你大父張開地強,比你阿父張平強。換做十年前的秦國相邦,此局已是敗在你手,棄子投降。”</br> 張良眉眼間毫無被稱贊的喜色,本已有些放松的俏美臉龐重新緊繃起來。</br> “先生言外之意,此盤棋還未完。”</br> “不錯。”</br> “良不覺得先生還有子可落。”</br> “那便試試看。”</br> 兩人目光對視,互不相讓。</br> 張良沉聲道:“先生的后招,是要落在良所持紙上乎?”</br> 呂不韋眉頭深蹙,道:“老夫年事已高,沒空與你猜來猜去,把話說清。”</br> “良所有的紙,不是先生故意予之乎?這個天下,哪里有那么多巧合。”</br> 呂不韋緊緊盯著張良雙眸,從中看到的是堅定,肯定,一定。</br> 不是詐我。</br> 這小子真猜到了。</br> 但這是怎么猜到的?</br> 科學家最為謹慎,從不會落下把柄。</br> 呂不韋不言語,臉上的凝重之色就像是一眼深譚,看不到底。</br> “雖然不明先生意欲何為,但那日先生所留綠紙,小子早已燒毀。如今小子所用之紙,沒有一張是綠色。”</br> 不是綠色的紙,就不是完全用科學家所遺留制造方案,以毛竹制作。</br> 張良要匠人老者用制造綠紙的原理,替換了物件,以樹皮等物制造出了紙。</br> “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呂不韋沉聲道。</br> 他對眼前的弱冠青年,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小覷。</br> 張良輕嘆。</br> “猜到一些,但不確定。先生手下有模仿筆跡的高手罷,先生是想模仿張良筆跡寫在綠紙上,然后傳到各大世家手中?在關鍵時候,這確實可以一舉定乾坤。”</br>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年紀輕輕,便智近于妖者……</br> “若非老夫將一切事宜埋于心間,從未與他人言說,老夫必然會將知情者當做你之間人。不錯,這確是老夫所想。”</br> 張良展顏一笑。</br> 篤篤~</br> 輕敲了兩下棋盤。</br> “先生,那這棋,還要下乎?還有子落乎?”</br> 呂不韋低頭,張良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張臉,嘴角勾起。</br> 無言輕笑。</br> 嘴角咧開一點。</br> “呵呵。”</br> 輕笑出聲。</br> 嘴角完全咧開。</br>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br> 呂不韋仰頭大笑,如臨天大喜事,仿若今日贏棋的是他呂不韋,而不是坐在他面前的張良!</br> 張良沒有打斷呂不韋大笑,毫無笑意地看著呂不韋就像是發了狂疾一般,狂笑不止。</br> 他不明白呂不韋為何發笑。</br> 一切的一切,都沒有逃脫他的算計。</br> 韓地對抗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內。</br> 為什么,你呂不韋怎么還能笑的出來呢?</br> 良久,呂不韋止住笑聲。</br> “先生請落子。”張良道。</br> 呂不韋不言,手托在棋盤底部用力一掀。</br> 嘩啦啦~</br> 黑白子先散落在地,蹦蹦跳跳四處亂跑。</br> 砰~</br> 棋盤后砸落在地,傳出一聲略顯沉悶聲響。</br> 張良在棋盤被掀起之際已然起身躲避,他看著掀翻棋盤的呂不韋。</br> “先生,棋盤可掀,韓地可掀乎?”</br> 你可以把棋盤掀了,但你能把韓地掀了?</br> 這局棋,你敗了!</br> “你的棋盤太小,老夫要走的子落不下。”</br> 呂不韋臉上殘留著笑意,慢慢起身。</br> “老夫與君上對弈,乃是縱橫十九道。”</br> “十九道?”</br> 張良臉色一沉,掃了一眼背面朝上,正面縱橫十三道的棋盤。</br> “良從未聽說有十九道奕棋。”</br> 秦朝時期,圍棋縱橫十三道。</br> 隨著時間流逝,圍棋縱橫數目一直在累加,十五道,十七道。</br> 一直到東漢時期,才出現了縱橫十九道的圍棋,并一直延續到現代。</br> 據推算,圍棋最高難度應該是在二十九道,二十九道之前,隨著縱橫道數增加,變數增多,難度增長。</br> “這是君上所發明,你自然是沒有玩過的。”說著話,呂不韋突然笑意更濃。</br> “你入了府可以找君上玩玩,他雖然創下縱橫十九道。但除了與大秦公子,公主們對弈能贏,與老夫等人一次沒贏過。”</br> 張良不想下棋,縱橫十三道,十九道,對他而言都沒有什么意義。</br> 問題的關鍵是,呂不韋掀了十三道棋盤,要與他對弈十九道,是要表明什么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