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開五指輕輕一推劍柄，任由死不瞑目，瞪著一雙怨毒雙眸的珠兒后仰倒地，變成一具躺尸。</br> 楚妃臉上古井無波，連眼睛眨動的頻率都沒有變化。</br> 親手殺了跟隨多年的貼身侍女，她的心湖卻難以蕩起一絲漣漪。</br> 側首看到嬴將閭張著大嘴，一副目瞪口呆，好像第一次認識的表情。</br> 楚妃笑了。</br> “我的蠢貨將閭呦。”</br> “阿母你不要學我說話行不行？”</br> 嬴將閭回神，借著吐槽言語快速心算。</br> 阿母殺珠兒毫無征兆，我都不知，珠兒更不知入殿身死。</br> 如此偶然境遇，嫁禍的可能不大，臨死之前言語應該為真，珠兒是大母的人。</br> 阿母應該早已知道，至今日才除掉。大母和叔父互惡，是要向叔父表態？</br> “阿母不是反對我與叔父交往過密？”</br> 嬴將閭沒有大呼小叫，迅速恢復冷靜，抓住重點。</br> 還不算太過愚蠢。</br> 楚妃滿意點點頭，略有怨氣地道:“他先將事情做絕，哪里怪得到我。”</br> 這語氣為什么這么幽怨？？？</br> 嬴將閭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探過腦袋，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道:“叔父是阿父？”</br> 楚妃一秒破功，使勁一巴掌拍在熊孩子圓腦袋上，咬著牙道:“再亂說話，我就溺死你，和陛下重生一個！”</br> 這才是我記憶中的阿母啊！</br> 一巴掌既拍的嬴將閭頭痛，又拍的其心中不適，驚懼去了大半。</br> 一向對楚妃都抱以“我的急躁阿母呦”觀點視看。</br> 突然變成了“我的城府極深，陰謀重重，看之不透的阿母”。</br> 嬴將閭就很慌，巨慌，挨了一巴掌才放棄了逃出殿宇的沖動。</br> 不去看地上珠兒怨恨交加的死眼，捂著頭，嬴將閭腆起笑臉。</br> “明明是阿母語氣有問題，你和叔父間發生過甚？甚時候知道珠兒是大母間人？往日間急躁都是裝出來的乎？為甚非要如此做呢？”</br> “只有蠢貨，才會問這么多問題。”楚妃豎起一根手指，道:“我只給你答一個。”</br> “阿母剛才問的問題可不止一個，一百余都有了。”</br> “我兒聰慧過人，不需要問蠢貨阿母。”</br> 楚妃平靜道，收手。</br> “阿母阿母，我蠢貨我蠢貨！”</br> 兩手快速握住那根纖細，秀長，可搭劍柄殺人，亦可抽打腦殼的手指。</br> 能屈能伸，審時度勢，看大哥二哥四弟五妹都是蠢貨的聰明人討好地道:“兩個罷？兩個行不行？我蠢啊！”</br> 斜了兒子一眼，楚妃平靜道:“問。”</br> 早知道叫三個好了。</br> 嬴將閭悔恨怎么不多說一個。</br> “阿母和叔父甚關系？”</br> “按民間論，阿母是你叔父之嫂。”</br> “阿母！”</br> 不帶這么坑稚童的！這和沒說有什么兩樣？</br> “你何時能改改急躁的脾性？”</br> 阿母你不要學我說話了！</br> 嬴將閭磨著牙，道:“是將閭心性不夠。”</br> “阿母是宣太后之玄孫女，華陽太后親侄女。秦國當今楚系，本應以你叔父為首。”</br> 在秦昭襄王執政期間，出自楚國宗室的羋八子把持秦國朝政四十余年，為秦國強大做出了杰出貢獻。</br> 中國歷史上，太后這兩個字源頭，就是秦國宣太后羋八子。</br> 《史記·秦本紀》記載:昭襄母，楚人，姓羋氏，號宣太后。后列國諸王之母亦稱太后。</br> 秦昭襄王收回權力后，對秦國楚系外戚強烈打壓。</br> 人屠白起就是死在了這場斗爭中。</br> 因為其最初是羋八子同父異母的弟弟魏冉舉薦，才得以登上秦國舞臺大放異彩，也屬于楚系外戚一脈。</br> 但就算在白起這種戰功彪炳，為列國所懼地心肝膽顫的上將軍，也不能幸免的強烈打壓下，秦國楚系外戚依然堅挺。</br> 呂不韋為嬴異人尋得歸秦機會，就是找的秦昭襄王之子安國君的正夫人，安國夫人，即后來的華陽太后。</br> 華陽太后也是楚人，宣太后羋八子侄孫女，一生無子嗣。</br> 嬴異人認其為母，先是更名為嬴子楚，后在歸秦后著楚服面見，背楚辭頌唱，只為討得歡心。</br> 在始皇帝，嬴成蟜阿父——秦莊襄王嬴子楚執政期間，華陽太后可上朝堂聽政，干預國策。</br> 華陽太后時期的楚系外戚，雖不如宣太后時期勢大，但也是強勢非凡。</br> 到了始皇帝時期，楚系外戚昌文君，昌平君分任秦國左右丞相，兄弟兩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若非昌文君，昌平君反秦投楚，致使秦將李信伐楚大敗，損兵二十萬。始皇帝震怒，清查楚系外戚。</br> 如今秦國朝堂，楚系外戚必有十數席重要之地。</br> 嬴將閭知道母妃是楚人，不然也不會被父皇封為楚妃。</br> 但他一直以為母妃與曾經聲勢浩大的楚系外戚沒關系。</br> 就是個普普通通，脾氣暴躁，僥幸為父皇所看上的楚女。</br> 拋去找三十六個宮女給他破身，找醫者給他抓藥治腎虛之外。</br> 楚妃在嬴將閭成長路上，再就沒有過什么助力了，都不如皇后阿房對其管教多。</br> 父皇竟然沒有殺盡楚系外戚？</br> 不對，什么楚系外戚，那是我娘家！</br> 早知有此背景，我還彈什么琉璃球，做什么兄友弟恭，我直接和大哥爭奪太子之位！</br> “阿母有此背景何不早說？何以一直瞞著將閭邪？”</br> 嬴將閭怨氣極重。</br> 楚妃一臉平靜地看著嬴將閭，直到嬴將閭臉上急色，怨色斂去，恢復冷靜。</br> 楚妃才道:“這是第二個問題？”</br> 她不希望嬴將閭將提問機會，浪費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無論什么原因，都對嬴將閭現狀沒有改變。</br> 表面平靜下來的嬴將閭搖搖頭，楚妃暗中點頭。</br> 上人問能否為王。</br> 中人問能否占匈奴之地。</br> 下人。</br> 楚妃沒想過。</br> 她的兒子不會是下人之資。</br> 最后一個問題，你會問阿母什么呢？</br> 迎著楚妃期待眼神，嬴將閭仰起頭。</br> 眼中似有水光，水光中似有哀意，笑顏笑言:“阿母愛將閭否？”</br> “……什么？”</br> 楚妃一臉錯愕，她被問的措手不及，她從沒預想過會被問這個。</br> “沒什么。”</br> 年方十二的三公子，低頭抹了下眼睛。</br> “將閭知道答案了。”</br> “你讓阿母很失望。”</br> 低著頭的嬴將閭看不到楚妃表情，但能聽出楚妃話語的平淡。</br> 他咬著牙，閉著眼，深呼吸。</br> 盡量以同樣平淡的語氣道:“對不起。”</br> 生在王室，不應有情。</br> “也讓阿母很歡喜。”</br> 楚妃輕輕俯身，抱住嬴將閭。</br> 嬴將閭身軀僵硬一下，反手用力抱住楚妃。</br> 母子二人，緊緊抱在一起。</br> 衛妃寢宮。</br> 十四歲的二公子早在一個時辰前就已入睡，衛妃卻在松軟柔順的錦被上輾轉難眠。</br> 她在花梨木床榻上翻過來，倒過去十數次，花梨木所散發的助眠香氣也無法讓其有一點睡意。</br> 霍然起身，柔順的錦被，自其肩膀滑落到腰間。</br> 半盞茶后，衛妃穿戴整齊，一臉肅容，自寢殿而至大殿。</br> 大殿夜間值守的宦官，宮女們微微低頭，以示敬意。</br> 他們行禮之時，心中都有疑惑。</br> 這么晚了，衛妃來大殿做什么？</br> “康健留下，其余人都出去。”</br> 衛妃幻視一圈，盯著嬴高的貼身宦官康健，如此言說。</br> “唯。”</br> “唯。”</br> “唯。”</br> “……”</br> 一眾宦官，宮女們點頭應是，行禮離去。</br> 唯一一個被留下來的宦官康健微微低頭，恭敬地道:“不知衛妃留我何事？”</br> “我以衛國為禮，換長安君一諾，只求……”</br> “請衛妃親自說與長安君聽。”</br> 康健束手而立。</br> 態度很是恭敬。</br> 一夜過去。</br> 辰時，大秦太子嬴扶蘇，領秦軍銳士五萬，自咸陽奔赴上郡。</br> 劍客李牧，結巴韓非，莽夫荊軻，受嬴成蟜所托，隨行同往。</br> 李斯長子李由興奮無比，不停地摸著身上親兵甲胄，腰間秦劍。</br> “大哥，你是哪一家的？”</br> 少年問向身邊與他穿同樣服飾的太子親兵。</br> “披甲門。”</br> 那親兵笑著道。</br> 披甲門？由怎么沒聽過？算了，不是蒙家，李家就好！</br> 少年雙手高舉，學著話本上聽來的動作，裝著老江湖。</br> “君之后背有我，敬請安心！”</br> “……好。”</br> 少年自來熟似的湊到親兵身前，低聲道:“大哥你還認識誰，指給小弟看看，上了戰場大家有所照應。”</br> “除了你，我都認識。”</br> 親兵笑著道。</br> “啊？”</br> 不是今天剛組建的親軍？怎么你們都認識了啊？到了這里也排外？</br> 少年開疆擴土，成為一名將軍的雄心壯志，還未實現，便深受打擊。</br> 長安君府。</br> 韓姬找了幾個侍女打了一上午麻將，到了午間出去逛了一會花園，敏銳地發現少了一半仆役。</br> 蟜兒沒錢了？</br> 連仆役都養不起了？</br> 韓太后心想，跑回房屋，抱著一箱琉璃珠，敲開嬴成蟜居室。</br> “蟜兒，阿母給你送錢來啦！快開門！”</br> 少頃，門開。</br> 兩陣香風吹出，帶出了人比花嬌，美艷不可方物的丁香，青梅孿生姐妹。</br> 跟隨韓姬時日甚久的丁香微微俯首，和還在做韓姬貼身宮女一般。</br> “稟太后，公子……”</br> 韓姬睜著一雙大大圓眼，高聲道:“叫阿母！”</br> “阿……”</br> 丁香羞紅了臉，叫不開口。</br> 叫了這么多年太后，猛然叫她改口稱阿母，她真的叫不出來。</br> “阿母！”</br> 青梅脆生生地道。</br> 在樓臺做了數年管事，練就一顆七竅玲瓏心的青梅，改口毫不費力。</br> “嗯嗯。”</br> 韓姬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像是個一百斤的孩子。</br> “公子昨夜入宮一夜未歸，不在室內。”</br> 青梅上前一步，攙著韓姬到主室里。</br> “定是找陛下要錢去了，怎么不和我說？莪有啊，我有好多好多錢。”</br> 韓姬把抱著的小木箱放到主室桌案上，發出一聲悶響。</br> 聽聲就知道重量絕對不輕。</br> 丁香一眼便認出這箱子來歷，嬌呼一聲。</br> “太后怎么把裝玩具……裝琉璃珠的箱子帶過來了？這些都是太后心愛之物！”</br> 韓姬扣動機關，木箱蓋子彈開，滿滿一箱的琉璃珠。</br> 隨便拿出去一顆，放在外面都價值不菲，農民勞苦一輩子也買不起一顆。</br> “我看仆役遣散半數，就知道這小子定是沒錢了，先給他應應急。”</br> “不必不必，太后還是快些收起來罷。公子有錢，那些仆役是去參軍了。”</br> “你不要騙我，沒有仗打，臨近新年，他們上哪里參軍？”</br> 韓姬自覺是一副我很聰明的樣子，看在青梅眼中就是一副很不聰明的亞子，和青梅記憶中至少十年前的韓姬重合。</br> 在嬴成蟜三百六十度無死角保護下，十數年過去，其母韓姬性情幾乎無甚變化，依舊天真，幼稚。</br> “拿去拿去，蟜兒很能賺錢的。等他賺了錢再給我買新的，這些我都玩膩了。你們兩個肚子什么時候變大，快給我生一堆孫兒，孫女玩。”</br> 蒙府。</br> 秦國宿將蒙驁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緊閉雙眼，氣若游絲。</br> 空氣中隱隱約約有一種難聞的氣味，那是只有垂垂老朽之人才會散發出來的。</br> 蒙驁旁邊。</br> 其子蒙武之妻趙素，孫兒蒙毅，孫兒蒙恬妻子卜香蓮。</br> 還有兩個外人——嬴成蟜，夏無且。</br> 嬴成蟜手掌覆在蒙驁赤裸胸膛，眼中滿是不甘，額頭滿是汗水。</br> 夏無且氣喘吁吁，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口呼吸。</br> 蒙恬妻子紅著眼眶為其搬來凳子，夏無且連連擺頭拒絕。</br> “不，不必麻煩，我，我，接接地氣。”</br> 蒙驁渾身赤裸，身上僅私處蓋上了一塊小方布。</br> 除了嬴成蟜手掌所覆的胸膛，從臉到腹部，從手臂到大腿，全部都被銀針覆蓋，共有一百零八根。</br> 這是夏無且的杰作，他把蒙驁扎成了一個刺猬，把自己扎成了一個廢廢。</br> “夏老頭，這老小子怎么還不醒？你這針到底好不好使！”</br> 嬴成蟜深皺眉頭，低聲怒喝。</br> 昨夜他夜行咸陽，翻墻入蒙府，想要摸到蒙驁住所，和蒙驁商議一些事。</br> 剛一入蒙府，便驟感不對，這氛圍太過緊張了。</br> 心存疑慮的他一路避開蒙府明崗暗哨，終還是在距離蒙驁住處五十步被發現，被眾侍衛們要求止步就擒。</br> 其第一時間亮出身份，拋出證明身份的銘牌也無濟于事。</br> 侍衛視而不見，依舊是要其止步就擒，那里面分明有幾個是嬴成蟜十年前就認識的老面孔。</br> 嬴成蟜眼見此景，心中驚急，知道蒙府必然是發生了什么大事。</br> 能夠讓這些知道其與蒙驁，蒙武關系的年長侍衛們不通融的大事，除了蒙驁生死，還能有什么？</br> 不再想著不戰而入得蒙驁居室，嬴成蟜奪了一把秦劍便向內硬闖。</br> 一路只傷人，不殺人，闖了三十多步。</br> 被聽到金鐵交擊聲，跑出居室的蒙毅喝止，被帶到蒙驁身邊。</br> 前幾日還披著戰甲，持著利劍，夜闖咸陽宮為其謀不平的老將出氣多，進氣少，眼看一副行將就木的狀態。</br> 經過一夜太醫令夏無且的針灸，外加嬴成蟜不間斷的輸送內力。</br> 老將從眼看著就要不行了的樣子，變成了現在這副重病纏身模樣。</br> 按照夏無且的說法，這條命算是吊住了。</br> 夏無且沒有立刻答嬴成蟜言語，大口呼吸著混濁空氣好一會，才道:“長安君不要再耗費內力了，蒙公稍候自會醒來。”</br> “稍候是多久？你給個確切時間！”</br> 嬴成蟜不耐道，手掌還是緊貼蒙驁精瘦精瘦胸骨形狀明顯的胸膛，沒有拿下來。</br> “若長安君繼續如此施為，還需一刻鐘。”</br> 蒙武妻子趙素，蒙恬妻子卜香蓮，還有蒙毅都是臉露喜色。</br> 一夜過去，夏無且終于松了口，給出了蘇醒的確切時間。</br> 三人雖然熬了一夜，但是精神緊緊繃著，卻也感覺不到身體疲憊。</br> 當下除了蒙毅繼續留在屋室等待，兩個女人都出了屋室。</br> 一個吩咐庖廚生火造飯。</br> 一個快跑去尋兩壺茶湯。</br> “一刻鐘老小子醒不過來，我就讓你也躺在這里！”</br> “好。”</br> 夏無且知道嬴成蟜是關心則亂，不和嬴成蟜計較，認真應道。</br> 一盞茶時間還沒到，嬴成蟜便感知到手下的老邁身軀有了微小顫抖。</br> 嬴成蟜心中臉上俱是一喜，調動身體中所剩無幾的內力，加大輸送量，盡數灌入了老將蒙驁的體內。</br> 片刻后，蒙驁睜開暗淡雙目。</br> 看到嬴成蟜，和橘子皮似的老臉上強扯出一絲笑容，看上去還不如不笑。</br> “長安君也能干醫者的活啊？”</br> 聲音虛弱無力。</br> 傳不出兩米遠。</br> “你先別說話。”</br> 嬴成蟜皺眉制止蒙驁繼續說話，回頭看夏無且。</br> “還能動？”</br> 夏無且艱難起身，自藥箱中取出九根金針。</br> 嬴成蟜從蒙驁腰間床榻，坐到蒙驁大腿部床榻。</br> 看不到什么花里胡哨的飛針之術，也看不到金針發亮的異象。</br> 夏無且右手拇指，食指緊捏金針。</br> 其身軀一直在小幅度微微顫抖，但是那兩個手指卻像是機器手指一般，絲毫沒有顫抖的跡象。</br> 雙眼一眨不眨，迅捷無比地連扎六根金針。</br> 第七針時，夏無且額頭汗水猶如雨下，不得不開口求助。</br> “請長安君助力，將手掌覆于我身。”</br> 嬴成蟜疲憊萬分，站都站不住，一只手就近放在夏無且背部腰眼。</br> 咬緊牙關，灌輸內力。</br> 有嬴成蟜內力加持，夏無且終是將最后三根金針扎了進去。</br> 二人衣衫為汗水染濕。</br> “這回行了沒？”</br> 嬴成蟜大口喘息著問。</br> “外病已治，內疾難醫，此不過是能讓蒙公醒來而已。”</br> 夏無且大口喘息著答。</br> 兩人難兄難弟，都是一副馬上就要累死的模樣。</br> “大父。”</br> 蒙毅得蒙驁眼神示意，湊到蒙驁頭發邊上，流著眼淚輕聲喚道。</br> “哭個鳥，老夫沒死。”</br> 蒙驁罵了一句話，微微低頭看了眼夏無且。</br> “你先帶醫者出去，老夫和長安君單獨說幾句話。”</br> “唯。”</br> 蒙毅抹去眼淚。</br> “勞煩太醫令，隨毅先行，蒙家招待不周，事后毅登門賠罪。”</br> “出去無妨。”夏無且苦笑著抬起手臂，道:“只是要勞煩攙我一把。”</br> “應盡之力。”</br> 蒙毅攙著夏無且出了屋室，將室內留給了蒙驁，嬴成蟜兩人。</br> 趙素端著飯食，卜香蓮拿著茶壺去而復返，被蒙毅爛在屋外。</br> 一盞茶時間不到，嬴成蟜腳步虛浮地推門而出。</br> 蒙毅連忙上前攙扶，為嬴成蟜擺手拒絕。</br> “進去陪你大父罷。”</br> 蒙毅看看嬴成蟜，欲言又止。</br> “去啊，愣著干嘛？沒事多陪陪你大父，他嘴上不說，心里可想與你們多說說話了。他脾氣倔，喜歡罵人，你就忍忍。他都九十多歲了，滿打滿算你也聽不得幾年了。”</br> “諾。”</br> 蒙毅忍住眼中淚水，跨步入內。</br> 蒙武之妻趙素快步上前，扶住嬴成蟜，嬴成蟜再次擺著手拒絕。</br> 趙素像是沒看懂嬴成蟜意思似的，自顧自地托住嬴成蟜胳膊。</br> “素姨，真不用，我能走。”</br> “小時候你就愛逞強，被那粗人和先王扔來扔去。明明氣得很，就是不吭聲，這脾氣怎么這么多年還改不得？”</br> 趙素一邊說教，一邊將嬴成蟜攙到蒙驁庭院的石桌旁邊，與夏無且相對而坐。</br> 把夏無且放在此處，倒不是蒙家不懂禮節，而是夏無且要求，夏無且要對蒙驁進行最后診斷才離開。</br> 蒙恬妻子卜香蓮剛要為嬴成蟜斟上茶湯，被趙素出言制止。</br> “他喝不慣，給他倒熱水。”</br> 嬴成蟜心中一暖，沖著卜香蓮道:“麻煩了。”</br> 卜香蓮這才明白方才趙素為什么要她再去備一壺熱水。</br> 輕聲應下，換壺倒熱水。</br> 阿母對長安君似乎很是了解。</br> 嬴成蟜舉杯，小口小口地喝著熱水。</br> 熱水自其嘴流入胃，讓其整個人暖洋洋的，覺得活過來一些。</br> “這么些年，難為素姨還記得這點小事。”</br> “你若是常來看我，這小事便不難記了。”</br> 嬴成蟜苦笑一聲，也不解釋，道:“確是成蟜的錯。”</br> 看到趙素臉上淚痕猶在，嬴成蟜知道趙素此刻最關心的便是蒙驁安危，出聲道:“素姨安心，蒙公無礙了。”</br> 夏無且氣剛剛喘勻，聽到嬴成蟜這話，忍不住道:“長安君不通醫理，不可妄言。”</br> 夏無且為醫者數十年，不是不通情達理，不懂善意謊言這一套，而是太懂了。</br> 他昨夜為蒙驁診脈的結果是:身體衰敗，心血不足，心之重疾較身體更甚。</br> 夏無且判斷:這一次蒙驁十有八九挺不住，且就在這三天內。</br> 以夏無且經驗，這個時候將實情告訴趙素，卜香蓮，蒙毅他們。</br> 既能讓三人有心理準備，好好送蒙驁最后一程，且在蒙驁走時，悲傷過度而成疾的可能性小些。</br> 比瞞著三人，等到三天后蒙驁突然逝去，三人毫無心理準備地遭受重大打擊，好的多。</br> 夏無且治病不是只為蒙驁治病，還要預防蒙驁家人生病，治未疾。</br> “你不信就進去看看，一門之隔，我還能說假話不成。素姨，信我，真沒事。”</br> 趙素毫不猶豫地點頭，臉上瞬間便少了許多悲傷。</br> “好。”</br> 夏無且一身醫術高超，一眼就看出趙素不是假裝的，而是真的去了心中不少憂愁，當下再也坐不住了。</br> 三日后蒙公逝去，其家人大悲轉大喜，又大喜轉大悲。不生大病也要生隱疾，此事還是盡早澄清為好！</br> “我進去探視下蒙公。”</br> 夏無且急聲道，匆匆敲門入內，為蒙驁做最后診斷。</br> 雖然蒙驁病好這句話不是他說的，趙素就算因此事悲傷過度，一病不起，也不關夏無且的事。</br> 但醫者仁心，他做不到坐視不管。</br> 一入門，再看蒙驁，夏無且當即就是一個震驚難言。</br> 雖然蒙驁還是垂垂老矣，虛弱無力，話語聲過不了兩米的樣子，但這都是表象，都是外病，是夏無且治得了的病。</br> 夏無且從蒙驁那對煥發生機的眸子，可以看出。</br> 剛還郁結滿心，憂心忡忡，少了求生之念的蒙驁，心病盡去。</br> 上次也是如此，那女娃的心病也是莫名其妙就被醫好了。</br> 各人心病從無類同，長安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br> 是巧合，還是長安君確實對心病造詣極深？稍候出去定要請教一二！</br> 其上前為蒙驁把脈，告訴蒙驁其在兩個時辰后來取針。</br> “蒙公小聲言語，莫要大聲說話引動肺氣，莫要生氣傷了心。”</br> 蒙驁虛弱地道:“記下了，多謝醫者。”</br> 誰都敢罵，惹急眼了連上司白起，秦國君王都照罵不誤的蒙驁，這輩子沒有罵過一個真正的醫者。</br> 一個好的醫者，能救回千千萬萬將士們的性命，蒙驁不敢罵。</br> “份內之事。”</br> 夏無且來匆匆，去匆匆，轉身出門。</br> “蒙公心疾盡去，此是我判斷失誤，長安君之言對也！”</br> 其一點也沒遮掩過失，明明是失誤，卻滿是喜悅。</br> 病人能康復，于醫者而言，最為重要。</br> 卜香蓮，趙素得到了太醫令親口答復，擔憂蒙驁的這塊大石完完全全落地。</br> “謝過太醫令。”</br> “多謝。”</br> 二女道謝。</br> “份內之事，份內之事。”</br> 夏無且一邊說著，一邊在石桌上鋪開竹簡寫方子，沒有去問嬴成蟜怎么治心病。</br> 在救人，求醫之間，夏無且永遠選擇前者。</br> 卜香蓮入內去看望蒙驁。</br> 趙素一憂方下，第二憂又起。</br> “成蟜，你實話告訴素姨，那粗人，恬兒，這次還能活下來否？”</br> 匈奴犯邊，雁門，和蒙恬鎮守的九原失守，蒙武鎮守的上郡直面匈奴。</br> 如果說始皇帝第一個知道這件事。</br> 那么蒙家就是第二個知道這件事。</br> 凡是秦國軍隊中發生的事，幾乎沒有能瞞得過蒙家的。</br> “素姨寬心，武叔，蒙恬，都不會有事。我這次來蒙府，就是想和蒙公要兵。這一次，我要一舉把匈奴打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