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君府。</br> 一處池塘邊,垂釣老者曬著微暖的太陽,手里拿著一根釣竿,掛上一根針扔在水里。</br> 也不知道他是在湖弄自己,還是在湖弄魚。</br> “秦王要來了。”</br> 李牧罕見的沒有酒氣,渾身上下透露著精干,行至老者背后說道。</br> 老者晃晃魚竿,反正他也釣不上魚,輕松地道:“又要勞煩武安君了。”</br> “此次要我如何言說?”</br> “想如何說,就如何說。”</br> 李牧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確信地道:“吾可暢所欲言?罵秦王可乎?不會為君上招來禍患乎?”</br> 老者搖搖頭,慢條斯理地道:“嬴政之大氣,世所罕見。汝等非秦人,皆是小看了他。”</br> 李牧呵呵一笑,心情不錯地扭頭便走。</br> “商人,你也不是秦人。”</br> 老者也是呵呵一笑,提起魚線,看了看頂尖閃閃發亮的銀針,重新掄圓了甩出去。</br> “秦王,始皇帝,愿者上鉤,愿者上鉤啊……”</br> ……</br> 長安君府外。</br> 始皇帝身穿一身常服,身后跟著蓋聶,趙高,付子康,叩響了長安君府大門。</br> 有仆從拉開大門,探頭視之,只一眼就認出了始皇帝。</br> 這仆從身子竄出來,還不忘將門掩上,恭敬地拜道:“陛下找君爺?”</br> 始皇帝有些驚奇,他明明換了身常服,仆從是怎么認出他的——秦朝時,除了朝臣之外,大部分百姓并不能認出皇帝。</br> 看了看仆從裸露在外,比普通秦人深一些的皮膚,始皇帝眼中出現了然之色。</br> 為了確認,始皇帝還拍了拍仆從手臂。</br> “銅頭鐵臂,百戰無傷。朕能登上王位,多虧了你們披甲門。”</br> “都是君爺的功勞。”仆從謙卑低頭,道:“陛下若是要尋君爺,可去樓臺。”</br> 始皇帝在來長安君府的路上,就有侍衛報告說嬴成蟜在樓臺玩樂呢,但始皇帝還是來了長安君府。</br> “朕在這里等他,你們去樓臺叫他。”</br> 始皇帝說完話,看著站在那里面有難色,一動不動的仆從,笑臉漸寒。</br> “你要將朕拒之門外?”</br> “不敢不敢。”</br> 仆從急忙搖頭,然后苦著臉緩緩推開長安君府大門。</br> 始皇帝冷哼一聲,昂首闊步,踏進長安君府。</br> 趙高,蓋聶,付子康緊隨其后。</br> 始皇帝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長安君府景色,也不是長安君府的侍女,仆從。</br> 而是一個與蓋聶一般身著白衣,面相一般冷硬的三旬男子,正充滿敵意地盯著他看。</br> 趙高眉頭緊皺,急走兩步,先了始皇帝半個身位。</br> 始皇帝見趙高這般舉措,立即便明白了來人的身份。</br> 住了腳,始皇帝上上下下打量白衣三旬男子,半盞茶時間后,用很是欣賞的眼光看著男子道:“李牧,你在等朕乎?”</br> 李牧聲音中有著濃濃的恨意,道:“牧在等天下所有趙人的仇人。”</br> “大膽,你!”</br> 趙高話語怒斥剛出口。</br> 始皇帝以目制止,趙高便閉口不言。</br> 始皇帝笑著糾正李牧的話,道:“普天之下,皆為秦土。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朕的子民,沒有趙人韓人齊人之分,爾等皆為秦人。”</br> “奪我國土,殺我國人,今日竟大言不慚全是你之子民?君上不在。嬴政,你今日踏足長安君府,不懼死乎?”</br> 李牧踱步到旁邊石桌上,拿起他放在那里的寶劍。</br> 他一把拔出寶劍,丟掉劍鞘。</br> 看著劍鋒上,自己那張因為嗜酒而有些病態的臉,沉聲道:“你以為,蓋聶和趙高可護你周全乎?”</br> 蓋聶面無表情,手放在了寶劍上,周身劍氣濃郁。</br> 趙高臉色恭敬,但身體一直領先始皇帝半個身位。</br> 付子康……嚇得面無人色……</br> 這位大秦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急忙跑到李牧身邊,撿起李牧丟在地上的劍鞘。</br> 一邊試圖重新蓋住李牧手中鋒芒畢露的寶劍,一邊小聲急切道:“快收起來,別給公子添亂!”</br> 李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br> 手腕翻轉,以劍柄敲擊在付子康腦后。</br> 付子康眼前一黑,毫無反抗地暈倒在地。</br> 暈倒前,付子康最后的意識是:這個酒鬼,喝酒誤事啊!</br> 他沒意識到,李牧今日身上無半分酒氣。</br> 始皇帝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直到付子康被擊暈倒地,始皇帝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br> “久聞趙武安君攻必勝,行必果。今日一見,朕很失望。”</br> “你失望什么?失望牧沒有立刻上來殺你乎?”</br> “數年前,能讓朕之銳士難進半步,要王翦難建寸功的李牧,如今竟成了一個行騙術之輩,是成蟜將你的意志磨滅乎?”</br> “騙術!你是在說牧不敢對你出手乎!”</br> 李牧大怒,仗劍而行,其速極快。</br> 方才還距離始皇帝有二十步距離,一轉眼就到了始皇帝近前。</br> 趙高立刻閃身攔住。</br> 李牧雙手握劍,握劍便噼,其勢勇勐無前,勢大力沉。</br> 這是李牧自戰場磨練出的武功,沙場廝殺,雙方交戰,通常只有一擊的機會。</br> 趙高手無寸鐵,但是絲毫不懼。</br> 他那張恭敬的臉上波瀾不驚,看準李牧的每一個動作。</br> 他腳尖點地,雙腳離地二寸,在空中稍微蜷身避開李牧噼下的劍。</br> 在閃避過程,他蹂身欺近,像一個黑衣鬼魅般貼近李牧,一掌打向李牧左胸心臟處!</br> 其掌攜風而落,看那勁風,若是中了,非死即重傷。</br> 趙公子高對趙武安君。</br> 一出手竟是殺招,沒留半分余地。</br> 李牧的武功走的是戰場大開大合的路數,講究的是每一擊都全力以赴,堂堂正正。</br> 趙高則是類似江湖捉對廝殺的武功路數,講究的就是機巧變化,方寸之間生蓮華。</br> 李牧武功不弱,能擊敗同是在戰場鍛煉武功的蒙恬。</br> 但碰上趙高,他立噼一劍被趙高覷中破綻,竟是只能在趙高手上走過去一招。</br> 眼看他招式用盡,就要被趙高拍中心臟。</br> 一襲白影不知何時出現在趙高身后,就像是趙高背上一直貼著這白影似的。</br> 這白影毫無殺氣,手中一把雪亮的匕首擱在趙高后脖頸時,趙高感受到了那刀鋒上的涼意,悚然一驚。</br> 怎會連殺氣,風聲都沒有?</br> 當下急忙閃避,側轉脖頸,他左腳踏在李牧右腳借到力。</br> 身子如一片樹葉一般無規則飄移,直到他眼前又出現一個白影,這才敢停。</br> “刺殺秦王,這事我熟啊!”</br> 白影站在李牧身邊,手里把玩著一把匕首,笑著說道。</br> 那鋒利異常的匕首如穿花蝴蝶般,在他雙手間來回翻轉,卻就是不能傷他手分毫。</br> “荊軻。”趙高看著荊軻,雙目透射出野獸般的嗜血,獰笑道:“刺客一擊不中,就要遠遁千里。你既已出現在高視線里,再試試能接高幾招?”</br> 荊軻都懶得搭理趙高,他和一個宦官有什么可計較的。</br> 手持鋒銳匕首,荊軻挑釁地瞪著始皇帝,似乎下一刻就要行刺殺之舉一般。</br> 嬴政看著殺伐果決的李牧,其形如鬼的荊軻,重重嘆了口氣。</br> “兩個跳梁小丑,成蟜門客,若只有你二人,今日朕真要大失所望了。”</br> “你說誰是小丑!”</br> “狂妄!”</br> 李牧,荊軻盡皆怒視嬴政。</br> “若你二人還是要與朕多費這無意義的唇舌,便就此退下罷。”</br> 始皇帝哂笑一聲,道:“天下間,朕只在兩個地方最安全。一是咸陽宮,二便是長安君府。朕若是能死于成蟜之地,除非天上出現兩個太陽。”</br> 荊軻看下李牧:被他看出來了……要不放棄了?又不能真殺他。</br> 李牧咬牙切齒。</br> 不能手刃秦王,連嚇他一嚇都不得乎?</br> 蓋聶抽出腰間寶劍,前行兩步,悠閑自在,恍若踏青。</br> 他對著荊軻道:“許久未歸故地,長安君言說你手癢難耐,要與聶一戰,聶特來討教。”</br> 荊軻臉色一僵。</br> 君上汝真不為人!毫末人事不為!</br> “我沒說過,再會!”</br> 話音還沒有落下,荊軻一下子便消失不見,就像是見了貓的老鼠一般。</br> 李牧怒容看向蓋聶,道:“劍客,你要戰否?”</br> 蓋聶歸劍入鞘,道“你嚇不住陛下,歇了罷。”</br> 李牧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臉上瞬間又涌上血色——這是羞惱加怒氣。</br> 始皇帝一改臉上失望之色。</br> 他不懼李牧手中利劍,主動走向李牧,言辭懇切道:“趙武安君,可愿做秦武安君?”</br> 李牧深吸一口氣,轉身將寶劍插入劍鞘,冷聲道:“不愿。”</br> “趙武安君兵法通神,曾打的匈奴十年不敢南下趙長城。不覺得一生所學,空耗在這小小的長安君府內,可惜了乎?入朝為官,朕許你徹侯之位!趙地邯鄲可分與你做封地!”</br> 荊軻。</br> 始皇帝不在乎。</br> 一個仗著暗殺技術高超的刺客罷了,算不得什么大事。</br> 這種所謂的江湖高手,尤其還是刺殺類的,一律不放在始皇帝眼中。</br> 要是正面武功高強還能做個侍衛,只會刺殺,朕要來做什么?</br> 但李牧,始皇帝是真饞。</br> 戰國就兩個人擁有不敗紀錄,一個是白起,一個是李牧。</br> 白起已逝,現在就剩李牧。</br> 秦國最能打的王翦,現在有小心思,想要安養晚年兒孫繞膝,不想參戰也不想讓大秦第二能打的兒子王賁參戰。</br> 始皇帝雖然不爽,但他不是一個喜歡強人所難的人——你不愿意,朕就不用你王家。</br> 但大秦除了王家父子外,如今真正能讓始皇帝放心的,覺得拉出來這仗就能打贏的,一個都沒有。</br> 蒙恬不行,李信也不行。</br> 這兩人都缺乏了大勝戰經驗,始皇帝不放心。</br> 始皇帝現在,迫切需要一個能夠讓他派出去就能放寬心的名將。</br> 因為在始皇帝計劃內,他要征討匈奴,收服百越。</br> 而李牧,完美符合。</br> 第一,李牧打匈奴專業對口——他打的匈奴十年不敢南下靠近趙長城。</br> 第二,李牧打敗過王翦——王翦平生一敗,就是敗在李牧手中。</br> 這簡直太合始皇帝口味了,這就是朕要的名將啊!</br> 始皇帝今日來長安君府,就是特意來找嬴成蟜要人的——這么一個戰無不勝的將軍,放你長安君府白瞎了,給朕,朕有大用。</br> 剛才所說,不過是為了帝王尊嚴不墮,避免讓李牧看輕而已。</br> 已經占據了主動權,接下來就是禮賢下士了。m.</br> 你既然想要復趙,那朕就把趙國邯鄲賜給你做封地!</br> 始皇帝本以為他下的本錢起碼能讓李牧眼前一亮,有所意動。</br> 卻不料李牧神情絲毫不為所動,反而眼中冷色更濃。</br> “君上曾在牧面前,詳細解說郡國并行制和推恩令。”</br> 這個豎子,怎么什么都往外說!</br> 始皇帝暗恨著嬴成蟜,表面依舊微笑道:“朕不明白,你能成為成蟜門客,為何不能跟從朕?成蟜給你的,朕都能給你!”</br> “你怎配與君上相比?”</br> 李牧轉身盯著嬴政,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譏諷神色。</br> “君上能讓牧失卻對敵戰意,你可否?”</br> “若論武功,朕確是不如成蟜。朕倒是未想過,領兵作戰未嘗一敗的武安君,推崇的竟是個人武勇。”</br> “牧說的不是個人武勇。”李牧盯著嬴政雙眼,一字一句地道:“牧說的是兩軍對戰!你只能被牧攔住難進一步!而君上卻能讓牧毫無戰意!君上是唯一一個讓牧未戰就知必敗之人!”</br> 始皇帝雙目圓睜。</br> 那豎子,竟然能讓李牧不敢戰之?</br> 這豎子兵法造詣要高到何等程度,能面對李牧不戰而勝?</br> “趙武安君面對秦武安君,可敢戰之?”</br> “牧只恨,長平之戰,牧年幼也!”</br> “你敢于白起征戰,卻不敢與成蟜戰?汝贊譽成蟜之言辭過也。”</br> “呵。”</br> 李牧正要再說什么。</br> 長安君府大門一聲巨響。</br> 嬴成蟜破門而入,聲音極為不滿地道:“皇兄,我不在就挖墻腳是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