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地風景宜人，氣候養人，居之十年亦不生厭。阿母若想念子孫，阿房自會帶扶蘇，高，胡亥皆會前往探望，朕亦可借拜祖之緣由拜見阿母。”</br> 嬴政姿勢未變,聲音不急不緩，不緊不慢，似是沒察覺嬴成蟜態度轉變。</br> “這天下大多人，一輩子只能居一村，居一城。阿母于雍地活的輕松自在，朕不擔心。但是你呢？就為了一口氣，你這輩子，當真便不要子嗣？當真要當一個紈绔？”</br> 嬴成蟜臉上滿是陰暗之色。</br> “我命差點死于其手，這是一條命,豈是一口氣。”</br> “拿著！”</br> 嬴政扔秦王劍于嬴成蟜手中。</br> 始皇帝扯開冕服衣襟，露出其內的錦繡絲綢衣鍛。</br> 他又將內衣往下撕扯，露出脖頸，一邊拍脖子一邊兇相畢露地道:“母債子還，可乎？”</br> 嬴成蟜拿著象征著秦王權柄的秦王劍，左看兩下右看兩下，無視在他面前兇悍的始皇帝。</br> “這劍怎么保養的？二十年前祖父送給我玩的時候,這把劍就這個樣子,到現在一點沒變。”</br> 隨手將秦王劍丟在地上，嬴成蟜為始皇帝拉上內衣，扯上冕服。</br> “省省吧皇兄,你要是死了，這天下不就大亂了乎？”</br> 到時候還是要我收拾爛攤子。</br> “長安君不難受乎？”面癱蓋聶忽然插嘴。</br> 嬴成蟜倒是早已習慣蓋聶的作風,所以也沒有驚訝,很順暢地答道:“難受什么。”</br> “不射不難受乎？”</br> 嬴成蟜為始皇帝上拉衣領的動作一停。</br> 他表情一僵，神情一凝，身體一窒，就像是一個正在播放的視頻被按下了暫停鍵一般。</br> 始皇帝身體靠后，從嬴成蟜手中扯出衣領，自然地上手自己整理衣領，就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似的。</br> 蓋聶專注地盯著嬴成蟜，他在等嬴成蟜回答，他對這個回答很好奇。</br> 該死的！</br> 蓋聶是怎么知道的？看皇兄表現，皇兄也知道了？</br> 嬴成蟜內心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隸妾，在嬴政和蓋聶這兩個嫖客前被剝光了衣服。</br> “蓋聶你在說什么？你是在說一日不射箭會不會難受？不會不會。”</br> 嬴成蟜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說著連他自己都覺得極尬的話語。</br> “不是射箭，聶是說長安君每次去樓臺……”</br> “夠了！”</br> 嬴成蟜惱羞成怒，一聲大吼打斷了蓋聶。</br> “樓臺”二字一出，嬴成蟜便確定了蓋聶說的就是他的功法。</br> “習慣便好。”</br> 嬴成蟜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滿臉通紅，一副要殺人的模樣。</br> “此也能習慣乎？”</br> 蓋聶再次真誠發問。</br> 嬴成蟜:……</br> 嬴政:……</br> 蓋聶見嬴成蟜久久不答，于是感嘆萬分地道:“長安君意志力之堅，乃聶生平僅見，聶深佩之。”</br> 嬴成蟜:……這你他阿母的有什么可羨慕的？</br> 嬴政:……看來蓋聶平素對朕還是收斂了許多性情的。</br> 兩人一時分不清蓋聶是在說真的還是在反諷。</br> 想在蓋聶那一張面癱臉上看出情緒變化,真的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br> “蓋聶，出去候在門外。”始皇帝道。</br> “唯！”蓋聶答。</br> 雖然那張臉還是依舊冷硬,但從答應的速度和略微歡快音色來看，蓋聶明顯是歡喜的。</br> 吱嘎～</br> 宮門開合。</br> 章臺宮外。</br> 趙高看著蓋聶出來，心中道:陛下和長安君要談何等要緊之事，身邊竟一個人都不留？好想傾聽之。</br> 蓋聶看看趙高那被微風吹拂，輕飄飄的頭發，心道:總算出來了，這里面連絲風都吹不到，悶死個人。</br> 章臺宮內。</br> 嬴成蟜和嬴政同時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只是少了個蓋聶，兩人卻都覺得自在了許多。</br> 始皇帝幽幽道:“你是不是忍受不了蓋聶，所以才把蓋聶送到朕身邊？”</br> 嬴成蟜急忙否認道:“哪有的事，蓋聶武功之高天下少有匹敵者，我是擔心皇兄的安危。”</br> “有趙高在，何人能傷朕？”</br> “我所慮者，正是趙高。”</br> “這卻是奇了？自你看見趙高第一面始，你便對他不善，多次欲殺之。趙高于朕忠心耿耿，汝為何對其有如此大敵意？為了試探趙高，不惜暴露李牧未亡，汝是何意？”</br> “我做過一個夢，夢中皇兄病死沙丘，趙高立小十八為秦二世，殺盡皇兄其他子嗣，要大秦帝國二世而亡。”</br> “無稽之談！”始皇帝哂笑一聲，坐在了桌案后道:“趙高哪有如此本事，汝之夢是越來越奇怪了，要不要找個夢學博士來與你解夢。”</br> 嬴成蟜也坐在桌案后，和始皇帝對坐，道:“不必，我不信這個。”</br> 始皇帝詫異地看了嬴成蟜一眼。</br> 既不信夢，又因為夢中趙高所作所為而要殺趙高，話語前后怎矛盾至此。</br> 嬴成蟜也沒有解釋。</br> 始皇帝自然不知，嬴成蟜的夢，是真實的，是存在的，那個夢的名字，叫歷史。</br> “此話日后再說，皇兄，你要如何才行郡國并行制。”</br> 話出了口，嬴成蟜剛閉上嘴，忽然想到嬴政之前硬是要把雍地封給他，于是趕忙再次開口。</br> “分封雍地給我就免了，我不會破壞賭約，這輩子也不會踏入雍城一步。”</br> 始皇帝攤開奏章，提起毛筆，輕聲道:“那就沒什么好談的了，你回去吧，郡縣制詔書天亮就會下達。”</br> 嬴成蟜長出一口氣，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趴趴地倒在鋪有獸皮的地磚上。</br> “真沒得談？”</br> “真沒得談。”</br> “那好吧，那我造一天反吧。”</br> “你造一天反我也不會更改詔令。”</br> 始皇帝批著奏章隨口言道，忽然意識到嬴成蟜說了什么，筆尖一頓。</br> “你說什么？你要造反？”</br> “對啊。”</br> 這聲“對啊”二字是在始皇帝身后傳出。</br> 剛還躺在軟榻上的嬴成蟜，不知何時竟到了始皇帝身后！</br> “你武功不俗，朕武功便差了？別忘了，小時候你每次比劍可都不是朕的對手！就算朕此刻武功不如你，亦能撐到蓋聶，趙高進來！”</br> 始皇帝不慌不亂，腰腹下丹田之中，有氣涌動不休。</br> 僅一瞬間，這股氣便在始皇帝體內行了一個大周天，內力貫穿始皇帝全身。</br> 單論氣勢，竟是不輸給征戰沙場，廝殺多年的蒙恬。</br> 誰也不會想到，一直受保護，從未在人前出手的始皇帝，會有這么一番俊功夫。</br> “懂不懂‘不射’的含金量？我憋了二十六年，是你閑來無事耍幾手劍就能抗衡的？”嬴成蟜略帶不滿的聲音飛入嬴政耳中。</br> 然后嬴政便覺后脖頸受到重擊，那里積聚的內力被一擊擊潰！</br> 他腦袋一暈，眼前一黑，那一身力量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便倒在了地上。</br> 嬴成蟜將嬴政扶到章臺宮偏殿的軟榻上，給嬴政蓋上被子。</br> “晚安，皇兄。”</br> 自供暫時休憩的偏殿回到堆滿奏章的正殿。</br> 嬴成蟜正坐在桌案后，那個原本屬于始皇帝的位置上。</br> 他拿起墨汁未干的毛筆，攤開那些嬴政還沒有批復的奏章。</br> 【楚地郢都現叛逆蹤跡，疑似項燕之后……時有民謠傳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請陛下決斷。】</br> “什么時候了還玩民謠，地下黨和正規政府打輿論戰？怎么想的？”</br> 批復:</br> 【編個民謠，核心秦楚一家親，傳而頌之。學習當地楚歌，將秦風融入其中，三月朕要見成果。】</br> 【齊地臨淄，即墨有田氏叛賊欲復齊，其數數千……田氏于齊地影響巨大，政令難通，請陛下決斷。】</br> “只抓槍桿子，不抓筆桿子，不成大事。當地田氏做大這個問題，當地主老財打不就好了。”</br> 批復:</br> 【造反的不用再上，無論事涉何人何勢，皆殺之！老秦人不和人談條件，這種人不殺留著過年？田氏之難，先臭其名聲，尋其欺男霸女強占田地之事公之于眾，激起百姓之怨。民怨沸騰之際派兵剿之，分其財，其土予當地百姓，當事秦官敢拿一錢，斬之！】</br> ……</br> 嬴成蟜一份又一份地看過去，下筆不停。不到半個時辰，便批完了始皇帝剩下的奏章。</br> 啪嗒～</br> 將毛筆丟在桌案上，嬴成蟜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道:“快二十年不干這活，還真有些生疏。話說回來，皇兄還在，這天下就這么多要造反的了？”</br> 剛才嬴成蟜批復的那些奏章里面，他看到了有七八份各地要造反的情報。</br> 燕，韓，趙，魏，楚，韓等地，盡皆有造反之人。</br> 有的占山為王成了盜賊，扛著趙國將軍旗幟。</br> 有的十數人流竄作案，只殺當地秦人。</br> 更多的是白天身份是當地貴族的門客，但一到夜晚，一蒙上面，便能落地幾千兵馬去襲擊當地糧倉。</br> 秦國當地官員雖然知道這些人就是那些貴族的門客，但無奈當地貴族勢力實在強大，私軍比留守秦軍還多，只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還不是少數。</br> 這些留守貴族們強大到什么地步？</br> 舉個例子。</br> 韓國張氏一族，曾經五代為韓相。韓國沒了，但張氏一族還在。</br> 張氏一族在當地勢力盤根錯節，是一個龐然大物。當地秦官想要出臺什么政策，竟然需要通過張氏一族來傳達出去。</br> 不然沒有人遵從，總不能把韓國屠了吧？</br> “嘖嘖，確實有夠頭痛，好在現在皇兄做主，這些事倒輪不到我操心。”嬴成蟜喃喃了幾句。</br> 然后重新提起毛筆，尋了一份空白的竹簡，在上面筆走龍蛇。</br> 他很快就寫完了，然后從桌案底下摸索出一個四方玉璽。</br> 玉璽渾身上下無一絲雜色，是一塊絕世美玉雕成，正是那塊當初價值十五城的和氏璧。</br> 玉璽底部刻著八個大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br> 嬴成蟜毫不猶豫，將玉璽重重地扣在了竹簡之上。</br> 竹簡扣上玉璽，這就是圣旨。</br> 嬴成蟜快速吹干了這份他書寫的圣旨，滿意地點點頭。</br> “不就是下詔書嘛，誰不會啊，我六歲的時候就寫這東西了。”</br> 嬴成蟜施施然得把秦王劍放回它應有的位置，收拾收拾桌案，把他批復的那些奏章和始皇帝批復過的分開，把筆，墨，竹簡，硯臺，玉璽也全都放到它們應有的位置。</br> 嬴成蟜環視一周，覺得實在是沒有什么事要做了，這才高聲道:“來人啊！”</br> 趙高，蓋聶，同時入內。</br> 兩人看到主殿內只有嬴成蟜一個人，同時露出警惕，戒備的神色。</br> 趙高湊上前，用一個很是恭敬但隨時可能發動攻擊的姿勢道:“敢問長安君，陛下……”</br> “里面里面！”</br> 嬴成蟜沒等趙高問完，便沒好氣地指著偏殿連聲道，一副很是不耐煩的模樣。</br> 趙高連聲“諾”都沒有說，身形如鬼魅一般輕飄飄地就竄進了偏殿。</br> 等到他看到始皇帝呼吸均勻，正躺在軟榻，身上蓋著獸皮睡得正香時，這才長出一口氣。</br> 雖然他知道始皇帝和嬴成蟜之間的情感極其堅固，二者似乎對誰做天下之主的位置都很是無所謂的樣子。</br>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趙高不敢確定，嬴成蟜是否真的就像他往常表現的那么淡然。</br> 因為趙高知道，如果一個人能裝的連自己都相信，那么誰也看不出來他的真實面貌。</br> 趙高從始皇帝偏殿中信步走出，這一次就很是從容了。</br> 他沖著蓋聶輕輕點頭，示意無事發生。</br> 蓋聶這才心神一松，不假思索地道:“沒事就好，我還以為長安君把陛下殺了呢。”</br> 嬴成蟜:……我只是讓皇兄不要違背你的本心，皇兄怎么把你慣成這副模樣？</br> 剛剛放下心神的趙高寒毛倒豎，渾身緊張，差點就跪在地上了。</br> 他扭頭看了眼偏殿，聽到里面始皇帝均勻的喘息，怒視著蓋聶。</br> 你這瘟神怎么敢說出這種話？</br> 蓋聶冷硬著回視。</br> 你這舔狗心里不是這么想的？</br> 嬴成蟜看看不需要語言，只用眼神就能交流，默契十足的二人。</br> 默然片刻，試探著道:“在一起？”</br> 蓋聶別過頭:“吾不好龍陽之好。”</br> 趙高攥緊雙拳，他是一個去勢之人，他對這種事很敏感。嬴成蟜說的這三個字，于他而言，有些侮辱……</br> 嬴成蟜哈哈一笑，走到趙高身邊，一手拍著趙高肩膀道:“生什么氣？是我失言，我跟你道歉。那，這份美差給你。”</br> 嬴成蟜將一份攤開的竹簡遞給趙高。</br> 趙高先是恭敬地道了句:“高不敢。”</br> 然后才雙手接過了竹簡，定睛一看。</br> 【朕痛定思痛，諸位皆為于秦有大功者，不封土不足以彰爾等功績。然郡縣制為萬世之制亦不能棄，朕決議兩制并行，關中，趙，韓等地行郡縣，齊，燕，楚等地行分封。秦爵由原本不世襲，改為降等傳三子，封地亦然。以避免諸子廝殺，爭封地，爭爵位，諸公封地大亂之可能。】</br> “怎么樣，是美差吧？諸公不得美得大鼻涕冒泡啊？你去宣讀，有好處就接著，皇兄責問都推在我身上。”嬴成蟜笑瞇瞇地道。</br> 趙高看著那扣上去的“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有點慫……</br> 說實話，宣讀這種圣旨，絕對是美差。</br> 群臣歡喜之余，肯定不吝嗇些金錢物事給宣讀者，討個喜嘛。</br> 但這一切前提，都要建立在這份圣旨是真的情況下……</br> 趙高心神緊繃，做好隨時動武的準備，沉聲道:“長安君，高跟隨陛下多年，這上面字跡，不是陛下所寫。”</br> 章臺宮瞬間一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