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長男人昂然站起,似乎等候多時,手里端著厚厚的一卷竹簡。</br> “臣,博士鮑白令之,與二十六位博士同僚,奏請陛下釋放廷尉左監,抓捕長安君,按秦法行事。此奏章為吾二十七位博士同呈,請陛下觀之!”</br> 一言既出,群臣側目。</br> 首個對嬴成蟜發難的,竟然是博士署,這讓群臣似乎嗅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苗頭。</br> 鮑白令之,是一位在博士署極有威望的人。</br> 如果將博士署中的儒家博士都去掉,那么鮑白令之基本可以代表博士署發言。</br> 嬴成蟜打了個呵欠。</br> 看樣子前面這一批是奔我來的,和朝政無關,我要不要睡會先?</br> 始皇帝敲了兩下王座。</br> “既然有奏,那便大家都聽聽。不必呈上,當殿宣讀可也。”</br> “唯。”</br> 鮑白令之毫不膽怯,立刻應聲。</br> 他重新正坐在地,將厚厚的竹簡攤開在桌案之上,朗聲道:“大秦自商君變法,改寫秦律,以法治國。秦律之下,王公黎民,一視同仁。實施新律,我大秦方能自固守函谷之國東出。退魏奪河西,進楚破郢都,直至陛下集祖宗,神明之庇護于一身,一統四海,天下咸服。究其根本,則在我大秦數世堅定行商君之法也。”</br> “而今有四人當眾死于樓臺,殺人者章邯,指使者嬴成蟜,此案清楚明白,依秦律判之可也。為何廷尉府抓捕嬴成蟜之時,嬴成蟜沒抓到,反抓了死者親屬。吾等不知廷尉府以何依據行事,秦律哪條寫王室子弟可當眾殺人而不受刑邪?”</br> “臣等不知李廷尉是私心使然,還是受陛下指令。臣等只知,如此行事,枉顧秦法,大秦亡國不遠矣!望陛下以江山計,以社稷計,以千千萬萬百姓計。釋放廷尉左監,捉拿嬴成蟜入獄,即刻行刑!臣鮑白令之,崔極……共二十七人,敬呈陛下!”</br> 洋洋灑灑幾百字,鮑白令之聲情并茂,一氣呵成地讀下來,連個磕巴都沒打。</br> 他的語言渲染力極強,就好像如果不按照他說的做,那明天偌個大秦帝國就要分崩離析,狼煙四起了一般。</br> “鮑白令之博士所言甚是。”</br> 一眾博士紛紛出聲附和,表明這其中有自己的一份。</br> 始皇帝冷眼看看正在說話的那幾個博士,那幾個博士便閉嘴不言了。</br> “成蟜之事,除了二十七位博士,還有沒有人有奏?有的話快些,此事一并處理。”</br> “陛下,臣有奏!”</br> 周青臣起身而立。</br> 群臣側目,有些不解。</br> 這周青臣為仆射,份屬博士署,剛才怎不和博士署人一起奏請?不過是改二十七人為二十八人罷了。</br> “你怎不與鮑白令之同奏。”始皇帝直接問了出來。</br> “臣之奏,與鮑白令之博士之奏,南轅北轍!”</br> 嘩~</br> 群臣大驚。</br> 剛才鮑白令之是從秦法引申,要遵行秦法,釋放廷尉左監,抓捕長安君處刑。</br> 你與鮑白令之南轅北轍,你要從什么出發點言說?你想說秦法不重要?</br> 遞給周青臣毛筆的那個博士更是錯愕有加,對著鮑白令之嚴厲問訊的眼神,一臉無辜。</br> 這和他跟我說好的不一樣啊。</br> 連貴為九卿的李斯,都詫異地轉頭望了周青臣一眼。</br> “講。”始皇帝下令。</br> “唯!”</br> 周青臣也是朗喝一聲,絲毫不懼的樣子。</br> “天下歸一,皆賴陛下。陛下之恩德做水,可填四海。陛下之恩德做山,可高不周。這天下的一切都在陛下之目,我等凡俗夫子,看得風景不及陛下萬分之一。樓臺一事,吾等看之和陛下看之,料想應截然不同。陛下如何處理,都為最佳之舉。臣以為,抓廷尉左監而不抓長安君,陛下必有深意其中,不宜更改。”</br> 蓋聶:……第三只舔狗了。</br> 趙高:……記下來,都記下來!</br> 群臣呆呆地看著周青臣。</br> 這周青臣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這么一番話的……</br> 鮑白令之已經給眾博士打好眼色了。</br> 眾博士都心領神會,摩拳擦掌。</br> 準備等周青臣奏完,就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仆射見識一下,什么叫做博士的知識儲備。</br> 膽敢背刺吾等二十七位博士,你這個小小仆射有這個實力乎?</br> 然后等周青臣奏完。</br> 二十七位博士:???</br> 這跟學識儲備沒關系,跟臉皮厚度有關系。</br> 鮑白令之氣的胡子吹起老高,難為他年事頗高卻還能霍然跳起。</br> “好一個油嘴滑舌之輩!奸佞之臣!汝亂陛下心智!汝亡鐵血大秦!”</br> 啪啪啪~</br> 本來昏昏欲睡的嬴成蟜來精神了,起勁地拍手叫好。</br> “彩!說的真好!你這個特長不錯,要不要來我府上當個門客?”</br> 群臣默然。</br> 一個紈绔豎子,一個奸佞臣子,還真是般配。</br> 蓋聶:……公子你找特長是不是有些太過輕浮?</br> 趙高:……武安君最討厭諂媚之人,這種如郭開般只會用嘴的。進長安君府第一天,就會被武安君劈了吧。</br> 始皇帝饒有興致地點點頭。</br> “周青臣如此忠于朕,是個大忠臣,諸君都要學習一下。”</br> 群臣默然。</br> 沒聽到沒聽到。</br> 鮑白令之義憤填膺。</br> “廷尉徇私枉法,無視秦律。仆射不讀經典,滿嘴諂媚。滿堂大臣,裝聾作啞。如此大秦,不滅焉有天理!”</br> 王綰,隗狀,馮去疾……等一眾秦國高層靜觀其變。</br> 有人為他們趟水,他們樂見其成。</br> 李斯等了一下。</br> 眼見只有鮑白令之在慷慨激昂,無人再有站起之意。</br> 他很是遺憾地暗嘆一聲,然后挺身而起,回轉身軀,面對鮑白令之。</br> “斯提醒鮑博士一句,誣陷等罪。”</br> 鮑白令之一窒。</br> 群臣也是一窒。</br> 秦法不上朝堂,這李斯怎一再打破規則!</br> 李斯這位大秦廷尉臉上的刻板,就像是秦律刻上去的一樣。</br> 他掃視一圈剛才出聲的二十七位博士,似是要看到這二十七人心中一樣。</br> 然后他轉過身,面對始皇帝,躬身下拜,一板一眼地道:“稟陛下,死于樓臺之四人,于軍營時曾私昧殘次軍械售于民間,賺取金錢。臣經長安君指點,已查明廷尉左監李力知情不報,罪于四人同等。”</br> “臣不抓長安君抓廷尉左監,正是按照秦律行事,長安君無罪有功。若論臣錯,便是臣錯抓中郎將章邯。臣奏請陛下,釋放中郎將。”</br> 一擊斃命,朝堂一片死寂。</br> 剛才還慷慨激昂,一副忠心耿耿為大秦的鮑白令之紅臉變白,張嘴難言。</br> 二十七位博士們大多極不自在,屁股上都像是長了釘子一般。</br> 始皇帝看著這二十七位出自各個世家的博士,笑了一下。</br> “諸君,還有言否?”</br> 二十七博士中,一個較為年輕博士憤然起身高聲道:“秦法功過……”</br> “坐下!”</br> 旁邊同為二十七博士中的同伴,立刻將這位較年輕博士拉扯坐下。</br> 較年輕博士仍想說話,被鮑白令之那雙欲殺人的雙眼盯住。</br> 再兼他身邊同伴強硬地按住他的雙腿,這位較年輕博士終于是放棄了站起的念頭。</br> 他剛才想說的是:秦法功過不相抵,就算有證據證明嬴成蟜殺死的四個人該死,廷尉左監是知情者也該死,那也不是不給嬴成蟜判刑之由。</br> 犯秦法者自有廷尉府處置,哪有由嬴成蟜處私刑的道理?嬴成蟜,章邯,教唆殺人,當眾殺人,皆有罪也,其罪當誅!</br> 而事實上,按照秦律,這位較年輕博士說的完全正確。</br> 鮑白令之和按住較年輕博士的博士,也同樣知道這條秦律。</br> 但他們沒有發聲,也不讓較年輕博士發聲……</br> 李斯也同樣知道秦律上究竟是如何寫的,他也知道這些站出來挑事的博士也都知道。</br> 但他有把握,今日在朝堂上,這些人不會把真實秦律講出來……</br> “秦以法治國,從前如此,當今如此,今后亦如此。”</br> 始皇帝內心冷笑。</br> “李廷尉按秦律行事,朕怎會不依,準!”</br> “謝陛下!”</br> 始皇帝環視群臣,道:“諸公可有異議?”</br> 滿朝秦臣,無有反對。</br> 始皇帝又是輕敲兩下王座,道:“既然無人反對,此事便如此定論,諸君再以此事上諫自食其言者,斬四肢,棄殿外。”</br> 周青臣昂然道:“陛下之圣明,萬古難尋,所下決定無一紕漏,吾等領受之!”</br> 樓臺案件,就此完結。</br> 嬴成蟜嘆了口氣。</br> 鬧劇結束了,該來重頭戲了。</br> “無章可奏,那便議議國事。大秦分封?郡縣?諸君,暢所欲言。”</br> 右丞相王綰,深吸一口氣。</br> 這位精于內政,很早便投靠到嬴政這邊的老臣緩緩站起身。</br> 該試探的,上次朝會都已經試探過了。</br> 分封制下盡世家,陛下不對世家開刀。</br> 這次樓臺案件,陛下放了世家一馬,這郡縣制還真有可能不是陛下屬意。</br> 大秦分封還是郡縣,吾之子孫后世可有封地,爵位,便看今朝了!</br> 這位大秦無論是名義上的,還是群臣心中的第一老丞相用盡了畢生的氣力,道:“陛下掃滅六國,威加海內,震懾四方。德兼三皇,功過五帝,為千古第一人也。”</br> “然則,平海內易,安海內難。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為一統之治。大秦欲安,必得行封建之制。封諸多皇子各為諸侯,輔以良臣,因時因地而推治,如此天下可定也!”</br> 始皇帝沒有說話。</br> 就這么看著跟了他十幾年,如今已經斑駁白發的老臣,眼中閃過一絲心痛。</br> 王綰身側,隗狀豁然起身。</br> 以非純粹中原人的身份,做到大秦丞相位置,私下被叫做胡人丞相的。</br> 大秦唯有隗狀一人!</br> 這位生有一雙藍眼,五官立體,胡人中原人的混血兒,操著一口流利的咸陽話,朗聲道:“今陛下君臨天下,四海歸一。當繼三代之絕世,興湮滅之封國,使諸位皇子、開國功臣,皆有封國之土,皆有勤王之力!如此封藩建衛,土皆有主,民皆有君,陛下亦省卻治民之勞,郁郁乎文哉!泱泱乎大哉!”</br> 嗯?</br> 開國功臣?</br> 群臣皆驚悚!</br> 始皇帝身體忽猛然坐直,緊盯著隗狀。</br> 站在隗狀身側,剛打響了分封,郡縣第一槍的王綰猛然扭頭,緊盯著隗狀。</br> 一直閉目假寐,想就這么混過去的王翦猛然抬頭,緊盯著隗狀。</br> 正要第三個站起,在隗狀說完立刻言說心中所想的馮去疾,猛然側目,緊盯著隗狀。</br> 國尉尉繚,廷尉李斯,中車府令趙高,隴西侯李信,內史蒙毅,將軍蒙恬……</br> 殿內有一個算一個,所有的人都緊盯著隗狀,眼神中盡皆驚悚。</br> 就連嬴成蟜都一本正經,坐在那里重新審視起這位功皆在長城,皆在塞外的大秦左丞相。</br> 胡人,真的勇啊……</br> 隗狀撕開了這層遮羞布。</br> 他不再以分封皇子做幌子。</br> 他光明正大,拉開旗幟。</br> 公然向那位高坐在王座上,被天下視為神明的始皇帝討賞,要封地。</br> 隗狀以一己之力,將這場本就如火如荼的分封與郡縣之爭,拉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br> 他逼迫群臣上他的戰車。</br> 這次是決戰,沒有退路了。</br> 要不到封地,始皇帝在世一日,將再不會有!</br> 李斯深吸一口氣,這不是他膽怯,而是激動,他要平復他心中熊熊燃燒的烈焰。</br> 斯,要丞相之位!</br> 李斯看了眼始皇帝。</br> 站起身。</br> 李斯看了眼嬴成蟜。</br> 張開口。</br> “斯不同意。”</br> ……</br> PS:求月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